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那句老話並沒有任何誇張

原標題：價(jia) 值傳(chuan) 統的積極麵

作者：劉東(dong) （清華大學國學院副院長、教授）

來源：《 中華讀書(shu) 報 》（2015年04月29日15 版）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三月十一日乙亥

           耶穌2015年4月29日

在以往的歲月裏，人們(men) 都是隻看到了傳(chuan) 統文化的消極麵，於(yu) 是就把它簡單視同為(wei) 發展的阻力、或曆史的包袱，而正是本著這種片麵的認識，才會(hui) 出現愈演愈烈的、一直鬧到文革的文化毀棄，並就此釀成了整個(ge) 文明的大倒退與(yu) 荒漠化。

即使到了現在，就算已經在文化的廢墟上出現了作為(wei) 反彈的“國學熱”，可是如果就潛在的心理而言，人們(men) 也還隻是在遭遇到了“文化毀棄”的報複之後，才從(cong) 一種否定的意義(yi) 上，消極地看到了隨著傳(chuan) 統消亡而來的文化失範，並由此覺出了傳(chuan) 統還是不容小覷的。

正因為(wei) 這樣，才會(hui) 出現把儒學價(jia) 值隻看成一種“私德”的說法。說到底，這還是從(cong) “西體(ti) 中用論”中推演出來的，還是在認定唯獨西學才有普世的價(jia) 值，卻竟視而不見本土文化的主體(ti) 性，特別是，未能看到在中國傳(chuan) 統的精神資源中，也同樣存有對於(yu) 製度文化進行建構的潛能。

所以在我看來，這一切都還遠遠不夠。——我們(men) 還應更進一步地指出，還要看到“價(jia) 值傳(chuan) 統的積極麵”，看到它曾經對過往文化生活所進行的範導，以及它可能對當今乃至未來生活所進行的建構。

無論如何，如果隻看到曆史進程中的“路徑依賴”，文化傳(chuan) 統之於(yu) 我們(men) 就注定要顯得過於(yu) 消極，就像是迫不得已才背在背上的沉重包袱，——哪怕這包袱被發現一時還甩不掉。然而，如果從(cong) 過去的曆史軌跡中看到了價(jia) 值，那麽(me) 這種作為(wei) 思想資源的精神傳(chuan) 統，就轉而會(hui) 顯得積極主動，就反而成為(wei) 我們(men) 上升的動力。

這一點，正如我以前曾多次論述過的，長期激進統治所造成的慘痛教訓，和由顧準所率先闡發的、源自經驗主義(yi) 一係的社會(hui) 思想，都有助於(yu) 我們(men) 幡然悔悟地認識到，對於(yu) 任何具體(ti) 的文化共同體(ti) 來說，讓它生機勃勃起來的動力，都不僅(jin) 在於(yu) 革新和發散的力量，也同樣在於(yu) 聚斂和保守的力量，特別是這兩(liang) 者之間的動態平衡。因此，無論短少了其中的哪個(ge) 維度，都構成不了維持一個(ge) 共同體(ti) 的“必要的張力”。

而由這一點出發，也就自然引出了我反複表述過的一個(ge) 判斷，在已經悄然逝去的那些歲月裏，即使享有過儒學的價(jia) 值範導，古代生活也並非無懈可擊的，這才使得人們(men) 在遭遇西方撞擊後，不覺要遷怒於(yu) 自家的傳(chuan) 統；可到了正在煎熬我們(men) 的這個(ge) 年代裏，一旦失去了儒學的價(jia) 值範導，當代生活竟被發現一無是處，使得大家又不覺想起了傳(chuan) 統。

應當看到，中國獨特的價(jia) 值傳(chuan) 統，其積極意義(yi) 首先在於(yu) ，它對收拾這個(ge) 共同體(ti) 中的人心，終究被證明還是最有效驗的。——作為(wei) 一種“無宗教而有道德”的文明，一方麵，它的價(jia) 值內(nei) 核可以在正常生效時，去支持亟欲為(wei) 西方進行啟蒙的伏爾泰，而另一方麵，一旦這種內(nei) 核在激進主義(yi) 的邏輯下慘遭毀棄，它偏又從(cong) 當代生活陷入的巨大困境中，反而更清晰地驗證出自己的曆史效用。

進而，中國獨特的價(jia) 值傳(chuan) 統，其積極意義(yi) 還又在於(yu) ，它既然屬於(yu) “四大聖哲”之一在軸心時期的輝煌創造，那麽(me) ，到了舉(ju) 世都在籲求“文明多樣性”的時代，它也就正是最要著力保護的精神資源。——反過來說，倒是它在保衛和護佑著我們(men) ，因為(wei) 再沒有別的什麽(me) 東(dong) 西，會(hui) 像一個(ge) 涵義(yi) 深邃的價(jia) 值係統那樣，對於(yu) 人生顯出影響深遠的建構力量，教導出一個(ge) 長期遞相授受的文明。

複次，中國獨特的價(jia) 值傳(chuan) 統，其積極意義(yi) 還又在於(yu) ，它在後殖民主義(yi) 風靡一時的年代，還是我們(men) 尋找主體(ti) 性時的意向指歸；而反過來說，又隻有在這種主體(ti) 性的基礎上，才可能尋求到我所尋求的“中國文化的現代形態”。——這種提法意味著，這種文化形態既應是“標準現代”的，顯出了對於(yu) 全球化的汲取與(yu) 適應，又須是“典型中國”的，顯出了對於(yu) 曆史傳(chuan) 統的激活與(yu) 繼承。

最後，中國獨特的價(jia) 值傳(chuan) 統，其積極意義(yi) 更其在於(yu) ，它在這個(ge) 諸神紛爭(zheng) 的全球化時代，乃是屬於(yu) 整個(ge) 人類的、最富普適意義(yi) 的精神財富。——時至今日，即使到了各種價(jia) 值理性都經由艱苦的翻譯，逐漸成了擺在我們(men) 麵前的思想選項，我們(men) 也看不出還有別的哪個(ge) 意義(yi) 世界，包括西方那個(ge) 正在崩塌式微的宗教世界，可以取代這個(ge) 理性主義(yi) 的、和平主義(yi) 的和現世主義(yi) 的價(jia) 值形態。

這種源自“先秦理性主義(yi) ”的價(jia) 值傳(chuan) 統，既最為(wei) 貼合人間的常識與(yu) 情感，亦不跟現代科學發生任何深層的抵牾，卻又不失心靈與(yu) 境界的超拔與(yu) 高明。正因為(wei) 這樣，這種“不語怪力亂(luan) 神”的價(jia) 值形態，就理應可以在未來的傳(chuan) 播中，去啟迪全球範圍內(nei) 的人類社會(hui) ，即使在甩開了神學拐杖之後，仍能保持整個(ge) 社會(hui) 的道德水準，和保障文明曆程的永續發展。

到了現在這般田地，我們(men) 更能稍微全麵一點地看到，在過往的文明進程中，從(cong) 來就存在兩(liang) 種相互對衝(chong) 的力量，它們(men) 一個(ge) 在拖拽著曆史下沉，另一個(ge) 卻在牽引著曆史上升，一個(ge) 在腐蝕的共同體(ti) 走向發散，另一個(ge) 卻在凝聚的共同體(ti) 走向一體(ti) ，——由此我們(men) 的文明才達到了健康的平衡，和動態的張力。

由此放眼來看便會(hui) 發現，其實早從(cong) 孔子那個(ge) 時代開始，人們(men) 就已在不斷地驚呼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了，所以，如果不是同樣也是從(cong) 那個(ge) 時代起，有識之士就不斷地挺身而出，來以文明的價(jia) 值來約束和感化大家，從(cong) 而範導出了具有道德規範的生活，那麽(me) ，在任憑下墜的力量來主導曆史的情況下，中國人的精神狀態早都步步退化成類人猿了！

在這個(ge) 意義(yi) 上，我們(men) 才能真正理解“天不生仲尼，萬(wan) 古如長夜”的說法，知道那句老話並沒有任何誇張，而不過是陳述了一件簡單的事實。同樣地，還是在這個(ge) 意義(yi) 上，我們(men) 也才能體(ti) 會(hui) 眼下從(cong) 民間湧起的“國學熱”，它正像那句“禮失求諸野”的古語所講的那樣，是在普遍地、甚至下意識地在呼喚著潛藏於(yu) 這個(ge) 文明底部的上升力量。

隻有從(cong) 這一點出發，我們(men) 才能對未來獲得堅實的信念。——如果說，正是對於(yu) 過往生活中的積極力量或積極側(ce) 麵的毀棄，才造成了當代社會(hui) 的急劇崩解，和當代曆史的急劇墜落，那麽(me) ，迅速果決(jue) 地、心悅誠服地去恢複具有積極意義(yi) 的傳(chuan) 統，也同樣有可能“觸底反彈”地托舉(ju) 起今後的曆史，至少是為(wei) 後人再去托舉(ju) 它製造出相應的文化根基。

事實上，在當今這種幾近絕望的文化荒漠裏，哪怕隻是又促動人們(men) 能夠生出“物極必反”的信念，從(cong) 而對於(yu) 未來再抱持謹慎樂(le) 觀的展望態度，這本身都已經是在證明“價(jia) 值傳(chuan) 統的積極麵”了！

在這個(ge) 意義(yi) 上，我們(men) 眼下正站在其上的曆史立足點，才的確有可能化作另一輪曆史發展的關(guan) 鍵轉折點，——它將預示著曆史進程的轉而上升，它也將推動著文明運勢的貞下起元，隻要我們(men) 能在當前的國學熱中因勢利導，更重要的是，隻要我們(men) 能夠充分認識、平心承認和努力發揮本土價(jia) 值傳(chuan) 統在曆史建構方麵的積極意義(yi) 。

責任編輯：葛燦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