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東海】仁本主義人性觀

欄目:思想探索
發布時間:2015-01-09 14:3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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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東海

作者簡介:餘(yu) 東(dong) 海,本名餘(yu) 樟法,男,屬龍,西元一九六四年生,原籍浙江麗(li) 水,現居廣西南寧。自號東(dong) 海老人,曾用筆名蕭瑤,網名“東(dong) 海一梟”等。著有《大良知學》《儒家文化實踐史(先秦部分)》《儒家大智慧》《論語點睛》《春秋精神》《四書(shu) 要義(yi) 》《大人啟蒙讀本》《儒家法眼》等。

 

 

仁本主義(yi) 人性觀

作者:餘(yu) 東(dong) 海

來源:作者授權 伟德线上平台 發布

時間:甲午年閏九月二十

           西曆2014年11月12日

 

 

 

一、性善論的兩(liang) 層義(yi)

二、尚書(shu) 和易經依據

三、仁本論和論語說

四、更多儒經依據

五、性惡論的錯誤

六、西方特色的性善論

 

一、性善論的兩(liang) 層義(yi)

 

儒家性善論有兩(liang) 層含義(yi) ,兩(liang) 重義(yi) 略別而相通。第一層含義(yi) 是:人類習(xi) 性有善、惡、無記之別,善習(xi) 具有根本性,是本性的作用。惡習(xi) 無論怎樣根深蒂固,相對善習(xi) ,都是後起的,或者說是派生的,惡習(xi) 仿佛烏(wu) 雲(yun) ,縱然遮天蔽日,終屬無根之物。借句俗話形容,即使失了權勢受到蒙蔽的主子,畢竟還是主子。

 

孟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wei) 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wei) 不善,非才之罪也。”(《孟子告子上》)意謂從(cong) 天生的性情來說,人都可以使善良,這就是我說人性本善之意。至於(yu) 說有些人不善良,那不能歸罪於(yu) 天生的資質。孟子“四端”論,說的就是善的根本性。關(guan) 於(yu) “四端”,早已膾炙人口,茲(zi) 不詳論。

 

朱熹說:“惡不可謂從(cong) 善中直下來,隻是不能善則偏於(yu) 一邊為(wei) 惡。”又說:“人性本善而已,才墮入氣質中,便熏染得不好了。雖熏染得不好,然本性卻依舊在此,全在學者著力。”

 

朱熹《雜著-明道論性說》引程明道觀點說:“善惡皆天理。謂之惡者,本非惡,但或過或不及,便如此。蓋天下無性外之物,本皆善而流於(yu) 惡耳。”其《孟子集注》引程伊川之言說:“性即理也。天下之理,原其所自,未有不善。喜怒哀樂(le) 未發,何嚐不善。發而中節,即無往而不善;發不中節,然後為(wei) 不善。故凡言善惡,皆先善而後惡;言吉凶,皆先吉而後凶;言是非,皆先是而後非。”

 

以上孟子、朱熹、二程都認為(wei) ,在善惡關(guan) 係中,善更根本,為(wei) 矛盾的主要方麵。

 

性善論的第二層含義(yi) 是:本性至善、超善。這是性善論的根本義(yi) 。人之本性即是天性,是萬(wan) 德之本,眾(zhong) 善之長,價(jia) 值之源,是一種絕對價(jia) 值、絕對的道德和絕對的善,故可以稱之為(wei) 至善,這是廣義(yi) 的善。王陽明說:“至善者,心之本體(ti) 也。心之本體(ti) 那有不善?”(《傳(chuan) 習(xi) 錄》)也可以稱為(wei) 超善,超越善惡概念,超乎一切相對的價(jia) 值和道德元素,不能用世間善惡概念和標準去衡量。

 

《大學》說“明明德”,以發揚光大本性明德為(wei) 大學三綱領的首綱;《中庸》說“天命之謂性”,天指天道,就流行而言為(wei) 天命,天之所命為(wei) 人之本性。可以說,儒家人性論是天命本性論。明德和天命,至善超善。

 

《說文解字》說:“性,人之陽氣。性,善者也,從(cong) 心,生聲。”性字本身就意味著善。清朝易學家黃宗炎說:“心為(wei) 人之主宰,而其所以生則性也。心本於(yu) 性,即天地生生之道也。人得此性,亦以生生為(wei) 心,是純陽之氣未雜於(yu) 陰,所以為(wei) 善,非對惡而言之善。”《周易象辭-周易尋門餘(yu) 論》)

 

宋胡宏說:“性也者,天地鬼神之奧也,善不足以言之,況惡乎?孟子道性善,善雲(yun) 者,歎美之詞,不與(yu) 惡對。”(《知言》)“非對惡而言之善”、“ 善不足以言之”和“不與(yu) 惡對”,都是指超越了善惡對立的超善。

 

二、尚書(shu) 和易經依據

 

說到性善論,孟子是必須提及的。程明道說:“孟子所以獨出諸儒者,以能明性也。”(《遺書(shu) 》)南宋著名教育家、理學家陳普有組詩詠孟子,讚美孟子“一言性善發天心”,詩曰:“異論縱橫害已深,一言性善發天心。民彝物則依然定,多少綱常起獸(shou) 禽。”大意是說,異端之論遺害無窮,孟子的性善之言,把天之心重新發顯出來,讓社會(hui) 道德規範得到重建,以儒家綱常把多少獸(shou) 禽重新變成人。

 

但孟子並非性善論的始作俑者。孔子和曆代聖賢都是性善論者,關(guan) 此,有《易經》、《詩經》、《尚書(shu) 》、《論語》、《郭店楚墓竹簡》、《朱子語類》、《傳(chuan) 習(xi) 錄》等大量經典言論為(wei) 依據。論及本性,除了荀子,曆代大儒中沒有性惡論者。性善論是儒家人性論的主流和正宗。

 

著名的“十六字心傳(chuan) ”堪稱儒家本性善最經典的依據:《尚書(shu) -大禹謨》說“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荀子·解蔽篇》有類似引稱:“《道經》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雲(yun) 。隻是荀子論性,仍停留於(yu) 人心層麵,未知道心,隻知人心,非正宗儒者。

 

人心即習(xi) 心習(xi) 性。習(xi) 性可善可惡,而且易惡。朱熹有詩說:“世上無如人欲險,幾人到此誤平生。”人欲就是人心;道心指本心本性,道心惟微,隱秘微妙。惟精惟一即功夫論。精誠之至,一以貫之,然後可以遵中道而行,執中道而固。

 

道心惟微的微,精微、幽微、微妙義(yi) ,與(yu) 退藏於(yu) 密的密近義(yi) ,都是對本性的形容。蓋本性超絕言詮,妙不可言,堪稱宇宙生命中最大的秘密。“退藏於(yu) 密”見於(yu) 《易經》和《中庸》程頤提示,因不知這個(ge) 密字的真義(yi) ,多數注解都不得要領。

 

《易經係辭》說:“聖人以此洗心,退藏於(yu) 密。吉凶與(yu) 民同患,神以知來,知以藏往。”洗心是功夫,退藏於(yu) 密是境界,是儒家特色的肉身成道,相當上達天道、與(yu) 天合德、宅於(yu) 仁境、證入無相大光明等等。

 

經過易理洗心而退藏於(yu) 密,相當於(yu) 經過精一功夫修養(yang) 而允執厥中。《係辭》接著“退藏於(yu) 密”說“吉凶與(yu) 民同患”,可見退藏於(yu) 密之後,更加先天下之憂而憂,以百姓吉凶為(wei) 吉凶。退藏於(yu) 密相當於(yu) 《大學》的“明明德”,吉凶與(yu) 民同患相當於(yu) “親(qin) 民”。仁者愛人,仁者必有愛人之心;內(nei) 聖外王,內(nei) 聖必有外王追求。本性之善勃勃不容已,必有各種外在表現。

 

儒學將民與(yu) 天並列,強調吉凶與(yu) 民同患,強調敬天保民應天順人,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是真正以民為(wei) 本的政治學。故儒家最關(guan) 心人民利益福祉,最能親(qin) 民仁民重民惠民愛民。由於(yu) 曆史和人性的局限,儒學在漫長的曆史實踐中難免有種種不足,但已遠遠高出同時期的非儒家政治。

 

《湯誥》說:“惟皇上帝,降衷於(yu) 下民”。皇,大的意思;上帝,天道的人格化形容;衷字,古訓善。孔安國傳(chuan) :“衷,善也。”宋蘇軾《書(shu) 傳(chuan) 》卷七:“衷,誠也。”降衷於(yu) 下民,意思是天賦善性於(yu) 人民。孔穎達疏:“天生烝民,與(yu) 之五常之性,使有仁義(yi) 禮智信,是天降善於(yu) 下民也。天既與(yu) 善於(yu) 民,君當順之, 故下傳(chuan) 雲(yun) ,順人有常之性,能安立其道教,則為(wei) 君之道。”(《尚書(shu) 正義(yi) 》)

 

《西伯戡黎》說:“不虞天性,不迪率典。”孫星衍疏:“天性,謂天命之性,仁義(yi) 禮智信也。”(《尚書(shu) 今古文注疏》)。

 

《君陳》說:“惟民生厚,因物有遷。”傳(chuan) 曰:“言人自然之生敦厚,因所見所習(xi) 之物而有變遷。”生,古代與(yu) 性字通用,民生即民性,厚即敦厚,民性因物質和環境而改變,或改厚為(wei) 薄,或變善為(wei) 惡。

 

《論語》中子貢說:“夫子之言性與(yu) 天道,不得而聞。”性與(yu) 天道,其實是“一個(ge) 東(dong) 西”, 於(yu) 人為(wei) 性體(ti) ,於(yu) 天為(wei) 道體(ti) ,宇宙本體(ti) ,《易經》稱之為(wei) 乾元。乾卦卦辭為(wei) :元亨利貞。這四個(ge) 字被稱為(wei) 卦之四德,即乾元四德。《文言》說:

 

“元者善之長也,亨者嘉之會(hui) 也,利者義(yi) 之和也,貞者事之幹也。君子體(ti) 仁足以長人,嘉會(hui) 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yi) ,貞固足以幹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貞。”

 

元者善之長,含首善、大善、仁善、至善、超善諸義(yi) 。這是天道至善的最好說明。其它亨利貞也都是善德。接著說君子可以行這四德,說明人之本性也具有這四德。這就叫道體(ti) 和性體(ti) 統一起來了。

 

《子夏易傳(chuan) 》說:“元,始也;亨,通也;利,和也;貞,正也。言乾稟純陽之性,故能首出庶物,各得元始開通諧和貞固,不失其宜,是以君子法乾而行四德,故曰乾元亨利貞矣。”

 

《係辭上》又將並將道體(ti) 的作用、性體(ti) 的功能、聖賢的德業(ye) 和人類和文明一以貫之地作了貫通。《係辭上》說:

 

“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太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cong) 。易知則有親(qin) ,易從(cong) 則有功。有親(qin) 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可久則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ye) 。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

 

乾坤二元,生生不息,生天生地,成就生命。生命之中,男性側(ce) 重陽剛,女性偏於(yu) 陰柔。知是主持、主管義(yi) 。乾元大生,負責創始,坤元廣生,負責生成。

 

簡易是易的三大義(yi) 之一。易簡是乾坤之盛德,體(ti) 現於(yu) 人類則為(wei) 聖賢之大德,進而得天下之大理,成文明之大業(ye) 。我說過,人類一切文明,包括政治製度物質科技文明,都源於(yu) “性與(yu) 天道”。換言之,一切良製良法良風良俗良技良器,無非良知的作用。

 

性善論是核心易理之一。在人性論上,《易經》認為(wei) 本性之善源自天道生生之德,同時強調人要通過後天努力效法天道以擴充其性。所謂繼善成性,於(yu) 人而言,就是繼天道而為(wei) 純善,成生命之本性。朱熹說:“流行造化處是善,凝成於(yu) 我者即是性。繼之者善,成之者性,性就是善。”(《朱子語類》)

 

“繼善成性”語出《易經-係辭上》:

 

“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顯諸仁,藏諸用,鼓萬(wan) 物而不與(yu) 聖人同憂,盛德大業(ye) 至矣哉!富有之謂大業(ye) ,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成象之謂乾,效法之謂坤,極數知來之謂占,通變之謂事,陰陽不測之謂神。”

 

對於(yu) 陰陽統一、體(ti) 用不二的天道,仁者見仁,知者見知。仁者知者各有所見,百姓不明所以,也沒有存養(yang) 工夫,但隻要不去故意毀壞她,她同樣會(hui) 無意識地在日常生活中起作用。但因為(wei) 大多數人不知“道”,所以君子之道罕見罕聞。

 

陰陽本乎乾元而創生萬(wan) 物,道生萬(wan) 物,繼道為(wei) 善,生物就是至善。於(yu) 人而言,未繼之前為(wei) 天道,乾元為(wei) 天道之體(ti) ;既成之後為(wei) 人道,本性是人道之本。宋朝楊萬(wan) 裏有一個(ge) 巧妙的比喻:

 

“道者,善之父;性者,道之宅,故繼道謂之善。然有之而能成之者,聖人也。自非聖人,有有之而得其一二者,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不知也。此君子之道之所以知之者鮮也。”(《誠齋易傳(chuan) 》)

 

道體(ti) 鼓舞化育萬(wan) 物,但不像聖人那樣存在憂患之心。“性與(yu) 天道”的盛大品德、偉(wei) 大功業(ye) 實在崇高。“鼓萬(wan) 物而不與(yu) 聖人同憂”,豈非超善乎?盛德大業(ye) ,豈非大善乎?富有、日新、生生、成象、效法、極數知來、通變、陰陽不測等等,或為(wei) 天道的特征,或為(wei) 本性的大用,無一不善,無非超善大善。

 

《係辭上》接著說:

 

“夫易廣矣大矣!以言乎遠則不禦,以言乎近則靜而正,以言乎天地之間則備矣。夫乾,其靜也專(zhuan) ,其動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靜也翕,其動也辟,是以廣生焉。廣大配天地,變通配四時,陰陽之義(yi) 配日月,易簡之善配至德。”

 

易理廣大,沒有止境,貞靜中正,沒有遺漏,無所不包,無所不備。乾坤統一,動靜合一,乾元靜專(zhuan) 動直大生不息,坤元靜翕動辟廣生無已,這都是善,超善。乾坤即乾元和坤元,又以乾元為(wei) 主。天地的廣大源於(yu) 乾坤的廣生大生,四時變化源於(yu) 乾坤的變通,日月的特征源於(yu) 乾坤的陰陽義(yi) 蘊,本性至德源於(yu) 乾坤的易簡之善。天道有易簡之善,性有至德,性與(yu) 天道,豈有絲(si) 毫不善哉。

 

《係辭上》又說:“成性存存,道義(yi) 之門”。成性指天道成就本性,天命之謂性,存存是存養(yang) 本性,屬於(yu) 功夫論,即明明德、致良知功夫。人有此本性而存養(yang) 之,就可以產(chan) 生道義(yi) 精神了。

 

方東(dong) 美之《中國哲學之精神及其發展》一文中,根據易理論“性之理”,說性含五義(yi) :育種成性義(yi) ,開物成務義(yi) ,創造不息義(yi) ,變化通幾義(yi) ,綿延長存義(yi) 。(河北教育出版社《中國現代學術經典-方東(dong) 美卷》)這五義(yi) 都是大善,是本性的五大作用。這五大義(yi) 蘊含於(yu) 《易經》全部,其中《乾文言》和《係辭》論之尤為(wei) 透徹。

 

方東(dong) 美將《易經》的要義(yi) 分為(wei) 四方麵,其一是“提倡一種性善論之人性觀”。他說:“據萬(wan) 物含生論之自然觀而深心體(ti) 會(hui) 之,油然而興(xing) 成就人性內(nei) 具道德價(jia) 值之使命感,發揮人性中之美善秉彝,使善與(yu) 美俱而相得益彰,以盡善盡美,美善合一為(wei) 人格發展之極致。”方氏指出,此義(yi) 亦孔子首發之,俱載於(yu) 乾《文言》及坤《文言》而尤詳於(yu) 《象傳(chuan) 》。

 

三、仁本論和論語說

 

關(guan) 於(yu) “性與(yu) 天道”,孔子在《易經》中論透了。同時,《論語》中沒有直接談論,並非不談論,而是從(cong) 作用的層麵談。《論語》中所論的所有道德元素,無非仁性的發用。孔子說“吾道一以貫之”,這個(ge) “一”就是仁。這個(ge) 仁,不僅(jin) 是論語的核心字眼,也是儒學的最高原則。

 

仁字多義(yi) ,要義(yi) 有三:一、仁從(cong) 人二,表示兩(liang) 人親(qin) 密,可以理解為(wei) 人與(yu) 人相處之道;二、《說文》:仁古文為(wei) 忎,從(cong) 千心作。小篆寫(xie) 法,千字如下伏的身體(ti) ,忎為(wei) 上身下心,意味著身心統一;三、仁從(cong) 人從(cong) 二,二象征天地,人加二,意味著天人不二、三元(乾元坤元人元)歸一。清黃宗炎論仁說:

 

“仁從(cong) 人,從(cong) 一從(cong) 心,正孟子所謂:仁,人心也。聖而堯舜,愚而桀紂,其心一也,所以性善也。性善者,仁也,善之長也,人皆有之。小篆作仁。在人之體(ti) 為(wei) 元,在人之心為(wei) 仁,即此一理也。二者何?指此上下也,上通於(yu) 天,下徹於(yu) 地,人與(yu) 天地合德者,即此仁也。”(《周易象辭-周易尋門餘(yu) 論》)

 

人與(yu) 天地合德,即天人合一,元者善之長,乾卦之元就是仁。《孟子•告子上》說:“仁,人心也”,即以仁為(wei) 人之本心,本心即天心。

 

仁者愛人這句聖言,將內(nei) 聖外王貫通了。內(nei) 聖學以仁為(wei) 本,修養(yang) 仁德;外王學以人為(wei) 本,追求王道,親(qin) 親(qin) 仁民是愛人的表現。仁民是政治性愛人,《尚書(shu) 》說保民,《大學》說親(qin) 民,都是仁愛民眾(zhong) 。親(qin) 親(qin) 仁民愛物,仁愛有次序而無局限。仁者在位,必然致力於(yu) 仁政建設。大仁必大義(yi) ,義(yi) 刑義(yi) 殺義(yi) 戰,無非出自於(yu) 仁愛之心。

 

注意,仁者愛人不能理解為(wei) “仁的含義(yi) 就是愛人”,這是對仁這個(ge) 概念的膚淺化。“愛人”隻是仁性的作用和仁者的表現。仁性無所倚,無論是否涉及他人,仁者的仁德不變。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窮達不改其仁。

 

仁是人之本心、生命本性和宇宙本體(ti) ,與(yu) 詩之上帝、書(shu) 之昊天、禮之太一、易之乾元、大學之明德、中庸之天命和誠、程朱之天理、陽明之良知等等概念,同一級別,異名同指。仁也就是曆聖相傳(chuan) 的“允執厥中”的中。儒家所有經典和聖人之言,都可以統一於(yu) 仁字大旗之下。

 

不是唯物論,也不是唯心論;不是無神論,也不是有神論;不是集體(ti) 主義(yi) ,也不是個(ge) 人主義(yi) ;不是利己主義(yi) ,也不是利他主義(yi) ;儒家的世界觀、人生觀、人性觀、價(jia) 值觀和政治觀都是仁本主義(yi) 。孟子說:“道二,仁與(yu) 不仁而已矣。”仁是大善,仁本主義(yi) 人性論就是性善論。

 

《論語雍也篇》記載,孔子說:“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本章兩(liang) 個(ge) 生字,多數學者都作“生存”解,東(dong) 海以為(wei) ,這裏的生作本性解更準確。生,古代與(yu) 性字通用。《周禮-地官-大司徒》:“以土會(hui) 之法,辨五地之物生。”注:“杜子春讀生為(wei) 性。”本章意思是,人的本性是正直的。扭曲了人性,免於(yu) 災禍是僥(jiao) 幸。

 

劉氏《正義(yi) 》:“直者,誠也。”《中庸》以誠為(wei) “天之道”。《易經》以直為(wei) 乾元之德。《係辭》說:“夫乾,其靜也專(zhuan) ,其動也直,是以大生焉。”乾之德,天之道,就是人之本性。

 

德字古字為(wei) 惪,從(cong) 心從(cong) 直,心直為(wei) 德。人之生也直,意謂人性本正直,無所回曲,直就是德,就是善。這句話相當於(yu) 說,人之初性本善。顧炎武說:“人之生也直,即孟子所謂性善。”(《日知錄》)

 

“罔之生”生(性),是指後天的不良習(xi) 性。人性扭曲敗壞了,人的生存和安全就得不到保障。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僥(jiao) 幸,小人冒險行事,為(wei) 非作歹,就會(hui) 招災惹禍。如果免於(yu) 災禍,隻是僥(jiao) 幸而已。

 

《論語陽貨篇》孔子說:“性相近也,習(xi) 相遠也。”是邢昺疏:“性,謂人所稟受,以生 而靜者也,未為(wei) 外物所感,則人皆相似,是近也。既為(wei) 外物所感,則習(xi) 以性成。若習(xi) 於(yu) 善則為(wei) 君子,若習(xi) 於(yu) 惡則為(wei) 小人,是相遠也。”

 

《性自命出》說“四海之內(nei) 其性一”,孔子說“性相近”,言各有當。就個(ge) 體(ti) 而言,某些習(xi) 性亦與(yu) 生俱來。佛家所謂的“無明”根深蒂固,有一定的先天性,隻是不如“光明本性”更為(wei) 根本耳。黃宗羲認為(wei) :“人乃父母之分身,當其在胎之時,已有習(xi) 矣。不然,古人之言胎教何也?”所以孔子說人之初,性相近而不是性相同,有其道理。

 

孔子這裏說的“性”雖指本性,實已摻雜與(yu) 生俱來的某些習(xi) 性,即宋儒所謂“氣質之性”。隻是“人之初” 氣質之性細微,故“性相近”。朱熹說:“此所謂性,兼氣質而言者也。氣質之性,固有美惡之不同矣。然以其初而言,則皆不甚相遠也。但習(xi) 於(yu) 善則善,習(xi) 於(yu) 惡則惡,於(yu) 是始相遠耳。”(《集注》)

 

程子說:“此言氣質之性,非言性之本也。若言其本,則性即是理,理無不善,孟子之言性善是也”(《論語集注》),以為(wei) 此“性”完全指氣質之性,這就不對了。孩童之性以“性之本”為(wei) 主,摻雜了氣質之性,所以都善良,都近似,又有所不同。孔子隻論現世,就現世和一期生命而言,“性相近”的說法最為(wei) 真確。

 

四、更多經典依據

 

除了《易經》《尚書(shu) 》和《論語》,詩禮諸經和其它經典亦有很多性善論的闡發。

 

《詩經烝民篇》說:“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天道生下眾(zhong) 多人.有著形體(ti) 有本性。人民秉持性之常,最為(wei) 愛好是美德。有物有則的則,秉彝的彝,都指本性。朱熹《孟子集注》引楊氏言:“天生烝民,有物有則。物者,形色也。則者,性也。”毛傳(chuan) :“彝,常。” 常理,常道,常規,常性。

 

熊十力先生說:“民之秉彝曰性。彝,美也。此美絕待,非與(yu) 惡對。天命者,本體(ti) 之目。本體(ti) 具萬(wan) 善,至美者也。民,猶言人。夫人皆秉天命以有生。即秉至美之理,以成為(wei) 人。故尅就此至美之理之在人而言,則曰性。”(《新唯識論·附錄》)

 

朱熹《詩集傳(chuan) 》:“昔孔子讀詩至此而讚之曰,為(wei) 此詩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而孟子引之、以證性善之說。其旨深矣。讀者致思焉。”《孟子告子》中引此四句與(yu) 孔子的闡釋作為(wei) “性善論”的依據。戴震《詩補傳(chuan) 》說:“詩美仲山甫德之純粹而克全,故推本性善以言之。”

 

《周頌》說:“維天之命,於(yu) 穆不已。於(yu) 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於(yu) 穆不已”,健動流行,至誠無息。《中庸》引用了這句詩是:“詩雲(yun) :維天之命,於(yu) 穆不已!蓋曰天之所以為(wei) 天也。”

 

《中庸》說:“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又說:

 

“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明確指出,誠為(wei) 天之道,人之性。《中庸》又說:“唯天下至誠,為(wei) 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讚大地之化育;可以讚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yu) 天地參矣。”

 

孟子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yang) 其性,所以事天也。”又說:“萬(wan) 物皆備於(yu) 我矣。反身而誠,樂(le) 莫大焉;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盡心》)這裏的心、性、誠和我指的都是本性。正因為(wei) 心性本善,所以才能盡心知性知天,證得“萬(wan) 物皆備”的大我,反身而誠,才能樂(le) 莫大焉。如果本性為(wei) 惡,反身而誠,何樂(le) 之有?

 

《左傳(chuan) -成公十三年》:“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是以有動作禮義(yi) 威儀(yi) 之則,以定命也。”這裏天地之中的中,孔穎達釋為(wei) “中和之氣”,牟宗三進一步闡釋為(wei) “天地之中即天地衝(chong) 虛中和之氣,或一元之氣”。我認為(wei) 再進一步理解為(wei) 乾元天道,更為(wei) 合適。

 

《郭店楚墓竹簡-性自命出篇》說:“性自命出,命自天降。”《中庸》說“天命之謂性”;《尚書(shu) 湯誥》說:“維皇上帝降衷於(yu) 下民,若有恒性。”王陽明說:“人孰無根,良知即是天植靈根,自生生不息。但著了私累,把此根戕賊蔽塞,不得發生耳。”(《傳(chuan) 習(xi) 錄》)這裏的性、恒性和良知,都是指人之本性,生之本質,為(wei) 上帝所降,上天所賦,天命天性天植靈根,豈有不善哉? 

 

超越相對的善惡,絕對的、超越性的善,也可以說是無善無惡。王陽明說:“性之本體(ti) ,原是無善無惡的,發用上也原是可以為(wei) 善可以為(wei) 不善的。”(《傳(chuan) 習(xi) 錄》)王陽明四句教前兩(liang) 句為(wei) :“無善無惡心之體(ti) ,有善有惡意之動。”告子也主張“性無善無不善”,卻受到孟子批判。其實告子的問題是隻知習(xi) 性而不識本性,如王陽明所說:“告子認得一邊去了,不曉得頭腦。若曉得頭腦,如此說亦是。”

 

“意之動”的意是意識,“意之動”即意識心發動,產(chan) 生習(xi) 性。習(xi) 性就“有善有惡”了。習(xi) 性有善有惡,儒家對此認知最早。《尚書(shu) 太甲》中伊尹說“習(xi) 與(yu) 性成”,人的習(xi) 慣養(yang) 成,就成為(wei) 習(xi) 性。所謂習(xi) 慣成自然,習(xi) 性往往根深蒂固,與(yu) 自然本性相似。孔子“性相近也,習(xi) 相遠也”的命題就與(yu) 伊尹之說相愜。

 

《大戴禮記·保傅》載孔子言:“少成若天性,習(xi) 貫之為(wei) 常。”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引盧注:“言人性本或有所不能,少教成之,若天性自然也。《周書(shu) 》曰習(xi) 之為(wei) 常,自氣血始。其太子幼擇師友亦然。”雲(yun) 。“習(xi) 之為(wei) 常,自氣血始。”意謂習(xi) 慣的養(yang) 成,可以從(cong) 幼年開始,強調幼兒(er) 教育的重要性。《召誥》說:“節性,唯日其邁。”節製他們(men) 的習(xi) 性,使之天天進步,這是為(wei) 了養(yang) 成善習(xi) 。

 

《郭店楚墓竹簡-性自命出》說:“凡人雖有性,心亡奠誌(心無定誌),待物而後作,待悅而後行,待習(xi) 而後奠。”這裏性即指本性,心則指習(xi) 性。本性無待,是先天的,習(xi) 性有待,是後天的。又說:

 

“四海之內(nei) ,其性一也。其用心各異,教使然也。凡性,或動之,或逆之,或交之,或厲之,或出之,或養(yang) 之,或長之。凡動性者,物也;逆性者,悅也;交性者,故也;厲性者,義(yi) 也;出性者,勢也;養(yang) 性者,習(xi) 也;長性者,道也。”

 

四海之內(nei) 其性一,人人本性都一樣,但習(xi) 性千差萬(wan) 別,用心各異,是因為(wei) 環境和教育不同造成的。《性自命出》後麵還有“未教而民恒,性善者也”之言。

 

性本善並不保證習(xi) 性也都是善的,就像源頭清澈但不能保證下遊一定清澈一樣。性相近習(xi) 相遠,遮蔽本性、惡化習(xi) 性的事物太多了。如歪理邪說的誤導,惡製惡法的熏陶,利益物質的誘惑等等,都會(hui) 讓人產(chan) 生惡意惡念,發為(wei) 惡言惡行,形成為(wei) 惡習(xi) 。世人很容易被各種惡習(xi) 牽著鼻子走。

 

曆代大儒說人性,往往本習(xi) 並論。朱熹說:“蓋人心本善,方其見善欲為(wei) 之時,此是真心發見之端。然才發便被氣稟物欲蔽固了,此須自去體(ti) 察,最是一件大工夫。”(《近思錄》)

 

朱熹又說:“性命,形而上者也;氣則形而下者也。上者一理渾然,無有不善;形而下者則紛紜雜揉,上者一理渾然,無有不善;形而下者則紛紜雜揉,善惡有所分矣。故人物既生,善惡有所分矣。故人物既生,則即此所稟以生之氣,而天命之性存焉。”(《晦庵集-明道論性說》)

 

程頤說:“人性本善,有不可革者,何也?曰:語其性,則皆善也;語其才,則有下愚之不移。 所謂下愚有二焉:自暴也,自棄也。人苟以善自治,則無不可移者。雖昏愚之至,皆可以漸磨而進。惟自暴者拒之以不信,自棄者絕之以不為(wei) ,雖聖人與(yu) 居,不能化而入也。仲尼之所謂下愚也。然天下自暴自棄者,非必皆昏愚也,往往強戾而才力有過人者,商辛是也。聖人以其自絕於(yu) 善,謂之下愚。然考其歸,則誠愚也。既曰下愚,其能革麵,何也?曰:心雖絕於(yu) 善道,其畏威而寡罪則與(yu) 人同也。惟其有與(yu) 人同,所以知其非性之罪也。”(《程氏易傳(chuan) ·革傳(chuan) 》)

 

程頤指出,下愚之人猶能革麵,是因為(wei) 他們(men) 的心雖絕於(yu) 善道,但害怕君威而少犯罪過的心理與(yu) 別人相同,這就可以說明他們(men) 的愚惡並非本性問題。

 

張載說:“心本善,發於(yu) 思慮,則有善有不善。若既發,則可謂之情,不可謂之心。譬如水,隻可謂之水。至如流而為(wei) 派,或行於(yu) 東(dong) ,或行於(yu) 西, 卻謂之流也。”(《近思錄》)

 

宋儒都是性善論者,所說天理,於(yu) 人而言,即為(wei) 本性。朱熹說:“心,一也,方寸之間,人欲交雜則謂之人心,純然天理則謂之道心。”(《朱子語類》)天理即道心。伊川說性即理。“理也,性也,命也,三者未嚐有異。窮理則盡性,盡性則天命矣。天命猶天道也,以其用而言之則謂之命,命者造化之謂也。”“人心私欲,故危殆;道心天理,故精微。”(《二程遺書(shu) 》)道心、天理、天命、天性、人之本性,都是一個(ge) 東(dong) 西。

 

程端蒙說:“天理流行,賦予萬(wan) 物,是之謂命。 人所稟受,賢愚厚薄,是之謂分。 古今人物,本本原原,初無或一,是曰理一。 親(qin) 疏貴賤,賢愚厚薄,萬(wan) 有不齊,是曰分殊。 稟於(yu) 天者,有清有濁,有善有惡,是之謂氣。 受於(yu) 人者,或明或昏,或粹或雜,是之謂質。”(《字訓》)

 

陳淳說:“天所命於(yu) 人以是理,本隻善而無惡。故人所受以為(wei) 性,亦本善而無惡。孟子道性善,是專(zhuan) 就大本上說來,說得極親(qin) 切,隻是不曾發出氣稟一段,所以啟後世紛紛之論,蓋人之所以有萬(wan) 殊不齊,隻緣氣稟不同。”(《北溪字義(yi) 》)

 

否定惡習(xi) 存在,當然幼稚;否定本性之善,更是膚淺。不明其心,不見其性,縱入儒門,也難登堂,難以樹立良知信仰的堅定。其實三字經開頭就講得很清楚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xi) 相遠。”十二個(ge) 字講出了萬(wan) 古不易的人性真理。

 

王陽明和孟子對良知概念的定位有所不同,在孟子為(wei) 本性的作用,陽明將之提升為(wei) 本性,但兩(liang) 人對“天命之性”都有圓滿證悟,都是性善論者。王陽明“生天生地,神天神地”的良知,就是孟子說“萬(wan) 物皆備於(yu) 我”的我,都是指本性。

 

王陽明指出,關(guan) 於(yu) 人性論,“有自本體(ti) 上說者,有自發用上說者,有自源頭上說者,有自流弊處說者。總而言之,隻是一個(ge) 性,但所見有淺深爾。”(《傳(chuan) 習(xi) 錄》)自發用上說,就是從(cong) 習(xi) 性上說,所見淺了;自流弊處說,就是從(cong) 惡習(xi) 處說,所見就更淺了。

 

董仲舒所見就比較淺。他持“性仁情貪論”,說:“天兩(liang) 有陰陽之施,身亦兩(liang) 有貪仁之性。”(《春秋繁露》)統而言之,陰陽不二、都是天道,性情不二,都是天性;分而言之,陽是主,陰是從(cong) ,性是主,情是從(cong) ,善是主,惡是從(cong) 。

 

這種說法與(yu) 孟子有所不同,淺於(yu) 孟子。蓋董氏將“陰之惡”、“情之貪”納入本性,犯了本習(xi) 不分的錯誤。仁為(wei) 本性,貪為(wei) 習(xi) 性,這裏來不得一點馬虎,絕不能一視同仁。“天兩(liang) 有陰陽之施”,但無善惡之別,陰不等於(yu) 惡。一陰一陽之謂道,乾陽坤陰,都是純善呀。

 

好在董氏肯定人有先天善質,與(yu) 荀子有本質性區別,原則上仍可納入性善論範疇。他說:“仁之美者在於(yu) 天。天,仁也。…察於(yu) 天之意,無窮極之仁也。人之受命於(yu) 天也,取仁於(yu) 天而仁也。”(《春秋繁露·王道第六篇》)又說:“天德施,地德化,人德義(yi) 。…人受命乎天也,故超然有以倚。物疢疾莫能為(wei) 仁義(yi) ,唯人獨能為(wei) 仁義(yi) 。物疢疾莫能偶天地,唯人獨能偶天地。”(《人副天數篇》)又說:“人受命於(yu) 天,有善善惡惡之性,可養(yang) 而不可改,可豫而不可去,若形體(ti) 之可肥臞而不可革也。”

 

這三段話是性善論的明確表述。人受命於(yu) 天,與(yu) 《中庸》“天命之謂性”義(yi) 近。“人取仁於(yu) 天而仁”就是說本性為(wei) 仁。人德即本性之德,仁和義(yi) 都是大善。

 

五、性惡論的錯誤

 

“人取仁於(yu) 天而仁”這個(ge) 道理非荀子所知。荀子認為(wei) 人性本惡,生而好利、疾惡和縱欲,需要後天文明的熏陶和製度的約束。

 

《荀子性惡篇》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偽(wei) 也。”“故聖人化性而起偽(wei) ,偽(wei) 起而生禮義(yi) ,禮義(yi) 生而製法度。”“言聖人能變化本性,而興(xing) 起矯偽(wei) 也。”偽(wei) 即人為(wei) 。唐楊倞注:“為(wei) ,為(wei) 也,矯也,矯其本性也。凡非天性而人作為(wei) 之者,皆謂之偽(wei) 。”

 

這就是錯認現象為(wei) 本質、錯認惡習(xi) 為(wei) 本性了。他不知道,天命之性才是化去氣質之性、興(xing) 起文明之偽(wei) 的內(nei) 驅力。荀子隻知人類習(xi) 性之惡,不識人性根本之善,知習(xi) 而不知本,知人欲而不知天性。程子說:“荀子極偏駁,隻一句性惡,大本已失。”(《朱子語類》)王陽明弟子黃修易說:“孟子從(cong) 源頭上說性,要人用功在源頭上明澈。荀子從(cong) 流弊說性,功夫隻在末流上救正,費力了。”(《傳(chuan) 習(xi) 錄》)

 

王夫之說:“盡性以至於(yu) 命。至於(yu) 命,而後知性之善也。天下之疑,皆允乎人心者也;天下之變,皆順乎物則者也。何善如之哉!測性於(yu) 一區,擬性於(yu) 一時,所言者皆非性也,惡知善?”(《船山思問錄》)

 

一區是一定區域間,一時是一定時間段性。荀子不識本性是內(nei) 在和超越的統一,測性於(yu) 一區,擬性於(yu) 一時,所以得出了錯誤的結論,所見隻是習(xi) 性。朱熹特別輕蔑地對他的學生說:

 

“不須理會(hui) 荀卿,且理會(hui) 孟子性善。渠分明不識道理。如天下之物,有黑有白,此是黑,彼是白,又何須辨?荀揚不惟說性不是,從(cong) 頭到底皆不識。當時未有明道之士,被他說用於(yu) 世千餘(yu) 年。韓退之謂荀揚大醇而小疵。伊川曰韓子責人甚恕。自今觀之,他不是責人恕,乃是看人不破。今且於(yu) 自己上作工夫,立得本。本立則條理分明,不待辨。”(《朱子語類》)

 

荀揚指荀子和楊雄。楊雄說“人之性善惡混,修其善則為(wei) 善人,修其惡則為(wei) 惡人。”朱熹認為(wei) 他與(yu) 荀子一樣都不識本性真相,韓愈說荀楊兩(liang) 位“大醇而小疵”,是讚美過度,缺乏擇法之眼,沒有看破荀楊。

 

人性論所論之性,必須是本性。因為(wei) 習(xi) 性無常,因人而異,有善習(xi) ,有惡習(xi) ,有無記習(xi) 。就習(xi) 性而言,說善說惡,說非善非惡,都成立,但沒有意義(yi) 。本性論隻能自本體(ti) 和源頭上說,不能自發用上流弊處說。孟子“四端”雖是從(cong) 發用上說,但他反身而誠,從(cong) 用見體(ti) ,已明大體(ti) ,即知善習(xi) 的根本性,更知本性的至善性。

 

本性至善,習(xi) 性易惡。孟子說:“仁義(yi) 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仁義(yi) 禮智的善端與(yu) 生俱來,但善端的茁壯和光大,有賴於(yu) 後天的修養(yang) 。如果不養(yang) 其善,任其為(wei) 情欲、物欲、私欲所困,陷溺於(yu) 與(yu) 禽獸(shou) 共通的耳目感官追求,人就變得與(yu) 禽獸(shou) 相似了,就如美木被斧斤砍伐,嫩芽為(wei) 牛羊踐踏。故孟子得出一條規律:“苟得其養(yang) ,無物不長;苟失其養(yang) ,無物不消。”(《孟子告子上》)

 

客觀環境對善端能否發揚光大有極大關(guan) 係。孟子說:“舜之居深山之中,與(yu) 木石居,與(yu) 鹿豕遊,其所以異於(yu) 深山之野人者幾希;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jue) 江河,沛然莫之能禦也。”(《盡心上》)

 

物質生活狀況也是製約人性善惡走向的重要因素。“富歲,子弟多賴;凶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而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告子上》)豐(feng) 收年成,子弟多懶惰;災荒年成,子弟多強暴。並不是天生的資質不同,而是環境變化影響他們(men) 的心性。好比大麥,種子一樣,收成有差異,原因就在於(yu) “地有肥磽,雨露之養(yang) ,人事之不齊也”(《告子上》)。

 

因為(wei) 習(xi) 性易惡,道德教化和禮樂(le) 刑政就成為(wei) 人世的必須,政治的的必須,個(ge) 人則需要下一番致良知的功夫。致良知,達則兼善天下,有望改變國家的命運;窮則獨善其身,可以改變自家的命運。儒學即良知學,對良知的證悟最為(wei) 中正圓滿,普及儒學複興(xing) 儒家,是救民救國和自救的最好方式。

 

習(xi) 性易惡,不能說本性為(wei) 惡。

 

荀子“化性起偽(wei) ”說存在原則性錯誤。氣質之性可人為(wei) 化之,故宋儒教人以變化氣質為(wei) 先,但變化氣質的目的是為(wei) 了恢複天命之性。儒家正宗隻說存性、養(yang) 性、知性、見性、明性、盡性,天命之性至善,是一切道德文化文明和禮製的源頭。儒家各派功夫論都是建立在性善論基礎上的。

 

正確的說法不是化性起偽(wei) ,而是見性起文,複性起禮,或者複性起偽(wei) 。(將偽(wei) 字解釋為(wei) 人為(wei) ,以形容禮義(yi) 文明,其實不妥。茲(zi) 不詳論,姑且借用一下。)孟子說“盡心盡性則知天”,《中庸》說:“唯天下至誠為(wei) 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讚天地之化育。可以讚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yu) 天地參矣。”

 

這才有望盡倫(lun) 盡製,讓個(ge) 體(ti) 成就大德,為(wei) 社會(hui) 建設王道。

 

否定惡習(xi) 存在,當然幼稚;否定本性之善,更是膚淺。不明其心不見其性,縱入儒門也難登堂,難以樹立良知信仰的堅定。荀子雖然是禮學大家,外王大師,但非儒家正宗,故我稱之為(wei) 儒門外道。

 

人性論作為(wei) 一種哲學,應從(cong) 根本上說性。人性論必須追究,善的源頭、道德的源頭在哪裏。這是哲學的根本問題之一,其重要性僅(jin) 次於(yu) 本體(ti) 論,屬於(yu) 準“第一性”問題。荀子“化性起偽(wei) 說”認為(wei) 本性不良需變化之,以建立起道德文明之“偽(wei) ”,這就將道德的源頭置於(yu) 本性之外了。性惡論者必然不識道心,必然“心外求法”,必是外道,外乎孔孟之道、中庸之道,外乎仁本主義(yi) 。

 

根本一錯,流蔽無窮,故孟子說:“言人之不善,當如後患何?”此言是提醒,性惡論後患無窮。有學者解釋為(wei) :說別人不好,有後患怎麽(me) 辦?以為(wei) 孟子是口不臧否他人是非的鄉(xiang) 願呢。孟子果然有先見之明:荀子倡性惡,結果導出了法家,繼又導出了秦王朝和秦製度,肇禍天下,貽害兩(liang) 千多年。

 

性惡論從(cong) 本質上否定了人類生命的尊嚴(yan) 和高貴,摧毀了道德的根基。人性論之錯,根源於(yu) 世界觀、生命觀之誤,必然導致人生觀、價(jia) 值觀、政治觀等一連串錯誤。紮根性惡論(或類性惡論)的指導思想,導不出以民為(wei) 本的善政,建不起維護民權的善製。

 

性惡論是對生命本質性的無知和對人性最深層的侮蔑,從(cong) 根本上“剝奪”了人性的美好人格的尊嚴(yan) ,將人類的真善美和道德性歸納為(wei) 偽(wei) (人為(wei) ),也從(cong) 根本上否決(jue) 了個(ge) 體(ti) 成聖和世界大同的理想。性惡論者不可能產(chan) 生道德自信和抵達聖賢境界,建立在性惡論基礎上的學說最容易導出極權暴政和惡製惡法。草菅人命、以民為(wei) 敵是性惡論的邏輯必然。

 

“民族劣根性”說,“階級性”說,“社會(hui) 關(guan) 係總和”說,都是性惡論的翻版,性惡論從(cong) 人性層麵為(wei) 各種惡製惡法和政治惡行提供了合理性,因為(wei) 人性本惡,故人民在本質上不值得尊重,不可能教化,隻能利用嚴(yan) 刑峻法加以“改造”,或者當作工具看待。誰會(hui) 尊重本質為(wei) 惡的東(dong) 西呢?

 

六、西方特色性善論

 

法家是性惡論,耶教可稱為(wei) 類性惡論。有基督徒說:“憲政的人性基礎,是一個(ge) 好人都沒有,所有人都有罪。這是基督精神的核心表述之一。”雲(yun) ,大謬。一個(ge) 好人都沒有,誰來建設憲政?恰恰相反,憲政作為(wei) 良製,是人類良知的製度性表現。因為(wei) 人性本善,良製是可能的;因為(wei) 習(xi) 性易惡,良製是必須的。憲政就是現代的良製和仁政。

 

相對於(yu) 基督教的原罪說,儒家可謂原善論和圓善論。圓善,意謂至善和超善;原善,就是人之初性本善。本性發而不中節,則會(hui) 惡化,形成惡習(xi) 。美國尼布爾有一句名言:“人行正義(yi) 的本能使得民主成為(wei) 可能,人行不義(yi) 的本能又使民主成為(wei) 必要。”行不義(yi) 的本能就是惡習(xi) 。良知與(yu) 惡習(xi) 並存是人性之常。道德上升的過程,就是去惡習(xi) 致良知的過程。

 

自由主義(yi) 不明本性,但能以人為(wei) 本,其中名家對本性之善多少有一定感悟。以為(wei) 自由主義(yi) 建基於(yu) 性惡論,以性惡論為(wei) 自由主義(yi) 的人性預設,是特色自由派及經濟學家的誤會(hui) 。

 

樊綱說:“好製度的基本前提是要假定人之初性本惡”雲(yun) 雲(yun) 。這個(ge) 基本前提是特色自由派及經濟學家的自以為(wei) 是。好製度當然是必須的,因為(wei) 人很容易變壞,但不能因此誣蔑本性為(wei) 惡。“人之初性本善”,這不是假定而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事實。誰家小孩生來就是惡人?以性善論為(wei) 人性論背景的、禮樂(le) 刑政具備的禮製,從(cong) 堯舜到元明始終優(you) 越世界。

 

亞(ya) 當斯密的《道德情操論》從(cong) 道德心理學角度對人的行為(wei) 動機進行研究,認為(wei) 人的自愛動機天然地受到“同情”機製的製約,從(cong) 而使人的求利激情得到抑製緩和,使逐利行為(wei) 合乎道德與(yu) 正義(yi) 的基本要求。這種人性觀相比儒佛道很膚淺,可稱為(wei) 西方特色的性善論。(詳見《儒家共識和中華願景》)

 

《道德情操論》第一卷“論同情”寫(xie) 道:“無論人們(men) 會(hui) 認為(wei) 某人怎樣自私,這個(ge) 人的天賦中總是明顯地存在著這樣一些本性,這些本性使他關(guan) 心別人的命運,把別人的幸福看成是自己的事情,雖然他除了看到別人幸福而感到高興(xing) 以外,一無所得。”這種憐憫或同情就是孟子所說人皆有之的惻隱心。

 

其實利己利他都是生命本能。發自“自私的欲望”的行為(wei) 隻要不損人,就符合道德原則。同時,利己追求客觀上往往會(hui) 產(chan) 生利他作用,讓私利變成公益。亞(ya) 當斯密在另一部名著《國富論》中認為(wei) ,受利己心激勵的理性經濟人在“看不見的手”引導下追逐自身利益的行為(wei) ,往往會(hui) 無意識地促進社會(hui) 利益。

 

紐約大學的社會(hui) 心理學家喬(qiao) 納森·海特對人性的認知比亞(ya) 當斯密又有進步。他(Jonathan Haidt)在《正義(yi) 之心》(The Righteous Mind)一書(shu) 中說:“追求正義(yi) 之心生而有之,辨別正義(yi) 之能後而育之,求得正義(yi) 之解則需理性的反複論證,激情則是避免中途而廢和過度自信的動力。”雲(yun) 。他認為(wei) ,人的道德思想並非是後天習(xi) 得,更不是自己臨(lin) 時理性計算的結果,而是頭腦中固有,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由基因決(jue) 定的。

 

西方諸子中,康德的優(you) 秀是罕見的。康德雖未見性,但對本性之善有相當認知----體(ti) 現於(yu) 他的自由意誌論和良心論。他認為(wei) ,良心不隻是一種能力,而且是一種根據道德準則來判斷自己的本能;人在道德上是自主的,人之所以成為(wei) 人,就在於(yu) 人有道德上的自由能力…名言:“世上最使我們(men) 震撼的是我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一些西哲善惡不分,認善為(wei) 惡,如卡爾波普“國家是必要的惡”的觀點就是。其實“必要的惡”就非惡,就是善,“國家的目的是為(wei) 了防止人們(men) 的自由受到侵犯,努力消除具體(ti) 的罪惡,而不要去實現抽象的善。”這是大善,何惡之有?佛教說菩薩心腸霹靂手段,儒家說義(yi) 刑義(yi) 殺義(yi) 戰,正義(yi) 的刑殺和戰爭(zheng) 都是大善。

 

還有些人錯把欲望和私心視為(wei) 惡。殊不知利己利他都是本性的正常作用,欲望無所謂善惡。“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沒有“大欲”反不成其為(wei) 人了,生命亦無法保障和延續。欲望隻有發而不中節才會(hui) 惡化。宋儒存天理滅人欲,人欲指的是邪欲,正常欲望則屬於(yu) 天理。

 

英國著名生物學家R·道金斯提出的“自私的基因”理論認為(wei) ,生物與(yu) 非生物的根本區別之一,就是生物天生具有生存的本能或欲望。這種欲望就具有超善性,這是生命得以生存延續、文明得以進步光大的“原始驅動”。若人人都不利己,都無私欲,問題就嚴(yan) 重了,人不為(wei) 己,天誅地滅,此之謂也。

 

有學者將黃宗羲說為(wei) 性惡論者,理由是其《明夷待訪錄》開頭一句話:“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興(xing) 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這就是將自私自利錯誤地劃入惡的範疇了。其實黃宗羲的人性觀與(yu) 孟子一致,是徹頭徹尾的性善論者。

 

他說:“本心呈用有過或不及而成念,流而為(wei) 習(xi) 欲,而為(wei) 惡源。吾人透過修德而回複本心,但至此仍未充足,更需要盡心,而盡心即性。孟子所謂擴充、動心忍情、強恕而行,皆是所以盡心。”本心為(wei) 至善,習(xi) 欲為(wei) 惡源,這個(ge) 觀點在其著作《孟子師說》中有大量闡說。

 

比較古今中外各派學說,儒家性善論對善惡的認識特別深刻,對人性的認識窮源徹底,既深知惡習(xi) 的深重,又深知本性的光明,深知每一個(ge) 生命體(ti) 的珍貴,深知每個(ge) 人的本質的美好。

 

孟子講萬(wan) 物皆備於(yu) 我,張載講民胞物與(yu) ,聖賢講中國一人、天下一家、萬(wan) 物一體(ti) 和天人不二,都不是虛誇和形容,而是明心見性之後的真切體(ti) 認。因此,無論人類社會(hui) 惡言惡行如何泛濫成災,儒者永遠不會(hui) 對人性絕望,永遠懷抱悲憫之心,致力於(yu) 覺後知、覺後覺的工作,樂(le) 此不疲,死而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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