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灣】論劉蕺山的無善無惡思想

欄目:思想探索
發布時間:2015-11-01 20:00:09
標簽:
王瑞昌

作者簡介:王瑞昌,字乃徵,號米灣,西元一九六四年生,河南魯陽人,北京大學哲學博士。現任首都經濟貿易大學文化與(yu) 傳(chuan) 播學院教授。長期主講儒學經典及中國哲學於(yu) 高校及民間公益文化機構。曾訪學北美、台灣,研習(xi) 人文,傳(chuan) 播儒學及中國文化。著有《陳確評傳(chuan) 》《追望儒風》等。


 

 

論劉蕺山的無善無惡思想

作者:米灣

來源:作者授權 伟德线上平台 發布

           原載於(yu) 孔子2000網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九月二十日辛巳

           耶穌2015年11月1日

 

 

 

[提要]  在王學中,“無善無惡”之說有兩(liang) 義(yi) :一是對本體(ti) “至善”之遮詮,一是指化境上的無執。以此兩(liang) 義(yi) 來衡量蕺山的思想,可發現蕺山具有豐(feng) 富的“無善無惡”思想。雖然他有不少言論是批評此說的,但若對其進行仔細審視,可知它們(men) 均未切中“無善無惡”說的本義(yi) 。這些批評是在王學末流之弊的當下刺激下有為(wei) 而發的,而非稱理而談。若稱理而談,蕺山是極力主張“無善無惡”之說的。此點可以印證蕺山與(yu) 其師許敬菴及東(dong) 林諸儒不同,其學在性質上屬王學。

 

王學中的無善無惡之說發自王陽明,其高弟王龍溪及其後的周海門又對此說作了進一步的推闡,遂使此說成為(wei) 王學的特色之一。傾(qing) 向朱子學的學者多不以為(wei) 然,如許敬菴、顧涇陽及馮(feng) 少墟等皆辨之不遺餘(yu) 力。蕺山早年曾師事許敬菴,並與(yu) 馮(feng) 少墟及東(dong) 林人士論學,其言論中也多有指摘無善無惡之說者。乍看上去,蕺山似與(yu) 此說無緣。然而,如果拋開表麵言辭上的齟齬而察其實,蕺山並不能反對此說。不僅(jin) 不能反對,而且實質上是主張此說的。本文即欲對蕺山在此問題上產(chan) 生的糾葛加以疏理,以見其思想之底蘊。

 

一 無善無惡說在王學中的本義(yi)

 

僅(jin) 就語詞而論,“無善無惡”一語之義(yi) 一目了然,即“既不是善的,也不是惡的”,屬謂詞範疇。但是,在哲學上,隨其指謂的主詞之不同而在義(yi) 理上產(chan) 生的重要分際卻是不能望文生義(yi) 而明的。

 

若溯其源,具有哲學含義(yi) 的無善無惡說當始發於(yu) 告子。告子說:

 

性猶湍水也,決(jue) 諸東(dong) 方則東(dong) 流,決(jue) 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於(yu) 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於(yu) 東(dong) 西也。(《孟子×告子上》)

 

“人性之無分於(yu) 善不善”,語義(yi) 上等於(yu) “人性無善無惡”。這裏主詞是告子所理解的人性。孟子主性善論,告子主性無善無惡論。但告子所說之人性與(yu) 孟子所說之人性完全不同。孟子講人性,是就人的先驗的良知良能而言;而告子主張“食色,性也”(同上),其講人性,僅(jin) 就人的自然生命而言。在告子看來,不論是善抑或是惡,均是人為(wei) 的、外在的價(jia) 值標準。人性如湍水、杞柳一樣,隻是一種自然材質,是中性的,不可以善惡言。這裏,“無善無惡”指謂的是人的自然屬性,其特定含義(yi) 是人性論上的自然主義(yi) 。

 

宋代的胡五峰,也有性無善無惡說,但又與(yu) 告子之說迥異。五峰《知言》載:

 

或問性。

 

曰:性也者,天地之所以立也。

 

曰:然則孟軻氏、荀卿氏、楊雄氏之以善惡言性也,非與(yu) ?

 

曰:性也者,天地鬼神之奧也,善不足以言之,況惡乎哉?

 

或者問曰:何謂也?

 

曰:宏聞之先君子曰:“孟子所以獨出諸儒之表者,以其知性也。”宏請曰:“何謂也?”先君子曰:“孟子道性善雲(yun) 者,歎美之辭也,不與(yu) 惡對。”(《胡子知言疑義(yi) 》,《胡宏集》附錄一,頁333。中華書(shu) 局校點本。下同。)[1]

 

五峰承其父胡安國之說,認為(wei) 善惡不足以言性。這也是一種“性無善無惡”說。這裏,“無善無惡”指謂的是“天地之所以立”、“天地鬼神之奧”的天命之性,即性體(ti) 。在五峰看來,性體(ti) 是超越的、無對的本體(ti) 。它是萬(wan) 善之源,超於(yu) 善惡之表而為(wei) 善惡判斷的準則,因而,不可以經驗中的善、惡觀念指稱之。“惡”當然不可以言性,即使“善”也不可以。如果一定要以善言之,那末,“善”的含義(yi) 也就發生了變化:其義(yi) 不再是“性有善的屬性”,而是對性體(ti) 之玄奧崇高而發的感歎,如“善哉!善哉!”這樣的說法一樣。[2]言下之意即是:對作為(wei) “天地鬼神之奧”的性體(ti) 不能用表詮,隻能用遮詮。因而才說性無善無惡。這種意義(yi) 上的“無善無惡”是表示超越的天命之性之“至善”,與(yu) 告子之說正相反對。

 

王陽明的無善無惡說當以“四句教”中所說的為(wei) 代表。四句教說:

 

無善無惡是心之體(ti) ,有善有惡是意之動。

 

知善知惡是良知,為(wei) 善去惡是格物。(《傳(chuan) 習(xi) 錄》下,《王陽明全集》,頁117。上海古籍出版社點校本。下同。)

 

其中,最為(wei) 關(guan) 鍵的是“無善無惡是心之體(ti) ”這第一句。告子以“無善無惡”指謂人的自然屬性,五峰以“無善無惡”指謂天命之性,結果使得其兩(liang) 人的無善無惡說的內(nei) 涵大異其趣。而陽明又以“無善無惡”指謂“心之體(ti) ”,其義(yi) 又當如何?為(wei) 把握其無善無惡說,有必要對“心之體(ti) ”一語的含義(yi) 先予衡定。

 

“心之體(ti) ”, 是宋明儒的慣用語匯,也稱“心之本體(ti) ”,有時簡稱“心體(ti) ”或徑稱“本體(ti) ”。它當有三種含義(yi) :一是指心之主宰者,即性;二是指心之自體(ti) ,即抽象的心之本然狀態;三是指工夫踐履純熟後自主觀而言的心靈境界,即具體(ti) 的聖賢之心。

 

先看第一種用法。朱子說:“心以性為(wei) 體(ti) ,心將性做餡子模樣。”(《朱子語類》卷5。第1冊(ce) ,頁89。中華書(shu) 局點校本。下同。)又說:“性是心之體(ti) ,情是心之用。”(《朱子語類》卷119。第7冊(ce) ,頁2867。)在朱子哲學中,心不即是性,心的活動要依於(yu) 性,性是心的主宰。“心之體(ti) ”即是性。在陽明哲學中,“心之體(ti) ”也可指性。如陽明說:“心之體(ti) ,性也。”(《傳(chuan) 習(xi) 錄》上,《王陽明全集》,頁33。)又說:“性是心之體(ti) 。”(同上,頁5。)但是,由於(yu) 陽明主張“心即理”、“心即性、性即理”(同上,頁15。),則心之主宰便是心之自我主宰,也即良知。第二種用法,即“心之體(ti) ”指心之自體(ti) 。朱子說:“此心之體(ti) ,寂然不動,如鏡之空,如衡之平,何不得其正之有?”(《朱子語類》卷18。第2冊(ce) ,頁423,朱子門人轉述《大學或問》中語。)其意為(wei) :心的本然狀態是清明的,能精察理之所在。將此用法納入陽明哲學中看,“心之自體(ti) ”即是心之本然之善。其所指之實也落在良知上。如陽明說:“至善者,心之本體(ti) 。”(《傳(chuan) 習(xi) 錄》下,《王陽明全集》,頁97。) “良知者,心之本體(ti) 。”(《傳(chuan) 習(xi) 錄》中,《王陽明全集》,頁61。)這樣,“心之體(ti) ”的前兩(liang) 義(yi) 在陽明哲學中都落在良知上,其區別無實義(yi) 。第三種用法指具體(ti) 的聖賢境界。陽明說:“須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體(ti) 。”(《傳(chuan) 習(xi) 錄》上,《王陽明全集》,頁30。)又說:“《書(shu) 》所謂無有作好、作惡,方是本體(ti) 。”(同上,頁34。)此種“心之體(ti) ”的用法與(yu) 第二種用法是有不同的:第二種用法是抽象地就一切人而言者。說人心的本然狀態是清明的或善的,這是從(cong) 本源上、客觀上作的先驗肯定,並非是說人心在具體(ti) 活動上已經真能如此。而第三種用法是就經過一定的工夫曆程而複得前兩(liang) 種意義(yi) 上的“心之體(ti) ”後的心靈境界而言的。境界是具體(ti) 的生命感受,是實存的,因而無所謂對其作先驗肯定。“廓然大公”、“無有作好、作惡”都是對主觀的、具體(ti) 的心靈境界之情狀而下的描述語。前兩(liang) 種用法是自客觀上、體(ti) 上說,第三種用法則自主觀上、用上說。角度有別。

 

由以上分析可知,陽明“無善無惡是心之體(ti) ”一語中的“心之體(ti) ”隻能有兩(liang) 種意義(yi) :一指良知,一指境界。與(yu) 此相應,此語也當有兩(liang) 解:一是良知無善無惡,一是境界無善無惡。

 

“良知無善無惡”顯然不能取告子解法,隻能解為(wei) “良知是至善的”。在陽明哲學中,良知雖然屬“心”,但又是超越的、純粹的道德意誌和明覺,是判斷是非善惡的終極標準。因而,不可以善惡言。良知也是天命之性、形上本體(ti) 。如陽明說:“良知是造化的精靈。這些精靈,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從(cong) 此出,真是與(yu) 物無對。”(《傳(chuan) 習(xi) 錄》下,《王陽明全集》,頁104。)又說:“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無人的良知,不可以為(wei) 草木瓦石矣。豈惟草木瓦石為(wei) 然?天地無人的良知,亦不可為(wei) 天地矣。”(同上,頁107。)這與(yu) 胡五峰把性說成是“天地之所以立”、“天地鬼神之奧”思路一致。良知作為(wei) 超越的形上本體(ti) ,也不可以善惡言。陽明明確說過,“性之本體(ti) ,原是無善無惡的”。(同上,頁115。)總之,陽明無善無惡說的第一層意義(yi) 是以“無善無惡”來遮詮良知本體(ti) 之“至善”。

 

境界上的無善無惡,其義(yi) 為(wei) 在最高境界中為(wei) 善無跡、從(cong) 容中道。由於(yu) 陽明主張“知行合一”,因而其“良知者,心之本體(ti) ”這類說法就不單是一個(ge) 本體(ti) 論上的論斷,它同時也是工夫指南,具有規範性,即指導、要求人們(men) 針對良知本體(ti) 去做致良知工夫。從(cong) 實然角度看,經驗世界中的個(ge) 體(ti) 總有程度不等的氣拘物蔽,在生命存在上並不能完全彰顯良知本體(ti) ,而是於(yu) 本體(ti) 有程度不等的缺失。欲使本體(ti) 完全落實,須有複性的工夫。在做工夫的過程中,必須擇善固執、為(wei) 善去惡。待工夫臻於(yu) 成熟時,心之本體(ti) 完全恢複,實然之心純化為(wei) 良知本體(ti) 。隨之,主觀境界也發生了根本變化:不思而得,不勉而中。此境界中,心的活動純善無惡。既無惡可對,則善名也無以立,結果是善惡雙泯,故稱“無善無惡”。由於(yu) 無善無惡境界中,心體(ti) 毫無執著,隨感而應,隨感而化,故又可稱此境界為(wei) “虛”的境界。這層意義(yi) 上的“無善無惡”與(yu) 第一層意義(yi) 上的遮詮有不同:遮詮終究是對超越本體(ti) 的一種特殊肯定,而就境界說“無善無惡”時,並無肯定之義(yi) ,也無所謂超越問題;“無善無惡”純然是對心靈狀態的描述。這種描述語也可換為(wei) 其他說法,如“廓然大公,物來順應”、“不思而得,不勉而中”、“從(cong) 心所欲不逾矩”等等。

 

在無善無惡說的兩(liang) 層含義(yi) 中,後一種,即自境界而言的無善無惡當是陽明的主要意思。[3]王龍溪在“四句教”的基礎上提出“四無”說,使境界上的無善無惡說更為(wei) 明朗。龍溪說:

 

若說心體(ti) 是無善無惡,意亦是無善無惡的意,知亦是無善無惡的知,物是無善無惡的物矣。若說意有善惡,畢竟心體(ti) 還有善惡在。”(《傳(chuan) 習(xi) 錄》下,《王陽明全集》,頁117。)[4]

 

龍溪的“四無”,隻能是境界上的“無”,不能解為(wei) 對本體(ti) “至善”的遮詮。因為(wei) 龍溪是將心體(ti) 的無善無惡與(yu) 意、知、物的無善無惡一體(ti) 平視的。“若說意有善惡,畢竟心體(ti) 還有善惡在”這句話即是明顯的證據。意屬經驗層,其有善有惡並不能影響到作為(wei) 超越本體(ti) 的心的無善無惡(至善)。然而,若從(cong) 境界上說,意有善有惡,則心須對不善之意加以對治;要對治,便不能不思不慮而從(cong) 容中道。這樣一來,心便從(cong) 無善無惡之境上滑了下來。

 

龍溪主頓悟。頓悟後,意之發動純善無惡,意所在之物也無不正,知也無善惡可知,心也無所對治。心、意、知、物皆純善無惡,則善也不立,全是天理之如如呈現。這便是“四無”。 [5]其實,在最高境界中,心、意、知、物一體(ti) 而化,並無四者名目可指,故“四無”實即一“無”。龍溪隻是順著“四句教”的句式說而已。若單就境界而論,“四無”說並無不是,且很能描繪出透悟本體(ti) 後儒者境界之實相。陽明對“四無”說並未否定,且頗有讚賞之意,故也可視為(wei) 陽明本人的思想。[6]

 

綜上所論,王學中的無善無惡說非告子“性無分於(yu) 善不善”之義(yi) 。其本義(yi) 一為(wei) 對本體(ti) 至善的遮詮,一為(wei) 對化境的描述。若緊扣此兩(liang) 義(yi) 而不滑轉,即可發現蕺山也有王學意義(yi) 上的無善無惡思想。

 

二 蕺山論本體(ti) 無善無惡

 

蕺山認為(wei) 超越本體(ti) 是無善無惡的。他說:

 

後之言《大學》者曰“無善無惡心之體(ti) ”,蓋雲(yun) 善本不與(yu) 惡對耳。然無對之善即是至善;有善可止,便非無善。其所雲(yun) 心體(ti) 是“人生而靜”以上之體(ti) 。此處不容說,說有說無皆不得。《大學》言“止至善”是工夫邊事,非專(zhuan) 言心體(ti) 也。必也“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乎!(《大學古記約義(yi) 》,《劉子全書(shu) 》卷38,頁6。《劉子全書(shu) 》以下簡稱《全書(shu) 》。)

 

此語出自《大學古記約義(yi) 》。成此書(shu) 時,蕺山思想尚處於(yu) 尊信陽明學階段[7],故其所說“心體(ti) ”也當指良知而言。“後之言《大學》者曰‘無善無惡心之體(ti) ’”,顯然是指“四句教”中的第一句。蕺山認為(wei) ,“心之體(ti) ”作為(wei) 超越的本體(ti) ,是“人生而靜”以上的性體(ti) ,“說有說無皆不得”。這與(yu) 明道“才說性便亦不是性”之義(yi) 相同。為(wei) 強調本體(ti) 不可以善惡言,蕺山認為(wei) 《大學》“止於(yu) 至善”一語是就工夫而言的,並非專(zhuan) 言本體(ti) 。意即“止於(yu) 至善”隻是為(wei) 設立工夫而權稱本體(ti) 為(wei) “至善”;若就本體(ti) 自身而言,說“無聲無臭”方最恰當。“無聲無臭”是對超越本體(ti) 的遮詮,其義(yi) 與(yu) 陽明無善無惡說的第一層含義(yi) 相當。

 

五十九歲時,蕺山提出“意者心之所存非所發”的主張(《學言》上,《全書(shu) 》卷10,頁26。按:蕺山《學言》有上、中、下三卷,分載於(yu) 《全書(shu) 》卷10、11、12,以下隻注明《學言》卷次和頁碼。),創立誠意學體(ti) 係。在誠意學中,“意”轉而成為(wei) 本體(ti) ,其地位相當於(yu) 陽明的良知。此時,蕺山又轉而就“意”說無善無惡。他說:

 

意無所為(wei) (謂)善惡,但好善惡惡而已。(同上。)

 

心無善惡,而一點獨知知善知惡。知善知惡之知,即是好善惡惡之意。好善惡惡之意,即是無善無惡之體(ti) 。此之謂無極而太極。(《學言》中,頁6。)

 

意是心之體(ti) ,是超越感性經驗的純粹道德意誌,故能好善惡惡。意之好惡並非盲目的,其自身具有辨別善惡的能力,故能知善知惡。既然意是好善惡惡的純粹道德意誌、知善知惡的明覺之體(ti) ,所以其自身不受善、惡的限定。因而是無善無惡的。正如人的邏輯思維能力之於(yu) 推理,推理有正誤,而推理能力則無所謂正誤。[8]意之於(yu) 善惡亦複如是。蕺山所說“心無善惡”一語,其實是說“心之體(ti) ”無善無惡,也即意無善無惡之義(yi) 。他並借濂溪“無極而太極”一語來表明“意無善無惡是至善”之義(yi) 。《人譜》是蕺山反複改訂過的精心之作。此書(shu) 說:“無善而至善,心之體(ti) 也。”又說:“萬(wan) 性一性也,性一至善也,至善本無善也。”(並見《人譜》,《全書(shu) 》卷1,頁2。)於(yu) 此可見,無善無惡的確是蕺山的真實思想。

 

既然蕺山認為(wei) 性體(ti) 是無善無惡的,則其不愜意於(yu) 孟子性善說是很自然的。他說:

 

孟子道性善,蓋為(wei) 紛紛時人解嘲,以挽異端之流弊,其旨可為(wei) 嚴(yan) 切。然他日立言,並未輕惹一善字。“人性之善也”一語稍執,亦承告子之言而破之。(《學言》下,頁27。)

 

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也。此言似之而非也。夫性無性也,況可以善惡言?然則性善之說蓋為(wei) 時人下藥雲(yun) 。(《原旨×原性》,《全書(shu) 》卷7,頁1。)

 

告子的無善無惡說把性當作中性的自然材質,從(cong) 儒家立場看,這根本是不識性。“似之而非”:隻是表麵言詞上相似,其實質內(nei) 容與(yu) 儒家無善無惡說根本不同。孟子針對告子的發難而道性善,可堵住自然主義(yi) 的流蕩,故稱“其旨可為(wei) 嚴(yan) 切”。但蕺山又認為(wei) ,以善說性,於(yu) 性之超越義(yi) 有礙。“性無性”,不可以善惡言。所以,又認為(wei) 孟子“人性之善也”一語稍執。也即:蕺山認為(wei) 孟子道性善隻是為(wei) 時人“解嘲”、“下藥”的權說。若稱理而談,則當說“性無善無惡”。他並認為(wei) 孟子“他日立言並未輕惹一善字”便是佐證。就此點看,蕺山與(yu) 五峰看法一致。

 

蕺山對孟子道性善的理據的解說未必切合孟子本懷,但可以從(cong) 中反顯出蕺山是主張性無善無惡的。蕺山又說:

 

子思子從(cong) 喜怒哀樂(le) 之中和指點天命之性,而率性之道即在其中,分明一元流行氣象。所謂“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全不涉人分上。此言性第一義(yi) 也。至孟子,因當時言性紛紛,不得不以善字標宗旨,單向心地覺處指點出粹然至善之理曰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全是人道邊事,最有功於(yu) 學者。雖四者之心未始非喜怒哀樂(le) 所化,然已落麵目一班,直指之為(wei) 仁義(yi) 禮智名色,去“人生而靜”之體(ti) 遠矣。(《證學雜解》十九,《全書(shu) 》卷6,頁9。)

 

蕺山對《中庸》“喜怒哀樂(le) ”的看法很特別。與(yu) 以前儒者不同,他不把四者看成是人的感性心理,而是直視之為(wei) 天命之性的內(nei) 容,與(yu) 仁義(yi) 禮智同質。他明確說過:“喜怒哀樂(le) 中,便是仁義(yi) 禮智信。”(《學言》下,頁21。)儒者一般承《易傳(chuan) 》“元者善之長也”這一說法,以“元”來代稱仁。因此,蕺山“分明一元流行氣象”一語當指生生不已、潤物不息之仁體(ti) 而言。也即,指的是天命流行之體(ti) 、天命之性,非指宇宙論意義(yi) 上的自然氣機之流行。明乎此,則蕺山這段話便不難索解。

 

與(yu) 前麵一樣,蕺山仍是先稱道孟子道性善“最有功於(yu) 學者”;但又認為(wei) ,以“四端”指點性善,性體(ti) 便落“麵目”,不能保住天命流行之體(ti) 應有的超越崇高義(yi) ,所謂“去人生而靜以上遠矣”。因而,蕺山認為(wei) 性善論非言性之第一義(yi) 。第一義(yi) 當如《中庸》那樣,從(cong) “不識不知”處、“全不涉人分上”去理會(hui) 。以善字標宗旨是不得已而為(wei) 之的方便說法,正宗的說法當是無聲無臭、無善無惡。

 

以上所論表明,蕺山思想中具有陽明無善無惡說的第一層含義(yi) ,即以無善無惡遮詮本體(ti) 之至善。下麵再論其境界上的無善無惡思想,即陽明無善無惡說的第二層含義(yi) 。

 

三 蕺山之境界上的無善無惡思想

 

蕺山認為(wei) 虛無之境非釋、道兩(liang) 家專(zhuan) 有者。他批評朱子“將吾道中靜定虛無之說,一並歸之禪門,惟恐一托足焉”。(《與(yu) 王右仲問答》,《全書(shu) 》卷9,頁8。)一般說來,在宋儒中,濂溪和明道是最能體(ti) 現“無”的境界的儒者,後人多議其雜禪。而蕺山斷之曰:“儒而不雜者,自周程而後,吾見亦罕矣。”(《學言》下,頁17。)或疑陽明是禪,而蕺山折之曰:“文成似禪非禪。”(《與(yu) 王右仲問答》,《全書(shu) 》卷9,頁8。)蕺山甚至認為(wei) 隻有儒者才能真正具有“無”的境界。如他認為(wei) “虛無空寂吾儒所有而二氏不能有”這樣的判斷是“勘到語”。(同上,頁9。)又說禪家是“竊吾儒之說之精者以文奸”。(同上。)此類說法當然不確,但從(cong) 中可以看出蕺山是堅持認為(wei) 儒者具有虛無之境的。

 

“意”在蕺山哲學中具有根本地位。他說:“意根最微,誠體(ti) 本天。”(《學言》下,頁18。)又說:“心之主宰曰意,故意為(wei) 心本。”(《學言》下,頁13。)因而,蕺山反複強調誠意是根本工夫,說“誠意一關(guan) 為(wei) 《大學》全經樞紐”。(《學言》下,頁16。)意之根本特性是好善惡惡。蕺山說:“‘如惡惡臭,如好好色’,蓋言獨體(ti) 之好惡也。原來隻是自好自惡,故欺曰‘自欺’,謙曰‘自謙’。既自好自惡,則好在善,即惡在不善;惡在不善,即好在善。故好惡雖兩(liang) ,意而一幾。”(《學言》下,頁8~9。) “獨體(ti) ”即指意,是純粹的道德意誌,其見善必好,見惡必惡,恰是其至善之表現。蕺山還說:“意還其意之謂誠。”(《學言》下,頁8。)也即誠意便是如其意之好惡而好惡之,也就是擇善固執、為(wei) 善去惡的意思。

 

可見,在做誠意工夫時,要著實去辨別善惡、為(wei) 善去惡。但是,當誠意工夫臻於(yu) 極致時,不需勉力而意自然能作主宰,不必有意去誠意而意自誠。這便是“無意”的境界。誠意是辨別善惡、為(wei) 善去惡;既無意,則亦無所謂誠意、無所謂為(wei) 善去惡了。因此,“無意”之境即是無善無惡之境。蕺山說:“其實誠意則無意,無意則無心。”(《商疑十則》,《全書(shu) 》卷9,頁19。)意即:誠意工夫純熟後,便達至“無意”、“無心”的自由境界了。蕺山還借《論語》“子絕四”一節闡發其無善無惡思想。他說:

 

意與(yu) 必、固、我相類。因無主宰心,故無執定心,故無住著心,故無私吝心。合之見聖心之妙。(同上。)

 

朱子將“毋意”之意解作“私意”,而蕺山將其解為(wei) 正麵意義(yi) 的“心之主宰”,說:“畢竟意中本非有私也。有意而毋意,所謂有主而無主也。”(同上。) “毋”作為(wei) 禁止詞,本與(yu) “無”有別,但可通用。[9]即使強調其意義(yi) 上的分別,但由於(yu) 蕺山把“意”當成正麵意義(yi) 的主宰心,則“毋意”即化去主宰心之義(yi) ,與(yu) “無意”的含義(yi) 也通而為(wei) 一。上段話中,蕺山正是把“毋意”解為(wei) “無主宰心”的。蕺山所說之“無”顯然是指境界上的無善無惡。單就境界而論,蕺山所說“無主宰心”、“無執定心”、“無住著心”與(yu) 《壇經》所言“無念”、“無相”、“無住”是很難區別的。蕺山又說:

 

子絕四,首雲(yun) “毋意”。聖人心同太虛,一疵不存,了無端倪可窺,即就其存主處亦化而不有,大抵歸之神明不測而已。(《學言》中,頁16~17。)

 

“存主處亦化而不有”,即是“無意”,即是“心同太虛”的虛無境界。“了無端倪可窺”,即是境界上的無善無惡。龍溪說:“無心之心則藏密,無意之意則應圓,無知之知則體(ti) 寂,無物之物則用神。”(《天泉證道記》,《王龍溪先生全集》卷1,頁1。清光緒間翻刻明本。)此四語可用作蕺山此處所說“神明不測”四字的最佳注腳。下麵一段文字更能反映出蕺山的無善無惡思想:

 

知其為(wei) 善而為(wei) 之,為(wei) 之也必盡,則亦無善可習(xi) 矣。無善可習(xi) ,反之吾性之初,本無善可習(xi) 也。知其為(wei) 惡而去之,去之也必盡,則亦無惡可習(xi) 矣。無惡可習(xi) ,反之吾性之初,本無惡可習(xi) 也。此之謂渾然至善,依然人生之初,而複性之能事畢矣。(《習(xi) 說》,《全書(shu) 》卷8。)

 

“反之吾性之初,本無善可習(xi) ”,“反之吾性之初,本無惡可習(xi) ”,這是說人之本性是至善的,不受經驗中的善惡的封限,這是無善無惡說之第一層意義(yi) 。“為(wei) 之也必盡,則亦無善可習(xi) 矣”,“去之也必盡,則亦無惡可習(xi) 矣”,這是說“人生之初”在生命實存上的彰顯,是“複性之能事畢矣”之後的境界。這是無善無惡說之第二層意義(yi) 。

 

下麵兩(liang) 輪問答將境界上的無善無惡表白得淋漓盡致:

 

問:心有無意時否?

 

意者,心之所以為(wei) 心也。止言心,則心隻是徑寸虛體(ti) 耳。著個(ge) 意字方見下了定盤針,有子午可指。然定盤針與(yu) 盤子終是兩(liang) 物,意之於(yu) 心,隻是虛體(ti) 中一點精神,仍隻是一個(ge) 心。本非滯於(yu) 有也,安得而雲(yun) 無?(《心意十問》,《全書(shu) 》卷9,頁10~11。)

 

問:從(cong) 心不逾,此時屬心用事,還屬意用事?

 

此個(ge) 機緣正是意中真消息。如定盤針在盤子中,隨盤子東(dong) 西南北,此針子隻是向南也。聖人學問到此,得淨淨地,並將盤子打碎,針子拋棄,所以平日用無意工夫,方是至誠如神也。無聲無臭,至矣乎!(同上,頁12~13。)

 

前輪問答中,蕺山將意與(yu) 心的關(guan) 係比作定盤針與(yu) 盤子的關(guan) 係。意是超越的純粹道德意誌和明覺,不滯於(yu) 經驗事物,故說“本非滯於(yu) 有”。意又是心之所以為(wei) 心者,並非空無,所以又說“安得而雲(yun) 無?”這是強調意作為(wei) 心之主宰的重要性,相當於(yu) 陽明所說“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一語之義(yi) 。(《傳(chuan) 習(xi) 錄》下,《王陽明全集》,頁124。)[10]後輪問答中,語義(yi) 急轉,新意別出。孔子七十“從(cong) 心所欲不逾矩”,後通常用以指聖人境界。蕺山此處所說“淨淨地”即指此。此境界中,動容周旋自然中節,猶如指南針總向南指一樣,絕無走失。心體(ti) 如太虛,心、意皆冥於(yu) 無聲無臭之天理流行中,因而,便談不上“屬心用事還屬意用事”了。所以蕺山說“並將盤子打碎,針子拋棄”,頗類禪家棒喝的架式。其實,蕺山所言隻是形象說法,強調“無意”境界中不再有任何執著而已。此時不必有意去打盤、拋針,而是盤不打而自碎,針不拋而自棄。進而言之,也無所謂“碎”、“棄”,隻是盤、針皆冥於(yu) 無形無象而已。陽明“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 (同上。)一語可作蕺山“無意”境界的簡明概括。“平日用無意工夫方是至誠如神”,其義(yi) 為(wei) 在“淨淨地”境界中,平日所用工夫都是出於(yu) 無意的,也即為(wei) 善無跡之義(yi) 。其實,在“淨淨地”說“工夫”隻是方便說法。此時並不需要什麽(me) 特別工夫,也無本體(ti) 、工夫可分。用蕺山自己的話說,“此中自著不得一毫思慮,廓然大公,物來順應。思而無所思,慮而無所慮。”(《與(yu) 門人祝開美問答》,《全書(shu) 》卷9,頁20。)蕺山說:“學始於(yu) 思,而達於(yu) 不思而得。”(《學言》上,頁18。)因而,“淨淨地”非憑空而來者,而是思誠工夫純熟後致得的。所以說“此個(ge) 機緣正是意中真消息”。“真消息”即指無善無惡之妙境。所差隻是“無善無惡”這樣的字麵而已。

 

此種“打盤”、“拋針”的“淨淨地”指的是無善無惡之境,顯而易見。[11]這種境界之“無”與(yu) 本體(ti) 論上的“存有”之“有”毫不矛盾,而且是相輔相成的。有此“有”,方有是“無”;有是“無”,方能盡此“有”。“有”就本體(ti) 而言,“無”就作用、境界而言;“有”與(yu) “無”是一體(ti) 兩(liang) 麵的關(guan) 係。常人不免滯與(yu) “有” [12],而釋、道中人又不免淪於(yu) “無”。所以蕺山申論道:

 

此個(ge) 主宰(本文按:指“意”而言。)要它有,又要它無。惟聖人為(wei) 能有,亦惟聖人為(wei) 能無。有而無,無而有,其為(wei) 天下至妙至妙者乎!(《心意十問》,《全書(shu) 》卷9,頁13。)

 

蕺山之意並非說常人絕對不能“有”,絕對不能“無”;而是說常人不能盡“有”之全,不能盡“無”之極。“有”、“無”之間不免有程度不等的緊張。而聖人可將“有”、“無”之對立辯證地統一起來,使“有”、“無”泯合無間,即“有”即“無”,即“無”即“有”。蕺山認為(wei) 這是“天下至妙至妙者”。陽明曾說:“有而未嚐有,是真有也;無而未嚐無,是真無也。”(《見齋說》,《王陽明全集》卷7,頁262。)蕺山所言與(yu) 陽明之意若合符節。

 

有、無雙泯,則心中“些子”不留,所以蕺山說:

 

本體(ti) 隻是這些子,工夫隻是這些子。並這些子仍不得分此為(wei) 本體(ti) ,彼為(wei) 工夫。既無本體(ti) 工夫可分,則亦並無這些子可指。故曰“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學言》上,頁36。)

 

“這些子”實指蕺山常語及的“心中這一點生意”。(《學言》上,頁29。)蕺山並認為(wei) ,“生意之意,即是心之意”。(《學言》下,頁30。)意是心之主宰,因而意是本體(ti) ;意好善惡惡,誠意工夫不外乎如其意之好惡而好惡之,因而意也是工夫。所以,蕺山說本體(ti) 、工夫都不過是“這些子”。不明說“意”而轉說“這些子”,是因為(wei) 在無善無惡境界中,意藏體(ti) 於(yu) 寂,不顯主宰的痕跡,無相狀可指,不得已而強指點之曰“這些子”。即如此指點,也落言詮了。因為(wei) ,實在“並無這些子可指”,必用“無聲無臭”遮詮之方庶幾近之。心中“些子”不留,則虛而無滯,妙應無方。所以蕺山說:

 

虛者,心之體(ti) 。(《周易古文抄》,《鹹》卦大《象》注。《全書(shu) 》卷33,頁2。)

 

“天下之道,感應而已矣。”隨感而應,隨感而忘者,聖人也。(《學言》下,頁1。)

 

聖人之心,如空中樓閣,中通外辟,八麵玲瓏。一氣往來,周極世界。天地之體(ti) 皆我之體(ti) ,天地之用皆我之用,隻是一個(ge) 虛而已。(《學言》下,頁24。)

 

在此虛圓不測之境中,用蕺山自己的話說,“人心渾然一天體(ti) ”,(《學言》中,頁5。) “不是我不可須臾離道,直是道不能須臾離我”。(《學言》中,頁22。)一切皆遁於(yu) 無形,故蕺山又說:

 

心與(yu) 理一,則心無形;理與(yu) 事一,則理無形;事與(yu) 境一,則事無形;境與(yu) 時一,則境無形。無形之道,至矣乎!吾強而名之曰“太虛”。(《學言》中,頁18。)

 

心、理、事、境皆無形,則衝(chong) 漠無朕,廓爾忘言,更有何是非可分、何善惡之辨?故蕺山又說:

 

程子曰“無妄之謂誠”——無妄亦無誠。(《學言》上,頁17。)

 

“性即理也”——理無定理,理亦無理。(《學言》中,頁12。)

 

無妄之天理,是本體(ti) 上之存有。但是,待“盡乎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時,則也無誠可言、無理可指。這是境界之“無”。陶淵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這一詩句差可比況此中意思:“真意”可指無妄之天理,“忘言”可指“無誠”、“無理”之境界。

 

儒家講虛、無,隻就境界言。蕺山說:“禹治水,是極大事功,隻是行所無事而已。”(《學言》上,頁21。)[13]“行所無事”,並非無所事事。這是儒家與(yu) 釋、道的不同處。然單就境界論,又與(yu) 彼家相通。蕺山嚐用《莊子》中顏回坐忘的寓言來比擬儒家無善無惡的虛無之境,稱“莊子寓言,亦表其實”。(《周易古文抄》,《益》卦六二爻注。《全書(shu) 》卷33,頁24。)玄學家以無為(wei) 本,蕺山也仿其語形容儒者境界,說“非惟得意而忘言,抑亦冥心而忘象,則君子體(ti) 道之極功也”。(《周易古文抄》,《係辭》注語。《全書(shu) 》卷34,頁19。)周海門曾說:“維世範俗,以為(wei) 善去惡為(wei) 堤防。而盡性知天,必無善無惡為(wei) 究竟。無善無惡,即為(wei) 善去惡而無跡;而為(wei) 善去惡,悟無善無惡而始真。教本相通不相悖,語可相濟難相非。”(《九解》,《明儒學案》卷36。《黃宗羲全集》第8冊(ce) ,頁122。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下同。)蕺山所言與(yu) 海門之說可謂後先呼應,別無二致。

 

無善無惡之境是心靈獲得自由的境界,因而也是樂(le) 的境界。有人疑蕺山“拘謹”,或憫其“太清苦”,[14]其實,蕺山也有灑落、樂(le) 易的一麵。他稱道王心齋的《樂(le) 學歌》頗足發明孔顏之樂(le) (參《學言》上,頁13。),並自道學中之樂(le) 說:“一日二日不放過,即此一日二日便是聖人。以此積累漸深,不忍拋棄前功,自然歇手不得。明無人非,幽無鬼責。達則共由,窮則獨善。何等浩落,何等坦蕩!雖有至樂(le) ,弗與(yu) 易也。(《師說》,《祝月隱先生遺集》卷4,頁13。《適園叢(cong) 書(shu) 》本。下同。)他描繪學臻於(yu) 成時的從(cong) 容氣象說:“優(you) 焉遊焉,弗勞以擾也;饜焉飫焉,弗艱以苦也。瞬存而息養(yang) ,人盡而天隨,日有孳孳,不知年歲之不足也。”(《證學雜解》二十一,《全書(shu) 》卷6,頁10。)可見,蕺山對深湛無待的境界之樂(le) 感受極切。心無掛礙,自然灑落。晚年在致其高弟祝開美的信中說:“靜觀造物之妙,化育流行,傍花隨柳,惟我適意而已。”(《答開美四》,《全書(shu) 》卷19,頁56。)這煞有風沂舞雩的曾點氣象。

 

蕺山一方麵反複指點無善無惡之境,也不諱言境界之樂(le) ;一方麵又強調工夫純熟後方有此境。他說:“學焉而後不學之知無不知,慮焉而後不慮之能無不能。”(《學言》上,頁2。)又說:“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亦必由擇執純熟來,才有此意。”(《師說》,《祝月隱先生遺集》卷4,頁15。)否則,即是“絕類離群,妄希神化”。(《周易古文抄》,《升》卦六五爻注。《全書(shu) 》卷33,頁32。)《劉子全書(shu) 》中講戒慎恐懼的慎獨工夫最為(wei) 精切詳備,這樣,蕺山就在強調下學與(yu) 指點上達之間保持了合理的平衡,所以雖言無善無惡,但無虛蕩之嫌。這是他與(yu) 龍溪等人的真正分歧所在。

 

蕺山個(ge) 人的為(wei) 學曆程,便是其思想的最好見證。其子劉汋說:“先君子盛年用工,過於(yu) 嚴(yan) 毅。平居齋莊端肅,見之者不寒而栗。及晚年,造履益醇,涵養(yang) 益粹,又如坐春風中,不覺浹於(yu) 肌膚之深也。”(《年譜》下,《全書(shu) 》卷40下,頁51~52。)蕺山晚年所造,實已逼近無善無惡之境。絕粒之際,“胸中渾無一事,浩然與(yu) 天地同流”。(同上,頁48。)其《絕命辭》也頗能透顯此中消息:“留此旬日死,少存匡濟意。決(jue) 此一朝死,了我平生事。慷慨與(yu) 從(cong) 容,何難亦何易。”(同上,頁47。)致命遂誌,何等慷慨,何等艱難!然蕺山蹈之,從(cong) 容流易,如“了我平生事”一般。近世章太炎也認為(wei) 蕺山所造已接近“無我”之境。(參《與(yu) 徐仲蓀書(shu) 》,《文獻》1993年第1期。)而黃梨洲稱其師“從(cong) 嚴(yan) 毅清苦之中,發為(wei) 光風霽月”,可謂點睛之語。(《行狀》,《全書(shu) 》卷39,頁36。)

 

四 不可因蕺山有指摘無善無惡的言論便否認其有無善無惡思想之實

 

上文根據陽明無善無惡說的本義(yi) ,對蕺山思想進行了考察,發現蕺山的確具有陽明意義(yi) 上的無善無惡思想。但是,眾(zhong) 所周知,蕺山也發過不少批評無善無惡之說的言論。如何看待此問題,是深入了解蕺山思想的關(guan) 鍵之一。

 

明代後期,王學末流之弊在浙東(dong) 表現得尤為(wei) 明顯。或離篤實踐履而希羨妙境,或不事消欲而冒認自然。陽明以良知教挽聖學於(yu) 詞章訓詁之中,蕺山稱其“一時喚醒沉迷,如長夜之旦”。(《證學雜解》二十五,《全書(shu) 》卷6,頁13。)但同時又對其末流之弊痛惜不已,說:“今天下爭(zheng) 言良知矣,及其弊也,猖狂者參之以情識,而一是皆良;超潔者蕩之以玄虛,而夷良於(yu) 賊。”(同上,頁14。)黃梨洲也說:“風俗頹弊,浙中為(wei) 尤甚。大率習(xi) 為(wei) 軟美之態,依阿之言,而以不分是非、不辨曲直為(wei) 得計,不複知有忠義(yi) 名節之可貴。”(《行狀》,《全書(shu) 》卷39,頁45。)這真的是“無善無惡”了。於(yu) 是有東(dong) 林之學,起而排之,並疑陽明“以無善無惡,掃卻為(wei) 善去惡矣”[15],認為(wei) 末流之弊是陽明無善無惡說導致的結果。當時之大儒如許敬菴、馮(feng) 少墟等也齦齦辨之不遺餘(yu) 力。蕺山與(yu) 東(dong) 林人士過從(cong) 頗密,並師許敬菴、友馮(feng) 少墟。處在此種現實背景下,蕺山難免會(hui) 對無善無惡這樣的說法產(chan) 生某種忌諱,以致非難。並進而牽及陽明,懷疑末流之弊“亦新建之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有以啟之”。 (《行狀》,《全書(shu) 》卷39,頁39。)加之“無善無惡”一語不止有一層含義(yi) ——既可解為(wei) 對道德價(jia) 值之否定,如告子之說;也可解為(wei) 對性體(ti) 至善之肯定,如五峰之說;還可解為(wei) 道德踐履純熟後心體(ti) 妙用之無滯,如龍溪、海門之說——的確易啟爭(zheng) 議。因而,如果出現既主張無善無惡,同時又反對無善無惡這種情況——主張此種意義(yi) 上的無善無惡,反對彼種意義(yi) 上的無善無惡——也就並非不可思議了。

 

蕺山的情形正是如此。王學末流“不分是非,不辨曲直”,把陽明的無善無惡說抹上一層不光彩的色調,使得在陽明那裏本來是勝義(yi) 的“無善無惡”滑轉為(wei) 劣義(yi) 的無善無惡,甚至使此說成了放僻邪逸、恣意妄為(wei) 的理論依據。蕺山對此深惡痛絕,於(yu) 是在現實刺激下發了一些指摘無善無惡說的言論。但是,由於(yu) 蕺山的誠意學與(yu) 陽明的良知學在本質上是一致的,而且蕺山是造詣深微的儒者,對陽明無善無惡說的實質內(nei) 容、本然之義(yi) 理,不可能無所心得,因而,雖然有批評,但其思想中又有陽明無善無惡說之實。不過,蕺山因痛恨末流之弊而牽連到陽明無善無惡說,對其加以指摘,這便有“擇焉而不精”之嫌。陽明當時若避開易啟爭(zheng) 議的“無善無惡”這一字麵,改用其他語辭來表達同一意思,比如說,改用蕺山自己常用的“不思不慮”、“虛”、“無”這些詞句,也許會(hui) 更好些(其實並不見得好多少),但不能因此就可以保證末流之弊不再出現。下麵即對蕺山指摘無善無惡說的具有代表性的言論作一分析,以見其指摘未能切中陽明的本義(yi) 。

 

蕺山說:

 

心可言無善無惡,而以正還心,則心之有善可知。意可言有善有惡,而以誠還意,則意之無惡可知。“子能順杞柳之性而以為(wei) 桮棬 乎?將戕賊杞柳以為(wei) 桮棬也?”(《學言》下,頁9。)

 

這段話中,蕺山顯然把陽明的無善無惡誤解為(wei) 告子的無善無惡了。告子把性比作杞柳,把仁義(yi) 之善比作桮棬,認為(wei) 人性中本無仁義(yi) 之善,猶如杞柳本非桮棬一樣。孟子反詰之曰:“子能順杞柳之性而以為(wei) 桮棬乎,將戕賊杞柳而後以為(wei) 桮棬也?”今蕺山舉(ju) 孟子辟告子之語轉而對準陽明,顯然文不對題。因為(wei) ,陽明“無善無惡心之體(ti) ”一語,不論是指“良知至善”也好,還是指“為(wei) 善無跡”也好,均與(yu) 告子“人性之無分於(yu) 善不善”之意大相徑庭。

 

蕺山說:

 

王門倡無善無惡之說,終於(yu) “至善”二字有礙。解者曰:無善無惡,斯為(wei) 至善。無乃多此一重之繞乎?善一也,而有“有善”之善,有“無善”之善,古人未之及也。即陽明先生亦偶一言之,而後人奉以為(wei) 聖書(shu) ,無乃過與(yu) ?(《學言》下,頁6。)

 

蕺山此處所辯也欠恰當。“有善”之善是經驗中與(yu) 惡相對的善,“無善”之善是超越無對的本體(ti) 之善。對本體(ti) 用“無善無惡”遮詮之方恰當。即使改用“至善”以言之,也是為(wei) 了表示兩(liang) 種層次不同的善的區別。當然,依“體(ti) 用一源”之理,本體(ti) 之善與(yu) 經驗中的善,從(cong) 根本上講,的確可說是“一善”。但在解說義(yi) 理時,仍需把握其分際。因而,“多此一重之繞”不僅(jin) 不為(wei) 過,而且是義(yi) 理之實所要求的。“後人奉以為(wei) 聖書(shu) ”,這可能是蕺山不滿“無善無惡”之說的真正原因。末流不做為(wei) 善去惡的工夫,而奢談無善無惡,流弊叢(cong) 生,的確可憂。但總不能因流弊而放棄義(yi) 理之當然。其實,當就義(yi) 理本身而言時,蕺山是極力主張無善無惡的。《人譜》開篇一句就是“無善而至善,心之體(ti) 也”。這與(yu) “無善無惡心之體(ti) ”之說實無區別[16]。而且,當有人懷疑此句話中的“無善”二字不當時,蕺山還鄭重地解釋說:

 

人心止有好惡一機(《明儒學案》作“幾”。),好便好善,惡便惡不善,正見人性之善。若說心有個(ge) 善,吾從(cong) 而好之;有個(ge) 不善,吾從(cong) 而惡之,則千頭萬(wan) 緒,其為(wei) 矯揉也多矣。且謂好惡者心乎?善惡者心乎?識者當辨之。(《會(hui) 錄》,《全書(shu) 》卷13,頁27。《明儒學案》卷62《蕺山學案》中也有載。)

 

“好惡者心乎?善惡者心乎?”意即心之體(ti) 不可以善惡言,是無善無惡的[17]。《人譜》是蕺山臨(lin) 沒前不久尚在改訂的精心之作,於(yu) 此可見,當蕺山撇開現實的糾葛稱理而談時,是堅持無善無惡之說的。隻是當麵對當境的周遭學風時,末流之弊更具切膚之感,籠罩了他的頭腦,因而有感而發了一些批評無善無惡的言論。

 

蕺山又說:

 

先生(本文案:指陽明)每言“至善是心之本體(ti) ”。又曰“至善隻是盡乎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又曰“良知即天理”。《錄》中言“天理”二字不一而足。有時言“無善無惡者理之靜”,亦未曾徑說“無善無惡是心之體(ti) ”。若心體(ti) 果是無善無惡,則有善有惡之意又從(cong) 何處來?知善知惡之知又從(cong) 何處來(本文按:黃梨洲引作“何處起”。見《劉子全書(shu) 》卷39所載黃撰《行狀》。下同。)?為(wei) 善去惡之功又從(cong) 何處來(梨洲引作“何處用”。)?無乃語語絕流斷港(梨洲引“港”下有“乎”字。)?快哉!“四無”之論,先生當於(yu) 何處作答?(《陽明先生傳(chuan) 信錄》三,《劉子全書(shu) 遺編》卷13,頁34。清道光間刻本。也見於(yu) 《明儒學案》卷10《姚江學案》中。)

 

此段話是批評龍溪,回護陽明。蕺山認為(wei) “四句教”是龍溪自作主張,非陽明本意。蕺山在他處說得更為(wei) 直接:“四句教法,考之陽明集中,並不經見,其說乃出於(yu) 龍溪。”(《明儒學案》卷首《師說》中論龍溪語。) “四句教”無疑是陽明的思想,即“四無”也並非不是陽明之意,蕺山所說自然不確。此點無須贅論,隻論其對“四句教”和“四無”的指摘。

 

若心體(ti) 指良知而言,則說心體(ti) “無善無惡”,隻是表明作為(wei) 超越本體(ti) 的良知是“至善”之意。在陽明哲學中,“意”屬經驗意識,由於(yu) 感性之作用,發有中節與(yu) 否之別,其有善有惡與(yu) 良知之無善無惡並無矛盾。知善知惡之知就是良知本體(ti) ,不是外鑠而有者。良知雖是超越的無善無惡之體(ti) ,但又內(nei) 在地具於(yu) 本心,見善必好,見惡必惡,正是為(wei) 善去惡之功所用處。並非是“語語絕流斷港”。若心體(ti) 指工夫純熟或頓悟後的化境,則說心體(ti) 無善無惡隻是表明為(wei) 善無跡,虛圓不滯。此境界中,意之發動純善無惡。惡既不存,善也不立,故意也歸於(yu) 無善無惡。意所在之物也無不正,也同樣歸於(yu) 無善無惡。既無善惡,則知無所知、知無知相,也同樣歸於(yu) 無善無惡。心、意、知、物一體(ti) 而化,最終歸於(yu) “四無”。這樣,則有善有惡之意無自來,知善知惡之知無自起,為(wei) 善去惡之功無處用。也非“語語絕流斷港”。“四無”之論,陽明也已作答,並非無處作答。不過,陽明將“四無”當作接引“利根人”的教法,也有失當處。因為(wei) ,“四無”並不成其為(wei) “教法”。陽明自己也承認,“利根之人,世亦難遇。本體(ti) 工夫,一悟盡透,此顏子、明道所不敢承當,豈可輕易望人?”(《傳(chuan) 習(xi) 錄》下,《王陽明全集》,頁118。)這樣,“四無”實際上已失去“教法”的意義(yi) 。

 

龍溪之“四無”隻是指境界上的“無滯”、“無相”,蕺山斥之為(wei) “蹈佛氏之坑塹”、“操戈入室”(《明儒學案》卷首《師說》。),是失當的。龍溪的確有虛蕩之嫌,但其病不在“四無”說之提出,而病在將“四無”境界的達成講得太徒捷、太輕鬆,對悟本體(ti) 的工夫強調不夠,對工夫的艱難性認識不足。[18]若對“四無“談不離口”[19],便會(hui) 啟躐等之弊,誘使學者希羨妙境,忽視當下的道德關(guan) 切,嚴(yan) 重的話,便會(hui) 真地脫離儒家本色,滑向釋道。批評龍溪應在此著力,“四無”之說本身並無不是。因為(wei) 儒者的最後境界與(yu) 禪家的悟境,在表現上的確有相似之處。但這並不意味著彼此在根本上無所分別。這一點,蕺山本來是能辨別的。如他說:

 

心體(ti) 渾然至善,以其氣而言謂之虛,以其理而言謂之無。至虛故能含萬(wan) 象,至無故能造萬(wan) 有。而二氏者,虛而虛之,無而無之。是以蔽於(yu) 一身之小,而不足以通天下之故;逃於(yu) 出世之大,而不足以返性命之源,則謂之無善也亦宜。(《學言》中,頁5。)

 

“心體(ti) 渾然至善”,當解為(wei) “心體(ti) 臻於(yu) 泯絕一切差別的最高境界”。“渾然”是說無善惡之相,無品類之別。“至善”是指至妙之境而言。在此最高境界中,心體(ti) 感應無方,遍潤無跡,故說“以其氣而言謂之虛”。此“氣”與(yu) 前文引及的“聖人之心,如空中樓閣,中通外辟,八麵玲瓏。一氣往來,周極世界”一語中的“氣”的含義(yi) 一樣,指心靈的感通。此境中,天理流行而無天理可以執持,隨心體(ti) 之虛而泯於(yu) 無形,故說“以其理而言謂之無”。但是,這種“虛”、“無”隻是就主觀境界而言,萬(wan) 物萬(wan) 象仍是實在的存有,所以說“至虛故能含萬(wan) 象,至無故能造萬(wan) 有”。而釋道是“虛而虛之”,即虛而不能含萬(wan) 象;“無而無之”,即無而不能造萬(wan) 有。蕺山既明白儒者之虛無與(yu) 釋道之虛無在背景上有不同,便不能因龍溪提出“四無”而目其為(wei) 禪了。

 

下麵再看蕺山的另一段言論:

 

陽明先生言“無善無惡者心之體(ti) ”,原與(yu) 性無善無不善之意不同。性以理言,理無不善,安得雲(yun) 無?心以氣言,氣之動有善有不善。而當其藏體(ti) 於(yu) 寂之時,獨知湛然而已,亦安得謂之有善有惡乎?(《學言》中,頁6。)

 

按:在《明儒學案》中,梨洲曾搬用蕺山這一整段話來解“無善無惡心之體(ti) ”一語[20]。他還根據蕺山的這一說法來分別蕺山自己的“無善而至善”之說與(yu) 陽明的“無善無惡”說。他說: “《人譜》謂‘無善而至善,心之體(ti) 也’,與(yu) 陽明先生‘無善無惡者心之體(ti) ’之語不同。陽明但言寂然不動之時,故下即言‘有善有惡意之動’矣。”(梨洲在《蕺山學案》中的案語。《黃宗羲全集》第8冊(ce) ,頁925。)還說:“(陽明)所謂‘無善無惡’者,無善念惡念耳,非謂性無善無惡也。”(《明儒學案》卷58論顧涇陽之學處。《黃宗羲全集》第8冊(ce) ,頁732~733。)梨洲是承其師蕺山之說,而蕺山又可能是承其師許敬菴之說。因敬菴曾說:“‘無善無惡心之體(ti) ’一語,蓋指其未發廓然寂然者而言之。”(《明儒學案》卷36。《黃宗羲全集》第8冊(ce) ,頁128。)下麵參以梨洲之說,對上麵蕺山這段話加以分析。

 

在這段話中,蕺山又改口說陽明所說與(yu) 告子之意不同。不過,仍然有誤解,隻是誤解的角度有不同罷了。

 

蕺山認為(wei) ,陽明“無善無惡心之體(ti) ”一語中的“心”並非指性、理而言,而是指氣——心氣——而言。或據梨洲所說,指經驗心理上的念慮而言。當心氣或念慮發動時,有中節不中節、合理不合理之別,因而有善不善之分。但是,當心氣或念慮不發動時,則氣、念“藏體(ti) 於(yu) 寂”——回歸於(yu) 純粹意識之自體(ti) 中而不向外表現,因而也就無善惡可見。因其藏而不露、不可見,即說“無善無惡”。梨洲說“無善念惡念耳”,其義(yi) 即是“無善念惡念可見耳”。他們(men) 兩(liang) 人將陽明四句教中的“心”和“意”看成是同性質、同層次的範疇,皆視之為(wei) 經驗心理上的心氣、念慮。“心之體(ti) ”指氣、念之寂、不發,“意之動”是氣、念因外感而發動。寂則無善惡之念可睹,故曰“無善無惡心之體(ti) ”;感則有善念惡念可察,故曰“有善有惡意之動”。梨洲“但言寂然不動之時,故下即言‘有善有惡意之動’矣”一語,將此一意思透露得明白無疑。

 

這是一個(ge) 不小的誤會(hui) 。在陽明那裏,心即理,心即性,心並不以氣言。“心之體(ti) ”既可指複得性、理之全後的境界,也可指良知本體(ti) ,它就是“性”、就是“理”。它是不動於(yu) 氣的,與(yu) 意和念的性質不同、層次不同。蕺山和梨洲等而視之,顯係誤會(hui) 。陽明論未發、已發,一般也就良知自體(ti) 言,並無時間上的動靜之分。如他曾以扣鍾來比喻已發未發,說:“未扣時原是驚天動地,既扣時也隻是寂天寞地。”(《傳(chuan) 習(xi) 錄》下,《王陽明全集》,頁115。)陽明有“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之說(《傳(chuan) 習(xi) 錄》上,《王陽明全集》,頁29。),但這裏的“理之靜”與(yu) “氣之動”是不同層麵上的動靜。靜不與(yu) 動對,“靜”隻是形容理之活動絕無偏頗,指“靜定”而言,並非時位中的“靜”。這種靜定之“靜”與(yu) 蕺山所言“藏體(ti) 於(yu) 寂”、梨洲所言“寂然不動之時”根本不同。蕺山、梨洲此處雖借用了《係辭》“寂然不動,感而遂通”之成話,但所指內(nei) 容全然不同。在《係辭》中,“寂然不動感而遂通”是就“天下之至神”的易道言,而蕺山和梨洲在此僅(jin) 借以指念慮言。也即,一指理言,一指氣言。此外,上文蕺山所說“獨知湛然”,與(yu) 其所說“藏體(ti) 於(yu) 寂”同義(yi) ,僅(jin) 指寂而未發的經驗意識,非在陽明那裏指良知而言的“獨知”。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無論指摘也好,回護也好,蕺山均未能切中陽明無善無惡說的本義(yi) 。此類言論是在王學末流之弊的現實刺激和壓迫之下有為(wei) 而發的,並不是就義(yi) 理而論義(yi) 理。因此,不可因蕺山有此等言論便遽下結論,認定蕺山的思想在本質上是與(yu) 陽明無善無惡說相悖的。事實恰與(yu) 此相反,與(yu) 其師許敬菴和東(dong) 林派學者之學有不同,蕺山之學性質上屬王學,也有王學意義(yi) 上的無善無惡說,並且相當豐(feng) 富。就思想實質而言是如此;就表麵資料而言,也是信而有征的。

 

【注釋】

 

[1] 五峰這段話本為(wei) 《知言》中語,因朱子以為(wei) “有病”,遂不見於(yu) 今傳(chuan) 本《知言》正文。但從(cong) 《朱文公文集》卷73所載《知言疑義(yi) 》中可考見。

 

[2] 孟子即心言性,並未明確說性是超越的形上本體(ti) ,因而其講性善並非“歎美之辭”。此處隻取五峰本人對性的看法。

 

[3] 陳來認為(wei) “四句教的思想與(yu) 性之善惡的問題是不相幹的”,意即“無善無惡”僅(jin) 指境界而言。本

 

文則兼取二義(yi) 。參《有無之境》頁217。人民出版社,1991年。

 

[4] 關(guan) 於(yu) 龍溪之“四無”,也可參《龍溪全集》卷1中的《天泉證道記》。

 

[5] 龍溪“四無說”,牟宗三先生剖析最為(wei) 精詳,可參《從(cong) 陸象山到劉蕺山》一書(shu) 中的有關(guan) 章節。

 

[6] 牟宗三先生認為(wei) ,龍溪講“四無”,並“非不相應於(yu) 陽明之義(yi) 理”。陳來認為(wei) 陽明“在內(nei) 心對四無之說更為(wei) 欣賞”。參《從(cong) 陸象山到劉蕺山》頁267,台北學生書(shu) 局民國七十九年再版;《有無之境》頁203。

 

[7] 蕺山子劉汋說:“先生於(yu) 陽明之學凡三變:始疑之,中信之,終而辨難不遺餘(yu) 力。”《年譜》下,《全書(shu) 》卷40下,頁24。據《年譜》崇禎十二年(己卯)“古學經成”條下追述,《大學古記約義(yi) 》成於(yu) 己巳年。己巳年蕺山五十二歲,尚未自立誠意學。

 

[8] 此說取自勞思光《中國哲學史》第三卷下冊(ce) 。三民書(shu) 局增訂七版。

 

[9] 蕺山常通用“毋”、“無”二字。除此處外,他處還曾引《禮記》“毋不敬,儼(yan) 若思”作“無不敬,儼(yan) 若思”。見《大學雜言》,《全書(shu) 》卷38,頁18。

 

[10] 陽明此語,若納入蕺山誠意學中觀之,可改為(wei) “有意俱是實,無意俱是幻”。不過,因意屬心,不改也可。下同。

 

[11] 勞思光認為(wei) 此處“其說欠明”。《中國哲學史》第三卷下冊(ce) ,頁596。

 

[12] 與(yu) 境界上的“無”相應,也當有境界上的“有”。境界上的“有”指道德踐履上尚有執著,未臻於(yu) 無善無惡之化境。本體(ti) 上的“有”是指對天理的肯定;對本體(ti) 之“有”有執著,便是“有”的境界。儒者不否認境界上的“有”的價(jia) 值;相反,境界上的“有”是達成境界上的“無”的必備工夫。王陽明“四句教”之所以稱“四有”即以此。

 

[13] 蕺山之說本之《孟子×離婁下》“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之說。

 

[14] 容肇祖在其《明代思想史》中稱蕺山之學是明代“拘謹的學者的思想”。牟宗三先生在《從(cong) 陸象山到劉蕺山》中曾說蕺山之學“太清苦”。

 

[15] 顧涇陽語。見《明儒學案》卷58。《黃宗羲全集》第8冊(ce) ,頁752。

 

[16] 黃梨洲認為(wei) 兩(liang) 者不同,但其辯解失當。詳下文。

 

[17] 此可與(yu) 五峰之說相參。五峰說:“好惡,性也。”而朱子認為(wei) ,這就是“性無善惡之意”。《知言疑義(yi) 》,

 

《胡宏集》附錄一,頁330。

 

[18] 龍溪並非全然不言工夫,觀《龍溪集》卷2中之《滁陽會(hui) 語》即可見。

 

[19] 許敬菴說:“其後‘四無’之說,龍溪子談不離口。”見《明儒學案》卷36,《黃宗羲全集》第8冊(ce) ,頁129。

 

[20] 見《明儒學案》卷36論周海門之學處。《黃宗羲全集》第8冊(ce) ,頁113。

 

[按:此文曾刊於(yu) 《孔子研究》2000年第6期中;以篇幅之限,發表時刪削數千字。今假網絡之便,出其全文。此中所論與(yu) 前發《劉蕺山“虛無”思想論略》內(nei) 容相關(guan) ,可相參觀。米灣識 2004年11月29日]

 

責任編輯:葛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