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亞(ya) 的子路

作者：陳彥軍(jun)

來源：作者授權 伟德线上平台 發表

           原刊於(yu) 《天涯華文》2014年第3期

時間：甲午年十一月十六

           西曆2015年1月6日

當初讀到海南曆史上最著名的儒臣丘浚丘文莊的《崖州學記》，就在想，為(wei) 什麽(me) 孔子“道不行，乘桴浮於(yu) 海”時，想到的從(cong) 行者會(hui) 是子路呢？而足不出中原的古時魯地賢哲子路與(yu) 今日熱帶濱海旅遊勝地三亞(ya) 又能生發出一種怎樣的聯係呢？

一

子路（前542—前480），姓仲名由，“子路”是其字，卞（故城在今山東(dong) 平邑縣東(dong) 北仲村）人，小孔子九歲。子路出身貧賤，為(wei) “鄙人”(《荀子•大略》)，“常食藜藿之實”(《說苑•建本》)。他少年貧困，浪跡江湖，性格中頗有幾分遊俠(xia) 之氣，“好勇力，誌伉直，冠雄雞，佩猳豚”（《史記•仲尼弟子列傳(chuan) 》）。後來雖然蒙孔子教誨，有了豐(feng) 厚學養(yang) ，但性格始終是剛直堅毅的，力行重於(yu) 好學，經世重於(yu) 弘道。在一般學人的眼裏，子路勇則勇矣，但不免變化氣質不夠，急躁魯莽，粗野少文，難稱得上是孔門高弟。然而在經世致用的宋代湖湘學派的開山祖胡宏的眼裏，子路卻是孔子弟子中少有的高人。在胡宏的著作《知言》中有這樣一段：

“仲尼之教，猶天地造化萬(wan) 物，生生日新，無一氣之不應，無一息之或已也。我於(yu) 季路而見焉。或曰：何謂也？曰：子路衣敝縕袍﹑與(yu) 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質美矣。孔子曰：不忮不求，何用不臧？進之以仁也。季路終身誦之，力行乎仁矣。孔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至哉斯言！非天下至誠，其孰能與(yu) 於(yu) 此？顏回欲罷不能，未至文王純一不已之地。孔子所以惜之，曰：未見其止也。止則與(yu) 天為(wei) 一，無以加矣。”

自漢武帝獨尊儒術以來，國家政治和文化建設的需要，使孔子的地位原來越重要，以致北宋時邊鄙蜀地一個(ge) 無名氏寫(xie) 在客棧牆壁上的兩(liang) 句詩“天不生仲尼，萬(wan) 古如長夜”，竟不脛而走，成為(wei) 讀書(shu) 人乃至所有有點文化的中國人耳熟能詳的經典名句。對於(yu) 中國人來說，孔子之教也越來越變成一種絕對的教導。而其實，孔子生當亂(luan) 世，一生就在應對新局，左支右絀，知其不可為(wei) 而為(wei) 之，不管是從(cong) 政、為(wei) 學和行教，都是力行為(wei) 本，仁自然在其中矣。孔子門徒，一般人都稱道顏回，而胡宏說孔子的教導就像天地造化萬(wan) 物，順應天地氣運，生生日新,子路身上最好地體(ti) 現了這種教導。顏淵還隻是“三月不違仁”，子路則力行乎仁，終身不違，境界和道行是更高的了。

二

在《論語》中，我們(men) 看到孔子對顏回總是讚譽有加，而顏回也總在頌揚孔子“仰之彌高”，而子路出場，十有八九是孔子在教訓子路，子路在批評孔子。但隻有這兩(liang) 個(ge) 弟子早喪(sang) ，孔子表現得特別悲痛，一貫對上天賦予自己的使命高度自信的孔子，也兩(liang) 次歎出上天對自己的殘酷。顏淵死，孔子曰：“噫！天喪(sang) 予。”子路死，孔子曰：“噫！天祝予。”祝，斷也。可見，顏回的道德學問，子路的政事力行，都是孔子之教不可或缺的部分。在其他的文獻中，我們(men) 可以看到孔子對子路方方麵麵的稱讚。

《孔子家語》記載子路孝行，“事二親(qin) 之時，常食藜藿之實，為(wei) 親(qin) 負米百裏之外。親(qin) 歿之後，南遊於(yu) 楚，從(cong) 車百乘，積粟萬(wan) 鍾，累茵而坐，列鼎而食，願欲食藜藿，為(wei) 親(qin) 負米，不可複得也”。孔子讚譽子路：“由也事親(qin) ，可謂生事盡力，死事盡思者也。”

《韓詩外傳(chuan) 》記載子路政事，做衛國蒲邑大夫，“治蒲三年，孔子過之，入其境，曰：‘善哉由也，恭敬以信矣。’入其邑，曰：‘善哉由也，忠信而寬矣。’至廷曰：‘善哉由也，明察以斷矣。’”這樣不吝讚譽，連子貢都沉不住氣了，拉著老師的馬韁繩就問：“夫子未見由之政，而三稱其善，其善可得聞乎？”孔子回答說：

“吾見其政矣。入其境，田疇盡易，草萊甚辟，溝洫深治，此其恭敬以信，故其民盡力也。入其邑，牆屋完固，樹木甚茂，此其忠信以寬，故其民不偷也。至其庭，庭甚清閑，諸下用命，此其言明察以斷，故其政不擾也。以此觀之，雖三稱其善，庸盡其美乎？”

君子為(wei) 政，三年而大成。如孔子所述，子路治蒲三年，家給人足，政通人和，雖三稱善，亦不足以盡其美。

就是子路之死，在《左傳(chuan) 》、《史記》的記述下，也熠熠生輝，千載之下，感人至深。衛莊公元年(公元前480年)，衛國貴族間發生廢立之亂(luan) ，蒯瞆趕走衛出公自立為(wei) 公。子路得知後，立即趕往衛國保衛故主。激烈戰鬥中，子路的冠纓被擊斷。他大叫：“君子死而冠不免”，在從(cong) 容結纓正冠的瞬間，被人趁機殺死並剁成肉醬。子路為(wei) 儒家的信仰而死，更有可能是為(wei) 寄托這種信仰的形式——漢冠威儀(yi) 而死的第一人。

三

孔子“道不行”於(yu) 中原，欲“浮於(yu) 海”到邊夷行教，子路是更合適的輔助人選。

子路勇力，忠誠，孔門弟子無所能匹，但孔子乘桴浮海不是避世，而是傳(chuan) 道，如果隻需要一個(ge) 好的護佑者，孔門弟子中大有人在，像子貢，當是可以造大船，雇一批人相隨，而且到海外後，還能迅速打開局麵。我們(men) 看丘文莊所言：“夫當聖人振鐸之時，必欲其道之行於(yu) 遠，尚有賴於(yu) 賢哲之士相與(yu) 佐佑之。”孔子傳(chuan) 道於(yu) 遠，不需要勇力者護衛。“天生德於(yu) 子，桓魋其如予何？”孔子有著很強的天命意識，從(cong) 不以生命為(wei) 憂，孔子需要的是賢哲之士的佐佑，顯然，文莊認為(wei) 子路就是孔子海外傳(chuan) 道的賢哲之士。孔門七十二賢，能稱賢哲者多矣，而能佐佑老師在洪荒中開創局麵的，恐怕最佳人選還是子路。

子路“喭”，“野哉”，在文人眼裏顯得粗俗，在眾(zhong) 人眼中，就是容易接近。子路修己，“有聞，未之能行，唯恐有聞”，得一善而拳拳服膺；與(yu) 朋友交，“願車馬衣裘與(yu) 朋友共，敝之而無憾”，“無宿諾”；奉師長，得師長讚則喜不自禁，知師長過則心到口到。按照常人熟知的官場之道，子路這樣爽直的人“行路難，難於(yu) 上青天”，但偏偏子路是孔門弟子中的政事之才，做到大夫，孔子讚其為(wei) “具臣”，雖然孔子擔憂“若由也，不得其死然”，但卷入衛國內(nei) 亂(luan) 的子路為(wei) 他的理想隕身不恤，臨(lin) 終前，他還不忘禮儀(yi) ，“結纓而死”，用鮮血和生命履行了孔子“仁人誌士者，無求生以害仁，有殺生以成仁”的教誨！求仁得仁，死得其所也。

子路這樣的賢哲之士，挺立廣眾(zhong) 之間，可親(qin) 愛可敬仰，可同生可共死，正是打開局麵並厚德持久的難得輔佑，而且還能續行振作。

四

丘文莊祖上是福建晉江人，元末避亂(luan) 來到海南,後代落籍瓊山。丘文莊自小受到良好的儒家教育，“少有誌用世，於(yu) 凡天下戶口、邊塞、兵馬、鹽鐵之事，無不究諸心意，謂一旦出而見售於(yu) 時，隨所任使，庶幾有以藉手致用”（丘浚《願豐(feng) 軒記》）。顯然，如果讓年青的丘浚在顏回和子路中選個(ge) 榜樣，無疑會(hui) 是子路。22歲寫(xie) 作《雁集瓊庠記》，丘文莊十分自信地說：“昔者地氣自南而北，果有南人以文字亂(luan) 天下。今也地氣自北而南，安知無南人以文字治天下耶。”以文字治天下，本意其實是施展經典學習(xi) 所成就的本領來治理天下，但竟一語成讖。丘文莊終其一生，都在京城為(wei) 筆臣，經世之誌隻能發於(yu) 筆端，成就煌煌大著《大學衍義(yi) 補》；雖然晚年官居閣輔，並被東(dong) 林黨(dang) 巨擘葉向高曾稱讚經世功業(ye) ：“孝陵(指明孝宗)十八年之治平，實自公啟之……三代以後，經國之業(ye) 為(wei) 文者寥寥罕見，而相臣以文經國者尤不多得，至昭代而有丘文莊。”但“以文經國”畢竟不如“藉手致用”來得真切爽快。文莊晚年，“不堪老去思歸切，清夢時時到海南”，累表致仕，希望回到海南著方誌、育人才，但最終抱憾京城。

文莊生長於(yu) 經濟文化落後的海南，中年以後在繁華的京城供職，難掩的經世之誌，使他會(hui) 特別希望家鄉(xiang) 多經世之才。有關(guan) 不待見登門叩見的明代心學大家、嶺南同鄉(xiang) 陳白沙的傳(chuan) 說當不為(wei) 虛。而文莊當會(hui) 與(yu) 胡五峰心有戚戚，希望自己的家鄉(xiang) 多是子路之儒。所以，當明成化九年，重修崖州學宮的地方官徐琦“以書(shu) 來征予文，紀其事”時，丘文莊寫(xie) 下了著名的《崖州學記》，篇首即言文化落後、“聲教不暨”的“大海之外”的海南，也終傳(chuan) 聖人之道，“孔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yu) 海。’其言蓋至是驗矣”。而漲海之外的南荒之地得以傳(chuan) 道成功，正靠的是毛奎、徐琦這樣的地方官。但“風俗未至於(yu) 純美，人才未至於(yu) 大振，夫豈無其故歟？意者佐佑而振作之者未得賢哲之士如仲由者歟”，丘文莊希望家鄉(xiang) 有更多子路之儒。

五

三亞(ya) 古名崖州，治所在今崖城鎮，2007年修複的崖州孔廟就位於(yu) 崖城古鎮的中心位置。官方立廟祭祀孔子，早在漢高祖劉邦時期。唐貞觀四年，唐太宗下詔：“天下學皆各立周、孔廟。”從(cong) 此，古代中國州縣，有學校即有孔廟，二者合為(wei) 一體(ti) ，所以孔廟又名文廟、學宮。三亞(ya) 地處南荒，經濟文化落後，遲至北宋， “戶口都無二百家”（宋真宗朝貶官丁謂《到崖州見市井蕭條賦詩》），沒有學宮建製。經過若“九死南荒終不悔”的貶官蘇軾和“日以訓傳(chuan) 經書(shu) 為(wei) 事”並親(qin) 入黎山辦學育人的貶官胡銓等的傳(chuan) 播文化的努力，南宋淳熙年間，崖州終於(yu) 出了首位進士陳國華。淳佑年間，崖州學宮首創，明成化七年重建，清道光三年重建，2007年再重建，文脈延綿不絕。而一代代經世之才，若紀綱正，鍾芳，吉大文，林纘統，還有今日奉行“極力爭(zheng) 取”三亞(ya) 城市精神的各路建設者，力行為(wei) 仁，終使三亞(ya) 從(cong) 南陬荒村一躍而為(wei) 南海明珠。

今天的三亞(ya) 美麗(li) ，浪漫，勇武力行的子路形象似乎顯得紮眼。但為(wei) 了讓我們(men) 的三亞(ya) 更美好，三亞(ya) 需要更多的子路一樣的人物。

在《孔子家語》中記載了這樣一段對話：

子路見孔子，子曰：“汝何好樂(le) ？”對曰：“好長劍。”孔子曰：“吾非此之問也。徒謂以子之所能，而加之以學問，豈可及乎？”子路曰：“學豈有益哉？”子曰：“狂馬不釋策，操弓不僅(jin) 檠，木受繩則正，人受諫則聖，受學重問，孰不順成？”子路曰：“南山有竹，不揉自直，斬而射之，通於(yu) 犀革。以此言之，何學之有？”孔子曰：“括而羽之，鏃而礪之，其入不益深乎？”子路拜曰：“敬受教。”

子路之質如南山之竹，不揉而直，用則“通於(yu) 犀革”，體(ti) 用具足。孔子所以進而言羽之、礪之而“入益深”，不過是深有所寄望也。學者，覺也，子路不勉而行為(wei) 先覺；學者，效也，孔子如山，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子路終身效之而力行。子路言學“豈有益”、“何有”，隻是對俗學的質疑而已，子路本身就是正學之楷模。子路自比南山之竹，而崖州南山（亦名鼇山）自宋有名，子路確與(yu) 崖州有緣，丘文莊率爾以子路期於(yu) 奇甸士人，良有以也。今日三亞(ya) 的各位賢士，能無勉乎！

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