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主義(yi) 的曆史軌轍

作者：陳強（廈門大學哲學係副教授）

來源：作者惠賜《儒家郵報》

時間：孔子2564年暨耶穌2013年9與(yu) 27日

搏浪市場以逐利潤的資本主義(yi) 肇始於(yu) 貨幣為(wei) 媒之商品交易，其根脈漸由商業(ye) 領域延伸以至雇工勞作之產(chan) 業(ye) 部門。產(chan) 業(ye) 資本主義(yi) 總是依托商業(ye) 資本主義(yi) ，與(yu) 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在東(dong) 西方的古代社會(hui) ，原始的工業(ye) 製造因循舊貫略無大舉(ju) 擴張之餘(yu) 地——資本投資遂輻輳於(yu) 土地兼並之一途。隨著通都大邑之興(xing) 起，田連阡陌的資本主義(yi) 農(nong) 場如雨後春筍蓬勃湧現，其運作經營一依城鎮需求推高之市場物價(jia) 而不計廣大農(nong) 人之福祉。此乃資本主義(yi) 弊病的早期症狀，不知幾多紛爭(zheng) 由此而起。直到繁華的都市漸趨寂寥，逐利市場之商品農(nong) 業(ye) 才無可挽回地蛻變為(wei) 自給自足之自然經濟——異化的鄉(xiang) 村終於(yu) 回歸其原本的生活節奏。比起買(mai) 田置地坐享其成，商賈販運更能體(ti) 現行險僥(jiao) 幸、惟利是趨的資本主義(yi) 精神。梯山航海之遠途貿易可使甲地之日常用物搖身變為(wei) 乙地之珍稀奇貨，職此之故在近代以前的經濟部門中最為(wei) 暴利——而操奇計贏之所得又往往返投田產(chan) 以保本避險。從(cong) 曆史上看，資本主義(yi) 精神之消長每與(yu) 所在文明玄之又玄的生命周期密切相關(guan) 。文化生命休眠之際，沉湎夢幻之人企慕身後之冥福而忘目下之利害——市井蕭條、商賈不興(xing) 固理之所必然；一旦瞿然而醒、張目四望，嗜欲逐利之現實關(guan) 懷便在不經意間迎來資本主義(yi) 的高歌猛進。

當羅馬的壯麗(li) 已成過眼雲(yun) 煙而上帝之城魅影婆娑之際，精疲力竭的歐羅巴開始在基督教信仰的迷狂中酣然入睡。其時城郭為(wei) 墟、商道荊榛，田園詩般的靜謐取代了古典盛期紅塵滾滾之喧囂——大夢初覺已是文藝複興(xing) 之世。隨著文化生命之蘇醒，古羅馬的精神欲求在眠伏千年之後逐漸恢複清晰的意識。如果說十字軍(jun) 東(dong) 征主要激於(yu) 夢境中浪漫的《聖經》意象，那麽(me) 伊比利安人對東(dong) 方的興(xing) 趣則更多源自清醒時模糊的曆史記憶：早在紀元以前香料絲(si) 綢一類的亞(ya) 洲奢侈品即由資本主義(yi) 販運接力迢迢萬(wan) 裏輸入泰西，流衍為(wei) 古典時代雍容典雅之貴族時尚的組成要素——而東(dong) 西商路之衝(chong) 要曾使羅馬薩珊兩(liang) 大帝國浴血鏖兵、拉鋸經年。從(cong) 中世紀漫漫長眠中覺醒，沉湎內(nei) 心的歐洲人一變而為(wei) 旁馳外騖以徇物欲——對於(yu) 東(dong) 方貿易的熱望則隨希臘羅馬古風之盛行再度燃起。羅馬商賈苦於(yu) 中間環節之暴利盤剝，曾假大洋季風之便揚帆直抵南印度；葡西海客開辟新航路與(yu) 之理無二致，而經行之途程卻遠為(wei) 迂回迢遙。大航海時代揭幕之際，掌握印度洋海權的穆斯林一如中古前夕的基督徒漸由信仰之迷狂懨懨欲睡——曾幾何時，辛巴達縱橫七海之膽略豪情已似黃鶴一去不複返。在亨利王子創辦的航海學校裏，穆斯林和猶太人將乘風破浪之技藝如薪火相傳(chuan) 授予葡萄牙水手，後者則在繞過好望角後步步為(wei) 營以摧毀中東(dong) 民族累世經營之貿易網絡。比較而言，西班牙殖民擴張更富浪漫之想象——唯有孕育“堂吉訶德”的民族才會(hui) 一再讚助逆向探尋新航路的偉(wei) 大夢想。哥倫(lun) 布的船隊由是橫渡大西洋以達想象之東(dong) 方，而麥哲倫(lun) 的船隊則繼之橫渡太平洋以達真實之東(dong) 方。葡西海客初時囊中羞澀，又無俏物奇貨以扣東(dong) 方貿易之大門——長物唯餘(yu) 堅船巨炮，遂施帝國主義(yi) 之橫暴以濟資本主義(yi) 之困窮。羅馬法的先占原則濫用於(yu) 航路所經之處，鄭和下西洋時自由貿易的祥和氣氛不旋踵間已蕩然無存。比較而言，葡萄牙人著眼商路之控製，西班牙人則熱中金銀之攫取。直到坐擁美洲金銀，長袖善舞的西班牙人才以純粹資本主義(yi) 的方式主導亞(ya) 洲高端貿易。卡斯蒂利亞(ya) 對菲律賓的殖民隻是東(dong) 南亞(ya) 曆史上此伏彼起的殖民浪潮中較近的一輪。潮漲潮落逐漸形成有類沉積岩層理的文化版圖：南洋群島南部的伊斯蘭(lan) 文化層累於(yu) 中南半島的印度文化層之上，而南洋群島北部的天主教文化層又累於(yu) 南部的伊斯蘭(lan) 文化層之上。曆次殖民浪潮皆與(yu) 帝國的崛起、宗教的擴張以及資本主義(yi) 的高歌猛進相伴而生——如果說西班牙人帶來其南亞(ya) 中東(dong) 的前驅所不具之“近代因素”的話，那就是他們(men) 掌握的美洲金銀在流通的過程中逐步造就前所未有的全球資本主義(yi) 貿易網絡。原始貨幣因地而異，有如晦澀俚俗之語需要輾轉“翻譯”——與(yu) 之不同，金銀作為(wei) 商品交易的語言最是曉暢精準，宜乎通行異域殊方而無所隔膜。貴金屬購買(mai) 力支撐的社會(hui) 需求遂由明晰的價(jia) 格指數昭然大白，指引商品物流避下以趨高、因時而製流。源源而來的金銀作為(wei) 大額貨幣勢必刺激寰宇之內(nei) 高檔商品的消費需求，從(cong) 西歐呢絨到東(dong) 亞(ya) 瓷器皆隨訂單之陡增擴大了產(chan) 能。伊比利安人終如其羅馬先輩勢盛而多金，揮霍無度以逐奢靡亦不遑多讓——順理成章的是古典時代的加圖式農(nong) 場在消失千年之後忽然以奴隸製種植園的形式再現於(yu) 世。從(cong) 某種意義(yi) 上說，連人身皆淪為(wei) 商品的奴隸製經濟才是曆史上最為(wei) 純粹的資本主義(yi) 形態。對於(yu) 狂放不羈的伊比利安人而言，貴金屬隻是飽其欲壑的流通支付手段而已。秘魯波托西出產(chan) 的巨量白銀從(cong) 十六世紀中葉起漂洋過海運往歐洲，經塞維利亞(ya) 轉輸以至北意大利，最終在熱那亞(ya) 商人利盡緇銖的謀算中蛻變為(wei) 循環生利的金融資本——卡斯蒂利亞(ya) 之浩繁開支皆賴其及時借貸以補苴罅漏。比諸後起的依托貿易公司拓殖異域的新教民族，伊比利安人開疆辟土之激情有餘(yu) 而持籌握算之心計不足——霸業(ye) 不永乃因拙於(yu) 成本效益之考量。雖驟然而得潑天富貴卻無以造就倫(lun) 敦、阿姆斯特丹一流的金融中心。伊比利亞(ya) 半島原本多有擅長商貿金融的塞法迪猶太人——當十五世紀末葡西兩(liang) 國開始驅猶之時，就注定了日後千金散盡不複來的曆史命運。

美洲金銀催產(chan) 的全球資本主義(yi) 從(cong) 誕生伊始即為(wei) 寰宇列強之國家意誌所分隔，形成一係列與(yu) 主權範圍相重疊的獨立經濟單元。資本無祖國，其性惟利是趨猶水之就下。代表嫉妒的利維坦卻藉關(guan) 稅之閥門揚己抑人以遂私欲——便是通行四海之金銀也須在鑄幣的過程中戳上其徽記。人以名言殫心竭慮，人格化的國家則以貨幣冥思遐想。泉貨行於(yu) 國中者宛若自言自語之呢喃，流通異域者方如愜意會(hui) 心之言談。實行金本位之時利維坦最為(wei) 神旺，思維清晰智慮每依資本主義(yi) 之理則；惡性通脹之際則盡顯疲態，神誌模糊意念常由極端主義(yi) 之情感。歐洲近代史上間歇爆發的帝國主義(yi) 戰爭(zheng) 或可擬於(yu) 利維坦的歇斯底裏發作：失去控製的怪獸(shou) 張牙舞爪各以性命相搏，泄忿報仇無所不用其極。在和平的溫室中發榮滋長的市場經濟除了關(guan) 聯戰爭(zheng) 機器的部分皆隨兵戈擾攘無可奈何花落去。中立無為(wei) 如瑞士或者大洋環拱如英美者才有幸久絕兵燹而為(wei) 資本主義(yi) 之樂(le) 土。近代早期的重商主義(yi) 以鄰為(wei) 壑，往往從(cong) 權力鬥爭(zheng) 的角度看待國際貿易——注重累積金銀亦無非預作擴軍(jun) 備戰之張本。與(yu) 之不同，後起的古典經濟學傾(qing) 向國際分工、各以比較優(you) 勢互通有無：純由商賈資本家的眼光剖玄析微——承平宴安之經濟籌算有餘(yu) 而居安思危之政治謀劃不足。當窮兵黷武之帝國主義(yi) 戰爭(zheng) 終於(yu) 無可避免時，劍拔弩張的國際形勢使自由貿易形成的對外依存頓如太阿倒持、授人以柄。在拿破侖(lun) 戰爭(zheng) 期間控製海權的不列顛即以海岸封鎖扼製法國，掌握陸權的法蘭(lan) 西則施大陸封鎖還以顏色——牽連以至美英反目、俄法交惡。曠日持久的經濟戰是國與(yu) 國意誌與(yu) 耐力的較量，自由資本主義(yi) 懾於(yu) 淫威隻能以走私的形式在利維坦目光所及範圍之外暗伏潛行。當久違的和平姍姍到來之際，對戰時經濟困境記憶猶新的英國通過《穀物法》以確保糧食安全——令行三十年，直到確信可見之將來再無大患才予廢除。從(cong) 哈布斯堡的鷹徽到羅曼諾夫的鷲章，從(cong) 巴黎的凱旋門到柏林的勃蘭(lan) 登堡門，漸次蘇醒的民族國家皆以羅馬為(wei) 楷模蓬勃興(xing) 起——或拓殖於(yu) 海外，或開疆於(yu) 內(nei) 陸，慨然有囊括四海之意、並吞八荒之心。近世西洋列國紛爭(zheng) ，不以大一統為(wei) 尚——有欲步羅馬後塵君臨(lin) 歐陸者必群起以攻之。當是時也，歌舞升平的資本主義(yi) 時代戛然中止，而兵連禍結的的帝國主義(yi) 時代則大幕開啟。蠻族狂野的原始生命一旦在狹隘的空間內(nei) 迅速膨脹即會(hui) 引發突如其來之“爆炸。”像德意誌統一雖償(chang) 宿願猶未厭其心，進而欲效羅馬振長策以禦宇內(nei) ，故有兩(liang) 次世界大戰。德國一戰前步武英法拓殖海外，然績效不彰無以反哺本土——至二戰則改弦更張，悉仍條頓騎士團東(dong) 向殖民之舊貫。熊彼特將近代帝國主義(yi) 視為(wei) 前資本主義(yi) 社會(hui) 思想殘餘(yu) 的死灰複燃——揆諸二戰曆史，不論東(dong) 方武士道還是西方騎士精神皆其類也。帝國主義(yi) 屬陰主刑殺，資本主義(yi) 屬陽主生長——二者賦性相反，此消則彼漲。大蕭條使全球資本主義(yi) 轉瞬崩盤，對外依存愈高者受傷(shang) 愈重。利維坦隨經濟交流之萎縮漸趨內(nei) 向閉鎖，如蝸牛般將其觸角縮回深溝高壘之本幣經濟圈——國際貿易戰所散發的濃釅敵意已然在為(wei) 即將到來的二戰預熱暖身。布匿戰爭(zheng) 的豐(feng) 厚戰利曾刺激羅馬加圖式農(nong) 場之勃興(xing) ，而普法戰爭(zheng) 的巨額賠款也曾助推德國工業(ye) 經濟之擴張——其時生機盎然的資本主義(yi) 正蓄勢以待發，倘來之財可謂雪中送炭適逢其時。龍血玄黃的二戰則不然，承接的是大蕭條以來心力衰竭、奄奄無氣的資本主義(yi) ——即使凱恩斯主義(yi) 的起搏器也隻能收效於(yu) 一時。愁雲(yun) 慘淡的銀行業(ye) 在在提示資本收益率之低下——當此之際，帝國主義(yi) 的擄掠可能遠比資本主義(yi) 的投資有利可圖。像二戰初期輕易得手的“閃電戰”就讓德國人食髓知味、欲罷不能。德日兩(liang) 國以戰養(yang) 戰，各欲建立封閉自足有如領主莊園的經濟圈以供養(yang) 其武力：貢賦取代貿易，劫掠補充稅收，勞役淩於(yu) 雇傭(yong) ，配給輔以市販。同盟國同樣扭曲抑遏民生導向的貨幣經濟以備軍(jun) 國之需。戰爭(zheng) 所激發的原始本能無情地摧毀了富於(yu) 理性的資本主義(yi) ——然而也正因原始本能之“充電”，戰後浴火重生的全球資本主義(yi) 驀然之間一洗病容、氣吞萬(wan) 裏如虎。

每值歐陸帝國主義(yi) 發作之際，當地猶太人作為(wei) 資本主義(yi) 之形象代言往往先罹其害。猶太民族擅長抽象表現卻拙於(yu) 具象造型，深諳貨幣金融而不嫻工業(ye) 製造——始終高踞資本主義(yi) 經濟的金字塔尖端。財富永遠追隨善於(yu) 理財的頭腦。十五世紀末十六世紀初席卷西班牙的排猶浪潮成就了日後荷蘭(lan) 的金融霸權，而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席卷歐陸的排猶浪潮則成就了日後美國的金融霸權。在巴黎盧浮宮的入口處屹立著形如巨鑽的玻璃金字塔——它所體(ti) 現的極具猶太氣質的現代性最早在安特衛普珠寶匠鬼斧神工的鑽石切割中初露端倪，而後變幻為(wei) 工業(ye) 化時代大麵積玻璃采光之包豪斯建築。一部近代西洋史正是上層羅馬文化隨著現代性之成長逐漸蛻皮的過程——源遠流長的古典主義(yi) 藝術由是淪為(wei) 博物館中賞心悅目的藏品陳列。和古典主義(yi) 一同走進曆史的還有歐洲貴族社會(hui) 以及作為(wei) 其延伸的海外殖民帝國，至如羅馬資本主義(yi) 衍生之種植園奴隸製更是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文化趨尚與(yu) 民族性格之差異使資本主義(yi) 的演進呈現迥然有別的地域特色。歐陸人文蘊藉粹然深醇者首推法蘭(lan) 西，無論雍容華美之巴黎時裝抑或繁文縟節之法式餐飲皆在在彰顯貴族傳(chuan) 統的流風餘(yu) 韻——所謂“三代為(wei) 官作宦，始知穿衣吃飯。”文明既久則民性務虛而矯揉：沙龍清談有似魏晉風流，熏衣傅粉則類六朝綺靡。文化心理中根深蒂固的那喀索斯式自戀使法國化妝品獨步天下、莫之與(yu) 京。巴黎優(you) 雅閑適而又略顯邋遢，最能激發不修邊幅之文人藝術家的創作靈感。濫觴於(yu) 茲(zi) 的時尚潮流喜新厭舊、變化無常，總以精致浮華炫人眼目——遠方殊俗莫不翹首仰望以挹其清芬。自西徂東(dong) 則古典文化影響漸弱而蠻族傳(chuan) 統風韻猶存。從(cong) 秦陵兵俑剛毅木訥的神情可以想見開化未久之原始民族的精神麵貌——其人專(zhuan) 注癡迷而又循規蹈矩，出為(wei) 虎狼之兵入為(wei) 獨造之匠，所鑄銅劍或曆兩(liang) 千年依然鏽蝕全無有如新發於(yu) 硎。德國製造之精工細作亦有類於(yu) 此。性情外向的法人慕虛榮而尚裝飾，處處介意他人之感受，在其高盧祖先即已如是——深沉內(nei) 斂的德人則不然，治之已精益求其精而於(yu) 外觀甚少措意，人不知而不慍。如大眾(zhong) 之甲殼蟲車即以形象笨拙著稱於(yu) 世，絲(si) 毫無與(yu) 行雲(yun) 流水之輕靈——東(dong) 至蠻族氣習(xi) 濃厚的俄羅斯則工業(ye) 製造唯巨是尚而愈顯其笨拙。兼具法國時尚設計與(yu) 德國精密製造之長者其惟冠冕時計之瑞士鍾表——高華其表嚴(yan) 飭其裏故有百達翡麗(li) 、江詩丹頓。大凡蠻族思維皆帶幾分機械刻板，而條頓民族尤為(wei) 出乎其類拔乎其萃。像康德之飲食起居守時精確如鍾表，而思想係統亦嚴(yan) 絲(si) 合縫如鍾表——科學家如牛頓徑以機械運動理解大千世界宇宙萬(wan) 有。對條頓民族而言機械之製作純乎天性不假外求，英德美三國輪番在工業(ye) 革命中弄潮搏浪引領趨勢似亦為(wei) 理之所當然也。德意誌諸邦的發展水平本與(yu) 英國伯仲之間，曆三十年戰爭(zheng) 之浩劫瞠乎其後，遂使得風氣先的約翰牛幸拔蒸汽時代之頭籌。比較而言，文明邊緣的美國精神底蘊甚為(wei) 淺薄而實用理性異常發達——無以產(chan) 生牛頓康德一流的思想家，卻能造就愛迪生福特一流的實踐家，終於(yu) 後來居上集工業(ye) 革命之大成。視人如同機器的“科學管理”也隨資本主義(yi) 生產(chan) 之擴張得到淋漓盡致的發揮——所謂“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像館閣體(ti) 書(shu) 法一樣，美式資本主義(yi) 規範標準毫無個(ge) 性，故能無遠弗屆而為(wei) 天下式。傳(chuan) 統的家族式企業(ye) 多有私密不足為(wei) 外人道。而在高度發展的美國資本市場，諸如家族榮譽之類非資本主義(yi) 的因素皆為(wei) 唯利是圖之潛規則過濾淨盡——股權散為(wei) 萬(wan) 殊的上市公司裸裎以對川流不息的資金運動，毫無隱私可言。而孕育公開透明之資本市場的美國文化同樣讓人一覽無餘(yu) ，毫無隱私可言。自由資本主義(yi) 和民主政治皆以逢迎俗眾(zhong) 為(wei) 能事，隻有在兩(liang) 洋之間風調雨順的美國方臻其極。遠渡重洋尋夢北美者對比安土重遷的歐洲人有如元素周期表上活潑金屬之於(yu) 惰性氣體(ti) 。移民社會(hui) 的生活節奏理之必然較其原鄉(xiang) 迅捷，從(cong) 美國快餐之普遍可以略見一斑。同為(wei) 時尚藝術之都，紐約的商業(ye) 氣息也比巴黎更為(wei) 濃鬱。若將巴黎時裝擬於(yu) 高尚典雅的華夏衣冠，則紐約時裝差似舒適便捷的短衣胡服：二者之殊異皆文化曆史使然。

濫觴於(yu) 英倫(lun) 的工業(ye) 革命使資本主義(yi) 的天道循環陡然生變：此前的古典資本主義(yi) 受製土地之出產(chan) ，常呈供不應求之賣方市場；此後的近代資本主義(yi) 借力機械之運用，每現供過於(yu) 求之買(mai) 方市場。經濟學說從(cong) 勞動價(jia) 值論到邊際效用論的演進正是這一滄桑巨變在意識形態領域的投影。當蠻族的機械思維終臻自覺並與(yu) 資本主義(yi) 生產(chan) 因緣際會(hui) 之時，機器取代人畜之革命開始像齒輪傳(chuan) 動一般自紡織業(ye) 流衍以及所有的產(chan) 業(ye) 部門——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巨量產(chan) 能倏然之間噴薄湧現，遂令高門獨享之珍異化身百千而為(wei) 人人可欲之普貨。占有商品的伸張貪欲總在顧客內(nei) 心揚起洶湧的識浪，而撙節錢財的凝斂吝習(xi) 卻像抑製閥限阻遏其流勢——識浪漫過閥限才形成有效的消費需求。廣告之誘惑為(wei) 前者推波助瀾，而物價(jia) 之波動則使後者上下升降。古已有之於(yu) 今為(wei) 烈的廣告最為(wei) 雄辯地說明近代資本主義(yi) 生產(chan) 過剩之典型特征。對資本主義(yi) 而言市場需求乃其消化產(chan) 出之胃納——饑則康健飽則罹疾，鼓腹含哺饜飫無度故有周期爆發之經濟危機。其端每肇於(yu) 貨幣金融，表現為(wei) 過度擴張之信用隨經濟走低有如氣泡刹那破滅。一馬當先執工業(ye) 革命之牛耳者往往也是經濟危機淫威所及首當其衝(chong) 者，像一八二五年之英國和一九二九年之美國即為(wei) 明證。二九年股市崩盤引發的大蕭條必以此前的柯立芝繁榮為(wei) 鋪墊——熱漲之中忽然冷縮遂使經濟整體(ti) 崩壞。作為(wei) 危機之對策，凱恩斯主義(yi) 在四海困窮之際應運而生——起初隻是病篤之方劑，久而漸成日常之圭臬。其效有善不善者：善者非僅(jin) 刺激目下之消費，且以長線投資培養(yang) 未來資本擴張之商機；不善者流為(wei) 政府赤字財政推行之扶貧慈善，與(yu) “國家資本主義(yi) ”渺不相涉。大蕭條之時資本主義(yi) 的歐美哀鴻遍野、民不聊生，而共產(chan) 主義(yi) 的蘇聯則生機勃發、如日方升。在紛繁蕪雜的社會(hui) 主義(yi) 流派中，馬克思創立的共產(chan) 主義(yi) 雖裹以科學之外衣，卻最具沁人心脾的宗教情愫——其道至大無所不包，懸熱烈昂揚之理想為(wei) 鵠的而使冷若冰霜的資本主義(yi) 愈顯其醜(chou) 惡。中古基督徒每慕縹緲之永生，雖簞食瓢飲不改其樂(le) ，大夢初醒始變淡泊寧靜而為(wei) 嗜欲逐利——從(cong) 西班牙人橫絕四海的逐夢之旅中依然可以感覺其恍惚迷離的殘餘(yu) 睡意。關(guan) 注今生把握當下則資本主義(yi) 萌芽生焉，分蘖抽枝發榮滋長漸成全新之社會(hui) 。在其熙來攘往的喧囂中浸淫既久，倦極思睡的文化生命又欲重溫往昔田園詩般的靜謐——共產(chan) 主義(yi) 之幽靈遂不期而至，踽踽遊蕩於(yu) 歐洲大地。當此革命思潮如野火燎原之際往往興(xing) 動刀兵、流血千裏。基督教的理想落實於(yu) 虛幻之天國，而共產(chan) 主義(yi) 理想則落實於(yu) 現實之塵世——非假凱撒之威權不足以有成。幅員遼闊的蘇聯乃此前無古人之社會(hui) 實驗的煌煌成果——其計劃經濟純由人為(wei) 造就，不像資本主義(yi) 自然天成。凱恩斯主義(yi) 在市場失靈之時鼓動政府從(cong) 幕後走到台前，而蘇聯之計劃經濟則棄市場如敝屣而由國家一力承當全民保姆之重任。人民有如孺子生活於(yu) 善惡分明的童話世界之中，樂(le) 觀向上、無憂無慮——孟子所謂“霸者之民驩虞如也，王者之民皞皞如也。”市麵流通之盧布也仿佛兒(er) 童咿呀之言，隻合自家領會(hui) 而不可語於(yu) 他人。作為(wei) 蘇聯的締造者，列寧深信窮兵黷武之帝國主義(yi) 已然成為(wei) 時代的主旋律。計劃經濟正為(wei) 艱難竭蹶之戰時狀態量身打造——就連文學藝術之形象亦皆揎拳攘臂、怒目圓睜，似欲與(yu) 人生死相搏。拜共產(chan) 主義(yi) 體(ti) 製之賜，二戰之蘇聯在戰場上龍精虎猛，相比一戰之沙俄宛若脫胎換骨一般。然而列寧預料不到二戰之後歌舞升平之資本主義(yi) 似曾相識燕歸來，而他身處的帝國主義(yi) 時代僅(jin) 為(wei) 短暫之間歇而已。漫長的和平終使未雨綢繆以備戰亂(luan) 之計劃經濟失去用武之地。政治家出於(yu) 安全考慮可以不計成本將工廠設備遷往人煙稀少、交通不便之內(nei) 陸——如此虛耗過度之經濟相比錙銖必較的資本主義(yi) 猶如臃腫胖人之於(yu) 精悍瘦人。所以當蘇聯與(yu) 美國展開有如長跑之和平競賽時，很快便覺氣喘籲籲難以為(wei) 繼。美國經濟在二戰結束之際即如鬆弛之彈簧恢複其原狀，而蘇聯經濟直到國家解體(ti) 仍未走出物質匱乏之戰時狀態——從(cong) 商店門前排隊之長龍以及空空如也的貨架可以概見。

冷戰之後共產(chan) 主義(yi) 淩夷衰微、不絕如線，肆無忌憚的逐利資本遂由互聯網之普及盛張旗鼓以席卷天下：四體(ti) 百骸跨洲越洋之巨無霸企業(ye) 赫然成形，原本相對獨立的列國經濟逐漸蛻變為(wei) 全球資本主義(yi) 的中間環節。中國和印度以其豐(feng) 沛低廉之勞力最為(wei) 天下溪穀，終於(yu) 蓄勢發力、借此全球化大潮直掛雲(yun) 帆濟滄海。兩(liang) 個(ge) 亞(ya) 洲大國文化迥異，民族性格亦判然有別——從(cong) 毛與(yu) 甘地南轅北轍之思想路線可窺其一斑。前者革故鼎新，不惜毀棄傳(chuan) 統以開創時代；後者因循蹈舊，寧願背離時代以保守傳(chuan) 統。同樣麵對外來壓迫，毛選擇以暴易暴之武裝革命，甘地則青睞止暴禁非之柔性抗爭(zheng) 。民族獨立必基以自給自足之封閉經濟乃其難得之共識——反差如此鮮明的兩(liang) 人曾不約而同地手搖女流慣使之紡車以為(wei) 眾(zhong) 人表率。毛與(yu) 甘地皆有遺世獨立的隱士情懷，中印融入世界之經濟開放則其立國理念之揚棄。華夏傳(chuan) 統關(guan) 注現實之社會(hui) 倫(lun) 理，印度宗教則癡迷玄遠之靈魂歸宿——兩(liang) 國在電子行業(ye) 一以硬件製造著稱一以軟件開發馳譽，其間差異似與(yu) 文化心理深層隱秘的精神取向不無關(guan) 聯。印度軟件業(ye) 以低薪承接外包，工程師一如古時婆羅門在絕塵脫俗之境獨與(yu) 天地精神往來——至於(yu) 廣納勞力之製造業(ye) 則與(yu) 全球資本轉移尚隔一塵，雖居成本窪地卻始終未見百川之朝宗。工廠綱紀森嚴(yan) ，必欲其員工循規蹈矩有如機械部件——是故曆史上的製造業(ye) 大國往往同時亦具軍(jun) 事強國之資質。印度向來柔弱不武，歐洲貿易公司僅(jin) 藉少數雇傭(yong) 軍(jun) 便可橫行次大陸，土著紀律之渙散可想而知——此為(wei) 製造業(ye) 萎靡不振的先天因素。相較而言中國似有一日之長，早在晚明就隨隆慶開關(guan) 躋身於(yu) 貨流四海的世界工廠。其時西歐呢絨產(chan) 業(ye) 尚處古典資本主義(yi) 階段，景德鎮瓷業(ye) 已然優(you) 入近代資本主義(yi) 之域——理論上具備無限擴張產(chan) 能之潛力。當美洲金銀源源而至時，暴漲的羊毛價(jia) 格在英國激起動蕩擾攘之圈地運動——中國市場卻波瀾不驚，鎮窯為(wei) 首的工業(ye) 體(ti) 係隻需在生產(chan) 規模更上層樓便可從(cong) 容化解類似價(jia) 格革命之壓力。景德鎮的興(xing) 衰曆程仿佛工業(ye) 革命之預演。其製瓷絕技使中國得享兩(liang) 百餘(yu) 年的外貿順差，從(cong) 而確立了銀本位（正如工業(ye) 革命之優(you) 勢奠定了西方的金本位）。隨著摶泥成器之秘大白於(yu) 天下，有田、邁森、代爾夫特、利摩日、斯托克漸次崛起——景德鎮終於(yu) 廉頗老矣。人到再無氣力打拚之時隻有吃其老本，國家民族亦然——瓷都所攢巨量白銀終由晉商之持籌握算轉化為(wei) 匯通天下的金融資本。不同族裔之個(ge) 性旨趣皆在鎮瓷的藝術風格上有所反映：漢人粗略隨意，所以晚明圖繪潦草有如鬼畫桃符；滿人嚴(yan) 謹端方，是故盛清器式規整近乎吹毛求疵。若將前者擬於(yu) 耐力恒久的長跑健將，後者則像瞬間爆發的短跑好手。同為(wei) 東(dong) 北亞(ya) 蠻族，滿人敬小慎微頗類日人而宏觀布局倜乎遠過。唐英督陶時與(yu) 工匠同食息者三年，亦與(yu) 日企家庭式管理差相彷佛。景德鎮官窯乃今日央企之祖庭，民窯則民企之前身。官窯代表淩駕於(yu) 金權之上的王權，雖自外於(yu) 市場但其體(ti) 現的權威始終都是自由市場的定海神針。作為(wei) 主流價(jia) 值的王權崇拜以其溫暖的家庭倫(lun) 理對衝(chong) 資本主義(yi) 冰冷的利害關(guan) 係，成為(wei) 社會(hui) 穩定不可或缺之安全閥。嘉道之後王道衰微、官窯凋敝，失去製約的資本主義(yi) 譬猶怒生之草交加之藤滋蔓難圖——淩夷以至二十世紀遂有如火如荼之土地改革。當大蕭條之時中國經濟正處“黃金十年”，與(yu) 生產(chan) 過剩之危機風馬牛不相及——嫉惡如仇的共產(chan) 黨(dang) 人慨然以診療近代資本主義(yi) 之藥方醫治古典資本主義(yi) 之宿疾。共產(chan) 主義(yi) 革命其實無非赤帝子斬白帝子之易代鼎革——若將其擬於(yu) 曆史上的洪武革命，則改革開放便是第二次隆慶開關(guan) 。閩粵沿海經濟特區乃開放之初中國朝向世界之窗戶，自茲(zi) 流入的滔滔外資逐漸喚醒沉睡已久的資本主義(yi) 意識。其地周遭自古即為(wei) 中東(dong) 僑(qiao) 民之淵藪，源遠流長的航海傳(chuan) 統哺育了蒲壽庚、鄭和麾下揚帆七海的遠洋船隊。當西方穆斯林將劈波斬浪之技藝傾(qing) 囊授予伊比利安人之際，東(dong) 方穆斯林也將航海接力棒移交閩粵之土著——由此引發造就南洋華社的波瀾壯闊的殖民浪潮。繼往開來的經濟特區隨改革開放之深入漸失其殊特，相應的是一個(ge) 更為(wei) 外向的中國在全球化大潮中悄然崛起，開始重溫景德鎮全盛時代的熠熠輝煌。

當今中國經濟兼綜冷戰期間東(dong) 西之殊勝、美蘇之優(you) 長，強名之曰計劃資本主義(yi) 。改革開放循序漸進，終將政治家備戰備荒之人為(wei) 經濟格局轉變為(wei) 資本家弄潮搏浪之自然營商生態——然而始終不棄國家規劃者蓋以天下雖安忘戰必危。而且計劃經濟帶有預防生產(chan) 過剩之危機的抗體(ti) ——已然躋於(yu) 世界工廠的中國地位漸埒十九世紀之英倫(lun) ，當此之際才姍姍遭遇馬克思在大英博物館閱覽室百思求解之問題。計劃資本主義(yi) 有其賴以生長的一方水土。儒家文化尊崇盡責如民之父母的開明專(zhuan) 製而以芸芸大眾(zhong) 為(wei) 未成年小人，至若媚俗從(cong) 眾(zhong) 以趨近利的自由市場則非經政治家之督導不足以信賴——諸如此者皆與(yu) 近世西洋文化截然異趣。凡物必有其對，一方存在便是對他方無言的批判——兩(liang) 儀(yi) 而非太極才是曆史之常態。冷戰期間共產(chan) 主義(yi) 與(yu) 資本主義(yi) 有過“廚房辯論，”將來在計劃資本主義(yi) 與(yu) 自由資本主義(yi) 之間還會(hui) 有新的“廚房辯論。”世難方殷則政府之管控必有加而無已，九一一以後的曆史便是明證。放眼天下，有望終結葡西殖民以來西方唯我獨尊之霸權者其惟泱泱中華。昔人有言：各國變法無不從(cong) 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中國共產(chan) 黨(dang) 以濟濟多士為(wei) 犧牲膺天命而撫方夏，終於(yu) 振衰起敝再造國家——三代以下開基肇業(ye) 未有如斯之慘烈。瞻望前途，任重而道遠，異日之成就正未可限量——悠悠青史深有望焉。

作者惠賜儒家中國網站發表

責任編輯：葛燦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