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cong) 本土資源建樹社會(hui) 文化史理論
作者:劉誌琴(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
來源:作者授權 伟德线上平台 發表
原載《近代史研究》2014年第4期
提要:
一、社會(hui) 文化本身乃是人類社會(hui) 共有的現象。它融通物質生活、社會(hui) 習(xi) 俗和精神氣象,從(cong) 上層和下層、觀念與(yu) 生活的互動中,揭示社會(hui) 和文化的特質,這對曆史悠久、積累深厚的中國文化傳(chuan) 統來說,更具有本土特色和發展的優(you) 勢。
二、生活,是人類生存的基本需求。不同國家、種族和地區的人們(men) ,都需要吃飽穿暖,而理解卻有不同。中國人對“生活日用”的理解,看重的是物與(yu) 物的關(guan) 係及其人對物的感知,自古就有百姓日用之教。從(cong) 生活日用中提升概念,是為(wei) 中國人思維的特征。
三、傳(chuan) 統中國是為(wei) 禮俗社會(hui) ,禮與(yu) 俗,分處於(yu) 國家與(yu) 民間的不同層次。俗一旦形成為(wei) 禮,上升為(wei) 典章製度就具有規範化的功能和強製性的力量,要求對俗進行教化和整合。禮俗整合的後果,使得禮中有俗,俗中有禮,禮和俗相互依存,雙向地增強了精英文化與(yu) 民間文化的滲透,禮俗互動是中國社會(hui) 文化史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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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an) 鍵詞: 社會(hui) 文化 生活日用 禮俗互動..
一、走上人文學科前沿的社會(hui) 文化史
史學在人文學科中是曆史最悠久、知識最密集的學科。它廣涉人類生存、發展的廣闊領域,既有物質的、製度的內(nei) 容,又包括非物質的精神活動和風俗民情。改革開放後,隨著文化史和社會(hui) 史的複興(xing) ,史學研究突破既定的框架,表現出生氣勃勃的活力,以豐(feng) 富的題材和多向度的視角,刷新了史學的風貌,史書(shu) 從(cong) 幹燥無味的說教,變為(wei) 生動具體(ti) 的敘事。
文化史本是曆史學和文化學交叉的綜合性學科,它是在近代中國形成的新興(xing) 的學術領域,兼有與(yu) 社會(hui) 史共生、共榮的特點,又各有特定的研究對象和知識係統。伴隨現代學術的積累和開發,各門專(zhuan) 業(ye) 之間經常交叉,到一定程度發展出邊緣學科乃是現代科學發展常有的現象。在法學與(yu) 哲學之間興(xing) 起的法哲學,對法學的發展是具有革命意義(yi) 的建構;從(cong) 語言學與(yu) 哲學交叉中產(chan) 生的語言哲學,被認為(wei) 是對思維和存在關(guan) 係的一種突破。盡管這些新興(xing) 學科還很稚嫩,有的也存在學術分歧,但毫無疑義(yi) 的是,它以跨學科的長處,提出新的見解,愈來愈引起學術界的重視。近年來在國外興(xing) 起大文化史的概念,國內(nei) 有社會(hui) 文化史的興(xing) 旺,不同國別有相似的學科出現,說明社會(hui) 文化本身乃是人類社會(hui) 共有的現象。社會(hui) 文化融通物質生活、社會(hui) 習(xi) 俗和精神氣象,從(cong) 上層和下層、觀念與(yu) 生活的互動中,揭示社會(hui) 和文化的特質,這對曆史悠久、積累深厚的中國文化傳(chuan) 統來說,更具有本土特色和發展優(you) 勢。
在當前的社會(hui) 文化史著述中,普遍存在敘述繁瑣、細碎的現象,有的按詞條堆砌材料,進行簡單的描述。社會(hui) 文化史研究的對象大都是具體(ti) 的細節,但這不等於(yu) 研究的碎化和支離,能不能對零散、割裂的資料進行統合研究,關(guan) 鍵在於(yu) 是否有理論的支點,這是建構學科大廈的重要支柱,有了理論來搭橋架屋,那些零散的磚石、瓦塊才能成為(wei) 有機的整體(ti) 。
西方人類學、新社會(hui) 史、大文化史、民俗學等最新理論和方法的引進,對正在發展的中國社會(hui) 文化史研究起了重要作用。杜讚奇的《文化、權力與(yu) 國家》、周錫瑞的《義(yi) 和團運動的起源》、孔飛力的《叫魂:1768 年中國妖術大恐慌》等著作中譯本的出版,在學術界有熱烈的反響,也有人嚐試借鑒其研究方法,並取得豐(feng) 碩的成果。一般來說,作為(wei) 人文學科,有它普遍的法則,可以在不同的國家、民族中發揮作用,然而,基於(yu) 西方文化背景形成的學術話語,未必完全符合中國的國情。如在西方民俗學中把漁獵民族的神職人員都叫薩滿,可在中國,這一名稱特指通古斯族的神職,用西方的薩滿信仰來分析滿族的薩滿信仰,就會(hui) 發生錯位。中國自古以來的禮俗觀念和禮治,在西方也很難找到相應的詞匯。
一門學科的建構首先要有科學的概念,而概念的形成並非一蹴而就,有時通行已久的概念,也會(hui) 經受新形勢的挑戰,當前哲學界關(guan) 於(yu) 有無中國哲學的爭(zheng) 論,就源於(yu) 哲學概念的不確定性。一個(ge) 概念會(hui) 關(guan) 係一門學科的盛衰,這是新學科尤需重視的經驗。
哲學史本是外來學科,“哲學”一詞也是古希臘的用語,並非中國固有的詞匯,19世紀末由傳(chuan) 教士引進,成為(wei) 西學的話語之一。而對“哲學”概念作出最早解釋的是王國維,說“ 夫哲學者,猶中國所謂理學雲(yun) 爾”;又說“ 哲學為(wei) 中國固有之學” [1],將西來的哲學等同中國的理學。這說明中國學者最初是參照中國傳(chuan) 統思想來認識哲學的。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領軍(jun) 人物胡適,其《中國哲學史大綱》成為(wei) 中國思想史研究的開山之作,可這部著作在金嶽霖看來,“難免有一種奇怪的印象,有的時候簡直覺得那本書(shu) 的作者是一個(ge) 研究中國思想的美國人”。 [2]胡適不僅(jin) 把中國哲學史寫(xie) 成西方化的哲學史,其筆下的哲學史與(yu) 思想史也難分難解,此種套用西方哲學概念和框架寫(xie) 就的中國哲學史,對中國學人來說,既不生疏,也不熟悉。許多哲學概念,如感性與(yu) 理性,個(ge) 別與(yu) 一般,存在與(yu) 本體(ti) ,假設與(yu) 實驗,唯物與(yu) 唯心等等,是中國傳(chuan) 統典籍從(cong) 未應用的語詞,在觀感上是陌生的,在內(nei) 容上卻依然相識,因為(wei) 闡述的對象和內(nei) 容仍是四書(shu) 五經、諸子百家。所以這一新型的學說對中國人是不生不熟,從(cong) 這方麵說,中國哲學史從(cong) 一誕生就成了夾生飯,這也勢必帶來不良的後果。
用西方哲學的觀念和方法解釋中國思想家的思想,這一思路主導中國思想史研究,造成思想史與(yu) 哲學史的邊界長期混淆不清,直到近幾年才有將這兩(liang) 者相區別的自覺。試看現代著名的思想史或哲學史的著作,如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馮(feng) 友蘭(lan) 的《中國哲學史新編》,侯外廬的《中國思想通史》,錢穆的《中國思想史》,任繼愈的《中國哲學史》,楊榮國的《中國思想史》等等,諸多著作是哲學史又似思想史,是思想史又似哲學史。這兩(liang) 者所以很難區分,是因為(wei) 思想史用以分析對象的概念、闡述的體(ti) 例和框架與(yu) 哲學史大同小異,學術詞語極其相似,所以這兩(liang) 者既有分別而又分別不清,這已成為(wei) 當今中國哲學史的通病。
一門學科發展一個(ge) 世紀,竟然遭遇是否具有合法性的詰難,哲學麵臨(lin) 如此重大的困境,自然也成為(wei) 思想史的困惑,因此提出為(wei) 中國哲學尋根,中國思想的根在哪裏的問題。呼聲最高的是貼近生活,建立中國的理論體(ti) 係。湯一介提出,從(cong) 中國典籍中發掘解釋係統,創建不同於(yu) 西方的解釋學;李澤厚將生活提高到新高度,認為(wei) 生活是曆史的本體(ti) ;黃玉順則把傳(chuan) 統儒學歸結為(wei) 生活儒學;葛兆光認為(wei) 思想史應擴大到一般知識和民間信仰的範籌。[3]從(cong) 當代哲學的自省中,可以看到生活研究對中國思想形成的重要價(jia) 值。
20世紀西方文化哲學的一個(ge) 重要傾(qing) 向,是將日常生活提高到理性層次來思考。胡塞爾對“生活世界”的回歸,維特根斯坦對“生活形式”的剖析,海德格爾有關(guan) “日常共在”的觀念等等,表明一代哲人均把注意力轉向日常生活的研究。從(cong) 物質生活到精神生活,將人類文化的外顯形式與(yu) 深層的價(jia) 值內(nei) 核結合起來考察,體(ti) 現了人文社會(hui) 科學研究深化的趨勢。
社會(hui) 文化史既以研究生活為(wei) 本,責無旁貸地要擔當從(cong) 生活中建構中國文化觀念的係統、建立自己的學科理論的重任,這一領域的研究成果必將豐(feng) 富甚至改寫(xie) 中國哲學史和思想史,社會(hui) 文化史也因此走向人文學科的前沿。
二、從(cong) 生活日用中提升中國理念
社會(hui) 文化史以生活方式、社會(hui) 風俗和民間文化為(wei) 研究對象。其研究的內(nei) 容與(yu) 社會(hui) 史、民俗史和文化史有交叉,不同的是它不是各別的單個(ge) 研究,而是對這三者進行統合考察,對生活現象作出文化解析和社會(hui) 考察;從(cong) 一事一物的發展和上層與(yu) 下層的互動中,引出深度的闡釋和思考。似文化史,可不是精英文化史;似社會(hui) 史,但並非單純描述社會(hui) 現象;有思想史內(nei) 涵,卻迥異於(yu) 傳(chuan) 統的觀念史。簡而言之,可稱之為(wei) 富有思想性的社會(hui) 生活史。這樣一種研究思路,最能展現中國傳(chuan) 統社會(hui) 、文化思想的本土特色。社會(hui) 文化史在中國有豐(feng) 富而深厚的曆史資源,足以創生不同於(yu) 西方文化的中國理論。
生活包含物質的、非物質的文化遺產(chan) ,內(nei) 容廣泛而豐(feng) 富。以生活為(wei) 本,具有人類性,不分民族、國別,無論中外古今,也不論文明發展的先進和落後,凡是有人類生存的地方,都要對人類自身的來源、生存和發展作出自己的解釋,這是一個(ge) 族群生存發展必須具有的人生態度和對世界的認識。
首先要認識什麽(me) 是中國特色的生活觀念。
生活,是人類生存的基本需求。不同國家、種族和地區的人們(men) ,都需要吃飽穿暖,而對生活的理解卻各有不同。生活作為(wei) 研究的對象,是一個(ge) 古老的命題。但生活是源於(yu) 人的創造,還是神的恩賜,在中西文化中各有不同的解釋。西方文化通常把生活來源追溯為(wei) 上帝的恩賜,而在中國人的心目中,生活原料的創造者不是上帝和神仙,而是中華民族的祖先黃帝。古籍記載,從(cong) 黃帝開始才有了衣服、旃冕、房車和播種耕作,蒸穀為(wei) 飯,采藥為(wei) 醫。傳(chuan) 說中燧人氏取火,有巢氏築屋,伏羲氏養(yang) 牲畜,神農(nong) 氏種穀,受到後代尊崇的先人們(men) ,無一不是在衣食住行中建功立業(ye) 。
所以黃帝受到中國人的崇拜,不僅(jin) 因為(wei) 他是中華民族的祖先,還因為(wei) 他教民農(nong) 耕、熟食、建房、造車,是締造中國人生活方式的始祖。由他發明的“飲食”成為(wei) 儒家文化的核心思想——禮的本源。《禮記· 禮運篇》說:“夫禮之初,始諸飲食,其燔黍捭豚,汙尊而抔飲,蕢桴而土鼓,猶若可以致其敬於(yu) 鬼神。”爆粟粒,烤小豬,挖土坑盛酒,用手掬飲,再用草槌敲地取樂(le) ,這大約就是先民視為(wei) 美食美酒的盛事,用自己最得意的生活方式,祭祀鬼神,表示對祖先和神靈的崇拜和祈禱,這就開始了禮儀(yi) 的行為(wei) 。據王國維考證,在食器中盛放玉,是禮字的原初形態,此種食器也就成為(wei) 至尊至榮的禮器。所謂禮之初始諸飲食,揭示了文化現象是從(cong) 人類生存的最基本的物質生活中發生的,這是中華民族順應自然生態的創造,也表現了日用器物與(yu) 觀念形態不可分解的因緣。
“生活”,在中國是古老的用語,它的原義(yi) 隻是生命的延續。《尚書(shu) 》雲(yun) : “流謂徙之遠方;放使生活。”《孟子》說: “自作其災孽,不可得而生活也。”東(dong) 漢應邵的《風俗通義(yi) 》記載,秦始皇釋放燕國的人質太子丹,使他“可得生活”。在古人眼中,給犯人流放、釋放人質回國,或詛咒對手不得活命,都稱之謂“生活”,這是讓人活下去或不讓人活,使生命繼續存在或不存在,因此“生活”與(yu) “活命”是同一意義(yi) 。
活著,是人類來到世界的第一需要,活著才能實現生命存在的意義(yi) 。為(wei) 了活著,首先要有供應身體(ti) 成長的生活資料,古人對此統稱為(wei) “日用器物”、“服食器用”或“百姓日用”。在《尚書(shu) 》、《詩經》中就已提出日用器物的概念,有關(guan) “服”、“食”、“器用”的用詞,出現在《論語》中有111次,《孟子》中218 次,兩(liang) 者相加高達329 次。[4]以如此高的頻率出現在儒家的經典著作中,充分表明早在先秦,百姓日用之學就已經成為(wei) 儒家的經典之教。嗣後的諸子百家沒有不對器用進行論述的。到明後期,在理學中出現泰州學派,王艮認為(wei) :“聖人經世,隻是家常事。”[5]李贄提出:“穿衣吃飯即是人倫(lun) 物理。”[6]將日用之學提到新的高度,促使這一學說發展到極點,以芸芸眾(zhong) 生穿衣吃飯的欲望,突破以天理克製人欲的禁錮,萌生早期啟蒙思潮。
日用之學發生、發展的過程,也是倫(lun) 理觀念不斷滲透到日用器物的過程。日用器物本是人類勞動的產(chan) 品,按照人們(men) 的意願,用自然界的原料加工成適合人們(men) 使用的器物,以改善和提高生活水平,這是社會(hui) 文明和生產(chan) 者聰明才智的表現。就這些成品本身而言,乃是無知無識的客觀存在,古代思想家卻給這無知無識的存在物賦以“道”的含義(yi) ,“道”是什麽(me) ? 是倫(lun) 理化的觀念,“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這句出自《易經》的名言,在該書(shu) 的注疏中釋為(wei) : “道是無體(ti) 之名,形是有質之稱。凡有從(cong) 無而生,形由道而立,是先道而後形,是道在形之上,形在道之下。故自形外已上者謂之道也,自形內(nei) 而下者謂之器也。形雖處道器兩(liang) 畔之際,形在器,不在道也。既有形質,可為(wei) 器用,故雲(yun) ‘而下者謂之器’也。”[7]王夫之對此補充說: “無其器則無其道。”[8]就是說器由道而生,無道不成器,故道在形之上,器為(wei) 形之下,這上下之別,是因為(wei) 道為(wei) 器物之本源,但是無器也就沒有道的存身之處,所以這道和器雖有形上和形下之分,兩(liang) 者卻密不可分,道是器的內(nei) 涵,器是道的外在形式,器有粗細之別,道也有深淺之分,兩(liang) 者相依共存。所以這“器”在常人看來是家常日用,在聖人看來卻是“道”之所寓,即器即道是成聖的體(ti) 驗。一方麵是聖人的眼光下移到家常事,另一方麵是將日用事物倫(lun) 理化,從(cong) 這裏可以理解朱熹所謂“蓋衣食作息隻是物,物之理乃道也。將物便喚做道,則不可。且如這椅子有四隻腳,可以坐,此椅之理也。若除去一隻腳,坐不得,便失其椅之理矣。‘形而上為(wei) 道,形而下為(wei) 器。’說這形而下之器之中,便有那形而上之道。若便將形而下之器作形而上之道,則不可。且如這個(ge) 扇子,此物也,便有個(ge) 扇底道理。扇子是如此做,合當如此用,此便是形而上之理。天地中間,上是天,下是地,中間有許多日月星辰,山川草木,人物禽獸(shou) ,此皆形而下之器也。然這形而下之器之中,便各自有個(ge) 道理,此便是形而上之道。所謂格物,便是要就這形而下之器,窮得那形而上之道理而已,如何便將形而下之器作形而上之道理得!饑而食,渴而飲,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其所以飲食作息者,皆道之所在也。”[9]從(cong) 日用器物中體(ti) 認天理人情的無所不在,由此得出“格物致知”的知識論。人們(men) 不僅(jin) 從(cong) 文本的傳(chuan) 授和閱讀中接受倫(lun) 理教育,也從(cong) 日常生活消費與(yu) 物質用品中接受倫(lun) 理教化,對不識字的“愚夫愚婦”來說,後者更是接受教誨的主要渠道,這就是百姓日用之學的價(jia) 值所在。
對物的倫(lun) 理化還形成中國思想史的一係列概念。從(cong) 先秦儒學、漢代經學、魏晉玄學到宋明理學,曆代的鴻儒碩學無不善於(yu) 從(cong) 日常生活中闡揚哲理,並從(cong) 具體(ti) 的器物層麵,上升到抽象的理念。在中國思想史中覆蓋麵最廣的兩(liang) 個(ge) 概念是“禮”和“法”。“禮”的字形據王國維考證是“盛玉以奉神人之器”[10];“法”在甲骨文中又作“彝”字[11],此乃米、絲(si) 和豕的字形組合,是祭品也是食品,所以這“禮”和“法”的原生態,都是從(cong) 生活日用中發源。至於(yu) 道和器、理和欲、義(yi) 和利、形上和形下等等常用概念,都不是脫離物質生活的獨立存在,每個(ge) 概念都有與(yu) 之相匹配的對應物。其實質是將倫(lun) 理觀念寓入日用器物之中,將有形可見的器物內(nei) 化為(wei) 理性的東(dong) 西,使之秩序化、信仰化。在這內(nei) 化的過程中,器物已超越它的使用價(jia) 值,成為(wei) 人們(men) 溝通道體(ti) 的媒介。因此形上有外在的形下表現,形下有內(nei) 在的形上寓義(yi) ,道器有分,而又無分,促使人們(men) 達到道器合一,即道即器的境界。對事物的認識是直接從(cong) 器物一步登天,躍上形而上學,從(cong) 形下到形上依憑對生活的感悟,而無需邏輯推理。概念的形成不是依靠邏輯思辨,而是基於(yu) 人人可以感受的生活經驗,所以生活日用在中國,是思想觀念之源,從(cong) 概念的發生學來考察,中國哲學的長處不在思辨的形上學,而是經驗的形上學,這是中國人的思維方式。
生活與(yu) 觀念本是人類分別在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領域的行為(wei) 和反映,生活是感官的滿足和享受,觀念是理性的思考和選擇;在認知方麵也有感性認識和理性認識的差異。這兩(liang) 者各有相應的範疇,並不等同。把倫(lun) 理觀念融入生活日用之中,使日用器物倫(lun) 理化,這就可能把矛和盾置於(yu) 相互衝(chong) 突的境地。試想,倫(lun) 理是道德精神、價(jia) 值觀,這是穩定的不易變動的因素;器物乃是人的享用物,它隨著社會(hui) 經濟的發展和生活需求的增長不斷更新,這是易變的不穩定的因素。這兩(liang) 者共生、共處引出發展中的悖論,即: 一方麵是生活日用承載倫(lun) 理說教,擴大了教化的領域;另一方麵又肇成生活日用對倫(lun) 理規範的衝(chong) 擊。明末的中國早期啟蒙思潮,就是在生活欲望不斷追新求異、越禮逾製的浪潮中催生的。百姓日用之學的本意是在生活領域加強封建倫(lun) 理教育,它的發展又對封建倫(lun) 理起了削弱的作用,最後成為(wei) 顧此失彼的雙刃劍,其根源就在於(yu) 對“物”的倫(lun) 理化。
中國人對“物”構成世界的理解,與(yu) 西方迥然不同。例如五行說,《尚書(shu) ·洪範》曰:“ 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cong) 革,土爰稼穡。”這金、木、水、火、土五種物質,是中國人對世界生成的看法。若論對單個(ge) 元素的看重,與(yu) 古希臘相似,泰勒斯提出“水”,赫拉克利特提出“火”等等,都是有關(guan) 世界本原的看法。但中國並不像古希臘那樣,從(cong) 單個(ge) 物質追究世界的本源,而是講究金、木、水、火、土的關(guan) 係。這五行即這五種元素相生相克,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金 (鐵) 能砍木,木能紮進土,土可堵水,水可滅火,火可熔金。一物製一物,繞行一周是個(ge) 連鎖的圓。相反則是,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木有賴水而生;木燃燒生火;火燒成灰土;土中有礦生金;金熔化成液體(ti) 生水。一物生一物,也是一個(ge) 連鎖的圓。如此相反相成,周而複始,都是一環套一環,環環相扣,這反映在曆史觀上就是循環史觀,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雖然在漫長的曆史發展中也有柳宗元的《封建論》表現出進化史觀,但循環史觀長期占據正統的地位。每逢改朝換代,都要改正朔,易服色,以示崇尚的不同,要的就是一物克一物,以示今朝勝前朝。從(cong) 自然代謝推向人事興(xing) 亡,自然觀與(yu) 曆史觀合而為(wei) 一。對天、對人、對物、對世界的認識充分倫(lun) 理化,是中國思想史的重要特征。
三、禮俗互動是中國社會(hui) 文化史的特色
在中國人心目中,大至天道運行,小如日用器物,深到修心養(yang) 性,無不以倫(lun) 理為(wei) 本位,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概以倫(lun) 理為(wei) 出發點和歸宿。倫(lun) 理在中國, 內(nei) 化為(wei) 修己之道,外化為(wei) 治人之政,已超出一般意識形態的範疇,形成一係列的社會(hui) 製度,即禮治秩序,這是禮俗社會(hui) 的實質。
禮俗本於(yu) 生活,但禮和俗並不是一回事。古人所謂禮始諸飲食,本於(yu) 婚,揭示了這一文化形態是從(cong) 飲食男女的生活習(xi) 慣中起源的。禮的雛形,成型於(yu) 氏族社會(hui) 的祭祖儀(yi) 式。商代人將其神化。祭祖的重點是祭君主的祖先,隻有君主的祖先才能聆聽上天的意旨統治人間,並按照與(yu) 君主血緣的親(qin) 疏遠近,界定尊卑貴賤的等級關(guan) 係,使得原始的禮注進階級統治的內(nei) 容。周代形成係統的典章製度,以嫡長製為(wei) 中心確立宗法製和分封製,用以維護貴族內(nei) 部各階層的特權, 包括爵位、權力和衣食住行、日用器物的享用。 “ 禮者,別尊卑,定萬(wan) 物,是禮之法製行矣。”(《禮記·樂(le) 記》孔穎達疏)禮和權力、財產(chan) 的分配和日用消費結合在一起,展開法製的、經濟的、文化的全麵聯係。春秋戰國經過“禮崩樂(le) 壞”的震蕩和孔子、荀子的再造,建構了係統的禮教學說,強調人不學禮,無以立身處世,因此要“道之以德,齊之以禮”。設立以禮為(wei) 中心的六藝之教,教育及誨人概以禮為(wei) 重要內(nei) 容,使得法定權利與(yu) 知識教育、道德修養(yang) 融為(wei) 一體(ti) 。
禮製是王朝欽定的器物分配製度。曆代王朝都以“會(hui) 典”、“典章”、“律例”或“車服製”、“輿服製”、“喪(sang) 服製”等各式條文,規範和統禦人們(men) 的物質生活。所以,禮在中國不僅(jin) 是道德信仰和思想觀念,也是日用消費品分配的準則和人際交往的規範。日用器物對消費者來說兼有物質待遇和精神待遇雙重價(jia) 值。早在先秦時期,荀子就為(wei) 這種分配方式提供了理念:“ 德必稱位,位必稱祿,祿必稱用。”(《荀子·王製》)有德才有位,有位才有祿,以物可以觀位,以德又可量物,道德表現、社會(hui) 地位與(yu) 財祿器用相應相稱。權力通過日用器物的等級分配,物化為(wei) 各個(ge) 階層生活方式的差異,這是社會(hui) 模式,也是文化模式,正如司馬遷所說,禮能“宰製萬(wan) 物,役使群眾(zhong) ”[12]。管天、管物、也管人,這是意識形態與(yu) 社會(hui) 生活高度契合的形態。
對於(yu) “風俗”,中外文化有不同的認識和闡釋。古人稱之為(wei) “風俗”的,今人稱之為(wei) “民俗”,這一字之差,表現了中國風俗的特色。“風”,出於(yu) 《尚書(shu) ·說命下》:“鹹仰朕德,時乃風。”後世解釋為(wei) “風,教也”。“俗”,鄭玄在《周禮注》中釋為(wei) “土地所生,習(xi) 也”。所以風俗在漢語的語義(yi) 中,帶有對“俗”進行教化的寓意。這才有所謂: “道德仁義(yi) ,非禮不成;教訓成俗,非禮不備。” (《禮記·曲禮》)突出以禮治俗的統治思想,受到曆代帝王的重視。為(wei) 政必先究風俗,觀風俗,知得失,這是曆代君主恪守的祖訓,帝王不僅(jin) 要親(qin) 自過問風俗民情,委派官吏考察民風民俗,在製定國策時作為(wei) 重要參照,並由史官載入史冊(ce) ,為(wei) 後世的治國理政留下治理風俗的經驗。
現代民俗學使用的“民俗”話語,是西方在19世紀形成的一個(ge) 新概念,與(yu) 中國的“風俗”觀不盡相同。民俗雖然在各個(ge) 民族中都有漫長的曆史,但在近代以前並沒有形成一門獨立的學問,直到18、19世紀之交,民族主義(yi) 的興(xing) 起激發了人們(men) 對民族生存狀態的興(xing) 趣,才引起對風俗習(xi) 慣和信仰儀(yi) 式的關(guan) 注。1864年英國的古生物學家湯姆生創造出“民俗”(Folklore)這一由民眾(zhong) ( Folk) 和知識 (Lore)組成的新詞語,隨後才有民俗學的誕生。即使如此,仍然有人視其為(wei) 不登大雅之堂,打入另冊(ce) ,如在日本稱為(wei) “土俗學”,在美國與(yu) “贗品學”同義(yi) ,這類名稱在不同程度上表示這是又俗又土的學問,是專(zhuan) 指下層的、民間的習(xi) 慣。若從(cong) 研究的內(nei) 容來說,確實如此,但從(cong) 學科來說,以土俗和贗品相稱,反映了鄙視下層文化的精英觀念和殖民意識,這與(yu) 中國重視風俗的傳(chuan) 統很不相同。概念不能取代內(nei) 容,但概念卻能影響資料的取舍和闡述。
所以,禮與(yu) 俗,無論就其社會(hui) 功能還是文化屬性來說,分處於(yu) 國家與(yu) 民間的不同層次。孔子說“禮失而求諸野”,“ 禮從(cong) 宜,使從(cong) 俗”。有生活才有規範生活的禮,所以俗先於(yu) 禮,禮本於(yu) 俗。俗一旦形成為(wei) 禮,上升為(wei) 典章製度和道德準則,就具有規範化的功能和強製性的力量,要求對俗進行教化和整合。所以禮雖然起源於(yu) 俗,卻高踞於(yu) 俗之上,成為(wei) 國家製度和意識形態的主流,其涵蓋麵之廣,幾乎成為(wei) 中國文化的同義(yi) 語,而在西方思想史中根本找不到與(yu) “禮”相似的語詞,這是有別於(yu) 西方,從(cong) 中國社會(hui) 土壤中形成的特有概念,理應成為(wei) 本土社會(hui) 文化史的重要概念。
柳詒徵早在上個(ge) 世紀40年代就指出,以禮俗治國“博言之,即以天然之秩序(即天理)為(wei) 立國之根本也”。在世界上並不乏遵循天然秩序生活的民族,但在中國“禮俗之界,至難劃分”。[13]這是中國特色。與(yu) 此同時,社會(hui) 學家費孝通經過社會(hui) 調查,寫(xie) 成《鄉(xiang) 土中國》一書(shu) ,提出中國基層社會(hui) 本於(yu) 禮治秩序,鄉(xiang) 土中國是禮俗社會(hui) 的見解。值得注意的是,古代思想家經常運用禮、智、仁、義(yi) 、誠、信、和、中庸等概念,其中的禮,不僅(jin) 是思想觀念和道德準則,也是製度的實體(ti) ,更是唯一經過現代社會(hui) 學家論證的,具有涵蓋社會(hui) 上下、貫穿精神和物質、得到全國各地最大範圍認同的價(jia) 值觀念。這是中華文化曆史悠久、覆蓋麵最廣、傳(chuan) 承力最頑強的重要原因。
從(cong) 禮俗互動的視角考察中國人的衣食住行,有助於(yu) 深入認識中國的國情和民性。例如中國人傳(chuan) 統的住房多以平麵建築為(wei) 主,為(wei) 什麽(me) 很少向高層發展? 地理環境、建築材料固然有影響,更重要的原因在於(yu) 社會(hui) 製度的製約和社會(hui) 觀念的崇尚,緣於(yu) 禮製以尊卑貴賤的等級限定民居的高度,即使擁有錢財,也不能隨意建高層。不向高處發展,就橫向發展,因此形成一進或多進的深宅大院。
中國人崇尚金木水火土五行學說,土是承載負重的大地,木能建構空間,土和木是建築平房的最佳材料,卻不宜造高樓,所以中國的民居沿著地平線延伸,平穩舒緩、布局均衡。每所住宅由東(dong) 西南北四向構成四合院,正房、偏房、廂房、穿廊,主次分明,充分體(ti) 現一家之中長幼有序、上下有分、內(nei) 外有別的規則。宅院中最大、最好的為(wei) 正房,由一家之長居住,子女兒(er) 孫分別居於(yu) 附屬的廂房或耳房。居室由麵積的大小、方向的陰陽,表現權威性和仆從(cong) 性。一家之主,往往是一夫多妻,元配居正房,小妾住偏房,因此古人常以“正室”稱呼大夫人,用“偏房”稱呼小妾,以正和偏表示不同的身份,用居室標誌地位的高低。這比一般性的描述多了一份居家倫(lun) 理。所以中國人的衣食住行、婚喪(sang) 節慶,不論形製、儀(yi) 式和內(nei) 容,莫不體(ti) 現出禮製的主導作用。
再以飲食為(wei) 例,隨處可見飲食烹調與(yu) 倫(lun) 理政治相通的傾(qing) 向,普普通通的日用器物,一旦注以倫(lun) 理政治的觀念,立即神聖不可侵犯,鼎就是突出的一例。
鼎,自古以來被認為(wei) 是國家的重器,其實是隻飯鍋。它鼓腹,比其他容器能盛放更多的食物;兩(liang) 耳,便於(yu) 提攜移動;三足鼎立,方便置火燃燒。炊具和餐具合一,比當時的籩、釜、鑊、豆、簋等食器具有更大的實用價(jia) 值。所以古人認為(wei) 是“調和五味之寶器”。用寶器供奉祖先和神靈,施行祭祀的重大禮儀(yi) ,這就不同凡響,因而被尊為(wei) 禮器。傳(chuan) 說黃帝鑄造了三隻鼎,以此象征天地人;夏禹收羅全國的金屬,鑄成九個(ge) 大鼎,作為(wei) 傳(chuan) 國之寶。周滅商後,移九鼎於(yu) 鎬京,舉(ju) 行隆重的定鼎儀(yi) 式,自此,定鼎喻為(wei) 國家政權的奠基,鼎也就成為(wei) 權力的象征。鼎有了這樣特殊的價(jia) 值,就不能再為(wei) 普通人所擁有,因此又有列鼎製度。天子可以有九鼎,諸侯七鼎,大夫五鼎,士三鼎。士、大夫、諸侯、天子,權力愈大擁有的鼎數就愈多。調和鼎鼐這一本來純屬烹飪的術語,在古代亦可作為(wei) 宰相治理國政的代稱。春秋時晏嬰對齊景公談論君臣關(guan) 係時,以和羹作比喻。孫子論兵學是烹飪之學,《淮南子》論治學以烹飪為(wei) 例證,老子的“治大國若烹小鮮”傳(chuan) 誦千古。這些都是古代著名的政治家,他們(men) 不厭其詳地從(cong) 烹調方法論及國家大事,是治國理政高度權術化的表現,也是倫(lun) 理政治對生活強力滲透的結果。諸如此類在服飾文化中更有充分的體(ti) 現,這裏不一一列舉(ju) 。
總之,在傳(chuan) 統中國,衣食住行,百姓日用,無不具有倫(lun) 理的意義(yi) ,有的已成為(wei) 政治倫(lun) 理的符號,這種生活方式在世界上也屬獨一無二。從(cong) 這裏可以理解任繼愈先生為(wei) 什麽(me) 強調,外國人學漢學要從(cong) 認識中國人的生活方式開始。
貼近生活日用,從(cong) 禮俗互動中認識中國人的生活和思想,撰寫(xie) 具有本土特色的社會(hui) 文化史,是建設這一學科的重要使命。
注釋:
[1] 佛雛校輯:《王國維哲學美學論文輯佚》,華東(dong) 師範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 頁。
[2] 金嶽霖:《審查報告二》,馮(feng) 友蘭(lan) 《中國哲學史》附錄,中華書(shu) 局1981年版。
[3] 湯一介:《創建中國解釋學問題》,《學術界》2001年第4 期; 李澤厚:《曆史本體(ti) 論》,生活·讀書(shu) ·新知三聯書(shu) 店2002年年版;黃玉順:《複歸生活 重建儒學》,《人文雜誌》2005年第6期;葛兆光:《什麽(me) 是思想史——“中國哲學”問題再思考》,世紀中國網,2004年4月。
[4] 筆者據楊伯峻《論語譯注·論語詞典》(中華書(shu) 局1962年版)和《孟子譯注·孟子詞典》(中華書(shu) 局1963年版)統計。
[5]袁承業(ye) :《王心齋先生遺集》卷1,“語錄”,《王心齋全集》,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5頁。
[6]李贄:《答鄧石陽》,《焚書(shu) 續焚書(shu) 》,中華書(shu) 局1975年版,第4頁。
[7] [魏]王弼、[晉]韓康伯注,[唐]孔穎達疏,陸德明音義(yi) :《周易注疏》卷11,“係辭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63頁。
[8] 王夫之:《周易外傳(chuan) 》卷5,“係辭上·傳(chuan) 第十二章”,中華書(shu) 局1977年版,第203頁。
[9] 《朱子語類》第4冊(ce) ,卷62,“中庸一”,中華書(shu) 局1986年版, 1496-1497頁。
[10] 王國維:《觀堂集林·釋禮》,中華書(shu) 局1959年版,第291頁。
[11]參見詹鄞鑫《釋甲骨文“彝”字》,《北京大學學報》1986年第2期 。
[12] 《史記》第4冊(ce) ,卷23,“禮書(shu) 第一”,中華書(shu) 局1997年版,第296頁。
[13]柳詒徵: 《中國禮俗發凡史》, 《學原》第1卷第1冊(ce) ,學原社1947年版。
責任編輯:李泗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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