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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彤東作者簡介:白彤東(dong) ,男,西曆一九七〇年生於(yu) 北京。北京大學核物理專(zhuan) 業(ye) 學士(1989-1994),北京大學科學哲學專(zhuan) 業(ye) 碩士(1994-1996),波士頓大學哲學博士(1996-2004),現任職複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主要研究與(yu) 教學興(xing) 趣為(wei) 中國傳(chuan) 統政治哲學、政治哲學,著有《舊邦新命——古今中西參照下的古典儒家政治哲學》《實在的張力——EPR論爭(zheng) 中的愛因斯坦、玻爾和泡利》等。 |
主權在民,治權在賢——儒家對民主的修正及其優(you) 越性
作者:白彤東(dong) (複旦大學哲學院教授)
原載:2014年8月29日的《南方周末》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表
時間:甲午年八月初六
西曆2014年8月30日
這個(ge) 係列前麵的幾篇文章,多是辯護性的,即中國傳(chuan) 統不是“不好”的(不是“封建專(zhuan) 製”的、不是“前現代”的、不是中國人的特殊價(jia) 值),而是可以接受好的(憲政),至多也隻是在觀念層麵上對來自西方的所謂普世價(jia) 值做一些修正。但是,中國傳(chuan) 統思想,尤其是儒家,有沒有正麵的、建設性的價(jia) 值呢?前麵一篇文章裏已經批評過海外新儒家,老內(nei) 聖推出新外王的氣壯山河下其實隱藏的是甘做西方政治與(yu) 器物(德先生與(yu) 賽先生)啦啦隊的心虛。那麽(me) ,我所講的政治意義(yi) 上的儒學,能為(wei) 世界提供什麽(me) 樣的普世且優(you) 越的政治安排呢?
前麵文章提到過,周秦之變帶來了封建貴族體(ti) 製的瓦解,也帶來了某種意義(yi) 上的平等與(yu) 自由。從(cong) 孔子的有教無類到孟荀的人皆可以成堯舜禹,先秦儒家擁抱了這種平等,並支持用腳投票這種士、民自由選擇所居住和出仕的國家、以及等級流動中表現出來的自由。在西周封建製度下,天子得命於(yu) 天,諸侯得命於(yu) 天子,大夫得命於(yu) 諸侯。但這樣的政權合法性體(ti) 係,也在戰國時期徹底崩潰。在重新回答政權合法性的努力中,孔子、尤其是孟子,提出了政權的合法性最終來自於(yu) 人民的看法,即所謂“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的說法。政府所要做的,是為(wei) 人民提供物質上的和人倫(lun) 上的滿足,而後一種(五倫(lun) ,即五種基本人際關(guan) 係的正當方式)更是人之所以為(wei) 人的基礎。因此,就儒家來看,政府不是必要的惡,而是必要的善、是人作為(wei) 人(而不是禽獸(shou) )活著的最終來源。有人也因此攻擊儒家道德至上,“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但是,雖然在人之所以為(wei) 人的意義(yi) 上,人倫(lun) 道德在先,但是,在政府施政上,從(cong) 孔子講先富民再教民,到孟子講民要有恒產(chan) 才能有恒心,先秦儒家卻是認為(wei) 物質是在先的。因此,綜合儒家的立場,用現在的話說,沒有“生存權”的道德是空談與(yu) 虛幻,沒有道德的生存是豬一樣的生存。如果政府沒有給人民提供有恒產(chan) 的條件,而人民因為(wei) 貧窮而犯罪被懲罰,那是“釣魚執法”。用現在的例子,退休工人沒有經濟保障擺攤,被城管抓,打了城管,那麽(me) 沒有提供給這個(ge) 工人保障的政府是有罪的。但同時,因為(wei) 人皆可以為(wei) 堯舜,這個(ge) 打人的人不能說因為(wei) 自己窮而打人,因此就沒有責任(雖然其罪責可以減輕)。從(cong) 孔子隱微的“君君臣臣”到孟子顯白的殺獨夫民賊,對沒有履行自己應盡責任的統治者,儒家認為(wei) 最終可以廢黜之。但孟子小心地指出,儒家反對弑君,但是那些沒有盡到君的責任的、空有“君”之名號的人(比如桀紂),即君不君的人,不再是君,而是一夫,因此殺他們(men) 不是弑君。這樣,在支持某種意義(yi) 上的革命的同時,孟子試圖維護製度的尊嚴(yan) 與(yu) 穩定,這與(yu) 當代民主國家裏,犯罪的總統可以被廢黜,但是總統的位置以及整套憲政安排不可隨意廢掉,有類似的考慮。
這樣看來,先秦儒家似乎非常“現代”:既有人民主權,又有問責製。因此,有同情儒家又心儀(yi) 民主的人,將儒家打扮成民主的先驅。但是,套用林肯的說法,儒家有民有、民享,但是儒家與(yu) 民主的重大差別,在於(yu) 不接受徹底的民治。這是因為(wei) ,比如對孟子而言,雖然人皆可以為(wei) 堯舜,但是現實中,真的(在道德上和智力上)能夠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大人”,永遠是少數。孟子講天聽自我民聽,是認為(wei) 人民生活得是否幸福,必須由人民表達,不能被幸福。但是,人民缺乏判斷何種政治安排能導致他們(men) 幸福的能力的,也缺乏對他人的深刻關(guan) 切。因此,對國家治理,大人、賢者要承擔特殊的責任。
那麽(me) ,如果我們(men) 接受韓非子對製度的強調,來問孟子如何製度上實現這種“主權在民、治權在賢”的想法,在當今製度的啟發下,一個(ge) 簡單的做法,是將很多民主國家已有的兩(liang) 院製進行改造。下議院一人一票直選,表達民意,而上議院通過某種選賢舉(ju) 能的辦法來選拔。至於(yu) 如何選賢舉(ju) 能,中國兩(liang) 千年政治試驗過不同的方法,我們(men) 可以拿來借鑒。可能的方法有考試。當然,現在公務員都考成這樣,直接考試進上議院不現實。但是我們(men) 可以將通過特定考試作為(wei) 成為(wei) 上議院投票人或者候選人的門檻。還一種方法是讓幹過兩(liang) 屆地方首腦的人,平均支持率在一定水平以上,且沒有貪汙濫權等罪行的人,進入上議院。再有就是一級級間接選舉(ju) 的辦法,上一級的上議院議員由下一級的兩(liang) 院議員共同選舉(ju) 。這裏的具體(ti) 問題,篇幅所限,不再詳述。
現在我們(men) 可以看到,依照儒家民有、民享、賢治的思想所建構的製度,與(yu) 當今自由民主政體(ti) 裏通行的民治的設計有不同。那麽(me) ,下麵一個(ge) 問題是,為(wei) 什麽(me) 儒家的這種製度會(hui) 是更好的製度?其原因,是一人一票的民治設計有四大問題。第一,一人一票背後常常隱含著個(ge) 人至上與(yu) 民粹主義(yi) 的想法,由此也導致了對精英、權威、政府、公益的懷疑。這是很多民主亂(luan) 象背後的意識形態根源。第二,一人一票為(wei) 基礎的民治意味著隻有當下本國的投票人才能直接左右政治。但是現代國家的很多政策與(yu) 非投票人相關(guan) 。比如財政赤字是用將來投票人和外國人的錢(想想美國的國債(zhai) 和他們(men) 通過濫發貨幣輕易地讓中國人為(wei) 美國人的亂(luan) 消費買(mai) 單)來滿足現在投票人的生活,環境的濫用是用將來的人和外國人的資源來滿足本國人的需要。但是,因為(wei) 隻有現在活著的本國投票人才有權決(jue) 定這些政治事務,上述問題就很難在民主製下解決(jue) 。第三,在投票人中間,強勢的多數往往會(hui) 壓製弱勢的少數。在後民主國家,伴隨民主化的,經常是種族清洗。在自由民主國家,因為(wei) 有法治與(yu) 人權保障,這種事情不會(hui) 發生,但是弱勢群體(ti) 還是常常受到隱性壓製。第四,即使我們(men) 隻談強勢投票人,民主的一個(ge) 假設是,雖然每個(ge) 投票人都為(wei) 自己的利益投票,但是平均的結果就是公益。人民至少對哪個(ge) 議員或者那個(ge) 政策對自己是否有利,是能做出正確判斷的。不幸的是,這種意義(yi) 上的“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信條不斷被政治學家、經濟學家、哲學家所挑戰。但是,意識到這一問題的西方學者,常常認為(wei) 人民的無知來自於(yu) 經濟、教育的不平等、金錢過多幹預政治等因素的結果。但是,也許這裏還有更本質的原因。其一,現代國家幾乎都是全民勞動的國家,這使得廣大人民沒有閑暇對政治有良好的判斷。其二,現代國家幾乎都是百萬(wan) 人口以上的大國。大國的政治事務過度複雜,超出了智力、道德、時間有限的人民的理解。同時,大國中有個(ge) 人與(yu) 團體(ti) 利益與(yu) 國家利益的割裂,這使得某些個(ge) 人與(yu) 集團(比如跨國公司)為(wei) 了一己之私利混淆視聽,忽悠民眾(zhong) 。因此,隻要現代國家是全民勞動的大國,人民的無知恐怕就很難解決(jue) 。綜合以上問題,我們(men) 就可以看到儒家式的精英與(yu) 民意的混合政體(ti) 的優(you) 勢。它背後的價(jia) 值是對正確的權威與(yu) 政府的尊重。通過賢能的幹預,它也許可以改變或至少是製衡一人一票所帶來的後三個(ge) 問題。同時,它保持了民意表達,防止政治滑回一小撮精英打著為(wei) 人民服務的旗號、讓人們(men) 被幸福的狀態。
也許有人會(hui) 反駁,中國現在還沒有實現憲政民主,這種對民主的“小節”的批評缺乏實際意義(yi) ,更會(hui) 因為(wei) 混淆視聽而阻撓民主化進程。但是,第一,如果我們(men) 上麵所說的以及前兩(liang) 篇文章所說的是對的,這意味著,我們(men) 真正需要擁抱的,是自由與(yu) 法治,而一人一票式的民主,是有問題的,需要修正後再實行的。不幸的是,中國的開明人士以及國際上的民主推動者,常常以普選當作民主最重要的部分。當普選帶來混亂(luan) (從(cong) 台灣、伊拉克,到最近的埃及與(yu) 烏(wu) 克蘭(lan) ),這反而使得這些人中的一些和其他在觀望的人產(chan) 生了對民主的懷疑。因此,這種不加分辨地擁抱民主的想法及其推動者,可能才是民主化的一大敵人。而我們(men) 這裏對憲政民主的整套安排的理論辨析和對其中一些因素的批評,不僅(jin) 僅(jin) 有學術的意義(yi) ,更會(hui) 產(chan) 生推動民主化的實際效果。第二,有人會(hui) 說,為(wei) 什麽(me) 我們(men) 不先擁抱當今自由民主的整套安排,然後再來修正。但是,即使這樣的民主化是順利的,一旦人民嚐到了投票的甜頭,再試圖對普選有所製衡,可能就為(wei) 時已晚,覆水難收。
最後,即使我們(men) 接受了上述論說,有人可能還是會(hui) 說,這樣美好的製度真的實現過嗎?如前文所述,儒家嚐試過製度上製衡皇權,而如果我們(men) 用民意替代皇權,那麽(me) 曆史上儒家的很多製衡措施可以成為(wei) 賢者與(yu) 民意製衡的實踐參考。其實,曆史上最直接接近我們(men) 上麵的設計的,不在中國,而是立國時的美國。美國的開國者中的所謂聯邦黨(dang) 人,給出過類似的對民意過大的憂慮,因此他們(men) 做了很多設計,去製衡民意。法治與(yu) 憲政自不待言。並且,最初,美國的參議院議員是有州議員間接選舉(ju) 的,美國的總統也是有各州人民選出的選舉(ju) 人(electors)間接選舉(ju) 的。但是,因為(wei) 美國立國的宣言以人人平等為(wei) 標榜,這些賢能製設計最終都被民意吞噬掉了。因此,現在,我們(men) 所能期望的是能有一個(ge) 國家,去嚐試這種自由、法治、憲政下的混合政體(ti) ,並顯示其優(you) 越。隻有這樣,星星之火才可以燎原,而當代哪怕是民主政治也有的一些根深蒂固的問題,才能有被解決(jue) 的可能。在這個(ge) 意義(yi) 上,中國也許能有機會(hui) 通過實踐“中國模式”,重新成為(wei) 世界的領袖。這裏說的中國模式,不是當下的中國模式。如果中國能借著經濟的崛起,展開政治改革,擁抱自由與(yu) 法治,同時實踐真正的精英與(yu) 民主的混合政體(ti) ,那麽(me) ,中國可能會(hui) 再次成為(wei) 世界的(正確的)榜樣。
責任編輯:葛燦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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