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教”：認識民族情感的新視野

——簡評《中華大典•宗教典•儒教分典》

作者：單純（中國政法大學教授）

來源：作者惠賜《儒家郵報》

時間：孔子2564年暨耶穌2013年6月23日

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由李申先生主編的《中華大典•宗教典•儒教分典》出版是中華“盛世修典”傳(chuan) 統中的一件大事，標誌著中國現代社會(hui) 對於(yu) 宗教和傳(chuan) 統儒學文明的新認識。

根據“哲學講理性，宗教重信仰”和“人是理性及情感的社會(hui) 動物”這樣的知識性命題，“儒教”作為(wei) 表達中華民族情感的信仰方式一直作為(wei) 文化染色體(ti) 存在於(yu) 其民族性格之中，是司馬遷所謂“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返本，故勞苦倦極，未嚐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嚐不呼父母也。”由此而推論，“儒教”就是關(guan) 乎“天人之際”的“終極關(guan) 懷”，即“天命信仰”。也正是根據這個(ge) “天命信仰”傳(chuan) 統，近代儒家的士大夫才將西方“最大統一性和公共性”的信仰翻譯成“天主教”，意為(wei) “天下大同”和“天下為(wei) 公”；當代中國宗教學者才將中國主流的民族宗教定義(yi) 為(wei) “敬天祭祖”的宗法性宗教。

中國的文化大典過去是按照中國《四庫全書(shu) 》傳(chuan) 統的“經史子集”分類編撰的，現在參照西方的學科分類進行，也算是“洋為(wei) 中用、古為(wei) 今用”，對傳(chuan) 統文化資源實現創造性的現代轉化吧！具體(ti) 到“宗教”和“儒教”這兩(liang) 個(ge) 領域，我想談點自己的研究心得，供大家參考。

我們(men) 很長一斷時間隻是從(cong) 思想方法和政治意識形態判斷宗教，形成了“宗教是迷信和封建思想”的簡單、籠統的看法，這當然也是西方近代社會(hui) 中某個(ge) 時期的流行看法。現代溫和、客觀的看法，亦認為(wei) 宗教與(yu) 哲學之比，主要是在方法論上，即“哲學講理性，宗教講信仰”；而在意識形態方麵，宗教主要被聯想到西歐中世紀“政教合一”的封建政治。但實際上宗教是一種世界性的人類文明現象，隻以歐洲某個(ge) 時期基督教的情況來判斷世界各民族如此豐(feng) 富、多元的宗教文化現象顯然是不全麵的，甚至是教條主義(yi) 的，而在這樣的思維定勢之下形成的對宗教的判斷或製定的政策，既不能全麵地解釋各民族自己的宗教傳(chuan) 統，也不利於(yu) 現代社會(hui) 的有效治理和政策的落實。西方進入近代社會(hui) 時，有個(ge) 從(cong) 小就被按照猶太教“拉比”(猶太社會(hui) 中的律法師)培養(yang) 的重要人物斯賓諾莎，他發現西方人長期堅信的猶太教並不是純粹的宗教，而是將宗教、政治和法律混為(wei) 一體(ti) 的社會(hui) 治理方式，他以《神學政治論》表述了自己深刻的觀察，但是，當時的宗教人士、甚至他出生的猶太社會(hui) 完全不能容忍這樣的解釋，把他開除了教籍、族籍，他的家庭也斷絕了與(yu) 他的一切關(guan) 係，猶太年輕人差點把他暗殺了。因為(wei) 當時認為(wei) 、甚至現代的猶太社會(hui) 和伊斯蘭(lan) 社會(hui) 也仍然認為(wei) ，宗教是一種神聖的意識形態，其價(jia) 值高於(yu) 世俗的社會(hui) ，說宗教是一種法律和政治，那就是褻(xie) 瀆宗教。羅馬帝國的治理也是這樣，在東(dong) 羅馬“拜占庭帝國”，可以說是按照世俗的法律在治理的，但是其有效治理的時間很短，範圍很有限；倒是在西歐的“神聖羅馬帝國”，靠著宗教和法律綜合的治理，其治理的有效性、時間和範圍都比東(dong) 羅馬都要略勝一籌。在歐洲社會(hui) ，近代啟蒙、政教分離之後，好像宗教與(yu) 世俗社會(hui) 的地位剛好顛倒了。但美國社會(hui) 並不是這樣，那裏宗教仍然被認為(wei) 是社會(hui) 價(jia) 值的基礎，所以任何幣值的美元都印著“我們(men) 信賴上帝”（In God We Trust）；美國社會(hui) 的教堂比銀行大樓要多，因為(wei) 他們(men) 堅信“教堂是公民的道德孵化器”。美國總統就職要手按《聖經》宣誓、《憲法》“第一修正案”要明確“宗教自由”的原則，甚至我們(men) 江澤民主席訪美時，還專(zhuan) 門拜訪了美國著名的宗教領袖葛培理，這些都表明，宗教不僅(jin) 是一種“迷信”的思維方式、一種“封建”意識形態，而且更主要的是人類普遍存在的社會(hui) 現象，是一種維係民族的精神體(ti) 係和其社會(hui) 治理的方式，我們(men) 說西方基督教社會(hui) 、中東(dong) 的伊斯蘭(lan) 社會(hui) 就是這層意思。

中國社會(hui) 過去被認為(wei) 是一個(ge) “三教九流”的社會(hui) ，綜合地看，從(cong) 下至上，1911年前的中國社會(hui) 亦可以說是一個(ge) “儒教”的社會(hui) 。荀子說，“君子以為(wei) 文，百姓以為(wei) 神”，正是這個(ge) 社會(hui) 的寫(xie) 照，從(cong) 儒家知識分子的立場講，這是一個(ge) 文化社會(hui) ，儒家學者對其充滿著“修齊治平”的理想，對於(yu) 百姓而言，這個(ge) 社會(hui) 就是以“天地君親(qin) 師”為(wei) 崇拜對象的宗法社會(hui) ，他們(men) 的信仰體(ti) 現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nong) 耕生活之中，皇帝的統治亦不過是“奉天承運”，與(yu) 君子和百姓所信奉的天命、小康、大同等理想密切關(guan) 聯，三者完全割裂，缺少社會(hui) 的共同信仰基礎，天下必然大亂(luan) ；儒教從(cong) “天命信仰”的原則推導出社會(hui) 革命的一般規律是“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儒家知識分子總結的“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則是將社會(hui) 治理與(yu) 老百姓的信仰統一在一起的。這種天子、天民、天理、天命交織在一起的天下治理就是中國傳(chuan) 統的社會(hui) 治理形態，是中國曆史上的“政教合一”形態，它比原始社會(hui) 、奴隸社會(hui) 的治理要進步些，因為(wei) 其關(guan) 注到了“天理”之下的“天子”（皇帝）和“天民”（百姓）之間的一定程度的平等關(guan) 係，如果天子“傷(shang) 天害理”，天民百姓就可以“替天行道”，推翻天子，改朝換代，實行社會(hui) 革命。儒教的這種意識和其反映的中國社會(hui) 治理形態是中國曆史中的客觀事實，現在通過《中華大典•宗教典•儒教分典》的形式把它整理出來，以便現代中國社會(hui) 能夠從(cong) 自己的傳(chuan) 統文化中借鑒社會(hui) 治理的經驗。像中國現代社會(hui) 基層中所出現的“法*輪*功”和“東(dong) 方閃電”等現象，它固然有邪教的成分，依法取締也是一種政策選項，但是它也反映了社會(hui) 治理中宗教現象—有時甚至以邪教的方式出現—與(yu) 基層社會(hui) 存在的必然聯係，這大概是不以我們(men) 的意誌為(wei) 轉移的；我們(men) 不能忽視它們(men) 的存在，而是要從(cong) 自己的社會(hui) 傳(chuan) 統中總結經驗教訓。否則，我們(men) 怎麽(me) 理解西方的基督教社會(hui) 和中東(dong) 的伊斯蘭(lan) 社會(hui) ，我們(men) 又怎樣理解我們(men) 在憲法中所提倡的保障“宗教信仰自由”和我們(men) 的政策鼓勵“引導宗教與(yu) 社會(hui) 主義(yi) 製度相適應”的意義(yi) ，這兩(liang) 點應該是更有效的常規選項。因此，我認為(wei) 儒教在中國社會(hui) 的存在和持續的影響力，應該是我們(men) 憲法保障宗教信仰自由和製定宗教政策的重要依據。魯迅曾經說，“中國的根底全在道教”，我可以接著他的話講，“維係和治理中國社會(hui) 的基礎在儒教”。儒教信仰中的“天下大同”、“天下為(wei) 公”、“人為(wei) 天地之心”、“順天意得民心”、“仁者愛人”、“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等核心觀念在現代民主、法治與(yu) 和諧社會(hui) 的建構中，仍然是具有“中國特色”的時代價(jia) 值。

最後，我認為(wei) 要從(cong) 更充分地意義(yi) 上開發和利用古典儒教中的信仰智慧。這樣一個(ge) “百科全書(shu) ”式的“儒教典”其最廣泛的用途是在圖書(shu) 館和相關(guan) 專(zhuan) 業(ye) 的專(zhuan) 家學者。一般社會(hui) 讀者大概不會(hui) 有時間和興(xing) 趣來翻閱此“大典”的，它的最大的現實價(jia) 值是通過相關(guan) 專(zhuan) 家們(men) 的研究和解釋，以淺顯易懂的形式和現代學科的專(zhuan) 業(ye) 視野，把凝聚在中華民族信仰中的優(you) 秀精神資源轉化出來，幫助決(jue) 策者認識宗教的本質意義(yi) 和儒教的特殊意義(yi) ，以便在相關(guan) 的政策製定和社會(hui) 治理中更有科學性、有效性和可實施性，更能契合中國人的民族情感，更符合政治的人道主義(yi) 精神。而對於(yu) 普通民眾(zhong) ，儒教中“敬老慈幼”、“天地良心”、“以誠相待”、“休戚與(yu) 共”等教義(yi) 正是他們(men) “灑掃應對”、“日用常行”中所蘊含的價(jia) 值，隻不過是“百姓日用而不知”者。如果能以“百姓日用而知其道”的形式揭示出來，豈不是更有利於(yu) 他們(men) 理解和執行利國利民的政策、自覺摒棄邪教的侵蝕，從(cong) 而彰顯現代社會(hui) 治理中的“中國特色”。以這樣一套豐(feng) 富而全麵的《儒教分典》為(wei) 思想資源，我有理由期待我們(men) 相關(guan) 專(zhuan) 家學者創新出一套《儒教倫(lun) 理學》、《儒教法學》、《儒教政治學》、《儒教社會(hui) 學》、《儒教經濟學》和《儒教哲學》等中國特色的學科體(ti) 係，為(wei) 人類文明展示出“中國式的文藝複興(xing) ”願景。

作者惠賜儒家中國網站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