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窟居筆記》之十二：

盤山觀月

作者：範必萱

來源：作者授權 伟德线上平台 發布

           原載於(yu) 《月窟居筆記》（範必萱 著）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七月初一日壬戌

           耶穌2015年8月14日

雲(yun) 盤山的秋季是壯美的，山上樹木鬱鬱蔥蔥，山下農(nong) 田金黃一片。鑒性湖的景色更是迷人，湖邊有白鷺在陽光下漫步，它們(men) 時而低頭覓食，時而展翅高飛，時而一個(ge) 俯衝(chong) 掠向湖麵，叼起一條不小心浮上水麵的小魚，向遠處飛去，瞬間不見了蹤影。一群野鴨在湖中央戲水，野鴨總是集體(ti) 行動，它們(men) 在頭鴨的帶領下遊弋，依偎嬉鬧，不棄不離。湖水倒映出白雲(yun) 和藍天，映襯出四周的山巒樹林，湖光山色兩(liang) 相映，令人流連忘返……

2006年8月，陽明精舍“丙戌會(hui) 講”接近尾聲。那天晚上，山野的夜空月朗星稀。我們(men) 圍著八仙桌在庭院裏晚餐。夏末秋初，每當遇上這樣的好天氣，我們(men) 都會(hui) 把飯桌擺在院子裏，在星空下進餐，這無疑是一種別樣的感受。

山風不時吹來，十分愜意。臨(lin) 近分別的日子，學子們(men) 難免流露出一些不舍之情，話題也有些沉重起來。蔣先生大概看出了大夥(huo) 的心思，他抬頭看看天色，故意拖長語氣，緩緩地提出一個(ge) 建議：“今晚有月亮，我們(men) 是不是到鑒性湖邊去看一看月出呢？”話音剛落，眾(zhong) 人立即響應，爆出一片喝彩！

我們(men) 許多人都看過日出，卻是第一次聽說“看月出”！大家趕緊回自己房裏帶上手電，興(xing) 致衝(chong) 衝(chong) 地跟隨蔣先生向鑒性湖畔走去。

白晝漸漸褪去，果園的路麵還留著些許天光。腳下的路不算難走，這些日子，大家都熟悉了這條砂石鋪就的道路。一路上說說笑笑，不一會(hui) 兒(er) 就來到了鑒性湖邊。

夜幕悄悄降臨(lin) ，有人在依稀的群星中找到了北極星，確定了月出的方位。於(yu) 是從(cong) 這一時刻起，我們(men) 的目光開始關(guan) 注著那個(ge) 方向，生怕錯過了月出時的瞬間奇觀。

等待需要時間，更需要足夠的耐心。四野一片寂靜，湖岸的水壩經過一天的暴曬，傍晚還留著一些餘(yu) 熱。大家席地而坐，我卻有些心急，但不好意思說出來。身邊這些來自天南地北的儒家後生，個(ge) 個(ge) 都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他們(men) 都是年輕人啊，我怎能不如他們(men) 更有耐心呢？！

夜色中，“信而好古”側(ce) 臥在水壩的石墩上。他依舊穿著那套自己設計自己縫製的白色漢服。會(hui) 講期間，凡有集體(ti) 活動，不論是晨讀還是會(hui) 講，他都是穿著這套服裝。同樣來自山東(dong) 的雲(yun) 塵子，會(hui) 講時穿的也是漢服，因此他倆(lia) 成了這次會(hui) 講的“亮點”。每當集體(ti) 合影，大夥(huo) 兒(er) 總是把他倆(lia) 推到前排，有人還爭(zheng) 著擠到他倆(lia) 旁邊，為(wei) 此總會(hui) 引來眾(zhong) 人哈哈大笑。可惜雲(yun) 塵子有公務提前回濟南了，要不，他今晚也一定會(hui) 穿著漢服來這裏和我們(men) 一道觀賞月出的。

“信而好古”用手枕著頭，安靜地躺在那裏，仰望星空。背後的湖麵十分平靜，他顯得悠然自若，宛若水墨畫上的人物，令人恍有身在畫中的感覺！

等待很漫長。忽然，遠處傳(chuan) 來一陣悠揚的簫聲，我焦急的情緒頓時得以舒緩。吹奏的是《春江花月夜》！是誰如此有心，在這樣寧靜的夜晚，在大家等待賞月的時候，為(wei) 我們(men) 增添一份雅興(xing) ？

隨著簫聲尋去，看到了瑞昌的身影。在會(hui) 講的這些日子裏，我常常在夜闌人靜時聽到瑞昌的簫聲。那清雅恬淡的簫聲與(yu) 他儒雅的性格極為(wei) 相符。此時他獨自站在湖邊低頭吹奏。他用簫聲向眾(zhong) 人傳(chuan) 遞著那個(ge)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畫麵。聯想到這首詩的作者張若虛在江畔吟詩時的情形，他當時或許是在自語，或許是在向大自然發問：“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想到這裏，我心中突然升起幾分莫名的惆悵……

我聽見夜幕下也有人在輕聲歎息。不知他是否和我一樣，在歎息古往的詩情畫意早已離我們(men) 現在生活的時代漸漸遠去？！

北辰應眾(zhong) 人邀請，吹奏了他自己原創的《黃河秋色》。靜聽此曲，隻感到它的淒婉沉重，如泣如訴，卻不能深解其意。曲罷，聽見蔣老師說了一句：“聽了此曲，仿佛聽到了一百年來中國文化的曆史……”哦，我“開悟”了！

我們(men) 靜靜地聽、靜靜地等。我想：在這些儒者們(men) 心靈的遠景裏，此時一定正湧動著與(yu) 天地萬(wan) 物共振的太和之音，正憧憬著儒家理想社會(hui) 的未來……

還是蔣先生最先看到遠山噴薄而出的明月光輝。他指著群山背後微微發亮的一團紅暈對大夥(huo) 說：“看哪，月亮出來啦！”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們(men) 看到黑壓壓的山林背後，一個(ge) 小小的火團正緩緩升起，猶如初升的朝陽！“月映日輝，陰陽和合，這是大自然最好的安排啊！”不知誰低聲說了一句。

紅暈一點點變大，越來越紅，後來竟變成了一個(ge) 紅紅的大火球！憑借落日的餘(yu) 輝，月亮向天地萬(wan) 物展示出她的另一種嫵媚，展示出她的另一種博大與(yu) 莊嚴(yan) ！

時間一點點過去，紅暈漸漸褪去，月亮露出了她原來的聖潔。湛藍的夜幕下，她的皎潔顯得那樣溫和親(qin) 切。我低頭看見湖麵呈現出她的倒影，又想起王陽明先生所說的“良知”。“良知”如明月，在我們(men) 每個(ge) 人的心靈深處，都能有如此這般明亮高懸的“良知”嗎？我們(men) 的“良知”能夠永遠這樣清亮純淨嗎？

此時，孟曉路情不自禁地為(wei) 大家朗誦起蘇軾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隨著他抑揚頓挫的朗誦，隨著詞意的跌宕起伏，我心中突然有一陣湧動，不覺流淚下來。我在為(wei) 誰流淚啊？是因為(wei) 悠久的中國文化離我們(men) 漸行漸遠？還是被眼前這些理想主義(yi) 者們(men) 執著而浪漫的精神所打動？

明月當空，清輝灑滿山野，也灑在我們(men) 的身上。忽有一種空靈感，使我的心境漸漸明亮起來。

大夥(huo) 跟隨蔣先生在雲(yun) 盤山的小道上行走，走過一排樹林，來到一片灘塗地，我們(men) 在那裏停了下來。瑞昌吹起了《陽關(guan) 三疊》。此時此刻，還有什麽(me) 曲子能比《陽關(guan) 三疊》更能抒發離情別意呢？曉路隨聲唱了起來，他的歌聲很圓潤：“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緊接著，歌聲中加入了蔣先生渾厚的男中音；再隨後，北辰、好古也都一起唱起了來。漸漸地，匯成了整齊宏亮的男聲小合唱：“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guan) 無故人……”聲聲扣人心弦。

在這即將別離的時刻，他們(men) 唱出了心中難舍的師生之情、同道之情。“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guan) 無故人”，歌聲回蕩在雲(yun) 盤山寂靜的山穀裏，回蕩在古龍場澄明的夜空中，也回蕩在我們(men) 永遠的記憶裏！

眼前的這一群知識分子，他們(men) 是中國的特殊人才。他們(men) 一個(ge) 個(ge) 才華橫溢，一個(ge) 個(ge) 勇於(yu) 擔當，一個(ge) 個(ge) 安貧樂(le) 道，一個(ge) 個(ge) 躊躇滿誌。他們(men) 心中始終裝著儒家的價(jia) 值和理想，他們(men) 有著儒者的憂患與(yu) 篤行。為(wei) 了複興(xing) 中國文化，他們(men) 勇敢地探索和實踐在艱難的道路上……

夜深了，秋風送來涼意，蔣先生提議我們(men) 該回去休息了。大家才戀戀不舍地踏著雪一般的月光走上回精舍的路。經過精舍後門的一片小鬆林，腳下的路鬆軟而厚實，月色穿過鬆枝斑斑點點地撒落在地麵上，猶如天上的星星散落人間。他們(men) 走在前麵，我跟在後麵，他們(men) 的樂(le) 觀和堅定感召著我。看著他們(men) 的身影，我想，腳下的這條在夜間也閃爍著光亮的小路，不正是通往理想之門的道路嗎？！

這一日的盤山觀月，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裏。那聖潔的月光，一直在我腦海裏流淌，流淌……

2006年8月寫(xie) 於(yu) 陽明精舍月窟居

責任編輯：葛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