為(wei) 人平淡謙和 為(wei) 學波瀾壯闊——楊國榮的治學之道

作者：劉梁劍

來源：《中國社會(hui) 科學報》2015年10月26日第830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九月十四日乙亥

           耶穌2015年10月26日

上海華東(dong) 師範大學有一條清秀靈動的校河，名曰麗(li) 娃河。20世紀，馮(feng) 契先生在麗(li) 娃河邊沉思多載，創作了《中國古代哲學的邏輯發展》、《中國近代哲學的革命進程》等哲學史著作及創立“智慧說”哲學體(ti) 係。馮(feng) 契先生曾受教於(yu) 金嶽霖、馮(feng) 友蘭(lan) 、湯用彤諸名家，而對金嶽霖之學體(ti) 會(hui) 猶深。在一定意義(yi) 上，智慧說乃是“順承”金嶽霖的邏輯分析方法、由金嶽霖的知識論“逆轉”出的廣義(yi) 認識論。河水長流，學脈綿延。楊國榮受業(ye) 於(yu) 馮(feng) 契先生，由此，我們(men) 在他那裏可以看到金—馮(feng) 哲學傳(chuan) 統的新氣象：為(wei) 人平淡謙和，為(wei) 學波瀾壯闊。

延續金馮(feng) 學脈

“哲意綿密續金馮(feng) ，心懷世界無中西。出史入論起陽明，思到具體(ti) 著新篇。”這是說楊國榮治學，繼承金嶽霖—馮(feng) 契學派綿密悠長的邏輯分析方法，以元哲學的運思為(wei) 宗，中西互參，史思相倚。從(cong) 最初的王陽明研究，到近期的“具體(ti) 形上學”開放體(ti) 係，猶如一名不知疲倦的騎士，在哲學史研究和哲學探索的領域不斷開疆辟土，永不止息。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楊國榮的研究包括中國哲學史（涉及先秦至現當代的各個(ge) 曆史時期）、中西哲學比較、倫(lun) 理學、形上學等多個(ge) 領域，且研究成果卓著。

粗線條地看，楊國榮從(cong) 出版第一本學術著作至今，其治學經曆大概可以劃分為(wei) 三個(ge) 階段。1998年之前，以哲學史研究為(wei) 主，其代表作包括陽明學研究專(zhuan) 著《王學通論》（1990）、《心學之思》（1997）和研究儒家道德哲學曆史衍化的《善的曆程》（1994）。1998年至2013年為(wei) 具體(ti) 形上學沉思時期，哲學創作的標誌性成果包括“具體(ti) 的形上學”三書(shu) （《道論》、《倫(lun) 理與(yu) 存在——道德哲學研究》、《成己與(yu) 成物——意義(yi) 世界的生成》）和《人類行動與(yu) 實踐智慧》（2013年），後者可視為(wei) 具體(ti) 形上學在實踐哲學領域的展開。2013年之後，為(wei) 後具體(ti) 形上學時期。有人問及，具體(ti) 形上學的提出是不是意味著創建了一個(ge) 哲學體(ti) 係？對此，楊國榮強調，具體(ti) 形上學不是一個(ge) 封閉的體(ti) 係。一方麵，具體(ti) 形上學這一學說本身不是封閉的，具有不斷展開的潛能；另一方麵，楊國榮拒絕將自己拘囿封閉於(yu) “具體(ti) 形上學”之中。

潛心研究具體(ti) 形上學

2011年，北京大學出版社推出楊國榮“具體(ti) 的形上學”三書(shu) ，正式提出“具體(ti) 形上學”的開放體(ti) 係。總體(ti) 上看，“具體(ti) 的形上學”既基於(yu) 中國哲學的曆史發展，又以世界哲學背景下的多重哲學智慧為(wei) 理論之源，其內(nei) 在的旨趣在於(yu) 從(cong) 本體(ti) 論、道德哲學、意義(yi) 理論、實踐哲學等層麵闡釋人與(yu) 人的世界。與(yu) 抽象形態的形而上學或“後形而上學”的視域不同，“具體(ti) 的形上學”以存在問題的本源性、道德的形上向度、成己與(yu) 成物和意義(yi) 生成的曆史過程、人類行動與(yu) 實踐為(wei) 指向，多方麵地展現人的存在與(yu) 世界之“在”的具體(ti) 性，其理論深度和原創性等得到了海內(nei) 外學界的高度肯定。

著名漢學家梅勒曾這樣說道：“楊國榮是我們(men) 這個(ge) 時代最具創造力、最為(wei) 卓越的中國哲學家之一。他是一位真正的‘中國’哲學家，並非因其國籍、血統或工作地，而是因其哲學工作的性質。除了有賴於(yu) 西方哲學經典，楊國榮充分運用中國哲學傳(chuan) 統豐(feng) 富的思想資源，而且囊括這一傳(chuan) 統的各個(ge) 時期和所有流派。……尤為(wei) 重要的是，楊國榮還是一位真正的‘哲學家’，因為(wei) 他不僅(jin) 研究哲學史，或具體(ti) 討論哲學學科內(nei) 部的專(zhuan) 業(ye) 問題，而且還發展出了自己內(nei) 容廣博的哲學體(ti) 係。”他的哲學研究既紮根曆史，又以未來為(wei) 指向。

向道而思

楊國榮之為(wei) 師也，溫而厲，啟人以思，不言而化。若無例外，楊國榮每一學期都會(hui) 開設一兩(liang) 門碩士、博士研究生課程，或研讀經典，或討論業(ye) 已成形但尚未發表的研究成果，曆年的課程內(nei) 容鮮有重複。學生們(men) 每隔兩(liang) 三年總能讀到先生新著新理，研讀討論之際常常生出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的感歎。曾有學生問他：“從(cong) 博士畢業(ye) 一直到今天，您的哲學探索不斷地從(cong) 一個(ge) 領域到另一個(ge) 領域，您為(wei) 什麽(me) 沒有像一些功成名就的學者那樣‘歇’下來？不斷探索的動力在哪裏？”他淡淡地回答說：“我想主要是學術興(xing) 趣和對現實的理論關(guan) 切，與(yu) 此相聯係的是不務空名，追求實質意義(yi) 上有建設性的思考成果。對學人而言，如果沒有學術和現實的關(guan) 切，就容易走向虛無和玄思。”楊國榮也提到，自己身上有一股“野氣”，不能滿足於(yu) 拘守某本書(shu) 或某個(ge) 領域，而野氣的養(yang) 成，與(yu) 早年讀書(shu) 時很少依循學院式的“規範”或章法的經曆不無關(guan) 係。

1978年，楊國榮進入華東(dong) 師範大學政教係學習(xi) ，讀到《中國古代哲學的邏輯發展》的油印本，他的青春便真正“遭遇”了哲學：“在看完之後，我的感受可以用‘非常震撼’來形容。當時哲學史雖然看的不少，但在閱讀完那本書(shu) 以後，卻有種別開生麵的感覺，受到了強烈的思想震撼。其理論的深度，以及邏輯脈絡進展的嚴(yan) 密性，對我有極為(wei) 深刻的影響。我反複琢磨，看得愛不釋手。” 因為(wei) 馮(feng) 契先生的因緣，楊國榮開始了從(cong) 裝卸工向哲學家的轉變。他在《王學通論》後記自述從(cong) 大學至1988年博士畢業(ye) 的十年寒窗生涯：“其間雖遠未達到董仲舒那種‘三年不窺園’的境界，但獨坐苦思，孤燈命筆卻也是習(xi) 以為(wei) 常之事。作為(wei) 人世間的凡夫，當然也難免時有寂寥之感，而此時聊以自慰者，則唯有誌於(yu) 道之‘孔顏之樂(le) ’耳。也許是由於(yu) 心理上的‘慣性’，也許是出於(yu) 某種惰性，我似乎一直是沿著既經選定的路前行，而很少旁擇——過去如此，將來恐怕也是如此。”昔之今為(wei) 今之昔，楊國榮近三十年的哲學探索一直沿著既經選定的道路前行，而前行的深層動力，正是“誌於(yu) 道”。

楊國榮對於(yu) “道”情有所鍾，最新出版的論文集的書(shu) 名便是《向道而思》。2009年，《楊國榮著作集》11種問世，其中的《道論》原書(shu) 名為(wei) 《存在之維——後形而上學時代的形上學》。關(guan) 於(yu) 改名，楊國榮解釋說：中國哲學對形而上學問題的討論主要通過對道的思考、追問展開，“道論”展示的便是這一視域。對此，學生之間曾有討論：這是否透露出某種運思方式的微妙轉變？也就是說，開始轉向以中國傳(chuan) 統話語作為(wei) 哲學運思的元語言？ 無論如何，楊國榮先生既是向道而思，又是由道而思：道既是探究的對象，又是運思的取徑，更是求索的動力之源。

道何所謂？2014年10月，楊國榮接受訪談，回憶師從(cong) 馮(feng) 契先生求學的歲月。言談間的深情厚意，讓訪談者深切感受到，以邏輯思維見長的楊國榮老師還有另一個(ge) 精神麵向，那就是在言談間、在那些不經意間寫(xie) 出的性靈文字之中所流露的真性情。2014年11月，楊國榮為(wei) 訪談撰寫(xie) 題記，以紀念馮(feng) 契先生誕辰100周年：“史思統一，學無中西。兼容人類文明發展的智慧結晶，上承‘智慧說’的哲學傳(chuan) 統，走向以道觀之的智慧之境。”金嶽霖先生曾說：“中國思想中最崇高的概念似乎是道。所謂行道、修道、得道，都是以道為(wei) 最終的目標。思想與(yu) 情感兩(liang) 方麵的最基本的原動力似乎也是道。”（《論道》）中國人對於(yu) “道”總有景仰之心，“這種情感隱微地或強烈地動於(yu) 中，其結果或者是怡然自得，或者是推己及人，以世道人心為(wei) 己任”（《知識論》）。“隱微”意味著習(xi) 焉而不察，同時意味著彌漫性的滲透力。“怡然自得”是精神上的受用，文化上的在家感；“推己及人，以世道人心為(wei) 己任”，情感轉化為(wei) 行動的動力，它是基本的，也是深沉的。哲意的情感是宗教式的、精神的，也是推動力或原動力。如果缺乏對於(yu) “道”的感覺，恐怕對於(yu) 中國文化就不會(hui) 有孔子那般繼續“斯文”的使命感。

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