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興(xing) 儒學是文明的提升嗎？

作者：劉澤華

來源：《中國社會(hui) 科學報》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六月初一日癸巳

           耶穌2015年7月16日

近年來，“儒學熱”持續升溫，尊孔讀經一浪勝過一浪，與(yu) 之相隨的是曲下雙膝、頂禮跪拜的現象。這是文明的提升，還是倒退、扭曲？值得再思考。

談國學、講儒學的有如彩雲(yun) 遮日之勢（因說的天花亂(luan) 墜），但國學、儒學的範圍何所指，至今未見有清晰的界定。常常看到把國學、儒學與(yu) 中華文明、中華文化、文化複興(xing) 、傳(chuan) 統文化、傳(chuan) 統優(you) 秀文化、中華複興(xing) 等概念和說法攪和在一起、互相推導、互相包含、互相置換的現象。有人又提出 “新國學”，再分“大”、“中”、“小”。“大”者到“整個(ge) 中華民族的共同之學，56個(ge) 民族古今者之學”；“中”者“既是一門通學，也是一門專(zhuan) 學”；“小”者“定義(yi) 為(wei) ‘國故’或通常理解為(wei) 四書(shu) 五經”，“用儒家思想表征我們(men) 的民族傳(chuan) 統與(yu) 精神應是最佳選擇”，等等。

國學、儒學與(yu) 中華文化、優(you) 秀文化、中華文明、文化複興(xing) 怎麽(me) 就成了同義(yi) 語？不講概念的內(nei) 涵，任意互換，這違反邏輯。如果把儒學與(yu) 中華文化、優(you) 秀文化、中華文明、文化複興(xing) 等同起來，且不說儒家中糟粕被遮掩，現在的國人都要儒家化，這能行嗎？下麵隻談談儒學。

作為(wei) 統治階級意識形態的儒學

 我與(yu) 無邊際頌揚儒學的諸多學人的分歧，最根本的一點是，社會(hui) 曆史進程中是否有不同階段（或形態）？相應的，思想觀念是否也有不同的形態？

 對曆史進程進行形態區分，中國兩(liang) 千多年前的哲人已有論說。儒家把三代烏(wu) 托邦化也是一種區分。五種生產(chan) 方式論盡可討論，但認識的前提是曆史進程有不同形態。1999年、2011年南開曆史係和山東(dong) 大學《文史哲》就這個(ge) 問題先後兩(liang) 次舉(ju) 行過重量級學者出席的研討會(hui) （還有其他的類似討論會(hui) ），論著也不少。盡管諸公對形態的命名、社會(hui) 結構等有諸多分歧；囿於(yu) 所見，我沒有看到一位否定“形態”說。

 我們(men) 這一代人在青壯時期，多數陷入硬邦邦的階級分析方法之中，無論什麽(me) 思想都可給它貼上階級標簽，我也是信持“階級鬥爭(zheng) 為(wei) 綱”的一分子。“文革”之後，我逐漸從(cong) 這種觀念中解脫出來，但至今我仍認為(wei) 各種思想都有階級性。從(cong) 20世紀80年代至今，我一直用力探討王權支配社會(hui) 和王權主義(yi) 問題，說到社會(hui) 形態，我則用“早期階級社會(hui) ”取代“奴隸社會(hui) ”，其後我還是常常用“封建社會(hui) ”這一概念，麵對諸多新的命名，我總感到難以替代它，而原來所說的“封建社會(hui) ”壓根就不是“分封”問題，而是表述一種生產(chan) 方式及相關(guan) 的種種社會(hui) 關(guan) 係，即社會(hui) 形態。所以今天我仍堅持階級分析方法（從(cong) 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我更關(guan) 注階層、等級、身份的劃分，馬克思說過古代的階級是等級，賈誼就寫(xie) 過一篇《階級》），但又有所修正，提出了“階級—社會(hui) 共同體(ti) 綜合分析”。

 社會(hui) 有形態之別，思想意識也有形態之別。思想觀念與(yu) 社會(hui) 存在無疑有互動作用，某些思想觀念對社會(hui) 存在會(hui) 有某種超越成分，但它的主體(ti) 必然是對現實社會(hui) 存在的考察和認識，它的超越也必然是以現實的社會(hui) 存在為(wei) 起點，無法與(yu) 現實的社會(hui) 利益糾葛脫鉤。孔子及其後的儒學是帝王認定的意識形態，對此不應該有異議吧？由帝王選用各種手段使其社會(hui) 化，對此也不應該有異議吧？儒生大量湧入仕途，依附於(yu) 王權，升官發財，成為(wei) 官僚地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對此也不應有異議吧？儒學確實有關(guan) 懷、同情民眾(zhong) 的一麵，但從(cong) 大局說，儒家主流所論所為(wei) ，對誰更有利？有些學者試圖用“文明”、“文化”、“價(jia) 值”把孔子、儒家與(yu) 帝王製度分割開來，可能嗎？“文明”、“文化”、“價(jia) 值”難道沒有階級性？麵對汗牛充棟的曆史資料，能隻顧左右而言他？作為(wei) 曆史研究者，不能視而不見！

儒家思想是封建帝王的工具

 高調“尊儒”真是難於(yu) 理解，這裏隻引三句：“沒有孔子，就沒有今天的中華民族”；“孔子是中華民族的精神導師”；“儒家文明不是針對中國人而設計的，而是對所有稱之為(wei) 人的人而講的”。

 “中華民族”這個(ge) 概念是梁啟超提出的，1949年後才逐漸確認有56個(ge) 民族，難道都是孔子哺育的？把中華民族當成掛在孔子脖子上的項鏈行嗎？我們(men) 不必假設“沒有孔子”會(hui) 如何，中華民族的形成是極為(wei) 複雜的曆史因素和過程的綜合，怎麽(me) 能把曆史簡化到這個(ge) 地步？孔子之前就沒有華夏共同體(ti) ？孔子之後又有多少人不信孔子之學，難道可以將他們(men) 都排除在中華民族的曆史之外？

 說到“導師”也是一樣，中華民族在曆史上的精神是多元的，至今依然如此。說孔子是尊孔人的導師當無疑問，怎麽(me) 能加在中華民族的頭上？

 有人說，儒家文明是為(wei) “人之為(wei) 人”而設計的。那麽(me) 多不認同儒家文明的人是否就應開除“人”籍？孔子的獨斷性是很強的。我們(men) 有些人的說法比孔子更甚，真令人驚詫！

 諸如此類的說辭都意在把孔子、儒學同帝王體(ti) 製拉開，表示儒家是獨立體(ti) 係。但作為(wei) 帝王確認的意識形態怎麽(me) 可能呢？我不否認儒家對帝王體(ti) 製具有很大規範性和製約性，而且對在位的帝王常常有很嚴(yan) 厲的批評，曆朝曆代不乏忠諫之臣。像海瑞竟然敢用“家家皆淨”嘲諷嘉靖帝，可也正是他在死牢裏聽到嘉靖帝駕崩竟然悲痛的泣血。致君堯上與(yu) 維護君主體(ti) 製就是我反複論述過的一種“陰陽組合結構”，構築了忠諫之儒主奴綜合人格。在實際上儒者更多是從(cong) 帝王那裏求利祿，也算是一種交易吧，“學成文武藝，貨與(yu) 帝王家”，帝王也告白儒者：“書(shu) 中自有黃金屋”；反過來，帝王能收買(mai) 無用之人和反對派？離開帝王體(ti) 製論儒學，是不符合曆史事實的。

儒家思想無法適應現代社會(hui)

 還有把儒學這種意識形態高揚為(wei) 中華民族的文化之“根”、“本體(ti) ”，是中國的“核心價(jia) 值”等等。如果把這些限在尊奉儒學的範圍內(nei) ，當然合乎其邏輯，但擴大到中華民族，我期期以為(wei) 不可。作為(wei) 特定曆史時期的官方意識形態，隨著中國曆史漸漸進入現代化社會(hui) ，儒家作為(wei) 一種體(ti) 係必然要瓦解並被新的社會(hui) 觀念排擠到邊緣，這是無法抵禦的大勢。試問，這能是社會(hui) 主義(yi) 的“根”、“本體(ti) ”、“核心價(jia) 值”嗎？就文化保守主義(yi) 來說，也不止儒家一說，儒學能是儒家之外的保守主義(yi) 的“根”、“本體(ti) ”、“核心價(jia) 值”嗎？如果局限在尊奉儒家派內(nei) 當然是自己的選擇，但請不要覆蓋中華民族！現在提倡的社會(hui) 主義(yi) 核心價(jia) 值的本質含義(yi) ，有多少是從(cong) 儒學平移過來的？

 儒家的道德論是它體(ti) 係的組成部分，也不可能超越時代。作為(wei) 具有“普遍思想形式”的概念，如禮義(yi) 廉恥等等，無疑都可繼續沿用，但都需進行創造性的轉化，充實新的內(nei) 容，即俗語說的“舊瓶裝新酒”。

 比如“禮”，儒學的禮主旨是講等級貴賤秩序，有人說是禮貌——說禮貌固無不可，但禮貌主要是等級貴賤的外在形式。現在講禮是以人格平等為(wei) 內(nei) 容的互相尊重方式。我們(men) 也大力提倡“孝”，孔子說“無違”是孝的最高境界，孝的規範首先是“順”，父辭世後“三年無改於(yu) 父之道”等等。現在這些還適用嗎？

 諸如此類，不勝枚舉(ju) 。魯迅把舊道德說成“吃人”是文學的修飾，但人格不平等則是事實。對曆史上的等級貴賤的評價(jia) 可以多樣，進行肯定亦無不可，但不能拋開事實。

 現在有些輿論驚呼道德失序，道德淪喪(sang) ，鼓噪往日的道德如何如何美好，儒家的道德可以救世等等。我大不以為(wei) 然。進入現代化社會(hui) 必然產(chan) 生相應的道德轉型期，轉型涉及的問題多得不可勝數，起伏跌宕令人眼花繚亂(luan) ，但主流是從(cong) 臣民觀念向公民觀念的轉變，由崇聖向自主意識的轉變。現在尊儒者又在製造新聖人，這是他們(men) 的自由；從(cong) 另一角度說也是自主意識開放的一個(ge) 證明。總的形勢是公民性的道德觀念在成長，僅(jin) 這一點就遠勝於(yu) 傳(chuan) 統儒家的道德體(ti) 係。

 在創建新道德過程中，傳(chuan) 統的種種隻能是資源。資源是全方位的，不限於(yu) 儒家。現今常說的“以人為(wei) 本”，其源頭無疑是多元的，但這句話恰恰是被一些人嗤之以鼻的法家提出的。對曆史資源分精華和糟粕是很難的，化腐朽為(wei) 神奇也是常見不鮮的。如何開發資源，另行討論。但一定要把思想體(ti) 係與(yu) 引述佳句、雋語分開；也不能把當代人的詮釋與(yu) 古人同一化，如“天人合一”不能都約化為(wei) 人與(yu) 自然的和諧，古人有很多冥冥的神性。

 話說回來，知識在逐漸走向市場化，眼下多種儒學、國學班都是公司辦的。作為(wei) 一種產(chan) 品有人願意買(mai) ，也屬正常。不過在我看來多為(wei) 低級產(chan) 品。至於(yu) 嚴(yan) 肅從(cong) 事國學、儒學研究，那完全是正當的，也未嚐不可市場化。由於(yu) 互換概念，國學與(yu) 儒學攪和在一起，於(yu) 是儒學研究機構的組建也頗有洶湧之勢，如果不用納稅人的錢，是民間自由組合，未嚐不是好事，但用納稅人的錢，也希望有關(guan) 機構能慎重思考、全麵權衡一下！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曆史學院）

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