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為(wei) 什麽(me) 敬老

——《禮記·祭義(yi) 》劄記三則

作者：馬吉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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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七月廿六日丁亥

           耶穌2015年9月8日

一、“至弟近乎霸”

“至弟近乎霸”這句話出於(yu) 《禮記》卷47《祭義(yi) 》章，“弟”即孝悌之“悌”，指兄弟間的親(qin) 愛，“孝能感物，故近乎王；弟能親(qin) 愛，故近於(yu) 霸。”“霸，把也，把天子之事也。”霸者，就是在王室衰頹失去引領教化天下國家之力量時，能如兄長般維護諸弟權利、維係天下正道的人，在這裏沒有貶義(yi) 。

“至弟近乎霸”，等於(yu) 是說，能做到哥哥一般，在沒有父親(qin) 庇護的情況下，維護秩序，照顧好他人，離建立霸業(ye) 就不遠了。這一個(ge) “弟”字，在當代社會(hui) 中，直可謂一般人際關(guan) 係的最理想境界，這是我多年以來的一個(ge) 看法。

汪曾祺有一散文名篇，題為(wei) 《多年父子成兄弟》，寫(xie) 他成年以後隨和、率性的父親(qin) 與(yu) 其平等而親(qin) 近，多年的父子間竟產(chan) 生一種哥倆(lia) 兒(er) 好一般的深情與(yu) 默契。與(yu) 汪先生同感者還大有人在，劉心武在《我是劉心武》書(shu) 中述其作家好友阿城的經曆，阿城18歲那年，父親(qin) 坐到他對麵，鄭重地對他說：“阿城，我們(men) 從(cong) 此是朋友了！”劉心武自己也說“我不記得我父親(qin) 是從(cong) 哪一天裏哪一句話開始把我當作平輩朋友的，但‘成年父子如兄弟’的人生感受，在我也如鍾阿城一般濃釅。”

父親(qin) 與(yu) 兒(er) 子，本自是人間至親(qin) 至近的關(guan) 係，何必還要多年之後“如兄弟”，而後方覺分外親(qin) 近、熱絡呢？

“如兄弟”，意味著父親(qin) 對兒(er) 子擔負的養(yang) 育、愛護、批評甚至責罵等一切教養(yang) 之責基本完成，意味著父子們(men) 對重如泰山的生身大恩心照不宣、暫不多論，成年父子間，已純是一個(ge) 獨立的男人麵對另一個(ge) 男人，這兩(liang) 個(ge) 男人相處多年、相知甚深、氣質稟賦相近，不多言血緣大恩，不多言彼此責任，而深情不減反增，父親(qin) 對兒(er) 子有如長兄般愛護，兒(er) 子對父親(qin) 懷著平等的親(qin) 近。

子曰：入則孝，出則悌，可見“弟”不止適用於(yu) 家中兄弟，更是在外麵與(yu) 人交往的普遍原則。兄弟間的親(qin) 愛，是平等的親(qin) 愛，也是自由的親(qin) 愛，建基於(yu) 道義(yi) 和性情，合則聚，不合則散，沒有父子、夫妻、領導與(yu) 部屬等關(guan) 係中的諸多約束。人間最友好而健康的情誼就是親(qin) 而不昵、平等自由的兄弟間的情誼，人與(yu) 人（包括父子、夫婦，領導與(yu) 下屬），國與(yu) 國（無論大小、貧富）之間，果能相交若此，夫複何求？美國作家賽珍珠翻譯《水滸》，定名為(wei) 《四海之內(nei) 皆兄弟》，可謂得梁山好漢情誼關(guan) 係之精髓，亦得傳(chuan) 統中國人的待人交友之道。

二、尚齒——理想社會(hui) 的一項核心指標

依《禮記·祭義(yi) 》，唐虞時“尚齒”，夏代“尚齒”，殷代“尚齒”，周代“尚齒”，可見，這幾個(ge) 中國遠古的“天下之盛王”的年代長久以來毫無例外地遵守一個(ge) 共同的傳(chuan) 統——長者為(wei) 尊。

今天我們(men) 理解的“弟”（悌），即弟弟敬重兄長，哥哥愛護弟弟，主要是一種人生修養(yang) ；我們(men) 希望“四海之內(nei) 皆兄弟”，主要是期待一種良好的人際關(guan) 係。普通人時時圍繞一己“小我”想問題，想如何成功，如何在這個(ge) 世上吃得開，原不足怪，然而古代聖賢的教誨卻絕不僅(jin) 著眼於(yu) 此。《禮記·祭義(yi) 》這一篇所談的“弟”，是一種社會(hui) 理想。在這個(ge) 關(guan) 於(yu) “弟”的理想中，“尚齒”即尊老，乃是一項核心指標，在“盛王”的年代，它僅(jin) 次於(yu) 最根本、最重要的“孝”。

這是一個(ge) 怎樣的理想呢？

相同的爵位者年長為(wei) 尊，大臣到七十歲依法退休，如果仍因國家需要不得退休，可拄杖上朝，國君有事相詢須先為(wei) 之布席，八十歲則不必等候朝事結束，國君揖之即退，有事相詢就去家中拜望……這是“弟達乎朝廷”；車輛、行人見老人要讓路，路上看不到頭發斑白者挑挑擔擔，因為(wei) 這些事已經有年輕人代勞……這是“弟達乎道路”；老人窮人不被遺棄，強者不欺負弱者，多數不壓製少數……這是“弟”的理想落實在州巷裏閭；人五十歲開始衰老，此後可以在房前屋後種園子澆菜，不再出遠門幹活，而狩獵結束分配時卻要多分給老人……這是“弟”的理想落實在勞作之事；部隊也如朝堂上一樣，官爵相等者年長為(wei) 尊——有事聽老大哥的，這是“弟”的理想落實在軍(jun) 旅。

總而言之，“孝弟發諸朝廷，行乎道路，至乎州巷，放乎獀狩，修乎軍(jun) 旅”，一個(ge) 做到了“弟”的國家，人民將以生命來捍衛，敵國“弗敢犯也”。所以，在古人眼中，長者得到尊敬是“弟”在社會(hui) 中的充分落實，是“天下之盛王”時代的標誌。

三、中國人為(wei) 什麽(me) 敬老

無關(guan) 爵位，無關(guan) 財富，年老本身使人尊貴。虞夏殷周，年之貴乎天下，久矣。為(wei) 什麽(me) 我們(men) 會(hui) 有這樣的傳(chuan) 統？依《禮記·祭義(yi) 》：

第一，“尚齒”是“弟”的表現，是天底下僅(jin) 次於(yu) 孝敬父母的事（次乎事親(qin) ），亦是孝的延續。

曾子曰：“亨孰膻薌，嚐而薦之，非孝也，養(yang) 也。君子之所謂孝也者，國人稱願，然曰：‘幸哉有子！’如此，所謂孝也已。”“大孝尊親(qin) ”，所謂“孝”，是使父母因子女而榮耀。

父母的榮耀首先來自他們(men) 身邊的感受。朝廷上的老人之於(yu) 國君，是和先帝一起創業(ye) 的肱骨手足；鄉(xiang) 間的老人之於(yu) 普通人，是父母、祖父母的鄰裏友人，因此，如果子女尊仁安義(yi) ，給父母帶來榮耀，首先是為(wei) 父母在這些老人麵前“長臉”，做了不光彩的事，首先是讓父母在這些老人麵前丟(diu) 了人。

如果家中的父母已經不在了，他們(men) ——那些曾和父母朝夕相處的同輩人，替代父母繼關(guan) 注和評判著身邊的晚輩後生，則是我們(men) 進退升沉、是非善惡的第一見證人。

此等人，能不像尊敬父母一樣尊敬嗎？

第二，在內(nei) 向、保守的古代社會(hui) ，一切知識都可歸於(yu) 經驗。中國人尊老，是因為(wei) 特別尊重經驗。

“天子巡守，諸侯待於(yu) 竟。天子先見百年者。八十九十者東(dong) 行，西行者弗敢過，西行東(dong) 行者弗敢過。欲言政者，君就之可也。”

國君巡行天下，如果到了有百歲人瑞的地方，先見百歲者，諸侯大夫一律先靠邊兒(er) 等著。越老的人經曆越多，經驗越豐(feng) 富，在古之天子眼中，人活到一百歲，什麽(me) 事都見過，什麽(me) 道理都參透了。

內(nei) 向、保守是中國文化的一大缺陷。今人知道唯經驗是不行的，所以對長者為(wei) 尊的道理不服氣，現代人覺得年輕人的開拓創新同樣尊貴。但這個(ge) 變化並不否認老人更有經驗的事實，因而適宜的態度是，現代社會(hui) 裏年輕人變得尊貴，老人也仍舊尊貴。

第三，年長者獲得特別尊重，是因為(wei) 人在暮年衰老體(ti) 弱，而弱勢群體(ti) 得到格外的照看與(yu) 尊重，而不是淩侮與(yu) 歧視，這是王道社會(hui) 的重要表征。

“食三老五更於(yu) 大學，天子袒而割牲，執醬而饋，執爵而酳，冕而總幹，所以教諸侯之弟也。是故，鄉(xiang) 裏有齒，而老窮不遺，強不犯弱，眾(zhong) 不暴寡……”

古代天子在太學中舉(ju) 行敬老的儀(yi) 式，擼胳膊抹袖子親(qin) 自下手為(wei) 耆老割肉奉酒，為(wei) 天下諸侯做一個(ge) “弟”的榜樣，旨在追求、倡導“老窮不遺，強不犯弱，眾(zhong) 不暴寡”的社會(hui) 理想——這些兩(liang) 千多年前的理想至今有其光輝，毫不陳舊，絕不過時：

“老窮不遺”是社會(hui) 主義(yi) 的追求，是唯利是圖的資本主義(yi) 所不及；

“強不犯弱”，使弱者得到照料扶持而不是“落後就要挨打”，根本否定“弱肉強食”的社會(hui) 達爾文主義(yi) ；

“眾(zhong) 不暴寡”，承認少數人乃至匹夫個(ge) 人的尊嚴(yan) 和權利，不以“少數服從(cong) 多數”作為(wei) 忽略、侵奪少數人權益的理由。

綜上，《禮記·祭義(yi) 》章所揭示的中國人的敬老傳(chuan) 統，第一是“大孝尊親(qin) ”所要求，是“孝”的延伸；第二是對經驗的重視，是內(nei) 向、保守的傳(chuan) 統社會(hui) 中有效的人生智慧；第三是我們(men) 祖先文明與(yu) 人道的表現，寄托著古代中國人對理想社會(hui) 的追求與(yu) 期許。

責任編輯：葛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