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夜宴》以背後一刀謀殺了馮氏影片的風骨後,使得很多人開始懷疑馮小剛是否已江郎才盡步入俗流,也使人們對馮小剛今年傾力推出的新作更為期待。但馮小剛就是馮小剛,他沒有讓人失望。《集結號》不僅擺脫了《夜宴》的鬼魅和矯作,而且告別了馮氏一貫堅持的於普通生活的不經意處洞見生活機趣的運思,在大開大闔的曆史畫卷中,展現了另一個馮小剛,一個硬氣十足、義天情地的馮小剛。
江湖義氣、兄弟情懷一直是中國武俠、傳奇、演義小說曆久不衰的主題,大概每一個男人都有一個兄弟夢吧,而這一兄弟夢也是英雄夢。但這一主題在時下所謂的愛情至上的時代,已不多見了。正如幾年前改編的電視劇版的《水滸》,刻意應景強化所謂的兒女情,極力削弱兄弟情,可謂東施效顰。但在中國文學“四大名著”中,《水滸》最打動人的恰恰就是其中生死與共、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一諾千金的兄弟情。反觀《集結號》,講的就是一群男人之間的生死故事,沒有淒婉的兒女情,沒有驚心的權謀術,沒有對人性的哀歎,沒有對世事的無奈。故事簡單真實,人物細微普通。主人公穀子地,集無名孤兒、文盲、低級軍官於一身,生前身後默默無聞。然而,馮小剛就讓這樣一個小人物告訴世人什麽是男人,什麽是男人之間的承諾。
影片用幾近血腥的逼真場景渲染戰爭的殘酷,以此來烘托生命的脆弱。生死,就在一瞬間,猝然死去或者從容就義並非問題,問題是生者如何麵對即將死者和已死者?在片中,當連長穀子地命令部下開槍射殺已投降的敵方將領時;當他信守上級長官也是患難兄弟劉澤水所下達的聽不到集結號絕不可撤退的命令時;當他被誤認為俘虜,後又成為一介小兵,舍身救趙二鬥時;當他四處尋找番號已經不存在的隊伍,在礦區堅韌地挖尋四十七個壯烈捐軀卻得不到應有的榮譽的兄弟的屍身時;當他麵對集結號並沒有吹響的真相,在劉澤水墓前號啕大哭卻最終諒解對方時,男人氣,兄弟情,在這個兒女情長的陰靡時代如此陽剛的複活了。
一部好電影能讓人不由自主地融入情節,讓人情不自禁地久久回味。它不會明白告訴你什麽,而是讓你自己去感受到什麽。就《集結號》而言,如果於穀子地帶領四十七個弟兄死守陣地壯烈犧牲後,集結號最終也吹響起時結束,那這部片子就會和所有的戰爭片一樣,最多隻會給人以劇烈的視覺衝擊,大不了,也隻會引發人們“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感歎,達到的隻是暴力美學效果。但馮小剛卻並沒有落入俗套,而是進一步延伸:讓穀子地在四十七個兄弟陣亡之後活了下來、與隊伍走散、遭受誤解和無端的侮辱、失去了一隻眼睛、苦苦尋找兄弟的屍身……如果這一切是憂傷的慢板的話,那歡快的樂音又突然響起:原部隊被找到了、司號員也出現在他的麵前,在曆經如此多的風霜之後,一個還算皆大歡喜的結局似乎要早早出現了。但是,馮小剛卻讓這歡快的樂音以相當利落的手勢畫上休止符:集結號並沒有響起!集結號也根本不會響起!影片的戲劇性於此達到高峰,觀眾也在深深的喟歎中,在兄弟情懷之外讀到了影片另一向度的意味,更蒼涼、更悲劇也更荒謬的意味,觀眾甚至可能會以為這才是這部電影的主旨。但馮小剛又來了一個轉折:穀子地原諒了劉澤水、四十七位烈士的遺骨在陣亡十年之後找到了。和對集結號沒有響起的處理一樣,如果馮小剛讓四十七位烈士的遺骨不是在十年之後,而是在穀子地去世之後才發現,那這部片子同樣也可能會多些別的意味,但卻少了點對兄弟情深的極力表彰,更少了點賀歲片多少得溫暖人心的需求。
很久沒有看到正麵表現中國男人的電影了,也很久沒有於潸然淚下中感受男人的陽剛了。感謝馮小剛,在這樣一個唯男女情至上的時代,在這樣一個男人越來越陰柔化越來越不敢擔當的時代,讓我重新感受到了男人的陽剛美,感受到了蕩氣回腸的兄弟情。
於2007年12月22日冬至深夜
(2008年01月03日《深圳商報》,發表時標題被編輯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