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理與(yu) 法律

作者：秋風（姚中秋）

來源：騰訊網“大家”專(zhuan) 欄

時間：孔子2564年暨耶穌2013年7月16日

當代中國的法學不過是刑名術而已，當代中國的法官不過是刑名吏而已。

7月12日，曾成傑之女發布微博：噩耗傳(chuan) 來，今天上午我爸爸已經被執行死刑了，注射死亡。我們(men) 連他的最後一麵也沒見到！一句遺言也沒有！

網上對此議論紛紛。7月13日，長沙市中級人民法院官方微博發布一條微博，似乎要回應曾家的質疑：“法律沒有明文規定，對犯人執行死刑時，犯人必須跟親(qin) 人見麵。”

網上嘩然，它立刻被稱為(wei) “本年度最無情、最冷血微博”。我發表一條評論：“法律之上有天理。法學院必須教給孩子這一根本法理。否則，其培養(yang) 的法官就是如此醜(chou) 態。”

該院發現風向不對，很快刪除上述微博。後又發布一條微博為(wei) 自己辯護：“7月12日上午，長沙市中級人民法院在對罪犯曾成傑執行死刑前驗明正身時，法官告知其有權會(hui) 見親(qin) 屬，但罪犯曾成傑並沒有提出此要求，在其遺言中也沒有提出。”該微博下麵引用《最高人民法院關(guan) 於(yu) 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四百二十三條：“第一審人民法院在執行死刑前，應當告知罪犯有權會(hui) 見其近親(qin) 屬。罪犯申請會(hui) 見並提供具體(ti) 聯係方式的，人民法院應當通知其近親(qin) 屬。罪犯近親(qin) 屬申請會(hui) 見的，人民法院應當準許，並及時安排會(hui) 見。”

這個(ge) 看起來相當詳盡的法條，說實在話，讓人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痛心。嗯，不管是將要被處死的罪犯，還是其家屬，都必須申請，才可以見上那生離死別的一麵。製定這法條的人一定以為(wei) ，自己已經足夠寬宏，它連著用了兩(liang) 個(ge) “應當”。但那意思恰恰是說，你們(men) 見麵，是人民法院的恩賜。沒有天理，沒有人情。隻有人道得冷酷的法條。

針對長沙中院的死刑執行程序及這兩(liang) 條微博，人們(men) 熱議的是該院院長大人的學曆和工作經曆：他沒有上過法學院，也沒有過任何法律工作經曆。但我想，即便他上了法學院，又怎麽(me) 樣？事實上，發布這條微博的工作人員，完全有可能是法學院畢業(ye) 生。當今的法學教育與(yu) 當今的法律精神，就是一枚硬幣的兩(liang) 麵。我在微博上說：“當代法學院教授的法理學，要對培養(yang) 出這種反人性的法官承擔責任。”

這個(ge) 時代的法律及法學的根本缺陷在於(yu) ，沒有超越的價(jia) 值根基。具體(ti) 地說就是，無視天理。臨(lin) 死，家人應當見麵，這是人之為(wei) 人的天理。這個(ge) 相見權是天賦人權。這個(ge) 權利根本不需要法律來規定。如果法律一定要規定，那也應當這樣寫(xie) ：法院應安排將死者與(yu) 家屬見麵。一方即便明確表示不見麵，隻要另一方麵希望見麵，法院也應當積極安排雙方見麵。

然而，在我們(men) 這個(ge) 時代，立法者心中全無天理，所以，法律以人的意誌代替天理，見麵的天賦人權變成了唯有經過法院批準才可行使的特權。有這樣的立法精神、法律精神，則司法者偶然忘記通知家人，也就是自然而然的。

最可怕的是，即便是那些追求法治的人，也見不得“天理”二字。我在微博上說，法律之上有天理，馬上有人反對說：“不用天理，有人性就可以了。”還有人很學術地論說：“準確地說，法律之上是人權、人道、人性，即人之理。”這些大講人性者的理念，跟冷酷的長沙中院法官，其實沒什麽(me) 區別：既然人隻是人，那麽(me) ，人的權利就可以由人任意規定。

很多人在傳(chuan) 播法治、憲政理念的時候，總會(hui) 念叨“天賦人權”四個(ge) 字，可他們(men) 從(cong) 來沒有留意過這個(ge) “天”字，沒有深思過這個(ge) “天”字與(yu) “人權”之間的關(guan) 係，更沒有深思過天在中國人的秩序觀念中的重要意義(yi) 。人類思考法律，無非兩(liang) 種進路：

第一種，以人為(wei) 中心、從(cong) 人的平麵維度上思考法律。法家就是這樣思考的，其結果就是，法律變成人可任意創立法律名目的刑名術，它構成中國的一個(ge) 法律傳(chuan) 統。西方的法律實證主義(yi) 也是一種刑名術。

第二種，將人置於(yu) 天-人之際的立體(ti) 維度上思考法律，在西方，這構成自然法傳(chuan) 統，在中國，四千多年前的皋陶最早提出了天道規則觀：“天敘有典，勑我五典五敦哉。天秩有禮，自我五禮有庸哉。同寅、協恭、和衷哉！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天討有罪，五刑五用哉。政事懋哉、懋哉！”法律的終極淵源在天，所以立法的基本原則是則天道，緣民情。司法者也必須敬天。這構成了中國主流法律傳(chuan) 統。

不幸，現代中國法律、法學的基本趨勢就是忘記、拋棄天。由此，中國現代法律、司法和法學沒有任何超越性價(jia) 值，而完全技術化，變成一套人可以任意操作的刑名術。完全在法條的技術傳(chuan) 授中打轉的法學院，則在批量地生產(chan) 刑名吏。這些刑名吏在執法過程中，把人當成活動的物對待。曾成傑及其家屬就被物化。因此，死前見不見麵，有多大關(guan) 係？而那些憤怒者，也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