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民】陽明心學的當代意義——答成建三教授問

欄目:快評熱議
發布時間:2015-02-25 17:31:56
標簽:
張新民

作者簡介:張新民,西曆一九五〇生,先世武進,祖籍滁州,現為(wei) 貴州大學中國文化書(shu) 院教授(二級)兼榮譽院長。兼職貴陽孔學堂學術委員會(hui) 委員,國際儒學聯合會(hui) 理事,尼山世界儒學中心學術委員會(hui) 委員,中國明史學會(hui) 王陽明研究會(hui) 副會(hui) 長。著有《存在與(yu) 體(ti) 悟》《儒學的返本與(yu) 開新》《陽明精粹·哲思探微》《存在與(yu) 體(ti) 悟》《貴州地方誌考稿》《貴州:學術思想世界重訪》《中華典籍與(yu) 學術文化》等,主編《天柱文書(shu) 》,整理古籍十餘(yu) 種。

 

陽明心學的當代意義(yi)

——答廣東(dong) 社會(hui) 科學院成建三教授問

作者:張新民

來源:作者授權 伟德线上平台 發布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正月初七日壬申

           耶穌2015年2月25日

 


題記:耶曆二零一三年四月一日,中山大學袁偉(wei) 時先生訪餘(yu) 於(yu) 黔中靈山秀水之間。餘(yu) 與(yu) 袁先生論學意見多有不合,然講學論道之餘(yu) ,私下交談依然甚歡。蓋君子之交,公論不害私誼,持論固然不必求同,人格則當相互尊重。而穿插聯絡,陪同來訪者,即建三教授也。次年初夏,建三教授再次訪餘(yu) ,則恍然如對故人,遂有以下錄音采訪稿,皆因問而答,由其一手整理成文,餘(yu) 不過修飾潤色而已。篇前原冠有建三教授按語:“張新民,字止善,號迂叟。貴州大學中國文化書(shu) 院榮譽院長,貴州省儒學會(hui) 會(hui) 長、陽明學刊主編。長期在高校任教,著作等身,教人無數。治學取向主張義(yi) 理與(yu) 考據的統一,生命學問與(yu) 知識學問的統一;做到學問是有思想的學問,思想是有學問的思想,思想與(yu) 學問融為(wei) 一體(ti) 。自稱‘好儒而嗜’”。並錄之於(yu) 此,不敢妄動一字,以伸心境情愫,兼示審慎尊重之意。  乙未年正月初五日謹識於(yu) 築垣花溪水心溪夢館之晴山書(shu) 屋

 

一、中國文化的自信與(yu) 軟實力

 

成:請張老師談一下對習(xi) 總書(shu) 記近來幾次關(guan) 於(yu) 傳(chuan) 承優(you) 秀傳(chuan) 統文化講話的認識,特別是“一個(ge) 國家綜合實力最核心的還是文化軟實力,三個(ge) 自信,最根本的還要加一個(ge) 文化自信”的重要觀點,這個(ge) 觀點與(yu) 更宏大的概念如中國夢、民族複興(xing) 等有重大關(guan) 係。

 

張:文化從(cong) 根本來說就是人的創造物,反過來它又豐(feng) 富了人類自身的存在方式,不妨說文化是人類生存與(yu) 生活不可或缺的根基,沒有文化存在就沒有意義(yi) 。世界上綿延不斷的文化,從(cong) 未中斷過的文化,縱觀世界各國,能亙(gen) 古亙(gen) 今不斷發展的,隻有中國這個(ge) 既古老又嶄新的文化。譬如古希臘文化就中斷過,通過文藝複興(xing) 才重新開出文化的新紀元。中國從(cong) 周代就開始超越宗教文化,向以人文與(yu) 人道為(wei) 中心的文化轉向。孔子所處的時代,禮樂(le) 文明體(ti) 係崩壞,社會(hui) 政治秩序失範,他認為(wei) 重建文化秩序,紮根的基礎離不開最根本的人性,而人性的真義(yi) 便是“仁”,所以他要以仁學為(wei) 基礎,來重建人間社會(hui) 秩序。仁是內(nei) 在人性所固有的,但又不離外在的天道。天道是創生,是剛健,是生生不已,是自強不息,人的生命也應該是創生,是剛健,是生生不已,是自強不息。先秦儒家便以人性為(wei) 基礎高揚了人的主體(ti) 性。這是一種剛建自強的主體(ti) 性,以能否創生發展為(wei) 判斷事物好壞的標準,是生命價(jia) 值自信的來源,也是文化自信的來源。

 

中國文化有兩(liang) 個(ge) 取向,一個(ge) 是始終關(guan) 注超越天道,一個(ge) 是重視內(nei) 在人性的體(ti) 驗,超越的天道與(yu) 內(nei) 在的人性,不但不隔絕,而且根本就是一體(ti) 。這就是天人合一的根本精義(yi) ,既不脫離客觀的天道論,也不違背主觀的心性論,而是天道論與(yu) 心性論的高度契合與(yu) 統一。以此為(wei) 基礎,中國曆來架構文化製度、政治製度,也從(cong) 來都要求既要符合天道也要符合人性的。天道人性都通過人心來呈現,人心是與(yu) 天、與(yu) 人的交集處,既是創造性力量產(chan) 生的活泉,也是判斷政治好壞的晴雨表。假如政治異化了,體(ti) 製僵化了,官員腐敗了,就一定違背了內(nei) 在的人性,乖厭了超越的天道,喪(sang) 失了基本的人心。儒家一貫主張性善習(xi) 惡論,天性本善,習(xi) 氣是惡,要發揚光大的是善良的人性,要改造對治的是墮溺習(xi) 氣。人類集體(ti) 的習(xi) 氣會(hui) 造成嚴(yan) 重的社會(hui) 問題,隻有刊落習(xi) 氣才能返歸固有的自性光明,建構合理健康的社會(hui) 秩序,從(cong) 根源深處解決(jue) 人類的危機問題。

 

傳(chuan) 統中國一套完整的文化係統,“五四”以來受到了嚴(yan) 厲的批判,但好東(dong) 西是經得起批判的。中國人講天道與(yu) 人性的貫通,從(cong) 來都主張知行合一,為(wei) 什麽(me) 現在知與(yu) 行分離這麽(me) 厲害?我們(men) 100年來都在破壞自己賴以安身立命的文化,今天重建至少要花上兩(liang) 個(ge) 100年——破壞容易建設難,是古今中外的通義(yi) ,更遑論暴力性的破壞與(yu) 非理性的建設,無論破壞與(yu) 建設都以烏(wu) 托邦的浪漫理想為(wei) 牽引力,不僅(jin) 缺乏曆史文化長久積累的經驗性基礎,而且根本就是專(zhuan) 製毒素滋生的添加劑。但我相信隻要天道不壞,人心不死,中國文化就有希望,人類未來就有前途。不是天道自身壞了,天道是一切存在和價(jia) 值的總根源,什麽(me) 時候會(hui) 壞?是人把事情做壞了,說一套做一套,如何能不壞?所以我們(men) 今天重新提倡知行合一,無論目的是為(wei) 了“自救”或“他救”,作為(wei) 社會(hui) 良窳好壞的晴雨表,都必須腳踏實地地重建我們(men) 的文化。

 

經過一百多年的折騰,特別是文革結束以後,我們(men) 發現社會(hui) 生活根本不能缺少文化。為(wei) 什麽(me) 周公製禮那麽(me) 重要?禮和樂(le) 就是一套文化體(ti) 係,一套以人道、人性為(wei) 基礎的文化體(ti) 係,或者叫文明體(ti) 係,催生了一套典章禮樂(le) 文明製度,形成了偉(wei) 大的禮義(yi) 文化,影響了透過幾千年的積累展示出來的民族精神。至少在鴉片戰爭(zheng) 之前,中國始終都是世界上最文明的區域。

 

文化軟實力要有紮根的根基。陸象山說的一句話頗令我感動,心裏不可有殺氣。心中稍有一點殺氣,馬上違背生生不息的天道,天道生生不息,創生不已,一旦生機斷滅,不僅(jin) 是個(ge) 人生命的窒息,同時也是天道的裂痕,也就意味著萬(wan) 物喪(sang) 失了活潑的創造生機。心中一團和氣,滿腔都是太和元氣,真機發動,一派活潑,自然靈知靈覺、神感神應,如春風化物,萬(wan) 木滋生。激發起人與(yu) 天地同體(ti) 的永恒創造活力,在參讚宇宙化育的過程中開展和完成成己成物的人生事業(ye) 。這是最大最長久的軟實力,是對天道人心善加體(ti) 貼後確實感受到的周遍宇宙天地的活潑真機的自然落實。

 

成:陽明心學也講人性論,講仁愛,主要講如何克服人心內(nei) 部存在的私欲,所謂“破山中之賊易,破心中之賊難。”無論過去現在,破除心中之賊都是社會(hui) 一大難題。

 

張:仁愛是儒家思想的本懷,親(qin) 情是儒家理論的根本。依照王陽明,仁愛不能不有發端處,發端處主要就是人的本心本性,就是人人都有的良知,離不開人的妙靈真心的顯用,當然也需要實踐世界的具體(ti) 落實。人不能在世界之外孤零零地實現自己的價(jia) 值,人必須在世界之中,站立於(yu) 天地之間,以配合自然存在的方式來實現自己的價(jia) 值。天地生成發展,人也生成發展,人的生存發展隻是天地生存發展的一部分,這就是中國文化一貫強調的“參讚化育”的思想。但天地無心,卻可以人之心為(wei) 心。人可以為(wei) 天地立心,是天地生物、成物的靈性化顯現,誠如陸象山所說:“人生天地間,靈於(yu) 萬(wan) 物,貴於(yu) 萬(wan) 物,與(yu) 天地並而為(wei) 三級”,當然也就有更多的價(jia) 值承擔,不能不體(ti) 察天地精神而自強不息。這就是人生應有的責任,但卻可以德配天地,表現出一種高度的健動性主體(ti) 自由,雖自由而又一切均合拍於(yu) 宇宙天地大法。

 

從(cong) 生命發端湧出的仁愛,首先要愛自己的親(qin) 人、家庭,然後再層層向外推廓,愛社會(hui) 、國家,愛天下、宇宙,任何一個(ge) 環節的封閉都是生命的不完善或不究竟,都意味著現實人生和社會(hui) 尚需對症下藥式地加以改造或發展……親(qin) 情是生命存在不可斷滅的種性,同時也是其他各種價(jia) 值沛然湧出的活泉。我們(men) 在講文化軟實力的時候,必須追問它的根源,缺乏生命的活源,不能以人的本心本性來作支撐的價(jia) 值,我認為(wei) 是不可能長久的。所謂接地氣,地氣即是人心,即是人的內(nei) 在向往與(yu) 認同,最重要的仍是接住人性這個(ge) 通天而又落地的存在本體(ti) ,必須在我們(men) 生命中開出源頭活水。陽明心學恰好提供了這樣一種思想資源,因為(wei) 它是從(cong) 心裏流出來的,它要把靈性生命徹上徹下完全打開。心的特征是虛明靈覺,虛明是體(ti) ,靈覺是用,無論感覺係統或認知係統,乃至道德理性或情感體(ti) 驗,都是心體(ti) 展開發用的結果,是心體(ti) 必具的活潑功能。我們(men) 可以向內(nei) 體(ti) 驗,也可以向外打開。心靈廣大可以與(yu) 宇宙同體(ti) ,心靈萎縮也可自私麻木,如陸象山說,宇宙不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人隻有擴充心量智慧,才能領略存在的無窮妙趣。

 

成:習(xi) 總書(shu) 記對陽明心學似乎情有獨鍾,曾多次公開提及。據知習(xi) 總在浙江當省委書(shu) 記時,也與(yu) 社科院的專(zhuan) 家交流過陽明心學。2011年,張老師跟習(xi) 總有過直接交流,請張老師介紹一下當時情況。

 

張:2011年5月9日,習(xi) 近平總書(shu) 記到中國文化書(shu) 院考察參觀,我跟他介紹書(shu) 院,陪同他參觀,也有很多私下的交流。參觀時,他特別對書(shu) 院一副對聯感興(xing) 趣,一下就記住了。對聯是“養(yang) 乾坤正氣,育天下英才”,一進書(shu) 院左側(ce) 的勵道樓便可看見。交談主要是圍繞涵遠讀書(shu) 樓的“涵遠”兩(liang) 字應該如何解釋而展開。後來到了勉學堂,他有一個(ge) 精彩的演講,提到王陽明的《教條示龍場諸生》——正德三年龍崗書(shu) 院留下的學規——共有立誌、勸學、改過、責善四條,他清清楚楚地講出每一條的內(nei) 容。我以為(wei) 可以當作傳(chuan) 統中國基本的教育原則。他特別向當時在座的學生指出:“我們(men) 這個(ge) 國家之所以值得自豪,一個(ge) 重要原因就在於(yu) 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文化一直沒有斷流,一直在延續、傳(chuan) 承。” 

 

他講到王陽明龍場悟道,說王陽明一生真正做到了知行合一。他結合自己的經曆談了儒家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勉勵同學做大事要從(cong) 小事做起,要始終如天道天德一樣自強不息,要在人生的事業(ye) 歸宿上止於(yu) 至善,追求永恒的大道而非個(ge) 人的私利。

 

他對中國文化的精義(yi) 有非常深刻的了解和把握。我有一個(ge) 非常強烈的感覺,就是他心目中的中國文化,是一個(ge) 五千年不斷賡續發展的充滿了活潑生命勁氣的生生不已的偉(wei) 大傳(chuan) 統。送行握手話別時他告訴我以後還要再來“問道”,也表現出一種中國文化特有的禮賢下士的謙虛精神。但最重要的是政治開始向文化回歸,政治與(yu) 文化的衝(chong) 突已有所化解,中國文化的主位性已逐漸得到承認,生機勃勃的傳(chuan) 統的激活已有了可能。無論有意無意,文化中國與(yu) 政治中國長期受到一代又一代人的撕裂,留下的深溝巨壑,現在已開始有人注意到應該彌縫了。回顧百年來儒家倍受摧殘擠壓的辛酸曆史,我們(men) 內(nei) 心深處不能不有一種枯木逢春的歡愉。但我最大的心願是國家社會(hui) 都步入合理合情的秩序化良性運作軌道,所以特別告訴他政治權力無論任何時候都必須有“道”。

 

二.陽明心學的源流,政治和學術背景

 

成:陽明心學的思想來源,集合了儒釋道三家的精華。援佛(道)入儒,或者儒釋道合流是宋明理學一大特色,王陽明是代表之一。請介紹一下這方麵的情況。

 

張:佛教從(cong) 東(dong) 漢傳(chuan) 入中國,與(yu) 中國文化有個(ge) 長期的融突磨合的過程,差不多花了五六百年的時間,才吸收消化成為(wei) 本土化的宗教,形成儒釋道三家融通合一,共同發展的文化局麵。王陽明年青時曾一度出入於(yu) 釋老二氏,極為(wei) 熟悉它們(men) 的義(yi) 理涵義(yi) ,儒釋道三家當時都有入世的轉向,相互之間都在對話,挑戰與(yu) 回應並重,不能不說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一方麵直接上承孔孟的心性之學,一方麵也繼承了宋儒象山一係的道統,宋儒最大的任務是要重建儒家道統,包括形而上世界的恢複或再造。他們(men) 大多“出入於(yu) 二氏,泛濫於(yu) 諸子”,一部分高明之士都是從(cong) 禪學中轉身過來,最後是“返本於(yu) 六經”,不僅(jin) 對佛教展開批判,而且建立了龐大的理學世界。譬如程明道說“天理二字是自家體(ti) 貼出來”,他便認為(wei) 宇宙虛空並非像佛教所說的那樣空洞無物,而是森然萬(wan) 象具備並充滿了理。理不因人而增,也不因人而減。既然天地宇宙中有理,則人性中必然也有仁義(yi) 。人的努力就是要通過盡心的工夫來知性,再通過知性的工夫來知天,最後依然是進入天人合一的大化流行境域,獲得安立生命的人生至樂(le) 妙趣。所以無論讀書(shu) 做人,都要從(cong) 理而非從(cong) 書(shu) 本從(cong) 人。朱子一生用力注四書(shu) ,暗中也不甘於(yu) 儒門長期淡泊的狀況,因而不能不積極回應佛教的挑戰,重新深挖開拓儒家固有的學術文化資源。他們(men) 都是從(cong) 自得之學入手,才創立了一套完整的理學世界的。張載說“太虛即氣”、“太虛不能無氣”,也是不滿佛教的本體(ti) 虛寂之說,認為(wei) 太虛充滿了頗有生命活力的氣,體(ti) 現了天道生生不已的力量。太虛是體(ti) ,氣是用,太虛要成物化物,都離不開氣的作用。為(wei) 什麽(me) 呢?因為(wei) 氣既可以聚於(yu) 太虛之中而成物,也能散於(yu) 太虛之中而歸於(yu) 無形,氣雖動而太虛不動,氣雖變而太虛不變。就像冰可以聚於(yu) 水,也可散歸於(yu) 水,冰雖有變而水性不變一樣。太虛之體(ti) 以“虛”的方式容納涵攝了一切,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憑借氣的聚散方式顯示了生生不已的創造性力量。太虛作為(wei) 形式結構永遠不變,氣作為(wei) 具體(ti) 內(nei) 容永遠在變動之中。有趣的是,我們(men) 也可以太虛來比喻心體(ti) ,不變不化的是心之體(ti) ,萬(wan) 變萬(wan) 化的是心之用。與(yu) 太虛同體(ti) 的心的形式永遠不變,與(yu) 太虛氣動內(nei) 容相似的心的發用則永遠在變動中。氣既可以與(yu) 形上世界合一,也能夠與(yu) 形下世界合一,它也反映了人的存在狀況,即使深究人的生命結構,形上與(yu) 形下兩(liang) 個(ge) 世界也未嚐分離。因而王門後學羅洪先才頗有感慨地說:“心體(ti) 虛明,萬(wan) 物皆備。”這是孟子“萬(wan) 物皆備於(yu) 我”之說的進一步發揮,但卻立根於(yu) 個(ge) 人體(ti) 悟的切身性經驗。問題的關(guan) 鍵是我們(men) 的心體(ti) 是否真做到了“虛明”,隻有“虛明”的心體(ti) 才能與(yu) 真法界完全合一。王門後學講心、知、意、物都極為(wei) 係統,但追本溯源,明代心學的發端,仍以王陽明為(wei) 開始,有明一代之學,都為(wei) 陽明之學。

 

宋代理學集大成的人物是朱熹, 他是一位“百科全書(shu) ”式的學者,陳寅恪先生認為(wei) 他與(yu) 歐洲中世紀的神學家阿奎那(Thomas Aquina)頗為(wei) 相似,理學經他的手後已變成了一個(ge) 大係統,明代更成了官方化的意識形態。王陽明同樣吸收了儒釋道三家的智慧,最終則以儒家為(wei) 本位建立起自己的心學體(ti) 係,不僅(jin) 是對官方化的朱學的一次重大突破,而且也是儒學內(nei) 部的一場自我革新。王陽明曾修過天台的上觀法,也熟悉禪宗的公案,他並不諱言自己受過佛教的影響,也有人批評他是禪學。他的學問高明而灑脫,能夠直指人的本心,的確與(yu) 禪宗有類似的特點,但根本的立足點仍為(wei) 儒家,直接傳(chuan) 承了孔孟的心性論思想。如果可以將朱子比喻為(wei) 阿奎那,那未則不妨將陽明比喻為(wei) 馬丁路德。馬丁路德上承聖徒保羅、奧古斯丁的因信稱義(yi) ,開辟了一條人人均可做到的直達上帝天國的自我救贖之路,陽明也遙接孔、孟人性體(ti) 驗心法,揭示了一條人人都能返身直下求得的良知挺立的自我拯救之路。他們(men) 都在各自的文化係統中發揮了突破性的作用,引發了與(yu) 生命存在直接關(guan) 聯的思想世界的巨大變化。

 

成:請張老師介紹一下陽明心學產(chan) 生的政治背景和學術背景,了解這個(ge) 背景對於(yu) 陽明心學會(hui) 有更深的理解。你以前曾經提到的方孝孺案,影響有多大?王陽明的心學與(yu) 朱熹的理學區別在哪裏?

 

張:明代與(yu) 宋代相比有很大不同。宋代政治上比較開放,對士人十分優(you) 渥,因而士大夫群體(ti) 普遍意氣風發,他們(men) 都希望走“得君行道”的上行路線,都對人間秩序的重建懷抱信心。明代則是專(zhuan) 製時代的高峰,不僅(jin) 相權已經削除,而且宦官專(zhuan) 權極為(wei) 厲害,士大夫群體(ti) 對政治均心懷恐懼,他們(men) 不能不改走“覺民行道”的下行路線,著重在鄉(xiang) 閭謹慎地重建人間秩序。

 

明初燕王朱棣發動“靖難之役”,攻占南京,殺死建文皇帝,脅迫方孝儒代擬即位詔書(shu) ,方氏堅拒不從(cong) ,孤忠赴難,結果慘遭“誅十族”的暴烈大禍,親(qin) 戚及師友門生遇害者竟達873人,造成中國曆史上最殘忍的專(zhuan) 製悲劇,成為(wei) 有明一代始終壓在讀書(shu) 士人頭上的一道陰影,積澱在他們(men) 心中的一個(ge) 沉重巨大的包袱。臨(lin) 刑就義(yi) 前,方氏曾作有絕命賦,記得其中有句說:“天降亂(luan) 離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計兮,謀國用猶;忠臣發憤兮,血淚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可求?嗚呼哀哉,庶我不尤!” 我們(men) 不難看到“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的曆史悲劇,又一次在明代開國未久的政治舞台上吊詭性重演。邪惡與(yu) 正義(yi) 的顛倒,仁義(yi) 與(yu) 暴戾的錯位,不僅(jin) 造成了複雜奇譎的政治格局,而且也使讀書(shu) 士子始終麵臨(lin) 著價(jia) 值選擇上的困惑。這不能不成為(wei) 有明一代知識分子難以解開的心結。外部客觀世界的現實與(yu) 內(nei) 部主觀世界的理想,二者之間的巨大反差,當然會(hui) 造成士人難以抹去的心理緊張與(yu) 思想矛盾,構成了他們(men) 誰也無法繞開的特殊曆史窘境。

 

明代開國未久,即廢掉了宰相製度,取而代之的是內(nei) 閣製度。內(nei) 閣相對於(yu) 宰相,不過隻是皇帝的秘書(shu) 長而已。加上君臣之間相互猜忌,皇帝更多地依賴家奴——宦官,激化了士人皇室的矛盾,權力支配的複雜性更加突出尖銳。如同當時的其它士人群體(ti) 一樣,王陽明也必需麵對專(zhuan) 製高壓的時代困局,特別是他遭受宦官劉瑾迫害,以“有罪”之身謫居貴州龍場後,權力世界的醜(chou) 惡一直困擾著他的身心,他需要憑借存在的勇氣和良知的力量來對抗一切政治上的邪行。晚明東(dong) 林黨(dang) 領袖曾感慨:“天地不相遇則萬(wan) 物不生,君臣不相遇則政治不興(xing) ,聖賢不相遇則道徳不亨,事物不相遇則功用不成,遇之道大矣哉!”他的慨歎明顯是有針對性的,在明代專(zhuan) 製力量的壓抑下,不僅(jin) 君臣不相遇導致了政冶的窳敗,即儒家一貫看重的道德、事功等等,一切均難以有所作為(wei) ,最後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大明江山的坍塌覆滅,當然就不能不引起有識之士的扼腕歎息了。

 

朱熹的理學明代已被立為(wei) 官學,王陽明早年走朱子的路線沒有走通,從(cong) 朱子的“性即理”之說走出來,而大膽地提倡“心即理”。從(cong) 而不但將人的主體(ti) 性提高到空前的高度,同時也為(wei) 人的自我完善——成德或成聖——提供了十分重要的心性論依據。最能代表人的主體(ti) 性的當然就是“人人都有的本然之心”,心可以涵攝萬(wan) 事萬(wan) 物,也能發顯為(wei) 人格氣象,又可轉化為(wei) 實踐行為(wei) ,去積極主動地麵對和改造世界,在改造世界的同時也改造自己。王陽明後來撰寫(xie) 《朱子晚年定論》,調和朱子和陸象山,其實也是在調和他與(yu) 官方意識形態的矛盾,因為(wei) 朱子的地位至遲明代已達於(yu) 頂峰,不僅(jin) 是配享孔廟的不世出的“聖人”,而且是國家倫(lun) 理與(yu) 價(jia) 值建構不可或缺的“典範”,與(yu) 他對抗顯然容易上升為(wei) 是與(yu) 官方意識形態對抗。所以他對朱子的批評是曲折的,必須小心翼翼,盡量減少差異,才能繞過政治幹預的暗礁險灘。王陽明的心學從(cong) 來都不是官學,甚至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ei) 還被打成偽(wei) 學。學術問題政治化乃是常見的現象,特別是在權力支配籠罩一切的時代。即使後來自清以迄民國,喜歡陽明心學的人很多,陽明心學在近代發出很大的聲光電響,但也從(cong) 未成為(wei) 權力所認可的官方學術。

 

王陽明將朱子的“性即理” 扭轉為(wei) “心即理”,但“心”顯然具有更多的感性色彩,盡管它上通天道,下貫人道。“心”在形而下的世界,當然會(hui) 有自己的發用流行:第一,它可以把外部的世界收攝進來,乃是我們(men) 了解或觀照外部世界不可或缺的認知窗口;第二,它充滿了感性的具體(ti) 內(nei) 容,所謂“喜怒哀樂(le) 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即我們(men) 要依據心體(ti) “未發”時的心理存在狀況,來更好地調節“已發”時的感情表達方式。情的深化、純化、美化,可以成為(wei) 詩,成為(wei) 歌、成為(wei) 一切藝術。我們(men) 觀察明代文學世俗化的發展方向,也可看到潛藏在其背後的陽明心學的巨大影響。如果感性內(nei) 容不是來源於(yu) 本心本性飩正高尚的情,而是來源於(yu) 物欲牽引的盲動幽喑的躁動力量,人不僅(jin) 不能理性地把握,甚至根本就會(hui) 陷入異化的泥坑,在個(ge) 人即是生命的歧出,在大眾(zhong) 則是社會(hui) 的病相,心靈可以淨化也可以汙染,道心人心隻是一間之隔。

 

成:陽明心學有精神自由、思想解放的特點,對前人思想不迷信、不泥古,不以聖人是非為(wei) 是非,不以帝王是非為(wei) 是非,並且超脫世俗利害,獨立思考,直指真理所在,對後世思想解放有很大意義(yi) 。

 

張:王陽明表麵是對抗一個(ge) 朱子,很可能在權力擁有者看來,是對抗整個(ge) 意識形態,對抗龐大的國家權力。他一生推崇良知學說,背後卻始終感到政治氣候的壓力,所以總是小心翼翼地繞開,以不談政治的方式來談論政治。我們(men) 必須將他的著述及其所處的時代進行適當的比照互觀,才能更好地解讀出政治氣候環境對他的學術思想的深刻影響。我有充分的理由證明,王陽明強調良知無是無非而又知是知非,就是認為(wei) 是良知而非朝廷才是判斷是非的存在依據。他說不以孔子的是非為(wei) 是非,暗中的預設也是不以朝廷的是非為(wei) 是非。良知是什麽(me) ?良知就是天則明師,知是知非的天然判斷依據,人人都有,不必外求。借用他的巧妙比喻,就是人人心中都有定盤針。我們(men) 今天用什麽(me) 來作判斷是非的標準呢?我想依然離不開自己的良知,離不開自己的道德理性。良知也是本心,符合本心的就去做,不符合本心就不去做。不能當學奴,也不能當官奴。良知能維護人的尊嚴(yan) ,也能承擔一切倫(lun) 理義(yi) 務。這就是人的思想解放,也是主體(ti) 性的最大開顯。康德認為(wei) 無論任何人都應該遵循自己的意誌準則,而遵循自己的意誌準則應該永遠成為(wei) 普遍的立法原理,又強調人是目的,而每個(ge) 有理性的存在者的意誌都應當是普遍立法的意誌,它們(men) 合起來可稱為(wei) 康德三原則。我想最能體(ti) 現道德理性和意誌原則的當然就是王陽明所說的良知,按照自己的天命之性下貫而顯現的良知去主動選擇自己的行為(wei) 也應當是普遍的立法意誌,天然本善的良知意誌和良知原則同樣應成為(wei) 普遍的立法原則,正因為(wei) 人人有良知所以人人是目的,也應該成為(wei) 良知三原則。人類要獲得真正的獨立與(yu) 自由,就應該永遠在道德王國的旗幟上大書(shu) 特書(shu) “良知”二字。

 

三、王陽明龍場悟道,究竟悟到了什麽(me) ?

 

成:龍場悟道是中國思想史上一件大事。如何看待王陽明創立心學?龍場悟道究竟悟到了什麽(me) ?王陽明在龍場悟道前後的思想是一個(ge) 怎樣的狀態?

 

張:談到陽明心學,我以為(wei) 有幾點需要強調:第一,它是生命的哲學,對心性有極深的體(ti) 悟,涉及形上與(yu) 形下兩(liang) 個(ge) 世界的各種問題,除了佛教之外,遠非西方任何一個(ge) 心理學流派所能比擬。第二,它是苦難的哲學,是陽明經曆百死千難的痛苦折磨,在身處生與(yu) 死的邊際臨(lin) 界線上,體(ti) 認出來的人生真理,參悟出來的生命真諦。第三,它是專(zhuan) 製高壓逼迫出來的哲學,是對權力世界不公平不公道的現象進行反思的結果,既要維護存在的尊嚴(yan) ,也要建構理想的秩序。第四,它是一種意義(yi) 的哲學,是從(cong) 心性本體(ti) 湧出意義(yi) 而滿心歡愉的切身性的學問,不僅(jin) 想要生命充滿價(jia) 值,而且也希望世界充滿意義(yi) 。第五,它是反異化的哲學,無論講心講良知,講誠意格物,都有對抗朝廷專(zhuan) 製的意義(yi) ,都有解構虛假權威的價(jia) 值,因而必然具有解放人性、解放思想的作用。

 

龍場悟道是王陽明生命的大轉折,在此之前他有焦慮有困惑,有徘徊有彷徨,他的終極目標是成聖,但成聖必須有一套方法來加以配合,什麽(me) 樣的方法最為(wei) 合理始終是他懸而未決(jue) 的大問題。他走過朱子的路子,也走過佛家和道教的路子,修過天台宗的止觀法,練過道家的導引術,甚至一度有過神通,但似乎都距離成聖的目標甚遠。他始終放棄不了自己強烈的人文關(guan) 懷,也不忍割舍心中的親(qin) 情道義(yi) ,盡管出家修道的念頭是在暗滋潛長。他的特殊的形上興(xing) 趣,罕見的宗教情懷,又總是使他能夠欣賞佛教的超越智慧,讚歎道家的無我精神。一次他在九華山詢問一個(ge) 閉關(guan) 多年的僧人,問他是否還起念,僧人回答不能不起,他當下就告訴僧人不講親(qin) 情是斷滅種性。可見龍場悟道之前,他雖不時在正道上歧出,但大體(ti) 仍以儒家路線為(wei) 主,因為(wei) 儒家所建構倫(lun) 理世界,從(cong) 來都未曾脫離過人生最重要的親(qin) 情。它是以最最天然的血緣親(qin) 情為(wei) 出發點,來建構能夠安頓人的生命的倫(lun) 理世界的。他後來對佛教有批判有吸收,如果不涉及形下的倫(lun) 常世界,僅(jin) 就形上超越的世界而言,佛教的確是他悟入道體(ti) 的增上緣,但就形下的人間秩序世界而言。他最終走的仍是儒家的路線——就是內(nei) 不忘正心誠意的成聖工夫,外不忘家國天下的秩序建構事業(ye) 。

 

王陽明龍場悟道究竟悟了什麽(me) ?,嚴(yan) 格地說,任何現成的答案都是毫無意義(yi) 的,畢竟別人吃飯自己不能飽,如果不是親(qin) 曆親(qin) 正,一切都是概念遊戲而已。或許我們(men) 可借用康德的表述,真正的悟道就是徹底掌握了以前晦暗不明的形而上學的全部秘密的關(guan) 鍵,不僅(jin) 思維發生了巨大的轉變,即生命也從(cong) 此煥然一新。所謂轉向當然是哥白尼式的轉向,煥然一新也是脫胎換骨式的煥然一新。一切形而上學的答案都明明了了,一切深刻而嶄新的有關(guan) 事物本質的洞見都從(cong) 心中自然湧現。毫無疑問,形而上的方麵的體(ti) 認隻能是證量功夫,是直觀智慧的豁然朗照,根本就與(yu) 概念或邏輯思維無關(guan) ,但卻可以借用概念或邏輯思維來傳(chuan) 達其不可言說的秘密信息。“現量”與(yu) “比量”盡管是兩(liang) 回事,畢竟都為(wei) 真正的人生所必須。無論儒家的盡性或佛教的見性,都是要證入形上超越的本體(ti) 世界。方法隻能是王陽明龍場悟道時所用的“默坐澄心”的功夫,這也是所有宗教證入本體(ti) 的必經之路,前提是敢於(yu) 拿自己的生命來做試驗——能夠直麵生死——主動進行自我體(ti) 驗。王陽明的默坐澄心功夫顯然是因,大徹大悟證入道體(ti) 則是果,形上形下完全打通,內(nei) 外之道徹底合一,也就是他所說的“聖人之道吾性具足”根本就不需要向外放逐追求。

 

“自從(cong) 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信不疑”。 悟道乃是浹骨切髓的實存主體(ti) 的切身性真實感受,必然會(hui) 對生命的真理起信不疑。如同《中庸》所說盡心知性知天一樣,乃是悟境證量工夫的直接開顯一樣,陽明所謂“聖人之道吾性自足”,也是悟境證量功夫的直接開顯。修持工夫不到,悟境就不會(hui) 開顯。修持有十分,悟境就有十分。因此,我們(men) 今天應該多談修持,少談悟境;多談功夫,少談本體(ti) 。修持到,工夫足,悟境必到,本體(ti) 必顯。王陽明如此,今人也如此。

 

龍場悟道之後,對王陽明而言,當然就要行道,行道就是如何展開、豐(feng) 富、發展的問題。或許也可用佛教的表述,就是如何以行道的方式回向眾(zhong) 生,以各種各樣的方法接引他人證入本體(ti) ,一方麵必須契理契機,一方麵可以方便善巧。未悟之前是如何證入道體(ti) ,不能不在孤峰頂上獨坐,既悟之後則是如何示顯道體(ti) ,必須十字街頭打開。龍場悟道之後,王陽明凡講知行合一,講心即理,講至善在於(yu) 吾心,講致良知,講天人合一,講事上磨練,解釋《大學》的格物就是格心,致知就是致良知,都是透過道的體(ti) 悟而展開的言說。但是悟道難,行道也難,他在行道過程中也遭遇了不少困難,猜忌與(yu) 攻詰始終不斷,均顯示了曆史文化的吊詭或奇譎。

 

四、致良知,如何成為(wei) 可能

 

成:如何認識陽明心學四大理論: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四句教的要點和邏輯關(guan) 係?可以總結概括其中要點嗎?

 

張:如果要總結的話,包括曆代大儒的思想係統,實際主要有兩(liang) 個(ge) 方麵的問題,一是如何內(nei) 聖,一是如何外王。內(nei) 聖即是修己,外王則為(wei) 治人,合起來也可稱為(wei) 修己治人。前者必然聯係著人性的自我了解與(yu) 自我淨化,後者則更多地表征著人文的訴求或秩序的建構。人性的自我省察與(yu) 人文的外在開顯兩(liang) 個(ge) 向度,始終都是傳(chuan) 統學者致思的核心題域。

 

就我自己的理解而言,如何內(nei) 聖涉及個(ge) 人生命的安頓,與(yu) 之相應的則是一大套功夫,包括證道踐行,優(you) 遊入聖域,就是要進入真正聖境。實際上是為(wei) 己之學,實現自己的價(jia) 值,了解自己的真實生命。首先就是證道,要率性盡道,盡了道,見了性,了解了自己真正的存在是什麽(me) 樣的狀況,為(wei) 什麽(me) 存在,應該是一個(ge) 什麽(me) 樣的存在狀態,完善的存在狀態是什麽(me) 樣子,要朝哪個(ge) 方向發展。這是第一條,作為(wei) 修身要放到前麵。但是儒家從(cong) 來都不是隻求自己解脫的自了漢,所以王陽明始終有一個(ge) 放不下的關(guan) 懷,就是怎麽(me) 去重建天下秩序。

 

王陽明龍場悟道之後,雖戎馬倥傯(zong) 之際,仍始終不忘講學。他認為(wei) “心之體(ti) ,性也,性即理也”。而心不是一堆死物,當然可以發用流行,流行發用乃是性之理透過心而顯現,顯現則由未發而至已發都必須符合中和之旨。不過,一旦為(wei) 無私欲遮蔽,心也可能封閉萎縮。

 

知行合一說的“一”是指本體(ti) ,知與(yu) 行乃是本體(ti) 的一體(ti) 兩(liang) 麵,很具特色。人類的生命活動永遠都有知也有行,知行合一即意味著生命的完整和統一,如行分裂則意味著生命的虛假與(yu) 分裂,行必須有知的引導才是真正自覺的行,知必須轉化為(wei) 行才是真正有意義(yi) 的知,否則行必然是冥行,知也必然是妄知。自覺之知與(yu) 行為(wei) 的外顯,乃一機同時共在共發的,它當然有道德實踐的向度,如同人們(men) 天然的好好色和惡惡臭一樣,心能不待存而自存,知可不待致而自致,二者也可以統一為(wei) 致良知的生命實踐活動,良知的實踐活動就是知行統一的人生實踐活動,離開了知行合一的道德活動隻能是天上飄浮的詭異怪物。

 

良知本身無是無非,但又隨時隨地知是知非,它既是“虛明靈覺”的心本體(ti) 的現象展開,又是天命之性的活潑發用機藏——至善之性不能不有一落實處。致良知的過程就是知行合一的道德實踐過程,體(ti) 與(yu) 用合為(wei) 一體(ti) 不斷實現生命價(jia) 值的過程。它不僅(jin) 代表了人生應該臻至的境界,而且也實踐化地顯現了生命存在的本然價(jia) 值。

 

王陽明晚年提出的“四句教”,乃是其良知學說義(yi) 理係統的高度概括。其中“無善無惡心之體(ti) ”,當是指超越善惡截然二分的絕對至善心體(ti) ,以此至善心體(ti) 為(wei) 本體(ti) 論出發點,才引出了一係列的工夫論。本體(ti) 與(yu) 工夫合為(wei) 一體(ti) ,不僅(jin) 要憑借本體(ti) 的良知來知善知惡,而且要在工夫論上踏踏實實地為(wei) 善去惡,最後仍要返回無善無惡的心體(ti) ,一展超越的人格風姿。生命從(cong) 此獲得了由俗向真又由真向俗的凡聖不二的真諦。牟宗三稱良知教為(wei) 大圓融教,我以為(wei) 是完全可以成立的。

 

致良知首先要解決(jue) 自己修身的問題,必須在性命上透得過,境界上打得通。其次要致力於(yu) 家國天下的事業(ye) ,尋找人類合理的安身立命之道,建立良好的人間社會(hui) 秩序。幾千年來的一流儒家人物及與(yu) 之相應的儒家傳(chuan) 統,他們(men) 的致思取向都是如何在一個(ge) 合理、和諧、健康、穩定的秩序中更好維係和發展人類的生存與(yu) 生活,包括內(nei) 部心靈複雜結構的心靈秩序,以及外部的倫(lun) 理、生態、政治、藝術、宗教的社會(hui) 結構秩序。所以儒家總是有自己的秩序情結,他們(men) 總是汲汲於(yu) 人間秩序的重建活動。內(nei) 聖與(yu) 外王合為(wei) 一體(ti) ,才能反映儒家的真實全貌。王陽明一生的作為(wei) ,包括他在江西整頓鄉(xiang) 閭秩序,都必須從(cong) 內(nei) 聖外王兩(liang) 個(ge) 方麵,才能獲得完整全麵的理解。

 

明代儒學的整體(ti) 發展方向,是深入民間社會(hui) ,走覺民行道的下行路線,平民化的曆史性特征十分突出。這與(yu) 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即基督教宗教的平民化入世轉向,頗有一些相似之處。馬丁·路德改革後的基督教可以不上教堂或不經過神父,直接與(yu) 上帝進行溝通,上帝就在每個(ge) 人心中。陽明所說良知不像宋儒的天理天道那麽(me) 高高在上,它就在每一個(ge) 人的心中,可以說人人心中有仲尼,甚至滿街都是聖人。而人人都有良知,即意味著人人都可以透過道德實踐獲得存在的意義(yi) ,不必通過權力世界,未必政治活動,一樣能夠實現生命的價(jia) 值。良知既內(nei) 在又超越,雖然難以成為(wei) 官學,卻容易為(wei) 普遍百姓接受,它明顯地有一世俗化、平民化的發展方向。將王陽明說成是東(dong) 方的馬丁·路德,我想當不是太牽強附會(hui) 的。

 

當然,良知學說在普及的過程中,也有不斷庸俗化或膚淺化的可能。嚴(yan) 格地說,致良知作為(wei) 一種功夫,不能僅(jin) 限哲學討論或概念分析,必須轉化為(wei) 活生生的實踐行為(wei) 。一切有關(guan) 存在的學說,一切道德化的表述,都應該是實踐性的。在真正的儒家學者看來,社會(hui) 也好,國家也好,舉(ju) 凡整個(ge) 大千世界,都是生命實踐活動的道場。天地之間隻是一個(ge) 感應,萬(wan) 物一體(ti) 才能體(ti) 現靈性生命的本質。良知學說的核心乃內(nei) 外上下一齊打通,不僅(jin) 知與(yu) 行浹然無間,天與(yu) 人亦完全合一。這是一套將生命徹上徹下開放至極限的學問。遺憾的是,現代人講良知時,不是丟(diu) 掉了“上半截”,就是遺忘了“下一截”(陽明語)——或不是有體(ti) 無用,便是有用無體(ti) 。 

 

成:探究一下陽明心學的知識理性。一般認為(wei) 儒學,包括陽明心學主要關(guan) 注道德理性,忽視知識理性,這是導致中國思想傳(chuan) 統中理性思維不足的一個(ge) 主要原因。成為(wei) 近代以來,中國科學技術落後,東(dong) 西方差距拉大的原因之一。我個(ge) 人認為(wei) 陽明心學中知識理性十分突出,也看到成中英教授這方麵的論述,不知張老師如何看這個(ge) 問題?

 

張:王陽明的良知學說,不僅(jin) 是道德論的,更是存在論的,既以心性為(wei) 紮根的基礎,又有宇宙論為(wei) 其存在的環節。它包含了很多層麵,但最重要的是本體(ti) 論的道體(ti) 。道含攝一切存在、又超越一切存在,包括道德、知識,都以存在為(wei) 前提,而存在又以道為(wei) 前。道是大全,可以透過人的自覺行為(wei) ,建構道德,成立知識。人及其所創的文化的發展方向可能會(hui) 有某一方麵的側(ce) 重,但其背後的道體(ti) 的可能性則永遠向人類開放。

 

道體(ti) 可以發用流行,所以它不是西方式的邏輯概念,而是活生生的不可言說的存有。無一物不在太虛之中,即無一物不在道體(ti) 之中。良知之體(ti) 便是太虛之體(ti) ,也是內(nei) 化於(yu) 心性之中的道體(ti) 。太虛是一真法界,本自生生不息,良知也是一真法界,本自生生不息。但自孟子提出良知良能之說後,王陽明將其發展為(wei) 係統的良知學說,道德的向度極為(wei) 突出,知識的向度相對薄弱,與(yu) 心性論的深刻周延相較,知識論卻顯得相當簡單薄弱,研究主觀世界有餘(yu) ,探究客觀世界不足,客觀世界作為(wei) 一獨立的研究領域,始終未受到心學學者的重視,也是無可爭(zheng) 辯的事實。但這並不意味著就不可以良知統攝知識並發展知識,良知之“知”是存在之“知”,完全道德化顯然不夠準確,完全知識化當然也會(hui) 出偏差,我們(men) 的存在之知要求我們(men) 做到道德與(yu) 知識的良性互動,我們(men) 就必須全力開出人類生命所必須的道德與(yu) 知識。 

 

與(yu) 王陽明身處的時代不同,當下的問題是道德危機問題,而不是知識危機問題,人作為(wei) 具有現實內(nei) 容的時代和社會(hui) 存在,應該看到無道德人就會(hui) 異化為(wei) 工具,無知識人也會(hui) 淪陷為(wei) 愚昧,但今天的問題是人人自私而用智,所以我們(men) 一方麵要以道德的方式來強化人的真正獨立和自由,一方麵也要以知識的方式來增加人的生存能力與(yu) 發展能力。如同道德的核心是人類的良知一樣,知識的核心則是人類的理性,我們(men) 今天可以一心開二門的方式,同時徹底打開人類所必須的道德門與(yu) 知識門,在道德與(yu) 知識交相輝映的世界中,從(cong) 而更好地維護人的生命價(jia) 值與(yu) 尊嚴(yan) ,彰顯人所以為(wei) 人的良知和理性的無比力量和光輝。社會(hui) 生活的道德行為(wei) 方式和理性生活內(nei) 容是可以隨時代而變遷的,但是良知的本體(ti) 形式與(yu) 理性的結構形式則是永遠常青的。

 

良知以心為(wei) 體(ti) ,心以性為(wei) 體(ti) ,性又以道為(wei) 體(ti) 。心和性的起用流行就是生命活動的展開,固然是以德性之知為(wei) 主,不能不是道德論的,但也不排斥見聞之知,是可以包融知識論的,用現代方法包容進來就是一心開二門:一個(ge) 是價(jia) 值論、一個(ge) 是知識論。因為(wei) 心是有各種活動的,無論認知、情感,抑或體(ti) 驗、思維,乃至意誌、信仰等等,都離不開心的活動,心可以是道德之心,情感之心,也可以是認知之心,思維之心——“心之官則思”是孟子說的,也是王陽明反複強調的。但心的存在狀態或功能雖多,就其自身而言則有巨大的同一性。王陽明講“心即理”,就是看到了人人心中都有“理”這個(ge) 巨大的同一性。同一性的心才能顯示我們(men) 作為(wei) 主體(ti) 的人的人格統一性。心的一切活動都因其自身的功能而起,最終都可上升為(wei) 主體(ti) 顯明意識的自覺活動。我們(men) 誰也不想放縱自己的心到一個(ge) 無理、野蠻、混沌、無序的世界中去。心時刻都受到朱熹講的“性即理”的“性”的規約或限製,天道或天理必須透過人性而在人心中有所落實,但心也有可能受到習(xi) 氣的牽引而封閉下沉,以致心中之理完全為(wei) 私欲的陰霾所遮蔽。因此,每一個(ge) 人都麵臨(lin) 著如何選擇自我存在狀態的大問題,每一個(ge) 朝向終極的人生選擇都意味著生命的自我洗禮。這或許也是王陽明一再強調必須重視“事上磨練”功夫的一大原因。

 

有必要說明的是,心即理的理是天理,不止是簡單的道德化的理。憑借盡心知性知天逆向體(ti) 驗的工夫,我們(men) 可以建立一套形而上的體(ti) 係;通過心靈格物致知順向認知的方法,我們(men) 也能夠建立一套經驗知識係統。但王陽明之所以講“心即理”,講“聖人之道吾性自足”,主要還是為(wei) 人類世俗生命尋找自我完善的本體(ti) 論依據。他為(wei) 什麽(me) 特別重視良知教,也是因為(wei) “人人心有仲尼”,對心性本然性的“至善”充滿了信心。心是形上與(yu) 形下、超驗與(yu) 經驗交匯的中心樞紐,乃是理解現實世界的人的複雜性的重要關(guan) 鍵。心的超越當然就象征著人的存在的尊嚴(yan) ,人的存在的尊嚴(yan) 當然也就意味著心的超越。與(yu) 此相反,心的沉淪便意味著主體(ti) 的異化,主體(ti) 的異化當然也象征著心的沉淪。前者顯然才是真正的主體(ti) ,後者則是主體(ti) 的無化(虛假化)。我們(men) 切不可低估了心的複雜多樣的功能,隻有與(yu) 天命之性相聯係的本心,或者說能夠與(yu) 萬(wan) 物合為(wei) 一體(ti) 的仁心,才是存在與(yu) 存在者的真正主體(ti) 。黃宗羲認為(wei) “盈天地間皆心也”,他看到的是心的更廣大的存在狀態,心包含一切道德、一切知識,一切存在,離開了代表人的靈性生命的心,一切都無從(cong) 開顯並呈露出自己的價(jia) 值與(yu) 意義(yi) 。但無論超越的心或道德的心,都必須實踐化地落實於(yu) 人的生活世界,都應該轉化為(wei) 文化製度秩序的建構活動,目的在於(yu) 開出一個(ge) 人文化成的目的王國,人在其中則能展示自己健動自由的主體(ti) 性精神。

 

五、儒家的道德訴求是宗教,也是哲學

 

成:一般認為(wei) 儒家的道德是世俗的道德,主要講個(ge) 人修養(yang) ,講社會(hui) 倫(lun) 理,缺乏宗教意識。工業(ye) 革命以來,全球有一個(ge) 世俗化的大趨勢,因為(wei) 沒有宗教,中國的世俗化更為(wei) 嚴(yan) 重。

 

張:儒家的道德世界不僅(jin) 僅(jin) 是世俗意義(yi) 上的道德,也是宗教意義(yi) 上的形而上學的道德,從(cong) 形上超越的世界看,能夠與(yu) 類似於(yu) 上帝的超越界溝通合一,但絕不將其人格化或位格化;就形而下經驗的世界看,又建立了一個(ge) 廣大的教化體(ti) 係,開出了人間性的倫(lun) 理世界。它當然是哲學,因為(wei) 有體(ti) 貼用功處總結出來的學理係統來作支撐;但它同時又是宗教,因為(wei) 有滿心敬畏和歡愉的生命信仰來作引導。它是徹上徹下打通合一的,始終都發揮了秩序構建的功能。借用老子的表述,它是道與(yu) 德合並為(wei) 一片的,是由道開出的德,是有德可顯的道,既有心性論的紮根,也有天道論的依托。當然,現在中國經過長期的反傳(chuan) 統思潮的“洗禮”,社會(hui) 也產(chan) 生了巨大的裂變,世俗化的發展日趨明顯,人生的病相也越來越嚴(yan) 重。主要原因是人為(wei) 破壞,外部世界不斷世俗化,內(nei) 部世界迅速虛無化,合在一起便是人的整體(ti) 性沉淪。因此,重建中國的道德世界非常重要——必須回到孔子的仁,孟子的義(yi) ,朱熹的天理,王陽明的良知,從(cong) 人性和天道的深處紮根,同時借助我們(men) 的曆史文化經驗,配合一整套的包括製度在內(nei) 的文明係統,經過幾人代人的不懈努力,才能還原我們(men) 純淨的光明人性,恢複道德與(yu) 信仰世界的尊嚴(yan) 。本體(ti) 之心神感神應、妙不可言,如何激活心靈的創造性生機,真正做到即世俗即超越,雖世俗而不乏神聖,乃是對現代政治發展走向的考量,也是對人類生存智慧的考量

 

成:當代新儒家一個(ge) 重要的工作,就是在宋明理學成功回應和整合佛教挑戰的基礎上,以一個(ge) 東(dong) 方思想新的姿態回應和整合西方思想的挑戰,你怎麽(me) 看這樣一種前景?

 

張:新儒家要開出新的發展方向,它的終極目標和西化派沒有兩(liang) 樣,即暗中的目的都是預設科學和民主。隻是西化派認為(wei) 傳(chuan) 統文化與(yu) 現代化是對立的,他們(men) 一向主張將中國文化統統打倒,然後才能把西方的科學和民主兩(liang) 個(ge) 大菩薩請進來。新儒家則認為(wei) 中國傳(chuan) 統文化和現代化不是對立的,在保持中國文化優(you) 質特征的同時也能將兩(liang) 個(ge) 大菩薩請進來。他們(men) 手段不一樣,目的則完全相同,實際都是西方中心論,都迷信科學和民主能解決(jue) 人類的一切問題。然而以科學為(wei) 大菩薩而排斥其它一切,人文精神取向的意義(yi) 世界從(cong) 此遭到了割裂與(yu) 消解,非科學與(yu) 非合法合為(wei) 一體(ti) ,長期成為(wei) 落後與(yu) 罪惡的代名詞;以民主為(wei) 大菩薩而排斥其它一切,諸如忠、孝、悌等一套傳(chuan) 統核心觀念都成了完全負麵的價(jia) 值,一切以鄉(xiang) 規禮俗為(wei) 基礎發展起來的習(xi) 慣法都成了陳舊愚昧的象征,無一不該作為(wei) 曆史的垃圾來加以掃蕩和消滅。事實上,科學與(yu) 民主早己越過了自身應有的邊界,成為(wei) 上至國家下至民眾(zhong) 的最高秩序原則,傳(chuan) 統人文與(yu) 人道主義(yi) 取向的活潑精神生機氣脈從(cong) 此蕩然無存,堪稱世界文明典範的具有浩蕩博大人文氣象的文化中國已不複存在,不但我們(men) 自己已經成了文化上無根的人,即五千年的文明傳(chuan) 統也異化為(wei) 外在於(yu) 我們(men) 生命存在的“他者”。中國人的人文素養(yang) 與(yu) 禮義(yi) 風範的退墮,較諸古代大德先賢不啻千裏萬(wan) 裏。一百多年來一代又一代的知識分子高懸科學與(yu) 民主兩(liang) 麵理想主義(yi) 的旗幟,尊之有如天帝神明,但實際的情況卻遠比他們(men) 想象的複雜,曆史的吊詭決(jue) 定了永遠沒有一勞永逸解決(jue) 人類問題的現成答案。

 

中國文化的未來發展肯定是要借鑒西方經驗。但這是一種以中包西的借鑒,而非以一方去否定另一方的借鑒。曆史上的佛教並非是以否定中國文化的方式硬撞進來的,而是以和平對話的方式互融互包最終得以生存發展的。人類隻有憑借東(dong) 西方全麵完整的經驗與(yu) 智慧,才能以更加寬廣的胸襟建設和發展未來的文化。而中國文化經曆了西方文化的長期挑戰式衝(chong) 擊和洗禮,也一定能發展出更加成熟合理的人文與(yu) 人道主義(yi) 取向的文明新形態。

 

成:杜維明先生認為(wei) 21世紀是陽明心學的世紀,不知張老師怎麽(me) 看這個(ge) 問題?

 

張:這可能是一種前瞻性的方便之說。有沒有一個(ge) 第一哲學還很難說,因為(wei) 實現思想的曆史始終在前進,我們(men) 是接近了人的目的王國還是遠離了人的目的王國,曆史隻能以吊詭性的結論來作答案,但從(cong) 來不作慷慨的許諾或現成的答複。多年前李澤厚說美學將成為(wei) 第一哲學,我曾當著他的麵說精神哲學才應該成為(wei) 第一哲學。與(yu) 精神哲學相較,美學顯得太狹隘。我為(wei) 什麽(me) 這樣說呢?第一,回顧一百多年的曆史,人類的物質生產(chan) 水平與(yu) 精神發展水平根本就不成比例。今天大家看到的,人富裕了,生活水平提高了,但精神卻失落了,意義(yi) 也迷失了。物欲橫流,陷機四伏,教衰德敗,官墮民怨,而如何自拔的問題,如何拯救的問題,便不能不在人類的顯明意識層麵上凸現出來,於(yu) 是精神哲學也必然成為(wei) 討論分析的熱點。第二,人們(men) 對外部世界的認知越來越深入,積累的知識也越來越多,外到太空,深到海底,都留下了人類探究認知的足跡。但如同古希臘的古老哲學命題“認識你自己”,老子所謂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幾千年來我們(men) 對自己的了解究竟深入了多少?積累的知識係統究竟有幾人能說明白,對比孔子、古希臘的時代,我們(men) 對自身的認識究竟是加深還是膚淺了?這些都決(jue) 定了精神哲學將成為(wei) 第一哲學,而我所說的精神哲學實際即是杜維明所說的心性之學,隻是擔心引起經過現代思潮洗禮的人反感,故特意換了一個(ge) 他們(men) 更能接受的新名詞。但將整個(ge) 21世紀都說成是陽明心學的世紀,似乎有了一點一統天下的排他性,而換成第一哲學的說法,則更多了一些包容性和開放性。

 

心性之學積累的資源非常多,代表了中國人認識自我的深度與(yu) 廣度。我想我們(men) 必須麵對兩(liang) 個(ge) 世界:一個(ge) 是外部的客觀世界,乃是我們(men) 必須置身於(yu) 其中的環境生態的客體(ti) 世界,需要積累一套知識係統來加以客觀把握,不妨從(cong) 知識論的進路來入手;一個(ge) 是內(nei) 部的主觀世界,乃是我們(men) 存在的身心合一的主體(ti) 世界,時常需要以體(ti) 認的方式來進行自我了解,應該多以心性論的方法來下手。兩(liang) 個(ge) 世界我們(men) 都有必要深入探究和認知。現在是人心都向外追逐奔馳,卻遺忘了反觀內(nei) 省認識自我的重要。這方麵古人為(wei) 我們(men) 積累了大量的經驗,充分地體(ti) 現了中國文化成已成物的發展方向。精神世界的廣袤,心理結構的複雜,靈性生命的奇特,身心活動的微妙,難道不需要人們(men) 去深入向內(nei) 體(ti) 認和領會(hui) 嗎?我們(men) 辦了一個(ge) 《陽明學刊》,不少文章台灣學者拿去定期討論過。無論心理學的分析方法或宗教式的體(ti) 驗方法,作為(wei) 一種心靈認知或精神探究的學問,都不要輕易否認或放棄。嚴(yan) 格地說,我們(men) 對自己還很無知,特別是與(yu) 客觀世界的認知深度相較,我們(men) 對自己的了解往往是一片空白,必須整合科學、哲學、宗教的各種認知與(yu) 體(ti) 驗的資源, 並結合自己的身心證量工夫來加以創造性的發展,我們(men) 才能建立起一套生命的實踐與(yu) 理論結合的完整學術體(ti) 係。而2l世紀成為(wei) 陽明心學的世紀,才具備了曆史的客觀的可能性。

 

說到這裏,想起一件事。國務委員戴秉國曾兩(liang) 次造訪我所供職的中國文化書(shu) 院,第二次是他禦任後參加生態文明國際論壇,專(zhuan) 門到書(shu) 院作了一次座談,他說:“心態決(jue) 定生態,心境牽動環境。”與(yu) 生態相較,心態也很重要。所以我們(men) 不僅(jin) 要淨化或美化生態環境,也要淨化或美化心靈環境。心態關(guan) 涉人應該如何存在的大問題,我想也可以納入精神哲學討論的範疇。在如何認知自己和如何安身立命兩(liang) 個(ge) 方麵,王陽明的心學依然能為(wei) 人類提供大量的重要思想資源。

 

六、梳清學理、正本清源,重建秩序、價(jia) 值和權威

 

成:從(cong) 中國當下情況,進一步深入研究、推廣陽明心學,請張老師提出寶貴建議。

 

張:經過一百多年的折騰,中國文化傳(chuan) 統的精華幾乎已被糟踏殆盡,我們(men) 現在可能要用兩(liang) 個(ge) 一百年才能恢複和重建。就像摧毀一座宮殿易,隻是幾分鍾的時間,建設一座宮殿難,必須幾年或幾十年的時間。因此,現在必須耐下心來,一磚一瓦地積累,一草一木地重建。功夫長期由微而著,才會(hui) 真正見成效。

 

至於(yu) 心學的研究和推廣傳(chuan) 播,我認為(wei) 首先必須做好學理上的澄清辨析工作。王陽明講知行合一:“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我們(men) 在“知見”上既不正確,行為(wei) 上又頗為(wei) 盲目,知既不能轉化真切篤實的行,行又不能提升為(wei) 明覺精察的知,要創造性地轉化傳(chuan) 統文化,重新激活現化化語境中的心學思想資源,請問有現實的可能性嗎?必須以嚴(yan) 格的學術訓練的功夫,揭示古典文明的精微妙義(yi) ;以深入體(ti) 貼的方法,積極從(cong) 事生命的學問。隻有深入古人的內(nei) 心世界而與(yu) 其同一境界,我們(men) 才能“知”得正確和“行”得踏實。孔子整理《六經》,影響一個(ge) 時代。周敦頤、張載、二程、朱子也都通過他們(men) 的講學活動,開創了一個(ge) 時代的學術文化風氣。王陽明龍場悟道後有似西方傳(chuan) 教士的布道活動,也形成了一個(ge) 令人長久矚目的心學學派。今天應該有一批人敢於(yu) 站出來,承擔起重建中國學術的責任,引領風氣,扭轉乾坤,從(cong) 而最大化地彰顯華夏民族雍容大度、和平中正的文化新氣象。

 

第二,必須正本清源,即中國文化的正麵價(jia) 值、優(you) 良傳(chuan) 統必須通過創造性的詮釋,重新進入人的生命和社會(hui) 生活,最終則成為(wei) 有具體(ti) 人格精神力量支撐的活態的存在。孔子曾強調“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yu) 行事之深切著明”。心學思想資源必須活化為(wei) 活生生的具體(ti) 人格事實,真正成為(wei) 教育方麵的身教典範,能夠讓頑者立,懦者興(xing) ,墮者起,貪者廉,我們(men) 才能稱得上是創造了一個(ge) 時代的新心學。遺憾的是,現在的學校隻有知識教育、技能教育,少見人格教育、生命教育。媒體(ti) 上宣傳(chuan) 既無正學正講,也無正學俗講,可見中國文化的複興(xing) 尚有很長的路途要走。

 

第三,要重建秩序,將重建秩序視為(wei) 未來工作的重點,其中不能不注意的便是通過移風易俗紮實而艱苦的工作,引領社會(hui) 風氣轉變,重建華夏文明特有的禮義(yi) 秩序。所謂的文化的複興(xing) ,必然包括良好秩序的重建,建立人人都可以在其中安立生命的天人合一的秩序,天是指我們(men) 存在的最本然的狀態,人則為(wei) 我們(men) 的文化創造活動,二者合為(wei) 一體(ti) ,即文質相宜的理想化狀態,也是儒家一貫強調的文質彬彬然後君子的合理化文明形態,包括人與(yu) 人的倫(lun) 理關(guan) 係與(yu) 禮義(yi) 交往,人與(yu) 社會(hui) 的倫(lun) 理關(guan) 係與(yu) 禮義(yi) 交往,地區與(yu) 地區的倫(lun) 理關(guan) 係與(yu) 禮義(yi) 交往,國家與(yu) 國家的倫(lun) 理關(guan) 係與(yu) 禮義(yi) 交往,而每一個(ge) 人都應在相應的社會(hui) 關(guan) 係與(yu) 禮義(yi) 交往結構中恰如其分地自我定位,做到官有官樣,民有民樣,一切都在秩序化的運作過程獲得安適合理的安排。而政治秩序作為(wei) 其中的核心樞紐,乃是重建工作最重要的一環。政治秩序的好與(yu) 壞乃是國家社會(hui) 好與(yu) 壞的晴雨表,以良好的政治秩序帶動社會(hui) 秩序、經濟秩序、文化秩序的健康發展,中國的未來前途才可能有希望。

 

第四要重建中國文化的價(jia) 值係統,價(jia) 值係統是文化的隱性存在,政治製度則是其外顯形式,人之所以活得更有意義(yi) ,即在於(yu) 能領會(hui) 和創造價(jia) 值,而價(jia) 盾又能外顯為(wei) 行為(wei) 方式,最重要的則是一套製度體(ti) 係。價(jia) 值要與(yu) 理想、信念合為(wei) 一體(ti) ,像空氣一樣無所不在。中國幾千年來向往的和諧、和平、安寧、自尊、自強、友善、謙虛、勤勞、節儉(jian) 等等,都可以納入相應的價(jia) 值係統來加以重建,最終則融入人們(men) 生存、生活與(yu) 勞作的秩序結構之中,形成一個(ge) 民族及其所創造的文化的偉(wei) 大性格與(yu) 特色。

 

第五,必須樹立各行各業(ye) 可靠的權威,所謂可靠的權威乃是指真正而非虛假的權威。真正的權威帶來真正的秩序,虛假的權威帶來虛假的秩序。缺乏權威的時代必然是平庸的時代。這也是孔子最為(wei) 重視的正名思想,每一個(ge) 人都要按照名分的絕對性來盡相應的職責,必須以名求實或以實責名,名實錯位或名實乖舛隻能導致秩序的紊亂(luan) ,秩序的紊亂(luan) 則意味著自由與(yu) 創造的生活空間的封閉或阻塞。 名實相符可以強化人的身份角色意識,當然也就需要以仁愛精神為(wei) 支撐來建構合理的禮樂(le) 製度秩序。

 

權威創造典範,典範引發模仿,模仿遂形成相應的知識譜係,不僅(jin) 轉移了社會(hui) 風氣,而且積累了相應的文化資源。這同時也就意味著生活中的具體(ti) 實踐,形成家族相以的係列文化成果。譬如司馬遷是史界權威,《史記》作為(wei) 史家之絕響,不僅(jin) 形成了以其為(wei) 典範的一係列知識譜係,而且開創了整個(ge) 中國史學的天地。杜甫是詩聖,他的詩作有如詩壇上可供祭祀的神明,不僅(jin) 開創了一代詩歌撰作風氣,而且強化了華夏民族的詩化氣質。這就是西哲懷海德強調的“創造的少數”,他們(men) 可以影響一個(ge) 時代的文化發展方向。但必須指出的是,虛假的權威不僅(jin) 會(hui) 引起心理認同的失措,而且會(hui) 造成社會(hui) 惡劣的作假風氣。其中最要防範的便是權力的越位與(yu) 濫用,任何人都不能越過權力的邊界,去無端地向社會(hui) 或人民索取諸如博士、教授、院士的虛假稱號,以假權威的方式攪亂(luan) 國家社會(hui) 的正常秩序,否則最終的結果便各行各業(ye) 都由假權威濫竽充數,以致全民全社會(hui) 統統作假。可見重建真正的人人認可的權威,即是重建真正的人人認可的秩序,重建可以完好運作的秩序。秩序則是文化複興(xing) 的前提,是人類福祉的保障,其意義(yi) 不可說不大哉偉(wei) 哉!

 

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