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翠《翠樓吟草》綜論
作者：劉夢芙

    晚清至民國期間，隨著科舉(ju) 製度的廢除、新式學堂的興(xing) 辦、辛亥革命的勝利、新文化運動的開展，女性權利得到社會(hui) 的尊重，成千上萬(wan) 的女青年走出深閨，或考入學校接受現代教育，或憑借聰明才智獨立謀生，湧現出許多優(you) 秀的文學家、藝術家和學者。在傳(chuan) 統詩壇詞苑，群芳競放，吐豔飄香，諸如秋瑾、呂碧城、湯國梨、張默君、劉蘅、馮(feng) 沅君、蘇雪林、陳小翠、丁寧、李祁、陳家慶、冼玉清、黃稚荃、沈祖棻、周煉霞、張荃、張紉詩、張充和、張珍懷、盛靜霞、琦君等諸多女詩人詞家，其作品紛呈異采，平睨須眉，總體(ti) 成就遠越古代。其中陳小翠兼擅詩、詞、曲、賦與(yu) 駢散文，是一位在傳(chuan) 統文學領域全麵發展而極具個(ge) 性的天才作家兼書(shu) 畫藝術家，著有《翠樓吟草》二十卷。對於(yu) 這一份豐(feng) 厚瑰美的文學遺產(chan) ，應作重點闡述。
    
[一]家世和生平

    陳小翠出身於(yu) 亦儒亦商、一門風雅的家庭。其父陳栩（1879—1940），字栩園，號蝶仙，別號天虛我生、惜紅生、太常仙蝶等，杭州人。自幼天資穎慧，性嗜文藝，飽讀詩書(shu) ，曾考取晚清優(you) 附貢生；青年時期做過幕僚、監獄工藝指導員及浙江鎮海縣知事。1906年自辦《著作林》和《藝林新報》，1913年受聘任上海《遊戲雜誌》編輯，1914年任《女子世界》編輯，1915年任《申報》副刊《自由談》編輯兼撰稿人，1916年加入南社。少年時代學詩於(yu) 陳蓮詩、章墨舫二孝廉，後與(yu) 何公旦、華癡石並稱西泠三家；十六歲時試作《桃花夢傳(chuan) 奇》、《瀟湘雨彈詞》，登於(yu) 自辦《大觀報》；十九歲時效法《紅樓夢》寫(xie) 出小說《淚珠緣》；以後陸續創作小說《鴛鴦血》、《嬌櫻記》、《麗(li) 綃記》、《黃金祟》、《新淚珠緣》、《柳非煙》、《新官場現形記》、《桃源夢》、《玉田恨史》、《火中蓮》、《滿園花》、《鬱金香》、《不了緣》、《紅絲(si) 網》、《情網蛛絲(si) 》、《芙蓉影》、《瓊花劫》、《井底雙鴛》、《雙花塚(zhong) 》、《詩魔小影》、《孽海疑雲(yun) 》、《胡雪岩外傳(chuan) 》等等，成為(wei) 鴛鴦蝴蝶派著名作家。他愛好昆曲，精於(yu) 音律，有《桐花箋》、《落花夢》、《桃花夢》、《自由花》、《花木蘭(lan) 》、《媚紅樓》傳(chuan) 奇劇本六種；曾將習(xi) 曲心得寫(xie) 成《學曲例言》，附刊於(yu) 1920年重版《遏雲(yun) 閣曲譜》之後；又寫(xie) 有《春聲館曲譜自序》、《學曲之捷徑》等文章。詩詞與(yu) 各類編著，有《天虛我生詩詞曲稿》、《栩園叢(cong) 稿》、《考正白香詞譜》、《工商尺牘》、《家庭工業(ye) 手冊(ce) 》、《家庭常識》等。畢生著作多達百餘(yu) 種，可見創造力之旺盛。
    
    陳栩還以創辦民族工商企業(ye) 聞名。1918年，他放棄《申報·自由談》編輯工作，成立家庭工業(ye) 社，利用烏(wu) 賊魚骨配合各種藥料，試製兼能擦麵美容的牙粉，居然成功。這種牙粉先名“蝴蝶”，後改名“無敵”，在包裝上標明“中華國產(chan) ”，以國貨抵製日貨，上市後很快壓倒日本舶來品獅子牌和金剛石牌牙粉，聲譽大振，廣銷各大城市乃至國外，成為(wei) 民國間名牌產(chan) 品。初步積累資本後，陳栩進一步對家庭化妝品進行研究試製，在上海建廠擴大牙粉生產(chan) ，兼產(chan) 化妝品西泠霜、蝶霜（今馳名於(yu) 世）等，銷路也很快遍及全國。接著在無錫、杭州、鎮江各地開辦汽水廠、玻璃廠、利用造紙廠、改良手工造紙廠（附設印刷廠、製盒廠）、鐵廠、製鎂廠等，以“無敵牌”為(wei) 商標的產(chan) 品有花露水、蚊香、蛤油以及白蘭(lan) 地、葡萄酒、威士克等飲料，不勝枚舉(ju) 。從(cong) 家庭工業(ye) 社到開辦各種工廠，獲取豐(feng) 厚的利潤，充分展現了陳栩的科研成績和經濟才能，這在民國文人群體(ti) 中極為(wei) 罕見。1937年日本侵華戰爭(zheng) 全麵爆發，日寇為(wei) 了報複獅子牌和金剛石牌牙粉被壓倒的宿仇，投彈將陳栩開設於(yu) 上海的總廠炸毀。陳栩將部分企業(ye) 遷至湖北宜昌和重慶，並到雲(yun) 南昆明籌建牙粉廠，奔波勞累，身體(ti) 受到嚴(yan) 重影響。1939年由其子陳小蝶陪伴返回上海，次年3月24日因痰喘病歿，後歸葬於(yu) 杭州西湖玉泉西桃花嶺。陳栩享年僅(jin) 六十二歲，成為(wei) 著名文學藝術家和民族工業(ye) 的代表性人物，逝世後南社社員陸澹安挽聯為(wei) “公真無敵，天不虛生”，是確切的評價(jia) 。
    
    陳小翠之兄小蝶，也是文學藝術名家。小蝶原名琪，字蝶野，後改名定山，齋名醉靈軒，蕭齋、定山堂等，1896年生。生而奇慧，十歲即能倚聲和唱昆曲，十四歲入上海法政大學，其後入上海聖約翰大學，皆因興(xing) 趣不合而自動退學。十六歲開始與(yu) 李常覺合譯英文小說，由李氏口述，陳以文言文譯出，學林紓文風，發表於(yu) 惲鐵橋主編《小說月報》，商務印書(shu) 館印行，一時名聞天下。又曾與(yu) 乃父陳栩合作《棄兒(er) 》、《二城風雨錄》、《嫣紅劫》、《柳暗花明》等長篇小說共十一部，其中《柳暗花明》被上海明星電影公司攝為(wei) 電影。他自撰《塔語斜陽》、《香草美人》等小說，內(nei) 容風格都承襲其父作品，被列入鴛鴦蝴蝶派文學陣營，與(yu) 周瘦鵑、包天笑、畢倚虹、秦瘦鷗、鄭逸梅等人氣味相投，而與(yu) 新文學派涇渭分明。陳栩去世後，小蝶曾於(yu) 杭州開一西式飯店，取名為(wei) “蝶來”，特請當時著名電影女明星胡蝶和徐來剪彩，一時成為(wei) 熱門新聞。除寫(xie) 作詩詞、小說外，陳小蝶尤肆力於(yu) 書(shu) 畫，從(cong) 1920年起，參與(yu) 美術界一係列活動：最初與(yu) 王一亭、馮(feng) 超然、吳湖帆、錢瘦鐵、唐吉生等，以國畫家身份參加當時最重要的畫會(hui) “天馬會(hui) ”（1919年成立）；1929年，參加第一屆全國美術展覽會(hui) 籌備委員會(hui) ，與(yu) 徐誌摩、楊清磬、李祖韓同編《美展》匯刊；停刊後繼續與(yu) 徐誌摩等主編《美周》；1931年加入中國畫會(hui) ，當選為(wei) 執行委員；1937年，故宮博物院為(wei) 赴英國倫(lun) 敦展出文物，聘陳為(wei) 書(shu) 畫部審查委員。1940年，因小蝶曾擔任過上海市商會(hui) 執行委員兼抗敵後援會(hui) 副主任，被日本占領軍(jun) 逮捕，經家人和友人營救出獄，受此打擊後，遂改名為(wei) 定山，放棄實業(ye) 經營，專(zhuan) 力於(yu) 書(shu) 畫。1945年抗戰勝利後，在上海與(yu) 李祖韓、秦子奇等創辦中國畫苑，籌辦過張大千、溥心畬、黃君璧、齊白石等眾(zhong) 多名家的展覽；1947年在積極投入上海美術館籌備處工作的同時，與(yu) 徐邦達籌辦“中國近百年畫展”，並配合展覽出版《中國近百年名畫集》與(yu) 《近百年畫展識錄》。1948年，攜妻兒(er) 渡海遷居台灣，先後於(yu) 中興(xing) 大學、淡江文理學院、靜宜女子文理學院教授詩文，並在報刊雜誌上發表章回小說和隨筆，亦賣畫鬻書(shu) ，常與(yu) 張大千、於(yu) 右任、溥心畬、周棄子等交遊雅集，人皆尊稱為(wei) “定公”。其自作書(shu) 畫，藝林評價(jia) 頗高：“筆墨由洗練而漸趨繁複，千岩萬(wan) 壑，氣韻無窮，蓋收子久、山樵、香光、麓台為(wei) 一家。又身行萬(wan) 裏，胸藏萬(wan) 卷，故能變化於(yu) 筆墨之外，所作詩畫，頗多奇鬱蒼涼之感”。書(shu) 法“初學黃山穀，後學虞永興(xing) ，而於(yu) 褚河南用功最深。其書(shu) 風更承襲二王的法度，使轉蒼勁中帶有典雅雋永的意味”（惲茹辛編著《民國書(shu) 畫家匯傳(chuan) 》，台灣商務印書(shu) 館1986年版）。1989年，陳定山病逝於(yu) 台灣，享年九十四歲。著有《明清五百年畫派概論》、《近百年名家畫傳(chuan) 》、《定山論畫七種》、《定山居士詩文集》、《春申舊聞正續集》等①。
    
    陳小翠的母親(qin) 懶雲(yun) 夫人亦能吟詠，生小蝶、小翠後，又生一子名次蝶，亦擅詩，於(yu) 四十年代早卒。小翠生於(yu) 光緒二十八年（壬寅，1902），又名璻、翠娜，別署翠吟樓主，齋名翠樓。大約是繼承了乃父的基因，小翠在孩提中即聰慧異常，陳栩為(wei) 《翠樓吟草》作序雲(yun) ：“惟予所處環境日趨困難，絕無心緒以課兒(er) 女，但任吾婦為(wei) 之教養(yang) 燈盞，四聲何時能辨，予亦未嚐前知。清宣末年，予自平昌幕中歸，挈我妻女泛宅於(yu) 七裏瀧間，始知吾女已能屬對，時年十歲。越三年，予客蛟門，吾婦來函多為(wei) 吾女代筆，函尾綴以小詩，婉孌可誦。予初以為(wei) 吾婦口占，而吾女筆之於(yu) 書(shu) ，及後挈眷來署，始知左家嬌女，亦已能文。嗣予僑(qiao) 居海上，以譯著小說為(wei) 生涯，輒命分譯一編，頗能稱事。所為(wei) 詩漸近長吉，予為(wei) 改竄數字，輒不認為(wei) 滿意，潛複自存其原稿。然至重抄時，則又刪棄過半，今所存者，不過十之一耳”。小翠十三歲著詩《銀箏集》，寫(xie) 作小說，刊於(yu) 《申報》；十七歲從(cong) 畫家楊士猷、馮(feng) 超然學畫，擅長工筆仕女與(yu) 花卉，風格雋雅清麗(li) ，書(shu) 法亦俊拔挺秀。二十六歲適浙江省督軍(jun) 湯壽潛之長孫湯彥耆（字長孺），次年（1928）生女名翠雛，因與(yu) 其夫感情不合而分居。三十三歲時與(yu) 馮(feng) 文鳳、吳青霞、謝月眉、顧飛等閨閣名流在上海創辦女子書(shu) 畫會(hui) ，小翠任會(hui) 刊編輯。1939年至1943年間，與(yu) 顧飛、馮(feng) 文鳳、謝月眉四人連續三次舉(ju) 辦“四家書(shu) 畫展覽會(hui) ”，反響強烈，有人稱讚她們(men) 的作品“不但可以稱霸於(yu) 女界，竟然可以壓倒須眉”。陳祖範著《近代書(shu) 苑采英》一書(shu) ，列述近代書(shu) 法家七十九人，惟一女性即陳小翠。四十六歲受上海無錫國學專(zhuan) 修學校之聘，任詩詞教授；五十七歲受聘於(yu) 上海中國畫院為(wei) 畫師。其女翠雛遠去法國，小翠單身索居，晚景淒涼。1966年“文革”禍起，小翠因兄在台灣、女在巴黎的親(qin) 屬關(guan) 係，飽受淩辱，兩(liang) 次為(wei) 了躲避批鬥逃離上海均被抓回，1968年7月1日引煤氣自盡，終年六十七歲。遺著《翠樓吟草》，收詩、詞、曲共二十卷。
    
[二]詩、詞、曲、文之創作成就

    陳小翠才華卓異，人品清高，在民國女性詩壇文苑，獨樹一幟。常州大儒錢振鍠向不輕易許人，卻說“得見小翠，實不枉閱人一世”②。詩壇耆宿陳聲聰著詩話，評小翠詩“膾炙人口，鬱有奇氣”、“靈襟夙慧，女中俊傑”③；“女子詩能為(wei) 古風，詞能作長調者，必是傑才”；稱小翠七古多首“洋洋灑灑，下筆自如，無矜持拘泥之態”④；著詞話複言“陳小翠女中俊傑也，家學淵源，非客慧狂花之比”，其詞“芬芳悱惻，無一點脂粉氣”⑤。著名學者施蟄存於(yu) 陳小翠尤為(wei) 欽慕，曾作《讀〈翠樓吟草〉得十絕句殿以微忱二首贈陳小翠》，頗多讚譽：“花簾人遠碧桃空，誰為(wei) 西泠賦落紅？至今湖山有閒氣，翠樓新句動江東(dong) ”。“一門才調欲飛仙，壇坫聲名海內(nei) 傳(chuan) 。不與(yu) 而翁歎虛我，幾家嬌女有吟編？”“臣妹才曾亞(ya) 左媛，賢兄紙貴醉靈軒。清華典怨詩兼畫，各有風流紹栩園”。“石破天驚琢句奇，雕蟲長吉綺年師。春華刊落餘(yu) 秋實，始是紅妝郊島詩”。“曆曆悲歡入錦囊，三編吟草一滄桑。知君不向閑中老，珍重花從(cong) 冷處芳”⑥。譽小翠兼譽乃父乃兄。小翠曾負如此盛名，但身後迄今未見一篇專(zhuan) 論為(wei) 之全麵論介，檢閱互聯網上有關(guan) 文字，皆摭拾陳聲聰詩話中寥寥數語，無深入之剖析。而近現代女詩人詞家如呂碧城、丁寧、沈祖棻等，皆不乏研究者，對照之下，《翠樓吟草》未免聲光掩抑。筆者去年有幸覓得《翠樓吟草》二十卷，付黃山書(shu) 社排版，以下對集中詩文分別闡述，倘能抉精華於(yu) 萬(wan) 一，俾讀者增進了解，是所願也。
    《翠樓吟草》二十卷：一、《銀箏集》，二、《天風集》，三、《心弦集》，四、《香海集》，五、《滄洲集》，六、《綠夢詞》（附曲、附文），七、《湖山集》、《掃眉集》，八、《丹青集》，九、《倚柱集》，十、《劫灰集》，十一、《江南集》，十二、《綠夢詞續》，十三、《翠樓曲稿》，十四、《思痛集》，十五、《中興(xing) 集》，十六、《夜錦集》，十七、《綠夢詞續》，十八、《微雲(yun) 詞》，十九、《冷香詞》，二十、《翠樓曲稿》。一至六卷為(wei) 第一編，收作者十三歲到出嫁後兩(liang) 三年間作品（按實足年齡計算，1915—1930），刻印本。七至十三卷為(wei) 第二編，收作者二十九歲到三十九歲十年間作品（1931—1941），刻印本。十四卷到二十卷為(wei) 第三編，收作者四十歲到五十一歲時作品（1942—1953），謄印本。1955年至1968年作者去世前作品無印本，據雲(yun) 有四編手抄本，止於(yu) 1957年，此後十年間詩詞都未留稿，不知作者是否寄其女翠雛，尚待考索。上述二十卷，其中六、十二、十三、十七、十八、十九、二十諸卷為(wei) 詞曲，其餘(yu) 諸卷為(wei) 古近體(ti) 詩。比較而言，詩之成就高於(yu) 詞曲，最能體(ti) 現作者的思想品格和才力，故先作重點論介。
    1、貞介獨立的人格
    小翠的父親(qin) 陳栩雖以興(xing) 辦實業(ye) 致富，但始終不改儒士本色。臨(lin) 終前囑女雲(yun) ：“兒(er) 當知之，名士與(yu) 名人有別。名士者，明心見性，以詩書(shu) 自娛，苟得其道，老死岩壑而無悔。偶傳(chuan) 令名，非其素誌。古之人，如淵明是也。名人則不然，延譽公卿，馳心世路，今之人如某某是也。吾願兒(er) 等為(wei) 名士，勿為(wei) 名人可也。吾行年六十，心地光明，死亦何憾”。小翠憶其父生平誌業(ye) ：“吾父龐眉海口，智力過人，於(yu) 書(shu) 無所不覽。嚐雲(yun) 文學所以養(yang) 心，工業(ye) 足以救國，故平生孳孳矻矻，無非致力於(yu) 二者。每黎明即起，日入未息，或勸其老矣可以少休，則曰‘生無所息，工作乃人之天職，怠惰即是罪惡’。晚年篤嗜化學，每多發明，創立工廠五六處，賴以生活者近萬(wan) 人。然心薄商人，恥言功利，為(wei) 而不有，四壁蕭然。丁醜(chou) 入蜀，議設鹽鐵紙鎂等六廠，為(wei) 富國之計，規模宏大，當局重之，惜為(wei) 淺識者所阻。先君乃潔身而歸，家居一載，賷誌而終。使天假之年，其造福人群，當尤不止是也”（本書(shu) 卷十二《綠夢詞續·羽仙歌》後跋文）。陳栩生當亂(luan) 世，懷有實業(ye) 救國的理想抱負，力行於(yu) 實踐，畢生勤奮，恥言功利，這正是儒者的精神。小翠出生於(yu) 儒商家庭，自幼熟讀儒書(shu) ，兼受父親(qin) 的潛移默化，少女時代就養(yang) 成了清高耿介的品格。陳栩《翠樓吟草序》言小翠“居恒好靜，絕少朋儔(chou) ，惟與(yu) 顧青瑤時通筆劄，餘(yu) 皆懶慢，往往受書(shu) 不報，蓋以寒暄語非由衷，不善為(wei) 酬應辭也。然與(yu) 人辯論古今得失，則又滔滔莫之能禦。庭幃瑣屑，不甚置意，日惟獨處一室，潛心書(shu) 畫，用謀自立之方。其母嚐曰：‘吾家豢一書(shu) 蠹，不問米鹽，他日為(wei) 人婦，何以奉尊章，殆將以丫角終耶？’璻則笑曰：‘從(cong) 來婦女自儕(chai) 廝養(yang) ，遂使習(xi) 為(wei) 灶下婢。夫豈修齊之道，乃在米鹽中耶’？母無以難，則惟任之。但奉母命維謹，前年予病危，母命夜起禱天，茹素三月，雖不信有鬼神事，顧亦奉行罔懈，蓋其心正意誠，有足多也”。真實生動地寫(xie) 出一位好學深思、狷潔自守而又事親(qin) 純孝的女儒士形象。經濟是人格獨立的基礎，無知識、無技能則不足以謀生，古代女性拘囚於(yu) 家庭，離開其夫或其子就難於(yu) 生活，不得不卑屈其人格。小翠年紀輕輕的時候就意識到這一點，“潛心書(shu) 畫，用謀自立之方”，雖然也有女性解放的時代風氣之影響，但主要是讀書(shu) 思考、知古今得失的結果。當時青年女性走出深閨、讀書(shu) 求學以至成才者很多，但貪求富貴、出賣靈肉者亦滔滔皆是，而陳小翠與(yu) 其夫情趣不投則毅然離開，終身不嫁，保持貞介的品格，先天的慧悟與(yu) 後天的書(shu) 卷學識共同起到決(jue) 定性的作用。
    《翠樓吟草》開卷為(wei) 《銀箏集》（初刻時有詩四十三首，刪削後再版，存詩三十四首），結集時小翠僅(jin) 十三歲。詩中既表現小詩人極高的天分，也初步顯示其清逸出塵的品格和洞察人世的識見：
    萬(wan) 梅潮擁望湖樓，天半風簾響玉鉤。雪壓闌幹花壓雪，最高山閣獨梳頭。（《冬閨》）
    思入青天渺渺時，冰鬟凝露結珠璣。孤山月滿花如雪，吹徹瓊簫鶴未知。（《山居》之一）
    十年詩酒半消磨，彈指流光感逝波。舉(ju) 目山河愁欲絕，贅身天地恨如何。黃金散盡親(qin) 朋少，白眼看人鬼魅多。熱血於(yu) 今無用處，拔刀空唱木蘭(lan) 歌。（《十年》之一）
    七絕二首寫(xie) 梅花雪月的環境，烘托詩人的孤高；七律中二聯寫(xie) 山河慘淡、人性醜(chou) 惡，結聯言身為(wei) 女子，不能挽救危局，沉痛悲壯。
    到青年時代，陳小翠的詩藝已臻成熟，品格愈高，許多篇章都能體(ti) 現她卓爾不群的個(ge) 性和深於(yu) 閱世的慧心。茲(zi) 引數首：
    泰山有孤竹，霜雪淩其姿。一生自孤直，落落無旁枝。豈無勁風節，狷潔世所遺。念之傷(shang) 素心，泣下常沾衣。（《擬古》之一）
    寫(xie) 泰山上傲霜的孤竹，實為(wei) 詩人心誌之自喻。
    客從(cong) 海上來，遺我明月珠。餘(yu) 光持照夜，白室生空虛。雲(yun) 是蛟龍宮，織網成珊瑚。明月偶然墮，龍爪相紛拏。海鬼不敢收，獻之西國胡。飄零今百世，夜夜勞天吳。持此區區意，祝子得所如。卻謝不敢受，宛轉前致詞：哲人自有寶，所寶不在茲(zi) 。寒燈啼絡緯，織素十二時。步搖非不好，村女無所施。吾願安吾素，新奇良禍基。去去莫相涴，夷夏異趨馳。
    日出東(dong) 南隅，照彼陌上桑。盈盈大堤女，顧盼生輝光。頭上金步搖，袿葉垂明璫。蛾眉蜷連秀，蟬鬢生秋涼。豔絕不可睹，胡為(wei) 來道旁？人言亦可畏，觸之生膚芒。蘭(lan) 芳不自葆，隨風且飄揚。不見吳宮裏，荊棘生重廊。西施不肯老，兩(liang) 鬢成秋霜。華顏隻如此，墮落總堪傷(shang) 。（《擬古》）
    二詩的表現形式是漢樂(le) 府風格，內(nei) 容卻是諷今，與(yu) 現實緊密相關(guan) 。前一首以明月珠象喻新奇昂貴的異域舶來產(chan) 品，也可引申為(wei) 近代以來侵入中國的西方奢靡文化。作者言“卻謝不敢受”、“哲人自有寶”，不以珍寶易其高尚之誌，詩意委婉而堅定。結尾四句更是表明詩之主旨：要樹立中華民族獨立自主的精神品格，防止用夷變夏。青年陳小翠正處於(yu) “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所謂新文化，實為(wei) 從(cong) 物質到精神上的西化，但她堅持傳(chuan) 統文學和藝術創作，絕不隨波逐流。第二首先寫(xie) 大堤遊女容貌服飾之豔絕；再言彼等未能自尊自愛，舉(ju) 止輕浮；接言古時西施入吳宮以色相事人，美好的容顏很快就衰老了，靈魂墮落最可傷(shang) 悲。這首詩是對當時都市女郎追逐時髦風氣的針砭，寫(xie) 法與(yu) 前一首類似，都是曲終奏雅，明作者之誌。
    灼灼蓮菂花，臨(lin) 波何皎潔。美人蕩槳來，容華麗(li) 朝日。襭之芙蓉裳，薦之玉台側(ce) 。玉台非不容，所傷(shang) 清節折。旁有孤生鬆，見之長太息。至德貴韜隱，何須盛容色。（《感諷》之一）
    蓮花因為(wei) 容色太美，被人采折而去，置於(yu) 富貴之處，原有的清節終於(yu) 不保；是以君子之德，貴在韜光養(yang) 晦的內(nei) 美，而非外在的修飾炫耀。古往今來許許多多才俊之士由於(yu) 品節不修，與(yu) 權貴同流合汙，以致身敗名裂。詩中含有作者讀史觀今的深切感受和立身處世的人生哲理。
    《翠樓吟草》中顯示女詩人風骨情操的詩句頗多：“長憶定公矜一語，不將此骨媚公卿。數間老屋撐風雨，萬(wan) 卷殘書(shu) 共死生”（《陋室》之三）；“曉起出蓬戶，雪花飛不歇。……傷(shang) 此瑩素姿，乃被塵滓積。東(dong) 去有孤山，梅花浩如雪。月明洞簫響，山深少人跡。胡為(wei) 來塵世，飄零不自惜”（《雪》）；“皎潔鳳凰誌，淒惶梁甫吟。絕弦一長歎，千古為(wei) 傷(shang) 心”（《彈琴》）；“天風浩浩河無舟，龍梭織雨鳴高樓。回文淚蝕三千字，美人冷抱紅心死”（《題〈機絲(si) 夜月圖〉》）；“楚冠切雲(yun) 高嵯峨，洞庭叢(cong) 雨飛涼波。期不來兮發微歌，月出皎兮山之阿。……蘆為(wei) 梁兮葦為(wei) 棟，南山老死柏與(yu) 鬆。徘徊六合無所從(cong) ，蛾眉玄鬢成飛蓬”（《瀟湘引》）；“黃河倒瀉玻璃鍾，匣劍夜深吟古龍。人生二十不得意，拂衣欲去如奔虹。蓬萊一水通仙槎，千山萬(wan) 山懸月華。月中素女顏如花，招我五雲(yun) 縹緲之鸞車。後車載酒三萬(wan) 斛，飄然一笑淩紫霞”（《對酒歌》）；“借問隱者誰，非仙亦非俗。不知采丹藥，時複取書(shu) 讀。怡怡一千載，其人顏如玉”（《偶占》之二）；“美人在天末，仙袂從(cong) 風揚。遺世不一顧，冰雪填肝腸。下視黃河水，濁流何湯湯。世無神禹功，念之徒感傷(shang) ”（《偶占》之三）；“我有秦時鏡，窈窕鸞鳳文。三日不拂拭，宛轉生微塵。塵亦不在多，蔽亦不在昏。點塵誤空潔，微意傷(shang) 天真。明月何皎皎，對之思古人”（《偶占》之四）；“明月久相識，寒花多異香。東(dong) 山垂翅客，持此謝炎涼”（《南園》）；“祗分肝腸同鐵石，不將顏色誤胭脂”（《白梅》），……警句連篇，俯拾皆是。抱貞絕俗的女詩人為(wei) 人類純潔的本質被濁世玷汙而傷(shang) 感，為(wei) 真正的人才投閑置散、不能經世濟民而悲慨；她向往長期讀書(shu) 隱逸的山林生活，夢想超升到神仙世界自由翱翔，並且時時檢點自己不要沾染世俗的習(xi) 氣，極力保持品質的完善，尚友古人。在紙醉金迷、舉(ju) 國紛爭(zheng) 的二十世紀，在詩中持有莊嚴(yan) 高貴的品格，是何等的不容易；有成就的女詩人雖為(wei) 數不少，但達到陳小翠詩中如此高絕之境的並不多見。
    2、深摯純潔的情戀
    關(guan) 於(yu) 陳小翠的婚姻與(yu) 戀情，是網上許多文章共有的話題。陳栩的學生顧佛影曾與(yu) 小翠同窗共讀，感情甚好，是寒門子弟，而小翠的夫家是高門大戶，因此陳栩頗遭嫌貧愛富的譏議，普遍認為(wei) 他包辦婚姻，不顧女兒(er) 幸福。其實這是局外人全無了解也不作分析的猜想，屬於(yu) 世俗之見。須知小翠的公公湯壽潛雖任過民國浙江第一任都督（交通總長），卻是當時著名的社會(hui) 賢達，曾以領導浙江人民反對清廷借外債(zhai) 築路而馳譽全國，儒學大師馬一浮即為(wei) 湯壽潛的東(dong) 床快婿、受業(ye) 門生。陳栩將愛女許配給詩禮傳(chuan) 家的湯家，正是考慮她的終身幸福，這種心態很正常。小翠在出嫁時未嚐反對姻事，其《感紀》七律六章中懷有對婚後生活美滿的理想：“一樣高懷寄芳芷，滿天風雪聘梅花”；“鬥茗回廊烹細茗，敲棋樓閣落星辰”；“馬帳傳(chuan) 經千載事，鹿門偕隱百年心”。當然，婚後不久夫婦情趣不合也是事實：“采蓮蓮葉深，莫采青蓮子。同房各一心，含苦空自知”（《子夜變歌》），這裏麵有種種不為(wei) 外人所知的因素。“請授奇書(shu) 三萬(wan) 卷，不須眉樣問如何”、“椎髻荊釵最可人，孟光身世愛清貧。……此生不作封侯想，自向銀河看月輪”（《感紀》），小翠自幼讀書(shu) 養(yang) 成的清高個(ge) 性恐怕是原因之一。作為(wei) 家庭主婦，需要操持家務、相夫教子，必然要限製讀書(shu) 作畫的大量時間，理想與(yu) 現實發生矛盾，這恰恰是不甘於(yu) 平庸的小翠難以忍受的，她始終追求精神上的自由。其夫湯彥耆也未必是人們(men) 料想的紈袴子弟，從(cong) 抗戰初期小翠作《送長孺》及《早行》詩中可見他毅然從(cong) 軍(jun) ：“長閑駿馬消奇骨，出塞秋鷹有壯心”。小翠則是深明大義(yi) ，依依惜別並殷殷關(guan) 照：“一戰本來非得已，全家何敢怨流離。太平重見知何日，銅柱珠厓有所思”；“酒最傷(shang) 神宜飲少，憂能損肺莫眠遲。……強欲從(cong) 君因母老，漫天烽火阻歸期”；“患難與(yu) 人堅定力，亂(luan) 離無地寄哀吟。杜陵四海飄蓬日，一紙家書(shu) 抵萬(wan) 金”；“破曉驅車去，還從(cong) 虎口行。亂(luan) 離生白發，患難見真情。生死存肝膽，乾坤付戰爭(zheng) 。天寒憂失道，風雨度危城”，對丈夫沒有情感，怎能寫(xie) 出如此真切動人的詩句？著名女詞人丁寧的丈夫黃某才是一個(ge) 滿身惡習(xi) 的膏粱兒(er) ，因此丁寧堅決(jue) 離婚，恩斷義(yi) 絕，小翠的婚姻則明顯不同。她與(yu) 丈夫嚴(yan) 格而言不是離婚，而隻是分居（有文章說二人有約：男不娶女不嫁），回到娘家仍然吟詩作畫，過清靜自在的生活；再到上海創辦女子書(shu) 畫展覽會(hui) ，作於(yu) 1931年至1936年的《湖山集》、《掃眉集》、《丹青集》、《倚柱集》中大量詩篇記錄了這一段生活曆程。分居之後，小翠有一係列詩作：
    昨夢送君行，睡中已嗚咽。況茲(zi) 當分袂，含意不能說。人生苟相知，天涯如咫尺。豈必兒(er) 女恩，相守在晨夕？望盡似猶見，樓高久憑立。思為(wei) 路旁草，千裏印車轍。歸來入虛房，惻惻萬(wan) 感集。心亦不能哀，淚亦不能熱。何物填肝髒，毋乃冰與(yu) 鐵。（《別意》）
    槿籬門外日遲遲，過盡芳菲蝶未知。待種芭蕉三兩(liang) 樹，半聽春雨半鈔詩。（《遷居·夢中作寄彥書(shu) 》）
    陋室無人盡綠苔，一琴一榻自安排。劇憐辛苦營巢燕，銜盡香泥待汝來。（《前題》）
    紅裾欲絕尚遲遲，回首空堂淚萬(wan) 絲(si) 。檢點衣箱分一半，要他寒暖自家知。（《擬去婦吟》）
    一鏡當窗證鬢絲(si) ，百年心事少人知。為(wei) 防隱語傷(shang) 忠厚，刪盡終風數首詩。（《前題》）
    詩中表現了別後恨也不是、愛也不是，欲絕還留的複雜情感，她安排居處，希望丈夫能主動來到自己身邊。《詩·終風》雲(yun) ：“終風且暴，顧我則笑。謔浪笑敖，中心是悼。終風且霾，惠然肯來。莫往莫來，悠悠我思。終風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願意則嚏。曀曀其陰，虺虺其雷。寤言不寐，願言則懷”。以女性的語氣，責怪男方不莊重，有時和顏悅色地來相伴，但說走就走，沒有真情；而女方又常常思念他，輾轉不寐。然而小翠連這樣含有怨意的詩都要刪掉，“為(wei) 防隱語傷(shang) 忠厚”。緊接前詩有《譬如昨日死·和家君》：
    譬如昨日死，翱翔恣遠遊。人生豈無情，惟情招眾(zhong) 尤。心曲語形影，何苦如楚囚？豁然懸忽解，馳神遍九州。安知我非魚，一以己為(wei) 牛。大道本無我，吾乃師莊周。
    這是因婚姻問題向她父親(qin) 表明心誌：分居對她來說是一種精神上的解脫，昨日之我譬如死，今日之我則獲得新生。她要像莊周那樣，尋求無拘無束的心靈之樂(le) ，獨與(yu) 天地相往來；不管世俗的議論，呼我為(wei) 牛即牛，呼我為(wei) 馬即馬。
    四十年代小翠單身在淪陷區上海，作《遠謫》七律四章，從(cong) 詩意看，是為(wei) 顧佛影而作。前二首中雲(yun) “亦是人間遠謫悲，停雲(yun) 落月每依依。一身作客家山遠，萬(wan) 裏不歸鴻雁稀”；“此行未定重來日，不死當留相見期。萬(wan) 裏烽塵梧子老，九秋風露葛衣知”，與(yu) 《翠樓曲稿》中《南仙呂·寄答佛影同學兄》“烽煙滿後方，落月停雲(yun) ，幾番凝想。怎十年，音信斷他鄉(xiang) 。早難道，雁兒(er) 飛不過這荒江上”（作於(yu) 丙戌秋，1946年）措辭類似。“停雲(yun) ”、“落月”，合用陶淵明與(yu) 杜甫詩中語匯，都是懷念友人之意。後二首雲(yun) ：
    綠窗剪燭坐宵分，往事低空有斷雲(yun) 。豈向人天覓知己，總因潦倒感同群。何曾一日能忘汝，已似千年不見君。莫把詩人當巾幗，風懷曾薄杜司勳。
    矜持刻意諱情真，哀樂(le) 何須遣汝聞。萬(wan) 裏羊車長作客，十年鴻案久如賓。花邊歲月驚流水，篋裏新詩泣鬼神。雙鬢蹉跎來日短，不妨長作夢中人。
    顧佛影（1889—1955），又名憲融，別號大漠詩人，上海南匯人。曾任大同大學、金陵女子大學教席。有《大漠詩人集》、《大漠呼聲》、《元明散曲選》等。詩詞兼工，風格清雅，可在名家之列。佛影長於(yu) 小翠十三歲，雖是同學，但非網上文章所說“年貌相當”。二人之間有很深的情感，但最多隻是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戀，小翠詩中說得很明白：“莫把詩人當巾幗，風懷曾薄杜司勳”，不要把高潔的詩人看成一般的女性，她瞧不起像杜牧那樣風流薄倖的男子。她為(wei) 何“矜持刻意諱情真”？詩裏提到與(yu) 其夫的關(guan) 係：“萬(wan) 裏羊車長作客，十年鴻案久如賓”（孟光敬其夫梁鴻，舉(ju) 案齊眉，隻有夫婦之間才用此典），既敬其夫，就要信守盟約，對佛影懷有真情也要克製自己。
    到1946年秋，顧佛影返回上海，與(yu) 小翠相見，重敘舊情。大概佛影流露了結為(wei) 伉儷(li) 之意，但小翠作《還珠吟有謝》七絕九首答之：
    垂髫辯慧解參禪，何況重逢近暮年。我是飛仙君是佛，不妨立地即生天。（其一）
    敢將詩意墮凡庸，離合悲歡霧幾重。莫擘雲(yun) 箋書(shu) 豔句，碧空縹緲兩(liang) 神龍。（其二）
    亂(luan) 世飄蓬未足哀，樽前凝涕謝鸞媒。此身行化他鄉(xiang) 土，何必溫家玉鏡台。（其三）
    蕩氣回腸舊感哀，十年恩怨結風雷。誰知萬(wan) 劫重相見，鶴怨鸞啼又一回。（其五）
    臣朔家原有細君，莫教花雨誤聲聞。此行不是尋常別，珍重羲之誓墓文。（其七）
    明珠一擲手輕分，豈有羅敷嫁使君。長憶法華郊外雨，小樓燈火對論文。（其八）
    人生憂患亦無涯，玉案雙吟願已奢。萬(wan) 煉千錘戛然住，詩難再續始為(wei) 佳。（其九）
    “還君明珠雙淚垂，何不相逢未嫁時”，這是千古以來深於(yu) 情而又堅貞自守的女性心聲。第七首提醒對方家中已有妻子，既然要像東(dong) 晉王羲之作誓墓文那樣去官歸隱，就應珍惜聲譽。以前二人曾在一起燈火論文，“玉案雙吟”，於(yu) 願已足了。這一組詩前麵有絕句六首，第五首雲(yun) “未應騰謗滿詞林，此是鍾期劫後心。一切有情空色相，為(wei) 君描粉畫觀音”；第六首說“江漢由來不可思，重逢萬(wan) 劫兩(liang) 書(shu) 癡。莫忘紅葉思南路，風雪天涯餞別時”；後麵有七律《大風雨日寫(xie) 示大漠》：“莫以閑情傷(shang) 定力，願為(wei) 知己共清談”；更有《重謝》七律二首，“千金馬骨君何取，謠諑蛾眉我卻憂。幼日天真良可念，三生知己本難求。梁鴻自有山中侶(lv) ，珍重明珠莫再投”，都是態度既委婉又明確：兩(liang) 人隻能做好朋友，不能進一步發展關(guan) 係。因此顧佛影臨(lin) 終前將他與(yu) 小翠往來的書(shu) 信和唱酬的詩詞全部付之一炬，說不想讓小翠因他而獲不好的名聲（陳巨來《記龐左玉與(yu) 陳小翠》，載《萬(wan) 象》第三卷第七期），這是對小翠的尊重和愛護。
    至於(yu) 那位湯彥耆，與(yu) 小翠別後遠行，似乎未曾建立什麽(me) 功業(ye) ，《翠樓吟草》自1937年秋作《送長孺》後再也無詩透露消息。直到截止於(yu) 1954年的《吟草》三編卷十六《夜錦集》最後一頁，才有《詠湯氏園白藤花》一律：“撲蝶回廊粉未消，衣香鬢影夢南朝。潛龍入地何由見，天馬行空不可招。除架有時愁引蔓，依人何苦學淩霄。東(dong) 風吹冷黃藤酒，翠羽明珠漫寂寥”。題為(wei) 詠物，實為(wei) 寄意，“夢南朝”、“潛龍”、“天馬”諸語，似是湯氏已於(yu) 鼎革之際渡海去台灣。五十年代初大陸接連開展土改與(yu) 鎮反等政治運動，小翠之兄定山早於(yu) 1948年赴台，故詩意隱晦，“愁引蔓”者，擔心受到牽連也。“依人”句，似指湯氏在台灣軍(jun) 政界，大約是一般屬員。第七句用陸遊贈其前妻唐琬《釵頭鳳》詞中語，言破鏡重圓已無希望；結句言寂寥獨守。此詩寄托遙深，雖含哀怨但無死別之悲。而陳巨來文中最後提到1956年與(yu) 陸小曼親(qin) 見湯彥耆與(yu) 女兒(er) 翠雛在餐館同桌吃飯，當是時間記憶有誤，蓋小翠此詩標明“湯氏園”，即為(wei) 思念彥耆之作，詩中用典亦絕非感懷其渡台之兄也。據唐玉虯編《翠樓吟草》紀事表，湯翠雛於(yu) 1954年離婚（二十六歲），1956年去法國，而其中本事皆不可知，尚待考索。
    小翠與(yu) 湯彥耆分居時，正當盛年，才情豔發，詩畫兼工；處杭州、上海金粉繁華之地，乃父事業(ye) 興(xing) 旺，家境殷實，按今人觀念，完全可以再覓一知音伴侶(lv) 。但小翠卻恪守“烈女不事二夫”的古訓，忠於(yu) 盟約，謝絕友人的追求，獨立謀生，這正是貞介人格的表現。作為(wei) 詩人，她深於(yu) 情感；但具有清明的理性，得益於(yu) 自幼讀書(shu) 識禮。儒家要求士人修身克己，知行合一，方能成為(wei) 真正的君子，小翠不愧為(wei) 儒家道德的實踐者。無錫國專(zhuan) 校長唐文治為(wei) 著名經學家，聘小翠任詩詞教授，非德藝雙馨者不足以稱職。而今人動輒以“封建”、“迂腐”、“壓抑人性”之類的言辭批判禮教，似乎男女放縱情欲才是天經地義(yi) ，這是以鄙俗的眼光看待前賢，永遠不能理解也不能上臻崇高超越的境界；為(wei) 利欲所拘者也必然不能思想自由，人格獨立。
    3、憂國憂民的胸襟
    陳小翠的一生都處於(yu) 國家動亂(luan) 年代。青年時期軍(jun) 閥混戰，中年時期日寇侵華、國共內(nei) 戰，晚年則是一波接一波的政治運動，雖然她隻是以繪畫和教學謀生，並非政界和學界名流，但未能逃過史無前例的“文革”。而作為(wei) 沉浸於(yu) 傳(chuan) 統文化的知識女性，陳小翠蒿目時艱，繼承了曆代傑出詩人關(guan) 懷人世的憂患意識和愛國精神，在詩歌創作中有充分的表現。二十來歲時作《感賦》三首：“滄海橫流倒八荒，眼看歧路竟亡羊。過江名士嗤周顗，夾袋人材笑孟嚐。不信秋雲(yun) 能作雨，更無東(dong) 海易成桑。跳梁跋扈今猶昔，越膽年來已厭嚐”。“漆室吟成恨有餘(yu) ，故家庭院已全墟。療民誰具三年艾，治國難憑半卷書(shu) 。周室無人爭(zheng) 逐鹿，衡門有客善歌魚。料緣人滿防成患，聊與(yu) 中原作大屠”。“滿目瘡痍感不禁，漫天烽火鬱重陰。經霜垂柳淒涼色，過雨秋蟲得意吟。豈有禮緣驕士設，從(cong) 來患為(wei) 摸稜深。賈生慟哭成何濟，治國難尋砭骨針”。詩中的“漆室”為(wei) 春秋時魯國邑名，魯隱公時，君老而太子年少，國事甚危，有少女深以為(wei) 憂，倚柱悲歌，感動旁人。小翠以漆室之女自比，在抗戰期間居淪陷區上海所作詩歌即名為(wei) 《倚柱集》。上引三詩，對滄海橫流、瘡痍滿目的社會(hui) 現狀懷有深切的憂慮，更對北洋政府人材卑劣、治國無能予以辛辣的諷刺；而且預料到這種混亂(luan) 不堪的局麵拖延下去，民眾(zhong) 將遭受更大的災難，即使有識之士如賈誼之慟哭，但無濟於(yu) 事。《擬古》第三首雲(yun) ：“茫茫者大地，渺渺者蒼天。我從(cong) 何處來，忽然虱其間。杞人抱古愁，苦吟凋朱顏。荒村二三月，十裏無苔錢。飛霜斷人骨，出戶皆危岩。豈是樂(le) 憂獨，四郊多烽煙。黃雲(yun) 蔽白日，饑鷹相盤旋。下有垂死人，戰血猶猩斑。今歲戰塞北，明歲收桑乾。即此彈丸地，無令寸草安。思之令人老，歎息謝塵喧。願隨白雲(yun) 去，遨遊南山巔。逝水一何急，青山長獨閑。舉(ju) 杯鬆石下，一醉自頹然。即此可終古，何必蓬萊仙”。二十年代間，革命軍(jun) 討伐軍(jun) 閥，各地軍(jun) 閥之間亦互相混戰，從(cong) 西北到東(dong) 南，兵戈四起，烽火彌郊，詩中描繪了對民眾(zhong) 造成極大傷(shang) 害的血腥場麵，觸目驚心。詩人麵對蒼茫天地，痛感自身生於(yu) 亂(luan) 世，空抱憂愁，渺小無力，因而希望隱居於(yu) 青山，頹然長醉。此時的小翠，隻是一位居處深閨的女孩，有這種為(wei) 天下而憂的胸襟，難能可貴。她縱然有經世濟民的抱負也不可能投身政治，為(wei) 國事而悲，是出於(yu) 善良的天性。無可奈何之際即思逃離塵世，如儒家所說“邦無道則隱”、“卷而懷之，退藏於(yu) 密”，這種心情是真實自然的。
    小翠博通經史，識見高明。詩中多有對曆史人物的評判：“人能見殺方知己，奸到能雄亦可兒(er) 。漢主君臣同傀儡，魏宮羽翼盡狐狸”（《曹操墓》）；“覆手能翻萬(wan) 世秦，英雄血性近乎仁。也能憂樂(le) 先天下，肯把頭顱贈故人。大度已容劉季子，窄懷偏殺楚君臣。鴻溝不抵長城險，垓下哀歌動鬼神”；“漢帳朝飛萬(wan) 騎塵，烏(wu) 江月黑夜迷津。及身恩怨兩(liang) 亭長，到死孤忠一婦人。壯士由來恥獨活，奇謀畢竟誤因循。男兒(er) 自覓收場地，勝被冠旒老此身”（《讀項羽本紀》之二、之三）；“海上霓裳曲未終，已教歌舞誤玄宗。西施一樣工顰笑，功罪千秋竟不同”（《驪山》）；“垂老文章哀杜甫，及時功業(ye) 陋蕭何。隆中誰定三分策，垓下時聞四麵歌”；“相如倚劍叱秦歌，浩氣淩雲(yun) 故不磨。知死未妨生亂(luan) 世，固窮何必感蹉跎。染絲(si) 我亦悲楊子，抱玉誰能識卞和。殘雪關(guan) 河驚歲晚，短衣匹馬獨經過”（《甲子歲暮感懷和青瑤》之一、之四）；“白頭射虎將軍(jun) 李，赤手屠龍太子丹。……百年生氣寥寥盡，閑煞龍門舊史官”（《海國》），諸詩月旦古人，論其是非功過，曲直分明，警句疊出，可見女詩人目光之銳利。論史仍然是出於(yu) 關(guan) 懷現實，百年來政治窳敗，元氣摧傷(shang) ，人才寥落，不要說出現藺相如、李廣、諸葛亮那樣的英雄，就連項羽、曹操、王敦式的人物都沒有，耳聞目睹者隻有“大盜陰生竊國謀”（《甲子秋雜感》之四）與(yu) “媚世詞章九錫文”（《感懷》）。詩人因而悲歎：“開書(shu) 常下無名淚，煮豆新添一輩人”（《讀〈畏廬詩存〉感書(shu) 》之二）；“旗亭來續大風歌，海嶽如雲(yun) 出塞多。太息中原豪傑盡，雨中立馬望黃河”（《偶書(shu) 》之一），如此襟懷氣概，足令須眉愧死。正由於(yu) 讀書(shu) 慧悟，識見超凡，年紀輕輕的小翠每感極為(wei) 孤獨，愁不可解，寫(xie) 出與(yu) 其妙齡極不相稱的詩：“洞房秋思深，古簾暗霑雨。朱火不照人，獨自抱愁語。我當二十心已朽，華容愁謝如衰柳。洞庭秋雨葬神仙，一夕巫鹹成白首”（《夜坐吟》）；“名心淡似煙中柳，詩思衰於(yu) 秋後蟬。已分此生竟飄泊，何堪愁病尚纏綿”（《曆劫》），心情淒絕，迥異常人。然而小翠不為(wei) 小兒(er) 女的私情而悲怨，她日夕心憂的是日漸沉淪的國家和醉夢猶酣的社會(hui) ：“將何痛淚洗神州，眼底關(guan) 山五百洲。彈鋏不堪長作客，枕書(shu) 何必夢封侯”（《杞憂和蘧兄》）；“生能殉國談何易，骨未成灰死亦難”（《罡風》）；“舉(ju) 世滔滔誰可語，歧途冥冥我何求。……縱有寸丹何所用，讓他狐搰複狐謀”（《滿江》）；“天上桃花忘魏晉，驪山烽火笑諸侯。荒城入暮行人少，禾黍西風相對愁”（《甲子秋雜感》之四）；“幹戈天地隘，亂(luan) 世立言微”（《秋日和蘧兄》），這一弱女子的憂國心聲，成為(wei) 貫穿青年詩作的主旋律。如前文所述，小翠對此滔滔濁世，自知無力以挽狂瀾，故每懷林泉隱逸之思，但畢竟現實如此，既無法解脫也不能做到心如死灰：“擬向山中栽遠誌，蒼生消息近如何”（《甲子歲暮感懷和青瑤》之三）；“雨久魚蝦賤，山空鳥雀貧。此心灰木久，秋至忽沾襟”（《秋思》）；“哀哉參與(yu) 商，幹戈日相尋。胡為(wei) 自珍遠，濁世揚清音。嗟嗟梁甫吟，念之涕沾襟”；“蒼天不可必，四海安能一。誌士豈秋草，旋生複旋滅。坐抱萬(wan) 言書(shu) ，含憂不能說”（《感書(shu) 》之一、之二）。與(yu) 千百年來的仁人誌士相同，小翠為(wei) 天下而憂，為(wei) 蒼生而哭，具有顧炎武所言“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yu) 有責焉”的高度自覺性。“五四”前後新潮騰湧，儒家文化遭到口誅筆伐，學校廢除經學教育，沒有誰要求陳小翠這樣的閨中弱女承擔社會(hui) 責任，但小翠自幼讀書(shu) ，受到儒家的薰陶，本其良知作詩，人品自高，襟懷自廣。詩，隻是寄托情性的文字藝術，詩人無權無勢，難以實現其宏偉(wei) 的抱負；但儒家“為(wei) 天地立心，為(wei) 生民立命”的道義(yi) 感與(yu) 責任感總會(hui) 影響到一代接一代的詩人，寫(xie) 出的作品自有其不朽的價(jia) 值。
    小翠早年作品中有一首長詩《李伊行》，近似古樂(le) 府敘事體(ti) 。詩中描寫(xie) 一位名為(wei) 李伊的民間女子，出生時就失去了父親(qin) ，與(yu) 母親(qin) 相依為(wei) 命，長成後自食其力，以織布供養(yang) 老母。“阿伊亦好飾，經史盈書(shu) 笥。飾心不飾貌，難為(wei) 俗士妻。況有老母瞽，家貧賴支持。……阿伊無長兄，老母無大兒(er) 。秋風下庭樹，釜空難為(wei) 炊。慚彼甘旨缺，日夕理殘機。織布日一匹，鬢邊生素絲(si) 。安得將身化蠶子，吐絲(si) 奉母無寒饑”。而在南北軍(jun) 閥混戰時期，部隊征兵，李伊竟被強逼去為(wei) 軍(jun) 營洗衣；“寶刀光霍霍，迫之生別離。淒淒複淒淒，阿母來牽衣。不惜身糜碎，但恐老母危。含淚謝阿母，兒(er) 女複何詞。生長蓬門裏，身幸識書(shu) 詩。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懷我機上剪，結我身上衣。躑躅出門去，天地共淒迷”。李伊從(cong) 軍(jun) 萬(wan) 裏，目睹“大軍(jun) 如秋風，到處生荊杞”、“軍(jun) 戰良不苦，砲火掠天飛。但毀民廬舍，不擊敵帥渠”，日夜思念老母，終於(yu) 冒險脫身，輾轉歸裏，但家居房屋已毀為(wei) 瓦礫，野草叢(cong) 生，“入室呼阿母，但聞狐鳴鼠竄聲喁喁；出室覓阿母，但見戰場白骨相橫縱”；“萬(wan) 木皆悲風，孝女啼不息。虎豹搖尾來，淒惶不能食。千年萬(wan) 年母不歸，坐哭化為(wei) 山上石。海亦有時枯，石亦有時滅。孝女哭聲無斷絕”，作者在篇終悲歎：“籲嗟乎！世間乃有無母兒(er) ，不敢凝思涕如雪”。詩人以樸素的語言、深刻的筆力，寫(xie) 出李伊這一孝女的形象和她悲慘的命運，實為(wei) 無數民眾(zhong) 在戰爭(zheng) 中無辜受害的典型，有震撼人心的藝術效果。這首詩上承杜甫、白居易的現實主義(yi) 而密切聯係時代，極見女詩人民胞物與(yu) 的情懷，是《翠樓吟草》中的力作。
    在抗日戰爭(zheng) 全麵爆發之前，陳小翠遊覽桐江，登西台憑吊宋末義(yi) 士謝翱，接連作詩誌感：“落日荒台萬(wan) 象危，古人忠愛死為(wei) 期。茫茫慟哭存亡際，地老天荒一布衣”（《西台吊謝翱》之一）。“長江白浪何崔巍，上與(yu) 天漢相縈洄。崖山龍骨安在哉，昆池萬(wan) 劫飛寒灰。文山白旗向天揮，鞭屍未報軍(jun) 已摧。孤臣孽子竄空穀，悲懷激烈生風雷。擊築一歌雲(yun) 氣來，再歌天地為(wei) 塵埃。四山風雨鬼神哭，靈均涕淚皆瓊瑰。嗟嗟亡國之民何所埋，化為(wei) 黃鵠猶徘徊，感此不飲令心哀”（《悲西台》）。友人問小翠為(wei) 何“近來詩如雍門之琴，每雜哀音”，她說“予亦不自知其所以然，但氣運所感，若有預兆，心自淒慟耳”。並說“後兩(liang) 年而國遭大變，江南半壁，相繼淪陷，亦詩讖也”（詩後注）。詩人敏銳的預感，其實是多年心憂國事累積而成，《易》雲(yun) “履霜，堅冰至”；若是麻木不仁、醉生夢死者則絕無預感。在《新長恨歌》一詩中，描寫(xie) 東(dong) 北一位富家子弟組織義(yi) 勇軍(jun) 抗日，在戰鬥中犧牲，他的未婚妻悲痛不已，奮起從(cong) 軍(jun) ：“本來紅粉亦英雄，壯誌鸞盟誓始終。撤卻釵環剪雲(yun) 發，手披荊棘去從(cong) 戎。木蘭(lan) 漸向烽塵老，醒後悲歌夢中笑。夢揮雄劍下長城，相見檀郎猶玉貌。國破家亡草木新，此心灰木不重春。卻將鳳折鸞摧意，去作龍吟虎嘯人”。從(cong) “九一八”事變到“七七”事變之後十多年的抗戰曆程中，確實有成千上萬(wan) 的青年女性參軍(jun) ，為(wei) 光複河山獻出熱血和生命，留下大量可歌可泣的故事。陳小翠的女弟子周麗(li) 嵐便是其中一位，為(wei) 此小翠接連為(wei) 她題詩加以勉勵：“人間何處請長纓，叩叩鈞天喚不應。為(wei) 有性情憂社稷，莫將詩酒博虛名。早操大野千營日，夜渡黃河萬(wan) 騎冰。夢裏狂呼緣底事，獨揮雄劍下長城”（《題女弟子周麗(li) 嵐〈詩劍從(cong) 軍(jun) 集〉》四律之二）；“浩劫洪爐萬(wan) 丈開，天教鍛煉出群材。桃花馬上如虹氣，豈獨秦家繡鎧台”；“萬(wan) 劫滄桑悲後死，一函涕淚報先生。金閨哀怨關(guan) 天下，不是尋常兒(er) 女情”；“哀豔雄奇一劍知，雷驚電掣女要離。鋒芒太露原非福，珍重神龍脫穎時”（《女弟子麗(li) 嵐易釵而弁，從(cong) 軍(jun) 江西，乞詩銘劍，占此以當贈別》五絕句之二、之三、之五），悲歌裂石，浩氣騰虹。上述一係列詩篇，是《翠樓吟草》中愛國的強音，與(yu) 當時許多創作抗戰詩的名家相較，毫不遜色。
    1937年蘆溝橋事變後抗戰全麵展開，日軍(jun) 大舉(ju) 入侵，江南半壁，相繼淪陷。小翠獨居上海，十餘(yu) 年間所作詩收入《劫灰集》與(yu) 《中興(xing) 集》。詩中記述她於(yu) 杭州城破之後，訣別父親(qin) 隻身返滬的真切情景：“還家叩荊扉，劫灰滿青鬆。辛苦賊中來，頭發如飛蓬。開門驚我在，雞犬生歡容。死生成永訣，豈謂又相逢。握手雜啼笑，驚喜疑夢中。卻顧所來徑，萬(wan) 裏烽雲(yun) 紅”。“搴帷見秋月，玉階下微霜。自聞綦履音，徘徊步空廊。宿昔逢衰亂(luan) ，驅車離故鄉(xiang) 。倉(cang) 皇兵馬間，憔悴顏色黃。中間竄荊棘，無有完衣裳。微生敢自惜，舉(ju) 國如沸湯。王師悲敗績，棄此土一方。大火東(dong) 南流，赤地成鴻荒。不聞雞犬聲，但見蒼鷹翔。下民亦何罪，乃入屠殺場。嗟嗟會(hui) 稽恥，忍哉君莫忘”（《返滬》四首之三、之四）。詩後附有注釋，補敘上海、杭州、蕪湖、江陰接連失守及民眾(zhong) 慘遭屠戮的狀況，與(yu) 詩合讀，足繼少陵詩史。小翠之父陳栩遠走四川、雲(yun) 南，更加重了她的悲思：“信有人間去住難，戰雲(yun) 如海路漫漫。中原白骨三千裏，一紙家書(shu) 掩淚看”；“寒雨荒街洗血腥，空城日落餓鴟鳴。可憐花月春江夜，十裏笙歌換哭聲”（《除夕寄蜀》五絕句之一、之四），盈紙哀音，不忍卒讀。至1938年，作《戊寅感懷》四律，“獨夜登高一泫然，火雲(yun) 如墨接遙天。千家野哭成焦土，半壁樓台尚管弦。蜀道至今憐望帝，大江曾說破苻堅。真成日近長安遠，辛苦西都已再遷”（其一）。注雲(yun) “上海東(dong) 南自遭兵災，焚燬殆盡，屍骸堆積，路無行人。而租界一角，車水馬龍，繁盛逾昔，舞榭歌場，日日客滿。燕嬉危堂，誠何心哉！”諸如“不祥士氣能鳴雁，垂斃民生入肆魚”（其二）；“萬(wan) 裏流離悲骨肉，故園零落憶桑麻”（其三）；“已看危局成騎虎，豈有鄰翁證攘羊。避彈哀鴻都入地（謂地下防空壕），牽絲(si) 傀儡又登場”（其四）。《題山水卷》二律雲(yun) “覆巢完卵蒼生淚，仗馬寒蟬國士羞。獨怪江南淪落地，依然花草滿汀洲”（其一）；“遼海有人甘齧血，邊疆無日不爭(zheng) 桑。年來詩境傷(shang) 離亂(luan) ，不是艱辛學盛唐”（其二），無不真切地表達詩人的悲憤。尤其是達官貴人避居租界，歌舞宴樂(le) ，全無心肝；兼以傀儡登場，為(wei) 虎作倀(chang) ，更使詩人痛心疾首。經過艱苦卓絕的八年抗戰，終於(yu) 盼來勝利：“爆竹聲中噩夢回，十年初見笑顏開。狂風暴雨重重去，霽月光風苒苒來”（《乙酉八月十一日我國全麵勝利喜書(shu) 》），然而不久即風雲(yun) 突變，國共兩(liang) 黨(dang) 和談破裂，“民困未蘇，內(nei) 爭(zheng) 不已”，詩人寫(xie) 下沉痛的篇章：
    尺布由來尚可縫，弟兄何忍不相容？羞聞葛伯能仇餉，愁見哀鴻又墜弓。盡有三人成市虎，斷無下士好真龍。江湖十載孤民淚，詩在天崩地坼中。（《感時》三律之二）
    萬(wan) 劫猶餘(yu) 不死情，大家相見慶重生。旌旗爆竹兒(er) 童喜，簞食壺漿父老迎。兩(liang) 戒山河思壯士，八公草木變疑兵。可憐負盡當時語，洗眼神州望太平。（前題之三）
    天真善良的詩人哪能料到政治集團之間爭(zheng) 權奪利的機謀譎變，所謂“民主”，所謂“和平”，口頭承諾而已。然而千古以來，“興(xing) ，百姓苦；亡，百姓苦”，屢經浩劫的民眾(zhong) 不管統治者是誰，隻想過上平安的日子，詩人呼喊的正是億(yi) 萬(wan) 民眾(zhong) 真實的心聲，曆代襟懷仁厚的詩人莫不如此，詩歌才具備穿越時空的生命力。植根於(yu) 儒家經史的傳(chuan) 統詩歌屬於(yu) 精英文化，有高華典雅的特質，詩人多有抱貞絕俗的品格，但與(yu) 廣大民眾(zhong) 又有親(qin) 和性，往往為(wei) 民請命，向專(zhuan) 製者抗爭(zheng) 。傑出的詩人既非“為(wei) 封建統治服務”，更不是賢愚不分、一律平等的民粹主義(yi) 者，而是本其良知堅持公平與(yu) 道義(yi) ，對社會(hui) 上從(cong) 權貴到基層的一切假惡醜(chou) 現象予以嚴(yan) 正的批判。陳寅恪先生再三強調知識人士“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就體(ti) 現在這裏，陳小翠詩中憂國憂民的情懷同樣是她清高品格的顯示。
    五十年代以後政治運動頻繁，氛圍嚴(yan) 峻。《翠樓吟草》三編詩詞曲共五集，其中卷十六《夜錦集》作於(yu) 1950年至1953年，卷十九《冷香詞》作於(yu) 1950年至1952年，詩詞內(nei) 容絕大部分與(yu) 國事沒有直接的聯係，但仍然保持詩人的品格：“梅雨兼旬氣不清，妖花鬼菜滿階生。幽蘭(lan) 獨抱真香色，不為(wei) 天時變性情”（《絕句》之一）；“傳(chuan) 家詩筆誇唐宋，世換時移何所用。村女無心學畫蛾，楚狂大笑能歌鳳。群流媚俗強摹揣，秧歌豈異明堂頌”（《夏日漫書(shu) 和王巨川先生並送北去》）；“敢從(cong) 家國論安危，大醉狂歌喜亦悲。一曲廣陵人盡散，萬(wan) 方風雨我何歸”（《〈題菰廬讀曲圖〉》）；“莫愁人向閑中老，尚有花從(cong) 冷處開。胸次茫茫湖海氣，眼前落落鳳麟才”（《重陽雅集，占示同席》）；“誰能憂樂(le) 先天下，秋以風霜試霸材”（《古藤謠》之二），或托物言誌，或直抒所感，皆筆蘊鋒芒，風標卓犖。1954年至1968年7月1日作者去世前十餘(yu) 年間詩，國內(nei) 無印本流傳(chuan) ，據雲(yun) 其女編有全本寄大陸圖書(shu) 館保藏，而筆者未見。僅(jin) 於(yu) 互聯網得睹寓美華僑(qiao) 轉貼陳小翠《避難滬西懷雛兒(er) 代書(shu) 》五律二首，作於(yu) 1966年：
    舉(ju) 國無安土，餘(yu) 生敢自悲？回思離亂(luan) 日，猶是太平時。痛定心猶悸，書(shu) 成鬢已絲(si) 。誰憐繞枝鵲，夜夜向南飛。
    欲說今年事，匆匆萬(wan) 劫過。安居無定所，行役滿關(guan) 河。路遠風霜早，天寒盜賊多。遠書(shu) 常畏發，君莫問如何。
    短短二章，字字皆含血淚。與(yu) “文革”相比，抗戰的離亂(luan) 時期還算是太平年代；寄一封普通的家信都害怕受到檢查，這是何等慘痛的控訴。詩人首先想到的是“舉(ju) 國無安土”，接言“餘(yu) 生敢自悲”，可見懷抱之憂仍在天下，詩中反映的是千千萬(wan) 萬(wan) 知識精英類似的遭遇。在那個(ge) 率獸(shou) 食人的瘋狂年代，連一位孤孤單單的老人都不肯放過，連番的批鬥，侮辱並剝奪人格尊嚴(yan) 和公民的基本權利，畢生高潔的詩人隻能以死作最後的抗議。十年浩劫是中華民族有史以來最大的悲劇，陳小翠這兩(liang) 首詩成為(wei) “文革”罪惡的見證，“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也”。
    4、瑰麗(li) 靈奇的藝術特色
    《翠樓吟草》中詩最突出的藝術特色是意象靈奇，設色瑰麗(li) 。從(cong) 詩學淵源上看，作者自幼即對李賀詩歌有強烈的興(xing) 趣，效長吉體(ti) 之雕肝鏤腎，刻意創新，為(wei) 石破天驚之語；此外與(yu) 作者工於(yu) 繪畫、尤善著色也有密切的關(guan) 係。最早的《銀箏集》中說“嘔心長吉吟偏苦”（《擬香奩體(ti) 》），諸如“秋魂啼入鴛鴦弦”、“夢裏騎雲(yun) 入幽處”（《春日吟》）；“嬌雲(yun) 抱月顰青蛾”、“粉窗咽香凝空青”（《秋宵吟》）；“女蟲啼瘦璿宮秋”、“精禽補滿情天縫”、“蔚藍倒瀉天如紙，歲歲相思不如死”（《七夕詞》），色澤幽豔而寄情深摯，已初具長吉詩風。再看《天風集》與(yu) 《心弦集》中的篇章：
    吳江明月一千裏，夢入龍潭斬龍子。雲(yun) 影幢幢飛滿河，神光忽閃萬(wan) 山紫。斷崖古木號山風，神妃踏魚歸海宮。千年狐魅老不死，笑聲夜出秋墳中。（《吳江夜泊》）
    東(dong) 風揉碎漫天絮，十二重樓隔春霧。翠幕驚回柳葉風，銀奩飛滿桃花雨。昨宵醉墮滄浪煙，水晶紅夢春人眠。花枝窺夢作嬌笑，銀屏倒吸晴藍天。流雲(yun) 一尺春魂軟，曉風吹去和愁斷。鬢角釵飛玉燕斜，眉間地斂青螺短。妝成顧影自含羞，一笑嗔人回鳳眼。（《春曉曲》）
    仙人宮裏擒蟾蜍，珍珠絡月垂流蘇。雙成倚醉弄瑤瑟，丁丁搗碎紅珊瑚。曲闌複殿深千轉，蠻鴉點地無聲軟。放出情天蝶萬(wan) 雙，翩躚舞影花陰亂(luan) 。碧城窈窕圍春風，燭奴十二騎銅龍。滄海倒立神斧工，麗(li) 人笑鏡回青瞳。玉階一夜車如水，香風夾道生芙蓉。（《夜闌曲·觀卡爾登跳舞作》）
    冰稜四射龍鱗堂，晨曦散絲(si) 來洞房。大漠雲(yun) 荒白魚死，夢中墮入寒潭水。複檻雕廊十二樓，玲瓏粉墨生雙鉤。花霧濛濛天不曉，背取珍珠擲飛鳥。仙人夜掃南山雲(yun) ，湘絃彈月迎春神。瓊林琪樹重重開，梅花環抱銀樓台。珠璫玉佩墮如雨，紛紛素女騎龍來。（《初八夜大雪，晨起始知，喜而賦此》）
    樓上卷簾雪千裏，遼風驅雲(yun) 撲天地。二十五絃動天紫，南山峨峨為(wei) 君死。黃河倒瀉玻璃鍾，匣劍夜深吟古龍。人生二十不得意，拂衣欲去如奔虹。蓬萊一水通仙槎，千山萬(wan) 山懸月華。月中素女顏如花，招我五雲(yun) 縹緲之鸞車。後車載酒三萬(wan) 斛，飄然一笑淩紫霞。（《對酒歌》）
    中唐詩人李賀二十七歲即去世，高才短命，以其戛戛獨造的詩歌，在詩史上留下深遠的影響。前人評論甚多，雖有對李詩難於(yu) 理解因而貶抑者，但大都極表稱賞：“辭尚奇詭，所得皆驚邁，絕去翰墨畦徑，當時無能效者”（宋·宋祁《新唐書(shu) ·李賀傳(chuan) 》）。“人言太白仙才，長吉鬼才，不然。太白天仙之詞，長吉鬼仙之詞耳”（宋·嚴(yan) 羽《滄浪詩話》）。“賀之詩，險仄奇詭，無一字可謂俗言，無一言可入俚耳”（明·餘(yu) 揚《家伯子〈李昌穀詩解〉序》）。“長吉天才奇曠，又深於(yu) 南北朝樂(le) 府古詞，得其怨鬱博豔之趣，故能鏤剔異藻，成此變聲”（明·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七引徐獻忠語）。“李長吉詩每近《天問》、《招魂》，楚騷之苗裔也”（清·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上）。“史稱李賀‘手筆敏疾，尤長於(yu) 歌篇，其文思體(ti) 勢，如崇岩峭壁，萬(wan) 仞崛起’。……蓋其冥心千古，夙慧天生，鑿險縋幽，語多獨造，往往未經人道，以自寫(xie) 其磊落鬱積不平之氣”（清·陳本禮《協律鉤玄》序）。“餘(yu) 讀長吉之詩，竊以為(wei) 似揚雄之文也，其幽思詰屈，奇采陸離，寄興(xing) 無端，《離騷》與(yu) 伍。世之論者，輒議其險怪難解，有心雕繢，則惑之甚。夫以昌穀之才，髫齡驚眾(zhong) ，而媢忌者流沮其進用，使之阨塞不伸，情菀誌懣，發為(wei) 歌詩，舒寫(xie) 鬱抱，宜其龍騰虎攫，波譎雲(yun) 詭也”（清·張澍《養(yang) 素堂文集》卷三十四《李長吉詩跋》）。“從(cong) 來琢句之妙，無有過於(yu) 長吉者。細讀長吉詩，下筆自無庸俗之病”（清·黎簡《黎二樵批點黃陶庵評本李長吉集》卷一）⑦。當代著名學者錢仲聯、錢鍾書(shu) 對李賀詩都有精深的研究，分見其專(zhuan) 著《李賀年譜會(hui) 箋》、《談藝錄》，此不具引。概而言之，李賀詩的特點，每以越出尋常軌跡的深曲之思，驅遣和鑄造新異不凡的語言及生活材料，構成奇譎瑰麗(li) 的藝術境界。名篇如《李憑箜篌引》、《雁門太守行》、《夢天》、《天上謠》、《浩歌》、《秋來》、《秦王飲酒》、《金銅仙人辭漢歌》、《老夫采玉歌》、《致酒行》、《蘇小小墓》、《開愁歌》、《將進酒》等，曆來膾炙人口。然而唐以後真能下苦功學李賀的詩人則並不多見，這是因為(wei) 風格極為(wei) 獨特的詩，學起來極難，“若無其用意用筆，而強采撮其字麵，以欺世目，則優(you) 孟衣冠矣”（張爾田《李義(yi) 山詩辨正》）⑧。其次是李賀詩命意深晦，很難為(wei) 一般人理解，詩中喜用“鬼”、“泣”、“死”、“血”等字眼，人們(men) 認為(wei) 不吉利，學之可能會(hui) 短命而死，學得像樣也不過是“鬼才”而已，總之是不學為(wei) 佳。
    然而陳小翠卻偏偏喜愛長吉詩，不顧那些禁忌。《心絃集》中《題昌穀詩》二律雲(yun) ：“有人抱月泣山阿，九死名心豈易磨。一寸蟲肝雕易盡，百年駒隙病中過。燒書(shu) 君竟逢秦火，抱玉誰能識卞和。十幅荒唐神女賦，可憐中有淚痕多”。“秋墳焚燬鮑家辭，亂(luan) 世文章哭已癡。若有人兮風過樹，恍聞雨歇鬼談詩。如君落魄生何味，誤汝虛名死不知。慟哭千秋知己淚，一生孤直誤陳思”。按《舊唐書(shu) 》李賀本傳(chuan) ，言賀為(wei) 宗室鄭王之後，因此小翠詩結句以陳思王曹植相比。詩中對李賀為(wei) 作詩嘔心瀝血，而世人不識其才的不幸命運寄予深切的同情，不愧是長吉的千秋知己。學長吉詩風，首先必須有極高的天分、孤獨狷潔的個(ge) 性；其次要有刻苦認真的創作態度，為(wei) 詩千錘百煉，精思入神，小翠具備這些條件。前引諸篇中，《吳江夜泊》本來是平常的題材，在作者筆下卻化為(wei) 神奇的夢境：前四句寫(xie) 入龍潭斬龍子，五六句卻寫(xie) 古木號風、神妃踏魚；七八句突然冒出狐魅的笑聲。思維轉折跳躍，意象詭異奇突，與(yu) 長吉詩相似。其餘(yu) 各首，亦無不構思新穎，琢句精警，煉字靈動，富有長吉詩的神采。但小翠作為(wei) 女性詩人，學古人更能有所創造，《春曉曲》寫(xie) 芳閨少女春眠晨起時梳妝顧影的嬌媚；《夜闌曲》寫(xie) 現代舞會(hui) 的豪華和青年男女的歡樂(le) ，二詩皆設色穠麗(li) ，情思流暢，不同於(yu) 長吉詩的淒豔險澀，鬼氣森森。寫(xie) 雪景，重在營造優(you) 美的意境，沒有長吉詩那種抑鬱慘烈之氣。《對酒歌》前半篇有似長吉，而自“人生二十不得意”以下一氣奔放，卻如太白詩之飄逸。於(yu) 相似中有不似，才能見出詩人的個(ge) 性，神貌全無區別，就真成優(you) 孟衣冠了。
    陳小翠對長吉詩的興(xing) 趣和仿效一直保持到中年至晚年。卷九《倚柱集》開頭為(wei) 《三夫人廟迎神曲》：“髑髏夜哭百草死，地下古釵斷龍尾。嬋媛訴天雲(yun) 九重，鬱鬱芳馨聞上帝。陰風吹雪月墮地，星娥避愁入湖底。蛇藤壞綠縛鬆骨，門外銅駝淚如洗”（其一）。“天門雷動開風雲(yun) ，巫陽散發呼真神。深篁密菁迷不歸，濕苔萬(wan) 裏空無人。翠華搖搖拂若木，百女攀天抱龍哭。羿弓射日墜如雨，妖烏(wu) 呀呀作人語”（其二）。詩作於(yu) 抗戰前的1935年，盈篇皆淒黯怪異之色，象喻國家即將淪於(yu) 劫難；寫(xie) 嬋媛訴天、巫陽呼神及宮女抱龍而哭，都是詩人祈求救國的呼聲，“羿弓”二句更是表達殲滅日本侵略者的希望。卷十五《中興(xing) 集》有《朱竹歌》：“劍津奇竹天下無，竿竿豔似紅珊瑚”；“夢騎赤日過滄海，火龍拔下紅髭須”，著色絢爛，形象生動。“平生勁草頗自許，肯隨桃李爭(zheng) 妍姝？偶然幻影作紅妝，天人遊戲聊自娛。神理變化不可測，仙才本與(yu) 常人殊。高風遠比赤鬆子，傲骨不許青蠅汙”，寫(xie) 竹色之鮮妍更寫(xie) 竹之高風勁節，托物寓誌，為(wei) 女詩人自我形象的描繪。卷十六《夜錦集》有《觀印度畫展》，標明“擬昌穀體(ti) ”：
    古霧濛濛生慘綠，神妃調絃臂如玉。天鵝嬌嘶月將曉，赭雲(yun) 濃黑成牛角。誰將奇夢入龍天，金環蠱女椰溪浴。紗帔拂雲(yun) 黑肌膚，匿笑藏羞發垂足。倚天橡樹如綠網，古佛不死成枯木。長吉之詩道子畫，牛鬼蛇神筆濃縮。從(cong) 知絕技即千秋，何必邯鄲盡趨俗。歸來淒豔砭心骨，白日幽吟滿空穀。
    如前所述，長吉詩的突出特征是意象奇詭而著色穠麗(li) ，以表現詩人強烈的情感，陳小翠是詩人兼畫家，效之更得心應手。此詩中綠霧、天鵝、曉月、赭雲(yun) 等景物與(yu) 神妃、金環盅女及古佛等人物交織成一幅異國色澤的圖畫，靈妙逼真，令人獲得豐(feng) 美的藝術享受。寫(xie) 完畫麵之後，複以李賀詩與(yu) 吳道子畫喻之，顯示印度繪畫的非凡價(jia) 值。李詩多以神仙鬼怪為(wei) 題材，杜牧《李賀集序》狀其詩境：“鯨呿鼇擲，牛鬼蛇神，不足為(wei) 其虛荒幻誕也”；吳畫亦多繪仙佛宗教與(yu) 地獄變相，極為(wei) 傳(chuan) 神。二人同在唐代，一為(wei) 天才詩人，一為(wei) 大藝術家，以他們(men) 的作品與(yu) 印度畫相提並論，取其類似，可見陳小翠愛美而不分中外，她看重的是足以傳(chuan) 之千秋的絕技，不喜大眾(zhong) 都能效仿的趨俗。
    《夜錦集》最後一題兩(liang) 篇為(wei) 《古藤謠》，第一篇雲(yun) ：“盤盤古篆成奇字，牽牛引蔓銀蝸死。當徑夜聞天姥哭，鹹陽赤帝真龍子。榴花凝血菖蒲盞，黑屋春星閃蛇眼。飛香訴雲(yun) 雲(yun) 滿天，隔斷黃姑不相見”。這又是典型的長吉體(ti) ，詩作於(yu) 1953年，設色淒豔，詩意迷離，似與(yu) 當時峻厲的政治形勢有關(guan) 。“當徑”、“鹹陽”二句用漢高祖斬蛇起義(yi) 的故事，從(cong) 古藤盤屈的形狀聯想而來；榴花凝血，形色慘麗(li) ，“黑屋”句更為(wei) 陰森可怖。結二句中“黃姑”為(wei) 星名，《玉台新詠》九《東(dong) 飛伯勞歌》雲(yun) ：“東(dong) 飛伯勞西飛燕，黃姑織女時相見”。小翠詩言滿天之雲(yun) 隔斷黃姑，或因其夫婿遠離而悲慨。長吉詩有兩(liang) 類，一類隻是寫(xie) 景狀物，雖語句奇詭而立意甚明；另一類則寄托遙深，思旨隱晦，小翠此詩當屬後一類，非泛泛詠物也。
    靈奇，指詩立意構思與(yu) 遣辭造句的靈動奇特，善於(yu) 把平凡的事物寫(xie) 得精彩異常，富有生氣和神韻；瑰麗(li) ，珍奇華麗(li) ，指設色如珠玉之光，這二者是《翠樓吟草》重要的藝術特色。蓋傳(chuan) 統詩文十分講究語言之美，通過文字聲韻與(yu) 藻采的配合以表達豐(feng) 富的情思，曆代文論家與(yu) 詩人多有闡述：“事出於(yu) 沉思，義(yi) 歸乎翰藻”（蕭統《文選序》）；“詩緣情而綺靡”，“藻思綺合，清麗(li) 芊眠。炳若縟繡，淒若繁絃”（陸機《文賦》）；“夫鉛黛所以飾容，而盼倩生於(yu) 淑姿；文采所以飾言，而辯麗(li) 本於(yu) 情性”（劉勰《文心雕龍·情采》）；“明珠非白，精金非黃。美人當前，爛如朝陽。雖抱仙骨，亦由嚴(yan) 妝。匪沐何潔，非熏何香？西施蓬發，終竟不臧”（袁枚《續詩品·振采》），皆指出文學修辭美的重要性。尤其是文學中極其精粹的詩詞，更重視聲色之美，內(nei) 在而抽象的心靈情感也隻有通過和諧的聲律與(yu) 華采的詞章才能產(chan) 生感染讀者的魅力。陳小翠有一首因謝友人贈桃而論及詩味的詩：“……春風忽然滿敝廬，恍聞爛漫桃花香。薄肌細理不忍掐，嫩紅小白含瓊漿。論詩我貴色香味，缺一不足稱詩王。少陵味真惜太苦，溫李甜膩櫻花糖。退之生硬桂花栗，山穀辛辣如山薑。微甘不膩清且芳，王維李白差頡頏。中原多難世味苦，得此可以調詩腸”（《黑橋桃·謝顧飛》）。以各種食品比喻杜甫、溫庭筠、李商隱、韓愈、黃庭堅、王維、李白諸家詩不同的風味，形象風趣，可見小翠讀詩有豐(feng) 富真切的體(ti) 會(hui) 。古代詩人論詩，往往隻憑敏銳的直覺從(cong) 總體(ti) 上把握詩的本質，不作瑣細的理論分析，小翠承接了這一傳(chuan) 統。“論詩我貴色香味，缺一不足稱詩王”，這一觀點，貫徹於(yu) 她的創作實踐。“色”，指詩外在的藻采，包括格律章句；“香”和“味”指詩蘊含的氣息和韻味。若非大量讀詩作詩而且有慧悟者，很難獲得這種訴諸心靈的抽象微妙的感覺。錢謙益論詩就有以鼻觀而不以目視的說法，《聊齋誌異》中寫(xie) 一位目盲的老僧以鼻嗅文即知優(you) 劣，玄妙有如神話，其實指文壇老宿用直覺便能迅速識別作品的高低，並非真的不讀作品。詩的內(nei) 涵和形式水乳交融，無法分割，“色香味”三字高度概括了詩的情感、意境、風格、語言、韻律等諸多因素，詩人能總體(ti) 把握即可，不需要建構理論，便可以憑經驗寫(xie) 出佳作。
    錢仲聯先生說，詩詞“通過設色，增加形象描繪之美，給讀者以鮮明的、深刻難忘的印象，達到其藝術效果”。但是“詩究竟不是畫，其色彩之美不能由直觀感受，須通過揣摩體(ti) 會(hui) 和想像，方能明之”⑨。吳戰壘先生亦言：“近代實驗心理學告訴我們(men) ：色彩的經驗類似感動或情緒的經驗。詩人對色彩的敏感並不亞(ya) 於(yu) 畫家，不過因為(wei) 詩人和畫筆的不同，在對色彩的反映上和訴諸欣賞者的方式上有所不同而已。詩歌雖然不能像繪畫那樣直觀地再現色彩，卻可以通過語言的描寫(xie) ，喚起讀者相應的聯想和情緒體(ti) 驗”。詩中“著色的情感，具有繪畫的鮮明性和直觀感，仿佛可以使人觸摸，增強了詩歌意境的感染力”⑩。陳小翠恰恰是詩人又是畫家，兼以女性愛美的天性，因而論詩首言“色”，由“色”而識“香”辨“味”，作詩自然也時時注重設色。但小翠從(cong) 少女時代起便與(yu) 一般詩人不同，她有奇異浪漫的幻想，偏好瑰美穠麗(li) 的色彩，所以作長吉風格的詩，興(xing) 趣始終不減。然而小翠的興(xing) 趣絕非單一，詩中的設色或濃或淡或參酌於(yu) 濃淡之間，因題材、情感而異，瑰麗(li) 之外，表現為(wei) 清麗(li) 、絢爛、淡雅、壯美、蒼老、幽黯等多種多樣的色調，流光溢彩，美不勝收。她善於(yu) 發現生活中的美，一一捕捉入詩，佳句甚多，諸如“燈花煮夢顫幽碧”、“千樹梅花月正黃”、“橋外漁船剛起網，落花紅比白魚多”、“知了一聲天地綠”、“秋在亂(luan) 山黃葉邊”、“紅樓怯雨常垂幔，翠袖驚風悄掩門”、“向晚遊船歸去急，滿湖水眼閃斜陽”、“簾隙春寒遮不住，唾壺紅淚已成冰”、“綠楊樓閣女兒(er) 家，一帶紅闌抱水斜。照影春波人似玉，繡襟新綴白山茶”、“奇峰倒插不到地，春水如雲(yun) 綠上天”、“草長江南燕子飛，蝶痕黃上美人衣”、“綠陰深處月鵝黃，微有吟聲透碧窗”、“卻憶故鄉(xiang) 風日好，丹楓如火繞吟廬”、“桃花絕似胭脂淚，點上銖衣格外紅”、“柳陰雙槳綠，花外一峰青”、“回文淚蝕三千字，美人冷抱紅心死”、“涼極不知天正雨，一燈如月隔窗黃”、“涼風悠然至，竹細水俱綠”、“魫窗漏月生虛白，鴛瓦堆霜點落紅”、“湖邊荇藻濃於(yu) 墨，下有神魚生碧鱗”、“未識美人恨何事，爪痕如雪掐闌幹”、“一角紅樓容割據，綠陰分拜小諸侯”、“荷衣涼極不相顧，翠羽金旗隔雲(yun) 舞。蟾宮銀闕光有無，青天曆曆垂明珠”、“黃梅雨過苔生壁，白藕風來香上樓”、“寶枕垂雲(yun) 前夜夢，金泥簇蝶嫁時裙”、“六曲紅橋雨萬(wan) 絲(si) ，碧雲(yun) 如水早涼時”、“秋來人不知，白荷開一朵”、“好雨洗新綠，春禽響一山”、“過雨竹香融綠粉，向陽花熱卸紅衣”、“紫鴛一樹白蝴蝶，春水滿池紅鯉魚”、“花於(yu) 劫後紅無主，竹在雨中清可憐”、“長江潮落孤帆遠，故國秋深萬(wan) 木黃”……真如花片紛飛，拾之不盡。詩中有多種色調的對比，組成鮮麗(li) 的畫麵；也有單色，一個(ge) 字表示一種色彩，煉一字而境界全出。如“蝶痕黃上美人衣”，著一“黃”字，可見衣服色澤之明豔與(yu) 柔嫩，並見美人體(ti) 態之輕盈、春日氣息之芬芳；再如“白荷開一朵”，著一“白”字，可見秋日荷花形象之孤獨與(yu) 風神之幽淡，詩人品格之高潔亦可想而知。許多平平常常的景物，一經點化，便成為(wei) 絕妙好辭，鮮明的畫意與(yu) 蔥鬱的詩情一體(ti) 渾融，是《翠樓吟草》藝術魅力之所在。
    5、多姿多彩的創作風格
    《翠樓吟草》卷二《天風集》中有一篇長詩《蟻遊鼻山歌》，想象極為(wei) 豐(feng) 富奇特。小序言納涼入睡時，“朦朧間見一蟻緣辮上行，亦不措意，久之忽嚏而醒，則蟻從(cong) 鼻孔中盤旋飛墮，為(wei) 之失笑”，由此展開聯想作詩。詩中先以小螞蟻的身份立言，“平居忽不樂(le) ，思作泰山遊”，寫(xie) 其爬上人體(ti) 時的種種所觀所感：“隆隆隱瀑奔輕雷”（睡覺的鼾聲）；“悚神卻立不敢前，萬(wan) 條鐵鍊垂晴天。神工鬼斧不可測，朱繩鐵索一一相鉤連。始皇之城秦之塞，無此鐵橋之長長且堅。仙人墮龍不肯死，化作天橋夭矯難窮邊”（發辮）；再寫(xie) 它奮勇爬行，曆盡艱苦，終於(yu) 登上頭頂：“噫嘻嚱乎，危乎高哉！吾身嚐至昆侖(lun) 墟，昆侖(lun) 輸此奇且妍。白石皚皚三萬(wan) 裏，深川黑樹殊人間。中原一峰尤險極，天外巍巍作孤立。萬(wan) 古瓊瑤凍不銷，無人敢印遊山屐”（額頭、眉毛、鼻子）。然後寫(xie) 螞蟻爬上鼻子見到鼻孔：“博羅山洞神怪窟，六月西風寒徹骨。蔓草離離高隱人，陰森似有龍蛇蟄。……”再寫(xie) 螞蟻爬入鼻孔卻被噴嚏拋出：“愈深愈入愈幽險，咫尺迷濛不相見。忽聞壑底奔雷聲，沙飛雨走天為(wei) 驚。心慌意亂(luan) 欲相避，蔓草截路如奇兵。欲退不得，欲留不可，忽然奇風一陣挾之直作空中行，瞬息萬(wan) 裏衣泠泠。目搖下視秋空高，性命飄曳輕鴻毛。失勢一落不可招，欲墮不墮聞哀號”。寫(xie) 小蟻此時的哀感：“吾生安居土室豈不樂(le) ，胡為(wei) 緣牆附壁徒勞勞？要之奇山大川天所秘，帝之怒兮將焉逃？嗟吾有美室，欄錡為(wei) 高樓。嗟吾當時術，兼弱能為(wei) 謀。已焉哉！神山縹渺不可求，吾身止矣吾生休”。詩人於(yu) 是現身說法：“山神聞言忽大笑，厥聲磔磔如鵂鶹。高處由來風雨多，自招之患將誰尤？且爾自鏡誰之儔(chou) ，乃敢高據天東(dong) 頭。一朝失足墮空冥，得寸尋尺災之媒。人生到處須知止，極智窮思天所忌。君不見漢家淮南分寸土，殊死身無葬身地。又不見秦皇蠶吞虎視八百州，返璧遺懲勞鬼使。人生似此知何限，爾蟻區區寧足計”。詩作於(yu) 癸亥初秋，即1923年，詩人二十一歲，猶有童心，詩寫(xie) 小蟻遊鼻山的經曆，誇張奇幻，頗似西方童話《格列佛遊記》中普通人誤入巨人國的寫(xie) 法；在詩的體(ti) 裁風格方麵則汲取李白《蜀道難》、《夢遊天姥吟留別》的特點，飛騰想象，自鑄瑰辭。全詩八十四句，句式長短交錯，筆勢波瀾宕折，絕大部分篇章寫(xie) 蟻遊鼻山的見聞感慨，似為(wei) 遊戲之作，卻是為(wei) 後十幾句借題發揮的議論作渲染、鋪墊。詩人對世間追逐名利、貪欲無窮的野心家予以辛辣的譏諷，指出他們(men) 下場的可悲可笑，這才是全詩的宗旨所在。
    如前文所述，陳小翠雅愛李賀詩風，但整部《翠樓吟草》的創作風格並非限於(yu) 長吉體(ti) ，而是儀(yi) 態萬(wan) 方，紛呈奇彩。從(cong) 《楚辭》騷體(ti) 到漢魏兩(liang) 晉的樂(le) 府、古詩以及唐人歌行、五七言律詩絕句，《吟草》中各體(ti) 兼備，無體(ti) 不工，諸如司空圖《詩品》所列雄渾、高古、豪放、勁健、自然、衝(chong) 淡、飄逸、曠達、纖穠、典雅、綺麗(li) 、清奇、疏野、超詣、悲慨、沉著、冼煉、含蓄、委曲、精神、縝密等種種風格特征，在《吟草》中都能舉(ju) 出例證，頗有集詩歌美學大成的氣象。試觀其《招魂》（既為(wei) 《自輓曲》，重之以《招魂》）：
    呼巫鹹兮擊鼉鼓，焚椒蘭(lan) 兮香氣苦。噀酒雲(yun) 兮滿空，靈之來兮如風。拂若木兮禦飛龍，悲日暮兮誰可從(cong) ？魂兮歸來，無往東(dong) 些。一斛死水，藏仙蓬些。火山炎炎，地怔忡些。其鬼三寸，如沙蟲些。此者皆甘，人頑且凶些。歸來歸來，無為(wei) 所中些。魂兮歸來，無往南些。南方不可以處些。赤日消灼，魂魄苦些。椰樹千丈，擎酷暑些。蜂房如輪，當要路些。鱷魚擐甲，出沙渚些。歸來歸來，無為(wei) 毒楚些。魂歸來兮，無往西些。峨嵋秋雪，高嶷嶷些。蠶叢(cong) 萬(wan) 古，不見光些。天崩石裂，棧道長些。豺虎守關(guan) ，目有芒些。磨牙吮血，嗜人肝腸些。歸來歸來，無為(wei) 所傷(shang) 些。魂兮歸來，無往北些。寒門飛霜，沒人足些。長城信美，非故國兮。一夫九首，往來儵忽兮。雨下如血，鬼夜哭兮。提頭顱兮禮國殤，魂歸來兮入洞房。玉為(wei) 棟兮玳為(wei) 梁，蛾眉二八鳴笙簧。環珮起舞聲琳琅，金盤膾鯉雜椒芳。琉璃作碗兮薦瓊漿，歌千歲兮樂(le) 且康。魂兮歸來無四方兮，天迷密兮地蒼黃。信靈修之自芳，世不容其何傷(shang) 。撫金徽兮絃絕，酌美酒以誰觴。感死生之微渺，懷忠信以難忘。佩香草之陸離，整奇服之異常。忽愴然而涕下，乃起倚而彷徨。哀塵世之昧昧兮，吾將返乎靈虛之故鄉(xiang) 。呼造父兮為(wei) 吾禦，從(cong) 文豹兮駕鳳凰。生何慕而忽來，死何恨而忽蟄。念千古之悠悠，獨蘭(lan) 生乎蓬澤。驚江淹之賦恨，仿宋玉以招魂。知天命之有常，甘沒世以何言。
    這篇《招魂》附於(yu) 卷十三《翠樓曲稿》中《自輓曲》之後，作於(yu) 1934年（甲戌）秋。《自輓曲》體(ti) 裁屬於(yu) 散曲中的套數，而《招魂》屬於(yu) 騷體(ti) 詩，理應編於(yu) 詩部，大概作者考慮到與(yu) 《自輓曲》意思緊密連貫故置於(yu) 其後。“自輓”，一般情況是老人覺得自己要離開人世了，作詩詞哀悼自己；但小翠不過三十二歲，生於(yu) 亂(luan) 世，未免悲觀，“病中社集拈題得此”，因而議論古今，對人生短暫卻苦難多多發抒感慨。《招魂》仿效《楚辭》中宋玉所作名篇的寫(xie) 法，但宋玉是假托帝命巫陽以招屈原之魂，而小翠則是招自己之魂。全詩設想東(dong) 南西北四方都極為(wei) 險惡，遊魂無路可去，仍返故居，與(yu) 宋玉原詩類似，但寫(xie) 法有所變化：詩人的魂魄覺得回到洞房難以安居，“哀塵世之昧昧兮，吾將返乎靈虛之故鄉(xiang) ”。詩意和措辭將宋玉《招魂》與(yu) 屈原《離騷》、《九歌》融為(wei) 一體(ti) 加以提煉，反映所處時代的黑暗和詩人心靈的悲苦，在繼承騷體(ti) 的基礎上有批判現實的鋒芒。蓋戰國時期與(yu) 兩(liang) 千多年後的民國時期頗有相似之處，都是天下大亂(luan) ，四方割據，禮崩樂(le) 壞，人欲橫流，因而女詩人借古人酒杯，澆自家塊壘，同時也延續了昔賢的精神氣脈，這正是傳(chuan) 統詩詞的特性。
    《吟草》中的五言古體(ti) ，淵源於(yu) 漢樂(le) 府、《古詩十九首》以及魏晉古詩，風格質樸而情味淳厚，如前文所引《擬古》、《李伊行》、《感諷》等皆是。七言古詩除學長吉體(ti) 外，兼取太白、高適、老杜、東(dong) 坡，豪邁駿逸中有沉鬱頓挫。以數篇略作比較：
    歸乎歸乎！塵世倦兮其歸休。雲(yun) 霓明滅天盡頭，上有煙霞縹緲之仙洲。風為(wei) 裳兮雲(yun) 為(wei) 馬，獨遊戲兮山之下。雷公大笑開電光，風雨暝晦天茫茫。不求玄黃卻老方，一任鬢絲(si) 飄拂如秋霜。上書(shu) 玉皇帝，願化東(dong) 海成酒池。掀髯鯨飲不知止，醉捉明月騎之飛。胡為(wei) 蟄處此塵俗，使我不得開雙眉。嗟嗟乎！塵世倦矣胡不歸？（《醉歌》）
    神遊仙境，捉月騎雲(yun) ，化東(dong) 海為(wei) 酒池，作長鯨之痛飲，縱筆如天馬行空，不可羈勒，絕似太白風格。
    瑤台夜晏燈煌煌，龍頭瀉霧聞酒香。美人嬌慵舞無力，回眸一笑斷君腸。邊關(guan) 鐵騎起風雨，萬(wan) 裏軍(jun) 書(shu) 飛白羽。羽書(shu) 飛報到樽前，將軍(jun) 猶抱如花舞。露似珍珠月似絃，芙蓉鴛帳困春眠。不聞垓下歌虞兮，甘把傾(qing) 城付小憐。沙場大雪邊關(guan) 裏，夕下齊城七十二。黑水全沉鼓角聲，白山又見風雲(yun) 氣。中原從(cong) 此失邊關(guan) ，釜破舟沉再不還。北望三軍(jun) 齊慟哭，覆巢遺卵幾人完？遺民白骨橫沙漠，橐駝東(dong) 下河流濁。有子真同劉景升，何人不憶驃姚霍。南朝半壁尚繁華，斷送英雄又幾家。山鬼不知明歲事，女兒(er) 都唱後庭花。嗟嗟乎！江南自古多佳麗(li) ，未必美人皆禍水。君不見宮中月落城烏(wu) 起，越王警醒吳王醉。（《將進酒》）
    《將進酒》原為(wei) 古代歌曲名稱，屬於(yu) 漢鼓吹鐃歌十八曲之一。唐人用古樂(le) 府為(wei) 題，詩則另立新意，言誌抒情，不必合樂(le) ，李白即以此題寫(xie) 出“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的名篇。小翠此詩卻巧借題意諷今：1931年“九一八”事變發生，東(dong) 北主帥張學良卻奉行蔣介石不抵抗政策，任憑日本占領東(dong) 三省全境。據雲(yun) 當時張學良迷戀著名影星胡蝶，坐失山河，詩人、學者馬君武、錢仲聯等皆有詩譏諷，小翠詩亦如此，“將進酒”者，將軍(jun) 醉飲也。張與(yu) 胡蝶事雖屬傳(chuan) 聞，未必合乎事實，但張率領幾十萬(wan) 大軍(jun) 卻讓國土淪陷，這一曆史責任難以推卸。此詩四句一換韻，平仄交替，散句中穿插工整的對仗句，筆力縱橫，章法嚴(yan) 謹，辭采富麗(li) 而諷刺尖銳，風格頗似高適《燕歌行》。詩題舊卻題材新，是與(yu) 前引《醉歌》明顯不同的現實主義(yi) 寫(xie) 法。結尾四句從(cong) 女性角度立言，“未必美人皆禍水”，指出禍國之罪主要在於(yu) 秉政者，加強了抨擊的力量。
    聚星堂前幾竿竹，忽然飛入屏風綠。仙之人兮來如雲(yun) ，偶向人間共歌哭。髯翁久死那得生，非死非生入寥廓。平生悔讀《遊俠(xia) 傳(chuan) 》，清狂入骨無由俗。出入莊騷李杜間，後來溫李皆臣仆。七古雄放浩如海，龍神鬼伯相追逐。投荒萬(wan) 裏亦何有，詩材壓折千牛腹。天下英雄今幾人，天寒高會(hui) 酒初熟。詩到元明是尾聲，畫從(cong) 解放開新局。伯鷹墨妙今東(dong) 坡，缽水談玄氣沉鬱。大漠先生詩中怪，詩如冰玉人如墨。相逢勁敵一大笑，王駘所病不在足。人生如寄胡不樂(le) ，坐使斜陽下枯木。詩人俎豆共千秋，一盞寒泉薦秋菊。（《題蘇壽雅集圖》）
    此詩之前有《海上詩人於(yu) 東(dong) 坡生日為(wei) 壽蘇雅集，函邀未往。分韻得“祝”字，即題東(dong) 坡像》七古，皆作於(yu) 五十年代初。小翠早年的七古以取法唐人為(wei) 多，中晚年隨著人生閱曆的加深，轉而喜愛東(dong) 坡詩風格。《吟草》中諸如《題蝶野紀遊詩》、《長歌和大兄蝶野》、《名山老畫竹歌》、《黑橋桃》、《朱竹歌》、《庚寅夏遷居安樂(le) 新村小園，饒花木之勝，但苦蚊多，戲占》、《夏日漫書(shu) 和王巨川先生並送北去》、《寒流》、《人日大雪戲書(shu) 》、《大雪客至，用東(dong) 坡聚星堂詩韻奉和》等篇，以詩畫題贈、日常生活與(yu) 四時風物氣候為(wei) 題材，富有東(dong) 坡七古之氣韻。其特點為(wei) 無事無意不可入詩，寫(xie) 景狀物中融入議論，想象活躍而出語多詼諧風趣，揮灑自如，氣格超曠。篇幅一般二三百字左右，多為(wei) 一韻到底，音節拗峭，不同於(yu) 聲調和婉的歌行。上引一詩為(wei) 題圖之作，前半篇追憶東(dong) 坡，言東(dong) 坡非死非生，精神長在，再稱揚東(dong) 坡清狂之品格與(yu) 雄放之詩才；後半篇轉寫(xie) 為(wei) 紀念東(dong) 坡生日而雅集的詩人潘式（伯鷹）、蘇淵雷（缽水）、顧佛影（大漠）之才學與(yu) 形象，簡潔生動；最後言及時行樂(le) ，祭奠東(dong) 坡，歸結本題。全詩一氣舒卷，爽朗流利，寫(xie) 出襟懷之曠達，確似大蘇筆調。
    陳小翠的古體(ti) 詩能把握五言與(yu) 七言的不同特點：五言高古渾樸，七言雄奇博麗(li) ；但五言中亦融入清綺秀逸，七言中時見蒼勁沉厚。雖取法乎上，門庭頗廣，但也有所選擇，不喜韓昌黎的粗硬、黃山穀的生澀以及孟郊、賈島的寒瘦，這與(yu) 女詩人的審美心性相關(guan) 。總而言之是五古多學漢魏兩(liang) 晉，七古重點學長吉、太白、東(dong) 坡，風格雖有似古人，題材與(yu) 內(nei) 容則來於(yu) 現實，融合創新，有詩人自家鮮明的個(ge) 性。在近體(ti) 詩方麵，同樣轉益多師：五七律兼學王維、孟浩然、杜甫、李商隱、陸遊、元好問諸家，或清幽或雄健或綺麗(li) ；七絕更是仙骨珊珊，天然神秀，不名一家而自成標格。律、絕的數量遠遠多於(yu) 古體(ti) 詩，琳琅滿目，難以遍舉(ju) ，擇錄若幹，附以簡評，可見風格之多彩：
    滿天香雪落珠璣，鄰院簫聲隔紫薇。十二樓台春似海，紅燈簇處美人歸。（《春閨》）
    十二三歲時作品，華貴。
    危崖萬(wan) 丈響鬆湍，小閣扃燈覺夢單。夜起開簾放山色，一天星鬥大江寒。（《江樓》）
    小詩寫(xie) 出大境界，結句極見胸襟。
    闌幹九曲是回腸，欲卷湘簾怯嫩涼。吩咐門前一溪水，替儂(nong) 流夢到橫塘。（《繪箑自題》）
    清暢幽婉，語淺而情深。
    胸中哀豔雜滄桑，偶散珠璣到下方。詩意如雲(yun) 滿宮殿，公然來作萬(wan) 花王。（《甲子秋雜感》之二）
    有詩壇王者氣象而又是女詩人聲口，哀豔之情與(yu) 淩雲(yun) 之筆，兩(liang) 擅其勝。
    綠楊天影淨無塵，小扇籠紗寫(xie) 洛神。簾外桃花三月雨，鏡中春色六朝人。夢因思亂(luan) 難為(wei) 主，眉覺吟多總帶顰。一弄晶窗半臨(lin) 水，柳花吹滿畫床裀。（《偶成》）
    清麗(li) 如畫，第二聯尤見風神。
    蘭(lan) 生蓬澤苦難分，偶讀離騷有淚痕。孔雀東(dong) 南勞密網，高樓西北有浮雲(yun) 。匡時雄略三分國，媚世詞章九錫文。莫問淵明舊詩宅，壞牆風雨繡苔紋。（《感懷》）
    首尾聯緬懷屈子、淵明，中二聯悲慨時局，風格近似老杜之沉鬱。
    秋高白帝不聞砧，極目中原暮氣森。灞上軍(jun) 容稚子戲，故陵風雨老臣心。寒鬆拙性違天地，大海橫流慟古今。聞道杜陵垂暮日，江湖行坐白頭吟。（《讀〈畏廬詩存〉感書(shu) 》）
    在舉(ju) 世崇新貶舊之時，於(yu) 林琴南獨寄深切同情，識力過人，蒼涼悲壯。
    暮色全吞野，濤聲欲上樓。月臨(lin) 千嶂出，風逼滿城秋。獨客懷歸思，起看江水流。瀟瀟蘆葉響，應有未眠鷗。（《偶成》）
    寫(xie) 秋夜之景，寥寂之思，氣格高渾。
    仙人樓閣俯斜曛，來往湖船曳水紋。嫋嫋秋風君子竹，亭亭華蓋美人雲(yun) 。魚蟲解識南朝字，猿鶴空移北地文。恰倚高寒看山月，晚風吹卷墨華裙。（《湖樓》）
    風神高秀，落落不群。尾聯神采欲飛，化工之筆。
    滿窗晴日寫(xie) 新詩，記得雙丫放學遲。無可追尋惟昔夢，最難忘卻是兒(er) 時。畫樓人散千絲(si) 雨，禪榻香消一局棋。我是重來王謝燕，烏(wu) 衣門巷不勝思。（《夢故廬》之二）
    追憶兒(er) 時在故居生活情景，悵韶華之易逝，清詞如水，淒沁心脾。
    佳作極多，不勝例舉(ju) 。綜上所述，陳小翠古近體(ti) 詩的創作成就，在近百年女詩人群體(ti) 中十分突出。廣義(yi) 的詩包括詞在內(nei) ，女詩人既作詩又填詞，但大多以詞擅勝場，如呂碧城、湯國梨、劉蕙愔、丁寧、沈祖棻等均以詞著名。其中呂碧城能詩，清麗(li) 秀逸，而存稿不多，遠不及詞之美富；沈祖棻到“文革”期間專(zhuan) 意為(wei) 詩，時已晚年，英華凋謝，其詩氣息沉靜而風格單調。此外能詩者如馮(feng) 沅君、蘇雪林、黃稚荃、冼玉清諸家，皆不及陳小翠之用力專(zhuan) 精。《翠樓吟草》三編中存詩十四卷近七百首，如果1954年至1968年作者去世前這十多年間作品的手稿尚在世間，則有詩千首以上，數量之豐(feng) 富超過其他任何一位女詩人的作品，此其一。女詩人作詩一般多作近體(ti) 律、絕，未免格局不寬，氣體(ti) 柔弱，《翠樓詩》則古近體(ti) 詩無一不工，風格繽紛多彩，沉雄博麗(li) ，蔚為(wei) 大觀，其質量精粹完美，亦足能獨領風騷，此其二。陳小翠人品高潔，卓爾不群，為(wei) 詩遙探本源，取法乎上，思力深邃，境界超邁。非但詩人之天才與(yu) 學識皆表現於(yu) 詩，其道德品節亦行之於(yu) 生活實踐，知行合一，德藝雙馨，不愧為(wei) 巾幗中之真君子。百年來才華橫溢之詩人詞家燦若繁星，但儒門冷落，輕薄無行者甚多，而陳小翠寢饋儒經，修身立節，品格之高，人所罕及，此其三。綜此三端，陳小翠與(yu) 其《翠樓詩》在二十世紀詩史上當有重要的一席。
    6、仙心玉質的詞
    《翠樓吟草》三編中共詞五卷：《綠夢詞》（一編卷六），作於(yu) 出嫁之前；《綠夢詞續》（二編卷十二），作於(yu) 出嫁後至四十年代初；《綠夢詞續》（三編卷十七），標明作於(yu) 甲申、乙酉、丙戌，即1944年至1946年；《微雲(yun) 詞》（三編卷十八），標明作於(yu) 丙戌、丁亥、戊子，即1946年至1948年；《冷香詞》（三編卷十九），標明作於(yu) 庚寅、辛卯、壬辰，即1950年至1952年。存詞共計一百九十一首，編者補遺九首，共二百首，數量雖遠不及詩作之多，但在近百年詞家別集中，還是相當豐(feng) 厚。小翠詞的內(nei) 容情境，也遠不及其詩的廣闊，但質量精美，具有鮮明的詞人個(ge) 性和藝術特色，與(yu) 呂碧城、丁寧、陳家慶、沈祖棻諸家相較，未遑多讓。在創作風格上，小翠詞恪守聲家婉麗(li) 之正宗，寫(xie) 芬芳悱惻之思，嚴(yan) 於(yu) 音律，深於(yu) 寄托；但也有悲歌激越、大聲鏜鞳之篇。近代詞人一般多有師承，或從(cong) 浙派學白石、玉田，專(zhuan) 主清空峭折；或從(cong) 常州派之說，問途碧山，曆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或高挹五代、北宋，要求情味真淳而不喜雕琢；或偏愛東(dong) 坡、稼軒，落筆雄邁奔放，詞壇因此產(chan) 生多種流派，有詞人之詞、詩人之詞、學人之詞的分別。小翠自幼閉門讀書(shu) ，罕有交遊，不受詞壇風氣的影響，其詞能融會(hui) 唐五代至兩(liang) 宋名家之長，含咀英華，自成馨逸，屬於(yu) 純粹的詞人之詞。以下按其詞作曆程，分期論介。
    小翠出嫁前的《綠夢詞》，存詞六十七首，數量占五卷詞總數的三分之一。內(nei) 容主要寫(xie) 少年至青年時期閨中生活情景，兼以題圖、題詩文集、詠物之類。因家庭經濟富裕，從(cong) 小就受父母寵愛，小翠自由自在地讀書(shu) 吟詠，沒有多少憂慮，詞中也就不似古代女詞人那樣滿紙春愁秋恨，而是處處表現美好的生活情趣，詞筆極精巧細膩之致。至於(yu) 對國家時局的憂危，則以詩的形式反映，而不借助於(yu) 詞，這大概是受曆來就有的“詩莊詞媚”審美觀念的影響，將詞作為(wei) 一種純美的文體(ti) 看待，在題材和表現手法上有意識地與(yu) 詩分疆畫界。而這種藝術性很高的詞，無需具有深刻的思想和重大的社會(hui) 意義(yi) ，自有其獨立的審美價(jia) 值。先看幾首小令：
    香篆消金鼎，更籌轉玉龍。峭寒和雨濕簾櫳，小朵燈花瘦得可憐紅。    怯冷添重幕，留春怕曉鍾。簾鉤隔夢響丁東(dong) ，吩咐屏山遮住落花風。（《南歌子》）
    一笑梨渦暈絳霞，鸞衫繡滿折枝花。綠煙新髻綰靈蛇。    薇帳垂雲(yun) 春撰夢，銀瓶汲月夜烹茶。東(dong) 風長駐莫愁家。（《浣溪紗·戲擬閨情》三首之二）
    係領芙蓉纈，堆鬟茱莉珠。綠陰深處閉門居。記得個(ge) 儂(nong) 生小，窈窕十三餘(yu) 。    待月栽新竹，延秋種碧梧。小紅樓上上燈初。記得隔重燈影卷流蘇，記得流蘇簾底，相對譯新書(shu) 。（《喝火令》）
    《南歌子》寫(xie) 雨夜閨中臨(lin) 睡前情景。焚香之“金鼎”，計時之“玉龍”，含有華貴之色彩；用擬人手法寫(xie) 燈花，繪形著色，極為(wei) 傳(chuan) 神。上片烘染環境之幽美深靜，下片寫(xie) 女主人公怯冷留春的心情和嬌弱的形象，從(cong) 一連串動詞中曲曲傳(chuan) 出。“簾鉤”之響，與(yu) 結句“落花風”呼應，察物入微。《浣溪紗》為(wei) 詞人自我寫(xie) 照，上片活畫出一位天真爛漫、打扮時新的女孩；下片“薇帳”句中“撰”字鍛煉極精：“撰”者，獨造、虛構也，春夜的美夢由自家構思、杜撰，著一字而境界全出。《喝火令》同樣寫(xie) 閨中少女生活，流轉如珠走玉盤，聲聲清脆。小令如同詩中七絕，篇幅短小而極難精妙，《綠夢詞》中小令玲瓏活潑，頗有易安神韻，佳句疊出：“滿院綠陰簾不卷，人比斜陽還懶”（《清平樂(le) 》）；“如豆燈花紅欲死。坐起還眠，睡也無滋味”（《蝶戀花·病中作》）；“顧鏡自惺忪，無主顰蛾，又被風吹皺。……蜂語入簾鉤，搖漾詩魂，人比遊絲(si) 瘦”（《醉花陰》）；“鏡裏芙蓉嬌欲語，夢中蝴蝶淡成煙”（《浣溪紗·戲擬閨情》之三）；“滿天詩思化星辰”（《浣溪紗》）；“凝寒漠漠珠幃隙，落花飛上衣裳滅”（《寒夜曲》）；“愁到眉山低一寸。攬鏡憐花，減了年時俊”（《蝶戀花》）；“開鏡見青山，眉痕彎複彎”（《菩薩蠻》）；“薄魂無那不禁風，和煙化作梅梢月”（《踏莎行》）；“家住西泠橋畔近。千點桃花，一尺銀魚嫩”（《蝶戀花·題畫》）……不論是尋常的景物，還是縹渺的情思，皆化為(wei) 天然好語，且多以白描取勝，極見詞人之慧心。著名學者繆鉞先生論詞“為(wei) 人生情思意境之尤細美者，故其表現之方法，如命篇、造境、選聲、配色，亦必求精美細致，始能與(yu) 其內(nei) 容相稱”；詞之特質為(wei) “其文小”、“其質輕”、“其徑狹”、“其徑隱”；“詞體(ti) 之所以能發生、能成立，則因其恰能與(yu) 自然之一種境界、人心之一種情感相應合而表達之。此種境界，此種情感，永存天壤，則詞即永久有人欣賞、有人試作。以天象論，斜風細雨，淡月疏星，詞境也；以地理論，幽壑清溪，平湖曲岸，詞境也；以人心論，銳感靈思，深懷幽怨，詞境也。凡真正詞人及有詞之修養(yang) 者，其表現於(yu) 為(wei) 人及治學，均有特征。其為(wei) 人也，必柔厚芳潔，清超曠逸，無機詐之心，鄙吝之念”⑾。而以繆先生論詞觀點與(yu) 《綠夢詞》及陳小翠為(wei) 人之品格相對照，甚為(wei) 切合。
    另一位現代著名詞學家詹安泰先生將宋詞的藝術風格與(yu) 流派歸納為(wei) 八種，每種都有代表作家和附屬作家：真率明朗，以柳永為(wei) 代表；高曠清雄，以蘇軾為(wei) 代表；婉約清新，以秦觀、李清照為(wei) 代表；奇豔俊秀，以張先、賀鑄為(wei) 代表；典麗(li) 精工，以周邦彥為(wei) 代表；豪邁奔放，以辛棄疾為(wei) 代表；騷雅清勁，以薑夔為(wei) 代表；密麗(li) 險澀，以吳文英為(wei) 代表⑿。《綠夢詞》的早期作品吸取了宋詞多家之美，除生活麵較狹、情境尚未臻沉鬱渾厚之外，藝術風格已高度成熟，能融化貫通，成為(wei) 自我。清新流美如《洞仙歌》多首：
    春山鏡裏，共雙蛾顰皺，綠遍樓前萬(wan) 絲(si) 柳。正房櫳悶雨，窗幕扃寒，平白地、過了踏青時候。    晚燈初上了，簾隙窺人，新月纖纖為(wei) 誰瘦？一夜故園心，小夢依稀，還隻在、曲屏風後。記絡索秋千海棠陰，問采伴鸚哥，盼儂(nong) 來否？
    夜窗聽雨，逗微寒如線，一穗櫻花抱愁顫。便冷紅吹盡，嫩綠生陰，隻覺得、春比夢魂還短。    石華生廣袖，龍腦香多，疊向閑床一年半。涼纈暗燈花，雨冷煙荒，算此味，年來嚐慣。聽簾外瀟瀟更無人，對六曲屏山，水遙天遠。
    荷蕖十萬(wan) ，擁孤亭如島，寸寸蓮心綠房小。對紅闌枕水，翠檻圍山，卻偏被、涼月一彎尋到。    卷簾人悄悄，吹罷瑤笙，一縷秋魂月中嫋。仙骨不知寒，倚冷瓊樓，隻覺得、衣裳縹緲。待手挽銀河洗幹戈，傍十二頹闌，星危風峭。
    載春船小，恰春人雙個(ge) ，坐近湘裙並肩可。把羅襟兜月，玉笛吹煙，風催放、鬢角素馨一朵。    四圍山睡盡，瞞卻鴛鴦，滿載閑雲(yun) 過南浦。樹影暗成村，如水羅衣，有幾點、流螢飄墮。聽落葉瀟瀟下長堤，恰淺笑回眸，問人寒麽(me) ？
    濃陰做暝，落蟬聲如雨，鏡裏芙蓉作嬌語。恰枕痕熨月，綃帳鉤煙，平白地、印皺幾分眉嫵。    傍簾吹柳絮，閑靜些時，花外流鶯又相妒。簫眼但凝塵，玉指參差，記曾傍、宮牆偷度。任熄盡荷燈不須歸，指樓上秋河，繁星無數。
    《洞仙歌》原屬唐教坊曲名，宋人用以填詞，音節舒徐，極駘宕搖曳之致。清人朱彝尊《靜誌居琴趣》中有《洞仙歌》聯章十七首，專(zhuan) 寫(xie) 與(yu) 其妻妹馮(feng) 壽嫦悲歡離合之情事，陳廷焯《詞則·閑情集》評曰：“低回宛轉，情意纏綿，色取其淡，骨取其高，不用綺語，風韻自勝，斯謂驚才絕豔”。又雲(yun) ：“豔詞至竹垞，掃盡綺羅香澤之態，純以真氣盤旋，情至者文亦至，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洞仙歌》其最上乘也”⒀。陳小翠偏愛此調，《綠夢詞》與(yu) 《綠夢詞續》中《洞仙歌》單篇及聯章多達二十七闋，情辭雙美，卻非朱彝尊寫(xie) 兒(er) 女之戀的豔詞，因小翠青年時代原無此種情事也。上引數闋純寫(xie) 女孩兒(er) 家閨中生活，詞心瑩徹，好句如仙，在朱詞之外，別開勝境。如“荷蕖十萬(wan) ”一章，上闋寫(xie) 荷池夜色，清麗(li) 如畫，尺幅中境界廣邈；下闋寫(xie) 畫裏嬋娟，獨倚瓊樓，風裳縹緲，意蘊高絕。“待手挽銀河洗幹戈，傍十二頹闌，星危風峭”，如靈簫幽咽中突作龍吟，穿雲(yun) 裂竹，奇境獨辟，前人未之有也。“夜窗聽雨”寫(xie) 春夜閨中獨居之心緒，細膩幽微；“載春船小”寫(xie) 雙女乘船，生香活色，煉字煉句皆極精美，而通篇如流水行雲(yun) ，絕無雕琢之痕跡。未引諸篇中，如“愛羅襟如繡，花影如潮，祇覺得、人比月華還靚”；“小夢忒蘧蘧，飛入花間，定宛轉、化為(wei) 蝴蝶”；“裹重衾嫌熱，推了還寒，猜不準、定要怎般方可”；“別去未經年，千遍思量、記不起、梨渦深淺”；“天鵝銀扇小，搖動春蔥，喚起秋風白雲(yun) 冷”；“碧海此時心，數到歸期，漾波底、秋星如豆。記香霧雲(yun) 鬟納涼時，正茉莉襟邊，夜深開透”；“任銀蟾窺影，仙鳳啼花，渾不語、悄向鏡台偷眼”，皆詞人冰雪聰明之語，起李清照於(yu) 地下，亦當許為(wei) 勁敵。
    詠物之詞，風格多有變化：
    翠羽餐霞，凝妝照水，陳宮豔曲吹殘。絳淚彈潮，相思飛上闌幹。東(dong) 風不識江南路，被桃花、賺入孤山。水雲(yun) 邊，莫逐幽香，流到人間。    海天龍背湘神影，甚絳衣春小，環珮珊珊。一笑人天，冷紅先破春慳。空山昨夜群仙醉，點蒼苔、蠟淚汍瀾。認斑斑，月地雲(yun) 階，湘竹千竿。（《慶春澤·紅梅》）
    玉節生渦，小握柔荑，人前乍逢。愛琴聲如雨，隨他上下；粉痕調水，遣我搓融。鴛海環盟，紅綃鏡約，都在纖纖反覆中。嬌憨處，向隔花拋吻，揮送飛鴻。    軟衣小樣玲瓏，怕幾日春寒凍玉蔥。記睡餘(yu) 挼眼，燈花生纈；憨時折紙，人物如弓。掬月無痕，搯花留恨，剪盡年前鳳爪紅。珍憐甚，更香薰荳蔻，色染芙蓉。（《沁園春·新美人手》）
    銀塘細雨。正紅褪翠驕，打槳船去。涼夜無人，偷卸霓裳，嫩發半飄金縷。雲(yun) 廊水殿西風冷，漸添了，蜂房無數。問為(wei) 誰，顛倒芳心，禁得者般清苦。    記否，綠衣黃裏，玉纖親(qin) 剝取，來伴樽俎。留櫝為(wei) 杯，掬絮成絨，打疊俊懷憐汝。翠槃一寸嬌擎掌，便化作、明珠能舞。更替拭、宿硯苔痕，索取酒邊詞賦。（《綠意·蓮蓬》）
    詠物在詞中是常見題材，周邦彥、薑夔、史達祖、吳文英、張炎、王沂孫詞集中皆頗有佳作，以有寄托者為(wei) 上，其次則刻畫工細，形神俱肖，亦有審美價(jia) 值。陳小翠早期的詠物詞，說不上托意遙深，主要是表現一種優(you) 美的藝術情趣，如畫家筆下可愛的花鳥，足可成為(wei) 欣賞的珍品。上引三首，《慶春澤》描繪紅梅，奇麗(li) 幽秀，下片“海天龍背湘神影”至“冷紅先破春慳”諸句，尤能寫(xie) 紅梅之神，與(yu) 另一首同調詞詠白梅“冷雲(yun) 破月三更後，有白衣幽女，照影溪濱”恰成對照，可謂“淡妝濃抹兩(liang) 相宜”。《沁園春》寫(xie) “新美人手”，此前還有同調詞寫(xie) “新美人發”、“新美人裙”，借鑒昔人詞而翻出新意。宋人劉過曾作《沁園春》詠美人足、美人指甲，陳廷焯說“去古已遠，麗(li) 而淫矣。然風流頑豔，如攬嬙施之袂，亦不能盡棄也”。“此調自龍洲作俑，後來瞿宗吉、馬浩瀾輩愈衍愈多，愈趨愈下矣”⒁，對這種詞提出批評但又非一筆抹煞。朱彝尊也同樣用《沁園春》詠美人掌、腸、背等，而男性詞人未免都有玩賞女性的色情感，因此陳廷焯說“麗(li) 而淫”，不登大雅。但陳小翠幾首詞卻寫(xie) 出女性青春的純美，如“新美人發”起數句“色染金鵝，撩亂(luan) 情絲(si) ，低遮黛蛾”，接寫(xie) “愛勝他豐(feng) 韻，回盤墮馬；傳(chuan) 伊心事，宛轉旋螺”，可見當時都市女性染發的風氣。“新美人裙”中“細處疑蜂，飄來似蝶，一折春波一寸情。留仙態，愛東(dong) 風小拂，愈覺輕盈”；“怕姊嗬腰，惱郎題字，未覺旁人拜倒卿。華燈裏，訝花開似傘(san) ，綴滿明星”，以及上引“新美人手”中“嬌憨處，向隔花拋吻，揮送飛鴻”，皆活畫出新潮女郎的風情神態，格調纖麗(li) 而不失雅潔，可見詞人刻意與(yu) 古人爭(zheng) 勝的匠心。《綠意》詠蓮蓬一章，從(cong) 采摘蓮蓬寫(xie) 到以蓮蓬佐酒，用筆層層鋪敘，曲折精細，並融入作者憐惜的情思，有似史達祖的詠物詞。此外如《齊天樂(le) 》詠水仙“有淺笑窺窗，淡妝端正。擎瘦銅槃，淚華和露凝”，風格高華；《齊天樂(le) 》詠蟹“橫行何苦。算率海之濱，莫非王土。解甲歸休，萬(wan) 家鼎鑊待烹煮”，多含諷意；《綺羅香》詠櫻桃“翠籠分珠，瑛盤貯月，春醉昨宵微雨。搓就胭脂，吩咐采香人數。倚銀屏、紅豆羞拈，臨(lin) 晚鏡、沉檀偷注”，設色穠豔；《綺羅香》寫(xie) 微雪“素娥梳洗才罷。應是蟾宮落粉，餘(yu) 香盈把。飄泊人天，未許緇塵俱化”，思致靈幻；《金縷曲》詠綠梅“疏影小名猜綠意，數蘭(lan) 心蕙想同幽獨。……萼華身世羞金屋。寄根株、空山流水，久忘榮辱。……不是歲寒偏有約，論高寒、一例鬆和竹”，氣骨清勁，皆可見小翠青年時代詞作藝術工力之精湛，已初具名家風範。
    陳小翠出嫁後至1948年二十多年間作《綠夢詞續》兩(liang) 卷及《微雲(yun) 詞》，存詞百首，隨著詞人年歲的增長和身經離亂(luan) 、飽閱滄桑，詞的境界向廣度和深度拓展，風格在保持清俊婉麗(li) 的基調上時作變徵之聲：
    嗚咽邊笳，把戰地、菊花吹醒。危亂(luan) 裏、中原豪傑，一時都盡。香稻秋荒鸚鵡粒，江潮夜急魚龍信。更驪山烽火逼人來，時時近。    風雨裏，菰蒲病。霜雪裏，蒼鬆勁。念伏波橫海，長城千仞。草盡平原馳鐵騎，秋高大漠盤鷹隼。想黃沙一片斷人行，旌旗影。（《滿江紅》）
    高樓一笛，被離情、吹得柳絲(si) 無力。夾道櫻花容過馬，踏碎滿街紅雪。廣袖唐裝，輕紗宮扇，人似扶桑蝶。賦才減盡，可憐恩怨難說。    君看故國河山，邊關(guan) 鐵騎，幾度金甌缺。無複新亭能下淚，名士過江如鯽。燕市悲歌，黃龍痛飲，此意空今昔。長歌當哭，一杯且酹江月。（《大江東(dong) 去·題〈東(dong) 遊草〉》）
    天傾(qing) 西北，驀東(dong) 南海市，晚霞俱赤。廢井頹垣渾不似，換了舊時宮闕。玉骨成灰，幹戈影裏，豔魄攙雲(yun) 立。故都何處，銅仙夜夜偷泣。    忍饑三月圍城，青鸞咫尺，無計傳(chuan) 消息。蜀道艱難悲望帝，難怪杜鵑泣血。唐韻書(shu) 空，秦簫咽淚，何暇傷(shang) 離別。人生到此，問天天竟何說。（《大江東(dong) 去·十一月十二日上海失守》）
    《滿江紅》大約作於(yu) 1931年“九·一八”事變之後。上片寫(xie) 東(dong) 北已吹響戰爭(zheng) 號角，中原沒有豪傑奮起救亡，國家形勢危急；下片以菰蒲之病弱與(yu) 蒼鬆之挺勁相對比，希望當時在東(dong) 北抗日的馬占山將軍(jun) 能像漢代名將馬援一樣，成為(wei) 衛國的千仞長城。《大江東(dong) 去·題〈東(dong) 遊草〉》上闋寫(xie) 《東(dong) 遊草》的作者遊曆日本的情事；下闋轉寫(xie) 祖國遭到日寇入侵，山河殘破，卻連作新亭之泣的人都沒有，隻見到紛紛南逃過江的名士，詞人空懷壯誌，長吟當哭。《大江東(dong) 去·十一月十二日上海失守》紀述1937年淞滬會(hui) 戰後上海淪陷的悲慘狀況，詞人身在圍城之中，極為(wei) 痛苦。三首詞皆表達作者的愛國心聲，情感悲憤，卻非粗獷叫囂，致失詞體(ti) 之美。繆鉞先生雲(yun) ：“詞體(ti) 要眇，尤貴含蓄，故雖豪壯激昂之情，亦宜出之以沉綿深摯。豪壯之情，可激於(yu) 一時之義(yi) 憤，而沉摯之情，須賴平時之素養(yang) 。豪壯之情，譬諸匹夫之勇，而沉摯之情，則仁者之大勇也。自古忠義(yi) 之士，愛國家、愛民族，躬蹈百險，堅貞不渝，必賴一種深厚之修養(yang) ，絕非徒恃血氣者所能為(wei) 力。最高之文學作品，即在能以精美之辭達此種沈摯之情，若喊口號式之膚淺宣傳(chuan) 文字，殆非所尚”⒂。小翠這三首詞因國家民族的危難而作，明顯不是輕靈柔婉的風格，但也非稼軒的雄放蒼莽，而是介乎豪婉之間的“感慨”。感慨是一種沉痛憤慨的情緒，也是一種風格，清詞名家郭麐仿司空圖《詩品》作《詞品》，其中形容“感慨”：“人生一世，能無感焉？哀來樂(le) 往，雲(yun) 浮鳥仙。銅駝巷陌，金人歲年。鉛水迸淚，鶤雞裂弦。如有萬(wan) 古，入其肺肝。夫子何歎，唯唯不然”⒃，上引三詞即如此。三詞中有“中原”、“江潮”、“烽火”、“長城”、“鐵騎”、“大漠”、“黃沙”、“故國山河”、“天傾(qing) 西北”、“東(dong) 南海市”等宏大的場景，而又有“菊花”、“香稻”、“鸚鵡粒”、“菰蒲”、“柳絲(si) ”、“櫻花”、“紅雪”、“唐裝”、“宮扇”、“銅仙”、“青鸞”、“豔魄”、“杜鵑”、“秦簫”等細美華貴的意象點綴其間，兼用多種詞意含蓄的典故，情緒偏向於(yu) 激烈而仍有節製，不是奔瀉無餘(yu) ，可見詞人的修養(yang) ，非徒恃血氣也。
    《湘月·題何香凝女士畫梅、餘(yu) 靜芝女士桃花、張聿光補柳合幅》一詞亦為(wei) 感時而作之精品：
    美人來未？正江南日暮，碧雲(yun) 千裏。情太芳菲心太冷，誰是梅花知己？老幹風雷，仙姿冰雪，別有傷(shang) 時意。胭脂幾點，淚痕吹下天際。    別來楊柳依依，樹猶如此，顧影添憔悴。夢醒空山人一世，換了冷紅生翠。洗馬愁多，避秦地窄，並作三株媚。春魂如水，無端風又吹起。
    題圖之作，以借題發揮、不脫不粘為(wei) 佳。詞中寫(xie) 出圖中所繪梅花、桃花、楊柳之形態與(yu) 神韻，更能融入詞人與(yu) 三位畫家生逢亂(luan) 世而無地隱避的深哀，極見胸襟品格。開篇“美人”至“碧雲(yun) ”句化用古詩，過片用《世說新語》中桓溫“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的悲歎，“洗馬”、“避秦”濃縮杜甫《洗兵馬》、陶淵明《桃花源記》之意，結句用馮(feng) 延巳詞“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而加以變化，渾融蘊藉，典雅高華，較作者青年時題圖、詠物詞的境界，更上一層。由此可見個(ge) 人與(yu) 國家民族之命運緊密關(guan) 聯，其情感折射於(yu) 詞，詞境方臻深廣也。
    小翠與(yu) 其丈夫湯彥耆婚後兩(liang) 三年即分居，是因情趣、性格不合，並非沒有感情。《齊天樂(le) ·午夜聞殘蟬墜枝，淒然有感》寫(xie) 女詞人獨居的心緒：
    月痕黃透梧桐影，殘蟬欲嘶還噤。怨女思齊，銅仙辭漢，一樣倩魂淒損。蝶衣褪粉。甚難蛻塵軀，依然清醒。何處鍾聲，故宮落葉定盈寸。    平生高潔誰信？早秋光換了，衛娘玄鬢。懺夢年華，選愁詞草，悔卻詩人情性。枝棲未穩。怕今夜橫塘，西風更冷。墜入樓闌，帶聲飛不定。
    聰慧的稟賦和自幼讀書(shu) ，養(yang) 成小翠孤高的個(ge) 性，她不願意嫁夫隨夫地委屈自己，毅然分開自立。但再堅強的女性也是弱者，而況小翠是一位富於(yu) 情感的詩人。詞中以墜枝的殘蟬自喻，寫(xie) 出哀怨、留戀、悵惘、悔恨等種種複雜的情緒，“怕今夜橫塘”以下諸句更預想未來的結局一如寒蟬之飄落無依，極為(wei) 淒切。以《齊天樂(le) 》詞調詠蟬，宋人如薑夔、王沂孫已有名作，同樣是比興(xing) 寄托，小翠不依傍前人，自寫(xie) 身世之悲，即為(wei) 創造性之所在。
    小翠分開後對其夫婿始終未能忘情，詞中時時流露：“一寸妝台紅燭膩。堆滿相思，堆滿相思淚。……門外天涯何處是。長嵌人心，長嵌人心裏”（《蘇幕遮》）；“約夢不來來便去，來共去，隻由他”（《唐多令》）；“萬(wan) 幅荒幽昌穀畫，三生清怨茂陵琴。人天何處托知音”（《浣溪紗·擬〈飲水詞〉》之三）；“傍籬親(qin) 種牽牛，為(wei) 誰終日凝眸。心上萬(wan) 千嗔怨，相逢一笑都休”（《清平樂(le) 》）；“涼涼踽踽欲何之，莫是離魂倩女又成癡。……近來腸斷怕相思，無奈月明人靜夜深時”（《南歌子·題〈獨立仕女圖〉》），諸語可謂纏綿不盡。從(cong) 其詩與(yu) 詞所寫(xie) 環境來看，小翠並未回到娘家的舊居，而是隻身住在她父親(qin) 的一處別業(ye) ，她很希望丈夫能主動來陪伴，消釋前嫌。而在1937年抗戰全麵爆發時，小翠在上海，《翠樓吟草》詩中有《送長孺》四律，詞則有《摸魚兒(er) ·九月十日亂(luan) 中送別》：
    怪朝來、漫天烽火，匆匆君又歸去。中原荊棘豺狼亂(luan) ，那有鳳鸞棲處。風更雨，辦一片吟魂，打疊隨飛絮。斷腸無語，剩千尺回文，一篇錦瑟，休索解人注。    長亭暮，山疊亂(luan) 愁無數。片鴻欲飛還住。蕭蕭易水無家別，不是尋常兒(er) 女。君信否？祇萬(wan) 劫深情，萬(wan) 劫還如故。到燈焰青時，楓林黑後，遲我夢中路。
    此詞未標明送別的對象是誰，因小翠與(yu) 早年同學顧佛影很有感情，而顧氏亦於(yu) 抗戰初期離開上海去重慶，故容易使人誤會(hui) 此詞乃送顧氏之作。但將此詞與(yu) 《送長孺》之詩對讀，即可知作於(yu) 同一時間，詞中用“回文”典故，也完全是以妻子的身份（竇滔之妻蘇蕙織錦為(wei) 回文詩），決(jue) 非婚外戀的情侶(lv) 可用。陳小翠與(yu) 湯長孺（耆彥）始終未解除婚約，分居時承諾男不再娶女不再嫁，小翠極重名節，“燕雀安知鴻鵠飛，平生珍惜縷金衣”（《絕句》），她對顧佛影有情也隻能視為(wei) 文字知己，絕無逾規越軌之想，《吟草》中詩《絕句》與(yu) 《還珠吟》一一可證。此詞寄情極為(wei) 深摯，下片“君信否，祇萬(wan) 劫深情，萬(wan) 劫還如故，”足見一片貞心，不因分居與(yu) 戰時離亂(luan) 而轉移。從(cong) 詩與(yu) 詞亦可知湯長孺在離別前專(zhuan) 到上海看望小翠，不是那種負心的男子。詞結拍數句化用杜甫《夢李白》“魂來楓葉青，魂返關(guan) 塞黑”詩意，淒徹心脾。“中原荊棘豺狼亂(luan) ，那有鳳鸞棲處”；“蕭蕭易水無家別，不是尋常兒(er) 女”，萬(wan) 惡的戰爭(zheng) 造成無數夫婦鏡破釵分的悲劇，作為(wei) 抒情文學的詩詞用以書(shu) 寫(xie) 曆史，更為(wei) 真切感人。
    作於(yu) 1944年至1946年的《綠夢詞續》和1946年到1948年的《微雲(yun) 詞》，仍然有許懷念夫婿的詞章，諸如“拓盡雲(yun) 窗勞望眼。數到歸期，便覺心絃顫。夢醒空山人不見，星娥彈淚珠成串”（《蝶戀花·遊仙》）；“弱水千尋帆影矗。但到瀟湘，有樹都成竹。蠱女迎神絃斷續，千年寡鳳吞聲哭”（同前題，詞中暗用娥皇、女英思念舜帝灑淚而成斑竹之典）；“斷腸句。縱然無色無香，無計可忘汝”（《祝英台近·花魂》）；“想雲(yun) 到家山添眷戀，今歲也，難相見；明歲也，難相見”（《酷相思》）；“別時難，見時難。香霧雲(yun) 鬟縹渺間，月明山外山”（《長相思·題仕女圖》）；“歸夢落青山。十年塵劫換，盡荒寒。商量曲譜寫(xie) 悲歡。攜簫去，同上五湖船”（《小重山》，用範蠡載西施隱於(yu) 五湖之典）；“白首同歸懷舊夢，紅妝入定懺餘(yu) 香，杜鵑啼處是收場”；“曲本藏來教愛惜，空枝攀遍更沾襟，當時暫別已難禁”（《浣溪沙·悼櫻詞》之三、之四），纏綿往複，一片情深。《聲聲慢·詠毋忘儂(nong) 花》集中表達了堅貞不渝的心誌：
    問誰曾識？恨葉情根，神光如此芳潔。開到高秋，不似楊花飄忽。死死生生哀怨，共江潮、夜深嗚咽。向月下、悄歸來，化作蠻花幽絕。    往事漁娃能說。認淒馨幾點，淚痕凝結。抱柱千年，守到相思重活。長憶一枝遙贈，拚為(wei) 爾、形消影滅。腸斷了，待從(cong) 今忘也，怎生忘得？
    詞前序雲(yun) ：“相傳(chuan) 古歐有騎士偕情侶(lv) 遊海濱，見花生水中，女欲得之，士涉水采花，潮來滅頂，以花遙擲岸上，呼曰：‘毋忘儂(nong) ’。遂為(wei) 名。花白色細小，點點如淚珠雲(yun) ”。詞人從(cong) 西方毋忘儂(nong) 花的愛情故事觸發思緒，“開到高秋，不似楊花飄忽”表明自己絕非那種輕浮的女性；“抱柱千年，守到相思重活”用尾生抱柱不移之典故，以喻自己苦苦等候夫婿歸來，重圓舊夢。此詞題材雖新而情感依舊，惟有經得住考驗的愛情才是永恒的、最貴重的。此詞後有《酷相思·白桃花》：“自是武陵風格別，淡到春無色。看簾外、幽姿渾似雪。天晴也，亭亭立。天雨也，亭亭立。    仙意禪心清徹骨，不是夫人息。拚地老天荒長寂寂。花開也，無人惜。花謝也，無人惜”。《綺羅香·賞菊社題》雲(yun) ：“枉消磨、萬(wan) 古才華，也難遣一襟幽怨。更幾番、雨澀風慳，感時清淚為(wei) 君濺。……彈指流光，已覺翠衰黃倦。萬(wan) 裏悲秋，誰分人間重見”；《金縷曲·對雪》雲(yun) ：“眼底湖山無俗念，盡麈談消卻塵千斛。君莫唱，懊儂(nong) 曲。仙人未必皆孤獨。隻空明、襟懷朗徹，有情無欲”，皆托物寄誌，詞人追求的是一種深摯而純淨的感情境界，不因世事變幻而改變，不為(wei) 俗人所理解。雖然有一襟幽怨難以排遣，她還是守住這種孤獨寂寞的情感，以至地老天荒。與(yu) 現代人的婚姻愛情觀念相較，陳小翠堅持的是古典的、也是崇高的道德情操，是超凡脫俗的“有情無欲”，無怪她作《還珠吟》詩謝絕顧佛影的追戀了。
    陳小翠中年以後的詞作，氣骨蒼堅，蔚然深秀。經曆多年的戰爭(zheng) 危難和寂寞獨居，詞人的心境更為(wei) 澄明淡泊。抗戰勝利後回到杭州，作詞雲(yun) “繁華轉燭吾何恨，一例朱門蓬戶。貧也富，算林下豐(feng) 裁，本是宜荊布”（《摸魚兒(er) 》）；“淒涼千尺華表。自疑丁令鶴，歸來憑吊。七國興(xing) 亡，萬(wan) 家涕淚，不是尋常詩料”（《齊天樂(le) 》），雖情感悲愴但用筆沉著。她沒有料到大規模的內(nei) 戰很快就要爆發，而是想追續昔日在故鄉(xiang) 美好的遊蹤：“登高能賦。記十裏荷風，三秋桂子，來訪舊鷗鷺”；“獨立蒼茫，故鄉(xiang) 今日太平了。……翠堤初曉。甚寒霧濛濛，餘(yu) 威猶惱。何日春晴，畫船重放棹”。這種詞風格清淡閑雅，是淨洗鉛華、其味雋永的精品。
    作於(yu) 共和國成立後五十年代初的《冷香詞》，存詞二十四首。這一時期舉(ju) 國開展政治運動，但還未影響到詞人平靜的生活，詞中雖多有晚景淒涼之感，卻能保持曠達的情懷。《金縷曲·寄候佛影居士病中》寫(xie) 與(yu) 老友的交誼：
    又報維摩病。想宵來，瓶笙花影，更難安頓。索寫(xie) 墓碑身後事，要仿六朝親(qin) 銘。隻戲語、報君何忍。王霸蓬頭稚子小，料吹燈煮粥應能任。且珍重，莫愁恨。    念兄但祝兄長命。漫蕭條、黃金氣短，紅禪心冷。我亦頻年悲搖落，燕劫危巢無定。更多少、青蠅貝錦。萬(wan) 一重逢文字海，把飄零詩稿從(cong) 頭整。吟翠集，待商訂。
    詞作於(yu) 1951年，顧佛影六十二歲，寄居上海，經常臥病。他自知病將不起，要求陳小翠撰寫(xie) 墓誌銘，“請仿六朝文須記實，罵幾句倒不妨”（見詞後注）。小翠為(wei) 人落落寡合，在杭州、上海雖與(yu) 一些詩人畫家有交往，但隻有顧佛影是她自幼同窗共讀的惟一異性友人。詞中勸佛影善自珍重，訴說自己也是命運悲苦，本來清白的品質遭到許多誹謗；希望佛影康複之後幫她整理修訂詩稿。全詞寄情誠摯而立意在友朋風義(yi) ，足以消除俗人的妄解。
    詞人的女兒(er) 翠雛已經長大而且能作詞，她與(yu) 母親(qin) 同居上海，有時在杭州。《冷香詞》中有五首詞為(wei) 翠雛而作，《買(mai) 陂塘》二章精工雅麗(li) ：
    問西泠、蘋香小艇，今朝搖到何處？吳綿卸了還重著，一日幾番晴雨。春莫去。縱過卻清明，紅杏無多許。離懷正苦。夢鷗夢揉藍，魚天暈碧，邀我畫中住。    消魂句。惜取髫年金縷。柔情宛約能訴。紅樓一樣雙鬟影，舊燕窺簾疑誤。儂(nong) 即汝。但新筍長時，翠竹成枯樹。歸期休阻。要蓴綠親(qin) 分，櫻朱細洗，來聽故鄉(xiang) 語。（翠雛於(yu) 杭寄懷小詞，居然可誦，占此代複）
    被千絲(si) 、綠楊遮斷，西湖相望天際。重簾小舸遊春約，吩咐嫩鶯回避。香不已。更雙髻簪花，出意新梳洗。櫻蓴正美。想倚扇詞嬌，熨衣寒淺，人在水煙裏。    人間事，除卻吟詩何味？辛夷又銷殘紫。家書(shu) 半幅珍珠字，慰我頻年憔悴。知也未？隻謝女偏憐，一樣平生意。夢回雨細。恍修竹搖窗，蘋波礙槳，屏上晚山翠。（並寄翠雛）
    詞中精心描繪故鄉(xiang) 西湖春日的如畫風光，既表達對女兒(er) 成長的欣慰，也深含自己年華消逝的悵惘，母親(qin) 的慈愛溫柔渾融於(yu) 字裏行間。這是天地間至情之詞，純美之詞，如陽光之明麗(li) 、珠玉之晶瑩，在千古名家詞集中，未可多見。
    《冷香詞》最後三章《蝶戀花》仍為(wei) 懷念夫婿之作：
    揮手臨(lin) 歧無一語。萬(wan) 恨千愁，未敢從(cong) 君訴。初月微濛光似曙，伴人踏盡歸來路。    燕子寧知啼鴂苦。花落花開，轉眼成今古。襟上酒痕都洗去，夢痕卻在心深處。
    天半雲(yun) 樓歌白雪。玉想瓊思，情比冰輪潔。心上清輝終不滅，照人終夜如明月。    願展歸途三萬(wan) 尺。一點仙愁，共踏紅塵說。莫道廿年頭未白，鏡中顏色渾非昔。
    簾外紫荊開已遍。一樹遊蜂，鬧得春光暖。乍雨乍晴天氣變，羅衣單裌時時換。    夢覺黃鸝聲百囀。芳草斜陽，寸寸都堪戀。門外馬嘶聽漸遠，舊遊人在誰家院。
    《冷香詞》標明作於(yu) 庚寅、辛卯、壬辰，《蝶戀花》在卷末，當作於(yu) 壬辰即1952年。從(cong) 詞中“揮手臨(lin) 歧”、“願展歸途”、“門外馬嘶聽漸遠”諸語來看，隻能是思憶其夫，而非隻是詩友關(guan) 係、長年臥病的顧佛影。詞中表達對丈夫永恒不變的情感，如冰輪之皎潔；縱然年華老去，留戀春光，慨歎“鏡中顏色渾非昔”，但“夢痕卻在心深處”、“心上清輝終不滅”。這種情感，與(yu) 儒家教化有密切的關(guan) 係，百年來曆經西化浪潮衝(chong) 蕩之後，已很難為(wei) 當今人所理解。陳寅恪先生說：“吾中國文化之定義(yi) ，具於(yu) 《白虎通》三綱六紀之說，其意義(yi) 為(wei) 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猶希臘柏拉圖所謂ldea者。若以君臣之綱言之，君為(wei) 李煜，亦期之以劉秀；以朋友之紀言之，友為(wei) 酈寄，亦待之以鮑叔。其所殉之道，與(yu) 所成之仁均為(wei) 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體(ti) 之一人一事”⒄。三綱，即“君為(wei) 臣綱、父為(wei) 子綱、夫為(wei) 妻綱”；六紀，指父兄、諸舅、族人、昆弟、師長、朋友六種人倫(lun) 關(guan) 係，即通常所說的六親(qin) 。《白虎通》是東(dong) 漢時期學者討論儒家經典、由皇帝最後裁斷的總結性成果，內(nei) 容的重點在於(yu) 依據儒學製訂治理社會(hui) 的典章製度，將人倫(lun) 關(guan) 係神聖化。該書(shu) 釋三綱六紀雲(yun) ：“三綱法天地人，六紀法六合。君臣法天，取象日月屈信，歸功天也。父子法地，取象五行轉相生也。夫婦法人，取象人合陰陽，有施化端也。六紀者，為(wei) 三綱之紀者也。師長，君臣之紀也，以其皆成己也。諸父、兄弟，父子之紀也，以其有親(qin) 恩連也。諸舅、朋友，夫婦之紀也，以其皆有同誌為(wei) 己助也”⒅。關(guan) 於(yu) 三綱六紀在中國曆史上的正負麵作用，是一個(ge) 龐大的話題，本文不可能展開論析，我們(men) 隻需要了解陳小翠的思想觀念源於(yu) 儒學。雖然她未曾明確承認“夫為(wei) 妻綱”，而且因性格不合與(yu) 丈夫分居，但她卻恪守儒學要求的道德，“名言何必去其陳，理學千年自有真。一語每教君見笑，願為(wei) 《列女傳(chuan) 》中人”（《香海集·戲示靈君》之二）。因此陳小翠對丈夫的情感，在她看來關(guan) 係到立身處世的名節，這種情感已升華為(wei) 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縱然丈夫不理解她甚至有負於(yu) 她，“舊遊人在誰家院”，不免哀怨，但她不能對不起丈夫，如陳先生所說“友為(wei) 酈寄，亦待之以鮑叔”。這就是儒家所言“忠恕之道”，嚴(yan) 以律己，寬以待人，體(ti) 現博大溫厚的仁者胸襟。幾十年的修身養(yang) 性和道德踐履，使陳小翠具有超越凡流的定力，煥發人格的光輝，才能在詞中寫(xie) 出“照人終古如明月”的警句。
    繆鉞先生論李清照詞有高超之境界：“凡第一流之詩人，多有理想，能超脫，用情而不溺於(yu) 情，賞物而不滯於(yu) 物。沉摯之中，有輕靈之思；纏綿之內(nei) ，具超曠之致”。論李清照之為(wei) 人：“夫悵望千秋，蕭條異代，李易安往矣。讀其遺作，因跡求心，意其為(wei) 人，必也靈睿善感，要眇宜修，神情襟韻，常在清都絳闕之間，不與(yu) 人世花鳥為(wei) 伍。蓋其人即如一首極佳之詞，有精美之情思，高超之境界，淥波容與(yu) ，彩雲(yun) 零亂(luan) ，使人翫味無窮，百讀不斁。又如姑射仙人，冰雪之姿，苟接其謦欬，挹其清芬，可以濬發聰明，消除鄙吝，實天壤間氣之所鍾，雖千載遇之，猶旦暮己”⒆。這一評價(jia) 移用於(yu) 陳小翠的詞與(yu) 其為(wei) 人，也是十分貼切的。
    唐圭璋先生言詞之作風當遵循四種原則：“雅——清新純正”；“婉——溫柔纏綿”；“厚，沉鬱頓挫”；“亮——名雋高華”。他解釋“亮”之含義(yi) ：“予之所謂亮，即高朗揭響之意也。亮者，啞之反，字句拖遝，音揭不起，斯為(wei) 下乘。清音直揭，若鶴唳太空，斯為(wei) 佳製。玉田謂作詞要‘字字敲打得響’，即詞須亮也。而範石湖謂白石詞‘有敲金戛玉之聲’，亦稱白石詞能亮也。詞中所謂豪放、清空之說，俱不外一亮字。……沉鬱厚重之作，如有亮字以疏宕其氣，則更極靈動飛舞之妙。清真、夢窗，不獨厚重，音響亦亮也。……所謂名雋高華者，不其然乎！”⒇統觀陳小翠詞，早年之作便已清新純正，溫婉纏綿，中晚年益以沉鬱頓挫，而大量精品，無不名雋高華，可謂合乎唐先生所言四條作詞原則，是純粹的詞人之詞。但詞中的“亮”，並非僅(jin) 僅(jin) 如唐先生所釋的音聲高亮，而應該兼指詞中字句設色之鮮明燦麗(li) ，如美人之容光照眼，顧盼生輝。詩詞的修辭藝術都離不開“聲”與(yu) “色”，陳小翠論詩重視“色香味”，而詞貴婉約，較之於(yu) 詩，更富辭采之美，音律亦更為(wei) 嚴(yan) 細。小翠青年時代詞作已極為(wei) 華美，“卻扇一顧，傾(qing) 城無色”，中晚年之作亦藻采紛披，女子愛美之天性，更適宜於(yu) 在詞中顯示。而審音設色，關(guan) 鍵在於(yu) 詞人有芬芳悱惻之情思、冰清玉潔之品質，詞格方能雅正溫厚，方能名雋高華，與(yu) 遊詞、鄙詞、淫詞有霄壤之別也。
    陳小翠的詞大體(ti) 如上所述，在近百年女詞人群體(ti) 中獨樹一幟。本文隻是初發其緒，尚有待於(yu) 更為(wei) 深細並多方比較的研究。
    7、化俗為(wei) 雅的散曲和雜劇
    在二十世紀傳(chuan) 統詩歌領域，詩詞曲三體(ti) 兼工、學界皆知者惟有吳梅，著名學者王國維雖有《宋元戲曲史》，卻隻作詩填詞不製曲。原因大約有二：曆來文士視詩為(wei) 文學之正宗，詞為(wei) 小道，曲比起詞來風格近乎俚俗，更不受重視，認為(wei) 不登大雅之堂。早期的詩與(yu) 詞皆與(yu) 音樂(le) 緊密結合，經曆代士大夫文人的改造，逐漸脫離音樂(le) ，成為(wei) 獨立性質的書(shu) 麵文學，而曲的曆史較短，未經脫胎換骨的雅化，從(cong) 內(nei) 質到語言保留了許多諧俗的成分，有崇雅抑俗傾(qing) 向的詩人詞家皆不屑為(wei) ，此其一。曲與(yu) 民間音樂(le) 結合，登台演唱，成為(wei) 戲劇，其格律較詞律更為(wei) 嚴(yan) 細，不通樂(le) 理者作曲便被譏為(wei) 不當行，這就給創作上增添困難，若非專(zhuan) 家，寫(xie) 起曲來費力不討好，此其二。但陳小翠才華甚高，其父陳栩精通昆曲音律，小翠自幼便受熏陶，因而在詩詞之外作曲，取得可觀的成就。
    陳小翠出嫁之前所作南北曲，附於(yu) 《翠樓吟草》卷六《綠夢詞》之後；出嫁後有套曲《夢江南》，附在卷十一《江南集》後邊，此後則獨立成集，編為(wei) 卷十三和卷二十《翠樓曲稿》。其體(ti) 式都是套數（即宮調相同的多首曲組合而成的套曲），早年寫(xie) 過的雜劇被作者編《吟草》時刪去。由於(yu) 雜劇必需有人物活動和故事情節，是上台演唱的腳本，作者要代劇中人物構思立言，體(ti) 近倡優(you) ，不屬於(yu) 個(ge) 人抒情言誌的嚴(yan) 肅文學，這大概是陳小翠刪其少作的原因。陳小翠出嫁時，其父刊刻閨中作品為(wei) 《栩園嬌女集》上下卷，編入《栩園叢(cong) 稿》作為(wei) 女兒(er) 的陪嫁，作品集下卷為(wei) 翠樓文章與(yu) 曲稿，除套曲外，有《自由花》、《護花旛》、《焚琴記》共雜劇三種，後被小翠刪削。現在我們(men) 整理出版《翠樓吟草》，盡量搜集遺作，將被刪之稿作為(wei) “補遺”附於(yu) 作者正編之後，以供讀者參閱。
    元明散曲的特點之一便是通俗，多用民間口語，生動風趣，有強烈的市井和山野氣息。其中高水平的作品亦莊亦諧，雅俗共賞，大俗能成大雅，但也有許多作品流於(yu) 鄙俗乃至淫邪，故為(wei) 持文學正宗觀念者不取。陳小翠作曲則避免這一弊病，她發揮散曲語言活潑生新、描繪淋漓盡致的優(you) 長，於(yu) 寫(xie) 景敘事中抒情言誌，體(ti) 裁是曲，本質仍然是詩。早年之作如《南仙呂·戲擬閨情》、《南南呂·聘貓曲》、《南仙呂入雙調·病中遣懷》、《南仙呂入雙調·敝裘曲》、《南仙呂·春球曲》、《南仙呂·夕佳亭消寒曲》諸篇，多寫(xie) 閨中的生活情趣；另有一篇《南仙宮入雙調·哀東(dong) 京》寫(xie) 日本地震災難的慘景，抒發“悲還惱，仁心憫汝三年糶，辣手難忘念一條”（日本強加於(yu) 中國的條約）的情緒。而作於(yu) 1938年的《仙呂入雙角套曲·夢江南曲》則表現重大題材，寫(xie) 日本侵略軍(jun) 占領江南（戊寅之歲，江南淪陷。有客自西湖來者，述梓裏全墟，蝶巢半毀。是夜仿佛夢見之，醒憶年時，泫然有作）：
    （新水令）珠燈絡索帶風飄，好亭台湖山環繞。長廊宜響屧，水閣愛吹簫。日上花梢，夢醒聞啼鳥。
    （懶畫眉）四麵紗廚綠鮫綃，霧鬢雲(yun) 裳想六朝。銀蚰蘸雨畫牆坳，半臂雙鬟俏。手撥名香仔細燒。
    （山坡羊）你看翠生生一行春草，曲灣灣幾折紅橋，碧沉沉垂柳千條。映文波、打槳春人笑。魂易銷，斷腸經幾遭。滄桑變了，轉瞬誰能料。眼看那舊樓台換主，新燕子尋巢。蕭也麽(me) 條，換了幅流亡稿。飄也麽(me) 搖，獨自把江南吊。
    （雁兒(er) 落帶得勝令）這搭是定香橋，那壁是嶽王廟。鳳林鍾壞沒人敲，精忠柏和天倒了。呀！畫堤邊添幾條新戰壕，黑灰堆是誰家舊荒灶。新鬼多，故人少，把幾千年的錦江山，生踩作犬狼巢。牛皋骨暴在荒山道，錢鏐血汙了泥錦袍。
    （僥(jiao) 僥(jiao) 令）柳堤倭係馬，水榭鬼吹簫。真個(ge) 是壓低雲(yun) 漢天垂淚，屍擁錢江水不潮。
    （沽美酒帶太平令）訪柴門不用敲，訪柴門不用敲，長荊棘比人高。問何處荒莊是蝶巢？俺祗見，軟濃濃媚春光的花草，撲朔朔避生人的鴟鳥。碧晶晶是玻璃碎料，紅簌簌是宮牆半倒。俺啊！訪新交舊交，雨散雲(yun) 消。嚇，一例兒(er) 曲終人杳。
    （川撥棹）當日嗬，骨肉分拋，出門夜雨荒雞叫。痛阿房土焦，夢家鄉(xiang) 難到。盼中原，何日把煙塵掃。
    （鴛鴦煞）蒼生冤痛知多少。卻便似、孤臣孽子無人告。正夜茫茫，人寂寂，雨瀟瀟。夢見了些死親(qin) 朋，生爺媽，舊亭橋。春夢回，家山破了。散發空山唱大招，猛血淚，下如潮，險不把一個(ge) 鐵如意敲碎了。
    清初著名劇作家孔尚任創作戲曲《桃花扇》，“借離合之情，寫(xie) 興(xing) 亡之感”，劇中套曲《哀江南》寫(xie) 清兵南下攻破建業(ye) （南京）後的淒涼情景，成為(wei) 戲曲史上的名篇。陳小翠這篇《夢江南曲》有意識地借鑒《哀江南》的寫(xie) 法，曲中借殘破之景引發的哀感與(yu) 《桃花扇》中的亡國之悲極為(wei) 相似，隻是日本軍(jun) 代替了清兵，地點則由南京換為(wei) 杭州。此曲先寫(xie) 作者故居風景秀麗(li) ，回憶少女時代生活的安逸；再寫(xie) 日軍(jun) 侵占杭州時大肆屠殺與(yu) 破壞，“把幾千年的錦江山，生踩作犬狼巢”，杭州是整個(ge) 江南慘遭蹂躪的縮影。正因為(wei) 杭州是作者自幼生於(yu) 斯長於(yu) 斯的故鄉(xiang) ，寫(xie) 故居被毀，其哀痛分外深切。結尾部分以包含血淚的筆墨表達蒼生冤痛的呼聲，渴望掃淨煙塵，驅除日寇，與(yu) 孔尚任隻能“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的絕望情調畢竟不同。作者善於(yu) 把握散曲的特點，采用套數的體(ti) 式，圍繞一個(ge) 主題層層展開鋪敘，曲中有引子、過渡、高潮與(yu) 尾聲，結構緊湊完整，宛如一出短劇。在語言運用上也明顯不同於(yu) 詩詞，雅言結合口語，明暢而生動，寫(xie) 景狀物與(yu) 敘事抒情，都極為(wei) 真切。其中大量口語化的疊聲詞、形容詞、助詞、連詞，都經過作者的精心提煉，清圓流轉，無拖遝堆砌之弊，顯示了作者駕馭語言的高超能力。
    《翠樓吟草》卷十三以及卷二十《曲稿》為(wei) 中晚期作品，卷十三內(nei) 容較為(wei) 豐(feng) 富：《南仙呂·西泠息養(yang) 社》寫(xie) 湖畔幽居的麗(li) 景；《雙調·拗春曲》寫(xie) 春日天氣的反常；《南仙呂·新柳曲》借詠柳寫(xie) 女性多情但婚嫁不能自主的哀怨；《越調·妾薄命》寫(xie) 作者亡伯侍姬流落尼庵的末路淒涼；《越調·殘英曲》敘某小說家之妻不顧禮教、與(yu) 人私奔終致淪落的悲劇；《自輓曲》憑吊自身，表現出勘破古今、超脫塵世的觀念。《雙調·題〈桃花潭送別圖詠冊(ce) 〉代序》及《雙調·題乙亥上巳〈龍華修禊圖〉》二篇皆為(wei) 題畫之作，前者送女友赴日本，尾聲部分“早則是、氣吞河嶽，痛年來、剖豆要分瓜。輿圖漸漸中原窄，含沙鬼小心肝大。幹將與(yu) 莫邪，此去休彈鋏。好身手、男兒(er) 華夏。要把那恥來雪，賬來查。日中烏(wu) ，拿來殺；燭邊龍，提來罰。隻問他個(ge) 親(qin) 親(qin) 善善原來假”，壯懷激烈，鼓勵女友此去東(dong) 瀛，無忘民族大義(yi) 。卷二十存套曲三篇：《南仙呂·寄答佛影學兄》寫(xie) 與(yu) 友人顧佛影戰後重逢的悲歡，兼寫(xie) 自身“人亡家破，腸斷心傷(shang) ”的苦難經曆，並含蓄地告誡對方：“端詳，先生休謊，說什麽(me) 茂陵絃上。……無生相，你莊嚴(yan) 寶塔天人想。俺可也、百煉柔情早化鋼”。在《翠樓吟草》中，顧佛影是陳小翠詩詞曲三種體(ti) 裁都有題贈的惟一詩人，但詩詞曲抒寫(xie) 的都隻是深摯而純潔的友情，絕無生死相戀之意，作者始終保持貞介自守的品性。《北曲雙調·雁字》作於(yu) 丁亥秋即1947年，借物抒懷：“莽西風哀雁唳長空，上危樓，碧雲(yun) 無縫。稻粱恩, 怨語，天末短長封。……”“……一行驚起蘆花夢，鎮日價(jia) 、咄咄書(shu) 空。……”“俺嗬，一樣的感民窮。訴蒼穹，詩書(shu) 本是饑寒種。……”“萬(wan) 裏家山戰伐中。一年年、北去南來，一字字、心酸眼腫。哭文章，何處秋風”，處處緊扣雁字寫(xie) 戰亂(luan) 年代黎民窮困、書(shu) 生無用，聯係自身奇才天縱卻罕有知音、“飄零天壤誰相共”的悲苦命運。尾聲雲(yun) “平沙落處琴三弄，怕隻怕古曲淒涼調不同。好寄與(yu) 普天下識字的人兒(er) 齊一慟”，沉哀入骨，推己及人，為(wei) 萬(wan) 千淪落不遇的知識人士寫(xie) 照，意蘊深廣，是《翠樓曲稿》中出色之作，當與(yu) 《夢江南曲》並傳(chuan) 。《越調·題周拜花先生〈倚虹軒懷舊圖〉》為(wei) 《曲稿》最後一篇，周拜花即著名鴛鴦蝴蝶派作家周瘦鵑，是小翠父親(qin) 的老友，曲為(wei) 其去姬而作。曲中寫(xie) 周瘦鵑與(yu) 姬人很有感情，是無可奈何的分離：“難忘她、香車欲登心未捨，牽衣泣別珠盈把。……多隻為(wei) 、一鞍雙馬，人多口雜。你讀書(shu) 怕犯了婚姻法”，當是作於(yu) 五十年代初，反映了時代的巨大變化。總之，陳小翠的散曲有不少在詩詞中未涉及的題材，部分作品的內(nei) 容是對詩詞的補充、擴展，在藝術上既把握曲與(yu) 詩詞不同的特點，更能化俗為(wei) 雅，風格清純，絕無庸俗鄙俚之氣。因此陳小翠是可與(yu) 吳梅媲美的詩詞曲兼擅的作家；在女性傳(chuan) 統詩歌作者群中，則是惟一的一位。
    陳小翠自編《翠樓吟草》刪去出嫁前所作一些曲稿，其中有套曲《南正宮·塵遊小紀》，寫(xie) 都市夜生活的繁華；有《南仙宮入雙調·題梅聘海棠圖》、《仙呂入雙角合套·題除夕祭詩圖》、《仙呂入雙角合套·夢遊月宮曲》，抒寫(xie) 詩人的情趣、感慨和幻想。而雜劇三種，可見作者早期的觀念意識。《自由花》為(wei) 獨幕短劇，一人主唱一個(ge) 套曲，曲詞一韻到底，主角以外的其他人物隻是陪襯，有對話、動作無唱詞，這是元雜劇的典型形式。劇中寫(xie) 一位出身詩禮之家的青年女子受自由戀愛風氣的影響，不顧父母為(wei) 她訂下的婚姻，自選對象私奔，卻不知對方家中已有正妻。結果飽受淩辱，被賣入煙花，淪為(wei) 娼妓。曲詞雲(yun) ：“世亂(luan) 如麻，驚醒深閨井底蛙。說什麽(me) 自由權利，愛國文明，羞也波查。口頭禪語盡情誇。倒變做了沒頭蠅蚋無韁馬”。“俺本是白璧無瑕，也隻被盧騷（按：即法國啟蒙思想家盧梭）學說誤儂(nong) 家”。“山盟海誓原來假，受人欺侮女兒(er) 家。倒做了情場話靶，隻剩個(ge) 玷汙的名兒(er) 惹人罵”。劇曲大約作於(yu) “五四”期間，主題為(wei) 反對婚姻自由，看似迂執，實則提出了一個(ge) 嚴(yan) 肅的社會(hui) 問題：青年男女不經家庭同意，自作主張地成婚，能否得到真正的幸福？父母包辦兒(er) 女婚姻是否等於(yu) 封建禮教，一無是處？這一問題直到今天也未能圓滿解決(jue) 。陳小翠的婚姻由家庭包辦，出嫁後與(yu) 丈夫性格不合便分居自立，但不再嫁人，一輩子堅守名節，從(cong) 這一短劇可見她未嫁前對婚姻問題已有理性的思考。另一短劇為(wei) 《護花旛》，寫(xie) 眾(zhong) 花神在月夜歡樂(le) 聚會(hui) ，但封家十八姨（風神）到會(hui) 作威作福，眾(zhong) 花神準備製作彩旛以保護自己，作者在劇中的化身也為(wei) 花神提供幫助，表現了女性團結以反抗暴力的思想。《焚琴記》則為(wei) 多幕長劇，共十出，人物眾(zhong) 多，情節曲折。開篇的“楔子”以青年閨秀的身份對自由解放的社會(hui) 風氣提出批判：“生無媚骨，羞為(wei) 兒(er) 女之容；性本耽閑，且作樊籠之鶴。隻是世界潮流，愈趨愈下，燃來犀鏡，無非鬼魅之顏；聽到鍾聲，盡熟黃粱之夢”。“有多少魅魑魍魎，使出他千般伎倆(lia) 。管什麽(me) 禮義(yi) 全忘，斯文全喪(sang) ”。“早則是好河山歧路亡羊，挽西江洗不盡人心醃臢。更效法歐西說改良，皮毛可有三分像？倒把那國粹千年一旦亡。國事怨蜩螗，私怨還分黨(dang) ，海橫流，倒八荒”。“我笑他芥兒(er) 般兒(er) 女胸腸，祇裝下一字癡情，生死全忘。似縛繭僵蠶，蜘蛛掛網”。“可知情之一字，正是青年人膏肓之病。可笑近來女子，爭(zheng) 言解放，惟戀愛之自由，豈禮義(yi) 之足顧？”由此揭明寫(xie) 作本劇的宗旨：“以古鑒今，聊針末俗”。劇中寫(xie) 蜀帝的公主小玉與(yu) 其乳母之子琴郎自幼同乳，情同手足；琴郎長成後被遣出宮，因思戀公主成病，經其母傳(chuan) 信宮中，求公主到襖廟見最後一麵。但書(shu) 信泄漏，皇上震怒，二人相見時火焚襖廟，琴郎雖僥(jiao) 幸脫險，而公主受此驚嚇，一病即死，其魂魄與(yu) 琴郎在夢中幽會(hui) ，一麵即別。接寫(xie) 琴郎夢醒後與(yu) 公主成婚，洞房花燭之夜忽報宋兵殺來，原來又是一夢。尾聲雲(yun) “從(cong) 今參透虛無境，好向那蝴蝶莊周悟化生。嚇，願天下的熱中人齊悟省”。全劇表明，縱然貴為(wei) 皇家公主，懷有純潔的愛情，也不能實現自由，何況凡俗之輩，所謂自由解放，不過是騙人迷醉的空言幻夢而已。這一長劇，集中表現了青年陳小翠對當時社會(hui) 風氣的批判精神和豐(feng) 富的想像力，曲辭典麗(li) 精工。雖然她維護儒家禮義(yi) 的思想與(yu) 時代潮流格格不入，但今日看來，這種心憂國事、獨立思考的意識和誌存高遠、超脫塵俗的胸襟正是陳小翠可貴之處，幾種雜劇作為(wei) 文獻資料，頗有研究價(jia) 值。
    8、織錦穿珠的駢文與(yu) 律賦
    在詩詞曲之外，《翠樓吟草》附有文稿九篇：《〈邃園感舊圖〉記》、《〈西溪歸隱圖〉記》、《〈半鬆園夜泛圖〉記》、《〈碧雲(yun) 仙館遺稿〉序》、《〈悲秋詩〉自序》、《〈黛吟樓圖〉序》為(wei) 駢文；《鏡賦》、《燈賦》、《雨賦》為(wei) 律賦。駢文與(yu) 律賦的共同特點是通篇多用對偶句，鋪張排比，隸典用事，講究辭藻與(yu) 聲律之美；不同之處是駢文可穿插一些散句，以四字六字的偶句為(wei) 主，用韻無一定之規；律賦則句式較為(wei) 整齊，少用散句，押韻和轉韻較有規律。從(cong) 文學史的源流上看，一般認為(wei) 漢賦出於(yu) 《楚辭》，也受先秦諸子文章的影響，發展為(wei) 駢文；而從(cong) 文體(ti) 上看，與(yu) 散文相對而言，賦可歸於(yu) 駢文這一大類。賦本身又有種種類別，可分為(wei) 騷體(ti) 賦、詩體(ti) 賦、文賦三類；文賦又分大賦、駢賦、律賦、新文賦、俗賦等（21）。律賦在魏晉南北朝駢賦的基礎上形成，風行於(yu) 唐，與(yu) 當時以詩賦取士的科舉(ju) 製度緊密聯係，因此在對仗和聲律、用韻方麵比古賦要求嚴(yan) 格，將形式美發揮到極致。而漢大賦、六朝駢賦乃至唐宋以後仿古的文賦則對仗與(yu) 聲律比較寬鬆，多有散句夾雜其間，與(yu) 一般駢文無甚區別，如歐陽修《秋聲賦》、蘇軾《前赤壁賦》、《後赤壁賦》，以賦為(wei) 名，實為(wei) 駢文。
    “五四”新文化運動對儒家學說和傳(chuan) 統文學進行猛烈的批判，駢文與(yu) 律詩被胡適歸於(yu) 舊文化的糟粕，與(yu) 宦官、納妾、小腳、吸鴉片煙等惡習(xi) 並列。影響所及，現當代人所著各種《中國文學史》極少言及駢文；偶爾提到，也是說它形式華麗(li) 而內(nei) 容貧乏，是有害無益的文體(ti) 。事實上駢文辭賦的發展從(cong) 未斷絕，清代駢文極為(wei) 興(xing) 盛；現當代學者如錢仲聯、饒宗頤有多篇駢文與(yu) 賦，錢鍾書(shu) 的學術著作《談藝錄》、《管錐編》中全用文言並大量使用駢句，典雅工整。正如傳(chuan) 統詩詞一樣，駢文辭賦不斷有人繼承，行之於(yu) 寫(xie) 作實踐，無視這一現象，盲目加以批判，是極不科學的態度。陳小翠一生珍愛傳(chuan) 統文化，特立獨行，不為(wei) 時代風氣所動，在創作詩詞曲之餘(yu) 寫(xie) 駢文、律賦，雖存稿不多，但有高度的藝術成就。
    翠樓駢文六篇，或描繪名園與(yu) 勝地之絕佳風景，或悲歎才高命蹇之女詩人，情思悱惻，辭采清麗(li) 。文中寫(xie) 景狀物之駢句，精美生動：
    “……盤藤璅門，長鬆揖客。落花在地，裙屐為(wei) 香；槐陰墮空，衫袂為(wei) 古。蟬聲入夢，如聞清吟之聲；蝸痕上牆，別成奇字之格。幽花媚風，展輔欲語；瘦鶴憎客，側(ce) 目向人。……鬆陰蔽屋，雖午而常陰；濤聲入戶，當晴而亦雨。紅欄臨(lin) 水，涼生屐邊；白藕作花，香在簾外。”（《〈邃園感舊圖〉記》）
    “當夫玄鳥既來，春波始綠，胡蝶上林，新筍抽竹。三裏四裏，時見畫橋；一間兩(liang) 間，偶露茅屋。……若乃炎帝施令，午峰蒸翠，溪雲(yun) 忽陰，涼颸徐起，紅藕作花，近在舵尾。汀洲既晚，明月如洗，銀雲(yun) 織天，鐵笛在水。蘆荻數叢(cong) ，先秋作響，一蟲自吟，宵深未已。”（《〈西溪歸隱圖〉記》）
    “於(yu) 是元英既冥，餘(yu) 景就畢，綃衣如雲(yun) ，少長鹹集。訪明月於(yu) 水湄，歌采蓮於(yu) 江渚。絲(si) 桐鍊響，餘(yu) 音墜波。菱舟三五，載簫管以東(dong) 來，蓮燈萬(wan) 千，逐鳧鷗而西下。波光蜃市，回廊開遍芙蓉；人影虹橋，團扇多於(yu) 蛺蝶。花神之院，則香霧結紺；酒人之船，而荷衣皆紫。流螢萬(wan) 點，雋於(yu) 赤壁之遊；絲(si) 柳萬(wan) 行，夢入黃河之塞”。（《〈半鬆園夜泛圖〉記》）
    諸文寫(xie) 邃園之幽靜、西溪之清曠、半鬆園晚會(hui) 之繁華，各種景物的聲色光影、動靜遠近，曆曆如繪；對仗精工而思致靈幻，可見作者察物的細心和敏銳的美感。寫(xie) 景並非徒事描摹，而是飽含精感，寄托懷抱，《〈西溪歸隱圖〉記》開篇就以議論點明題旨：“嚐聞靈均歿怨，伯牙絕絃，竊以為(wei) 惑焉。夫古之君子，修身養(yang) 氣，為(wei) 己非為(wei) 人也。惟有遺世之行，乃蘊殊俗之美，使人知之，何補靈修？不知豈傷(shang) 盛德？此所以淵明閉戶，雖貧勿顧；子陵釣江，至死不悔者也。吾杭有西溪者，其猶古之隱君子乎！”寫(xie) 完西溪四時佳景之後發抒感慨：“幽矣隱矣，無得稱矣；求仁得仁，又何怨乎！小舟一葉，殘書(shu) 半楹，可以讀畫，可以窮經。他之日，塵網可越，浮生既閑，鶴鴒求一枝之托，勞魚得蹄涔之安，舍此吾將安歸？乃作小圖，以明素誌”。結尾與(yu) 開篇呼應，作者的隱逸之思與(yu) 西溪幽僻之景渾然一體(ti) 。古代儒家的思想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如果生逢亂(luan) 世，無力挽救，則退隱林泉，保全名節。陳小翠作為(wei) 深受儒學陶冶的知識女性，目睹世間汙濁，作文以明其素誌，是出於(yu) 真實的感觸。雖然這種理想在現代社會(hui) 不可能實現，但曆代賢哲遺留下來的文化基因，畢竟有人承傳(chuan) ，不絕如縷，陳小翠正乃如此。
    陳小翠並不迂腐，她深知女性立身處世的艱難。《〈碧雲(yun) 仙館遺稿〉序》雲(yun) ：“慨自渥蘭(lan) 飲水，既絕響於(yu) 藝林；漱玉斷腸，孰追蹤夫詞苑？蓋生為(wei) 女子，力學殊難；身類樊禽，高談何易！況議惟酒肉，職僅(jin) 蘋蘩，而欲為(wei) 超今逸古之思，作邁俗空前之論，不亦難哉！是亦鮮矣”。因此她對富有才華卻短命而死的女詞人周筠仙和女詩人溫倩華寄以深摯的同情，既為(wei) 筠仙的遺稿作序，又為(wei) 溫倩華生前居住的黛吟樓繪圖並撰文。前文極寫(xie) 《碧雲(yun) 詞》意境之美與(yu) 詞人創作時的嘔心瀝血，進而表明品質高潔的女性寫(xie) 作心態：“人惟不幸，始生長於(yu) 閨闈；事至無聊，乃寄情於(yu) 筆墨。《離騷》費解，中含屈子之魂；漆室哀吟，誰識魯姬之淚？比美人於(yu) 香草，豈其初心；得盛名於(yu) 文章，尤非素誌”。後文寫(xie) 黛吟樓襟山帶水的秀麗(li) 風光和樓主芳藻豔發、高情不滓的才華品格，追述自己與(yu) 樓主的交誼，抒發對亡友的深切悲悼，兩(liang) 文皆極為(wei) 淒美。二序之間有《〈悲秋詩〉自序》，敘說悲秋的緣由，既是承接古代詩人逢秋而感傷(shang) 的傳(chuan) 統，更是因身丁亂(luan) 世不得不生發的哀怨：“世務阻隔，長自絕其何言；親(qin) 友凋零，歸故鄉(xiang) 而如寄。言尋月色，驅車古原，白楊蕭蕭，鬼影窺客；荒塚(zhong) 累累，夜烏(wu) 咒人。遇金人於(yu) 灞上，能言茂陵；訪南宋之故都，乃惟荊棘”。“來煩憂於(yu) 中夕，感清怨於(yu) 百年，此蓋傷(shang) 弓之鳥，恐聞絃而長驚；識字之蟫，既垂僵而復悔者也”。古人說“人生識字憂患始”，凡是天資聰慧、讀書(shu) 明理的人，無論男女，必然因理想與(yu) 現實之間的巨大反差產(chan) 生痛苦；也必然因季候變遷、風物蕭條而悲歎年華易逝、抱負無成，“願超北海，顧螳臂以自傷(shang) ；返縱西岸，與(yu) 桃梗其何異。身如苦竹，徹夜自吟；心是蟪蛄，逢秋輒感。又豈獨登高隕涕，羊子有身後之悲；倚柱哀吟，漆女來停梭之歎哉！”這是數千年以來中國詩人文士綿綿不斷的悲哀，陳小翠文中是一次集中的表現，其詩其詞亦反複言之；世界不能實現真正的安寧，這種憂患意識和悲哀情感還得延續下去。
    《鏡賦》、《燈賦》、《雨賦》為(wei) 狀物寫(xie) 景之作，與(yu) 前述駢文相比，這種律賦超脫現實，更能顯示純粹的藝術之美，具有鮮明的特色：詞采富麗(li) ，對偶精巧，通篇駢儷(li) ，極少單行的散句，此其一。圍繞所賦之物展開淋漓盡致的描繪，運用大量典故和誇張想像，最能見出作者的學養(yang) 與(yu) 才華，此其二。四句、八句、十多句一換韻，平仄交錯，聲律和諧，此其三。《鏡賦》開篇為(wei) 七言詩，篇尾亦以七言詩作結；《燈賦》、《雨賦》至篇末皆作歌詩，加強了賦體(ti) 的詩意。賦中的駢句大多對仗精工，但也穿插一些屬對不工卻流轉渾成的偶句，這是在律賦中兼容了騷體(ti) 賦、詩體(ti) 賦和文賦的特點，在藻采紛披、宮徵靡曼中有高古的氣格，可見作者在繼承的基礎上進行綜合性創造的能力。
    《文心雕龍·詮賦》雲(yun) ：“詩有六義(yi) ，其二曰賦。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ti) 物寫(xie) 誌也”。“情以物興(xing) ，故義(yi) 必明雅；物以情觀，故辭必巧麗(li) 。麗(li) 辭雅義(yi) ，符采相勝，如組織之品朱紫，畫繪之著玄黃。文雖新而有質，色雖糅而有本，此立賦之大體(ti) 也”。賦的內(nei) 容以體(ti) 物為(wei) 主，但目的在於(yu) 抒情寫(xie) 誌。以《雨賦》為(wei) 例，描寫(xie) 的是自然現象，開篇說雨產(chan) 生的緣由：“峨峨斷峰，鬱鬱古春。浮雲(yun) 千仞，上有美人。望水天之無極，耿千載其誰語。恍予心之不怡，忽白日之已暮。散清淚於(yu) 九天，乃扇風而成雨”。把雨解釋為(wei) 高山浮雲(yun) 之上的美人因獨居鬱悶，灑淚而成，構思新穎，飽含著作者的女性情感。以下鋪張排比，寫(xie) 雨的形狀、功效，重點寫(xie) “永巷才女、閑宮麗(li) 人”在下雨期間的感傷(shang) ；進而設想屈原去國時途中遇雨不能行進，為(wei) 大雨造成災害而悲哀：“瞻行潦之皆遍，抱素誌以自憐。非漏天兮能補，非滄海兮可填”。又以屈原的語氣作歌：“沐予發兮大荒，濯予足兮迷陽。期不信兮輕絕，洪流阻兮帝旁。”“芳草既已歇，華發亦已白。源源千尺絲(si) ，引之無斷絕。……茫茫大川，蓬蓬煙澤。浩焉渺焉，忽不知其所極”。賦中這種情感，看似發懷古之幽思，實則是對當時國勢傾(qing) 頹、黎民苦難的慨歎，美人和屈子，是作者的化身，全文寫(xie) 雨，旨在抒情言誌。《鏡賦》、《燈賦》亦如此，華美的文句中充溢著華年易逝、富貴煙消的哀感。劉勰批評“逐末之儔(chou) ，蔑棄其本，雖讀千賦，愈惑體(ti) 要，遂使繁華損枝，膏腴害骨，無貴風軌，莫益勸戒”（《文心雕龍·詮賦》），陳小翠的賦與(yu) 駢文，無此弊病。
    陳小翠的文稿都作於(yu) 出嫁前的青春年代，這一期間的詩詞曲連同駢文辭賦，較之中晚年作品，美感鮮明，有很高的藝術性。駢文與(yu) 賦可盡情鋪敘，更能展現形式之美，如雲(yun) 霞織錦，珠玉流光，將漢語言文字聲律辭采之美發揮到極致，不深求其思想內(nei) 涵，亦足資欣賞。凡文學藝術之美，有獨立的永恒的價(jia) 值，是一種無用之用，不能以世俗功利的眼光來看待。王國維有精湛的論述：“美之性質，一言以蔽之曰：可愛玩而不可利用者是已。雖物之美者，有時亦足供吾人之利用，但人之視為(wei) 美時，決(jue) 不計及其可利用之點。其性質如是，故其價(jia) 值亦存於(yu) 美之自身，而不存乎其外”。“一切之美，皆形式之美也。就美之自身言之，則一切優(you) 美皆存於(yu) 形式之對稱變化及調和”。（22）“宮觀之瑰傑，雕刻之優(you) 美雄麗(li) ，圖畫之簡淡衝(chong) 遠，詩歌音樂(le) 之直訴人之肺腑，皆使人達於(yu) 無欲之境界”。他引用德國詩人席勒的觀點：“人日與(yu) 美相接，則其感情日益高，而暴慢鄙倍之心自益遠。故美術（按指藝術）者，科學與(yu) 道德之生產(chan) 地也”。而我國孔子教人，“始於(yu) 美育，終於(yu) 美育”，“於(yu) 詩樂(le) 外，尤使人玩天然之美。故習(xi) 禮於(yu) 樹下，言誌於(yu) 農(nong) 山，遊於(yu) 舞雩，歎於(yu) 川上，使門弟子言誌，獨與(yu) 曾點。……之人也，之境也，因將磅礴萬(wan) 物以為(wei) 一，我即宇宙，宇宙即我也。……此時之境界：無希望，無恐怖，無內(nei) 界之爭(zheng) 鬥，無利無害，無人無我，不隨繩墨而自合於(yu) 道德之法則。一人如此，則優(you) 入聖域；社會(hui) 如此，則成華胥之國”。（23）“蓋人心之動，無不束縛於(yu) 一己之利害；獨美之為(wei) 物，使人忘一己之利害而入高尚純潔之域，此最純粹之快樂(le) 也”（24）。陳小翠是詩人而非學者，未必讀過王國維的著作，她愛美既出於(yu) 天性，又深得傳(chuan) 統文學之精髓，故能超越世俗觀念，養(yang) 成高尚純潔的人格，畢生沉浸於(yu) 藝術世界，創作出大量精美的篇章。何況陳小翠並非象牙塔中不問世事的藝術家，其詩其詞其曲其文蘊含的思想情感，常常與(yu) 天下安危息息相關(guan) ，以高明優(you) 美之詩文，存民族興(xing) 亡之史鑒，其價(jia) 值自當不朽。
    “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及後來發生的幾十年革命，毀棄傳(chuan) 統美德以及文學藝術之美，最大的弊端即為(wei) 急功近利，缺乏綜觀中外曆史的超越性眼光和慎思明辨的治學心態，以致文化斷層，道德失範，人惟爭(zheng) 利，蕩而無歸。王國維早在二十世紀初就發出深沉的慨歎：“嗚呼！我中國非美術之國也！一切學業(ye) ，以利用之大宗旨貫注之，治一學，必質其有用與(yu) 否；為(wei) 一事，必問其有益與(yu) 否。……美之為(wei) 物，為(wei) 世人所不顧久矣！庸詎知無用之用，有勝於(yu) 有用之用者乎？以我國人審美之趣味之缺乏如此，則其朝夕營營，逐一己之利害而不知返者，安足怪哉！安足怪哉！”（25）他更曾指出：“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大文學家。何則？政治家與(yu) 國民以物質上的利益，而文學家與(yu) 以精神上之利益。夫精神之於(yu) 物質，二者孰重？且物質上利益，一時的也；精神上之利益，永久的也。前人政治上所經營者，後人得一旦而壞之，至古今之大著述，苟其著述一日存，則其遺澤且及於(yu) 千百世而未沫”。“夫吾國人對文學之趣味既如此，況西洋物質的文明，又有滔滔而入中國，則其壓倒文學，又自然之勢也。夫物質的文明，取諸他國，不數十年而具矣；獨至精神上之趣味，非千百年之培養(yang) ，與(yu) 一二天才之出，不及此”（26）。王國維這一高遠的見識，迄今還未引起文化學術界的足夠重視。試觀歐美以及日本諸國，無不珍惜維護本國的固有文化，就連昔日淪為(wei) 英國殖民地的印度，也從(cong) 未毀棄其傳(chuan) 統文化，惟獨中國是特例。當前國家提出的奮鬥目標是中華民族的偉(wei) 大複興(xing) ，複興(xing) 的根本正在於(yu) 文化，而傳(chuan) 統文學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理應聆聽先哲的教誨，行之於(yu) 創作和研究實踐。
    綜上所述，陳小翠在傳(chuan) 統文學領域全麵展現其創作才華，是一位詩詞曲文都有非凡成就的女作家，留下了豐(feng) 富的遺產(chan) 。希望這份珍貴的遺產(chan) 能引起研究者的關(guan) 注，闡其潛德，煥發璀璨的光輝。


〔注〕
    （1）以上介紹陳栩、陳定山生平，據互聯網上有關(guan) 資料，作者多用化名，未標明文章發表之書(shu) 刊。
    （2）據網上資料。錢振鍠（1875—1944），字夢鯨，號名山，又號謫星、藏之、庸人，別署海上羞客、星影廬主人等。江蘇陽湖（今常州人）。光緒二十九年進士，官刑部主事，未幾辭歸。居鄉(xiang) 教授弟子，賑災濟貧，熱心於(yu) 公益事業(ye) 。晚年流寓上海。工詩文，有《名山集》等。其《謫星說詩》兩(liang) 卷、《名山詩話》六卷，評古人詩，持論甚嚴(yan) ；惟《名山詩話》第六卷言及時人，評陳小翠多至四則，極為(wei) 稱賞，茲(zi) 全錄之：
    仁和陳女士小翠刻《翠樓詩文詞稿》。文學齊梁而有新意，詩七言古能作豪語，五言古《遊山》有雲(yun) ：“平生不識山，忽到棲霞洞。咽雲(yun) 齒俱寒，捫壁指為(wei) 腫。艱難緣木魚，危怖病時夢”。此北宋句法也，殆非時賢所及。
    翠樓律句：“三代而還爭(zheng) 逐利，周秦以上讀何書(shu) ”（《讀〈臨(lin) 川集〉》）；“言關(guan) 家國文章重，身在閨闈出處難”（《贈麗(li) 嵐女士》）；“入關(guan) 豈有三章約，曳甲同悲百步兵”（指遼事）；“大道本來無我相，人間未必有他生”，皆可誦。至雲(yun) “一讚本來非得已，全家何敢怨流離”，真偉(wei) 論也！此類句極似呂晚村，而於(yu) 女子得之尤奇。天使名山不死，獲此奇觀，豈偶然哉！
    《翠樓吟草續集》《有謝》雲(yun) ：“欲謁龍門又卻回，謝家小女本凡才。清談何補蒼生事，步障青紗況未裁”。以今日申江仕女言，可謂中流砥柱。
    仁和陳女士璻《讀名山集》雲(yun) ：“填海常嗟力不勝，平生心事望中興(xing) 。江幹慟哭頭如雪，誰識詩人杜少陵”。鄙人得此詩，可以死矣。
    以上錄自《民國詩話叢(cong) 編》第二冊(ce) ，670—672頁。張寅彭主編，上海書(shu) 店出版社，2002年12月版。
    （3）陳聲聰《兼於(yu) 閣詩話》，25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10月版。
    （4）陳聲聰《荷堂詩話》，57—58頁。福建美術出版社，1996年10月版。
    （5）陳聲聰《讀詞枝語》，載《近現代詞話叢(cong) 編》，劉夢芙主編，80—81頁。黃山書(shu) 社，2009年3月版。
    （6）施蟄存《北山樓詩》，96—98頁。華東(dong) 師範大學出版社，2000年7月版。
    （7）關(guan) 於(yu) 李賀詩評語，錄自《唐詩三百首匯評》，891—901頁。王步高主編，東(dong) 南大學出版社，1996年12月版。
    （8）同上書(shu) ，901頁。
    （9）錢仲聯《夢苕庵論集》，535頁。中華書(shu) 局，1993年11月版。
    （10）吳戰壘《詩的色彩美》，載《詩文鑒賞方法二十講》，133頁。《文史知識》編輯部編，中華書(shu) 局，1986年5月版。
    （11）繆鉞《詩詞散論》，56—6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11月版。
    （12）《詹安泰詞學論集》，65—73頁。汕頭大學出版社，1999年11月版。
    （13）陳廷焯《詞則》，影印本下冊(ce) ，1001—100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5月版。
    （14）同上書(shu) ，916頁。
    （15）繆鉞《詩詞散論》，63頁。
    （16）《詩品集解·續詩品注》，郭紹虞集解、輯注，136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10月版。
    （17）《中國現代學術經典·陳寅恪卷》，846頁。劉夢溪主編，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1月版。
    （18）轉引自《儒學概論》，幹春鬆著，266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1月版。
    （19）繆鉞《詩詞散論》，69頁，71—72頁。
    （20）唐圭璋《詞學論叢(cong) 》，861—862頁，864—86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6月版。
    （21）關(guan) 於(yu) 賦的源流演變及類別，參見馬積高《賦史》，《導言》1—9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7月版。
    （22）《古雅之在美學上之位置》，載《王國維集》第一冊(ce) ，184頁。周錫山編校，中國社會(hui) 科學出版社，2008年12月版。
    （23）《孔子之美育主義(yi) 》，載《王國維集》第四冊(ce) ，4—6頁。周錫山編校，中國社會(hui) 科學出版社，2008年12月版。
    （24）《論教育之宗旨》，載《王國維集》第四冊(ce) ，8頁。
    （25）《孔子之美育主義(yi) 》，載《王國維集》第四冊(ce) ，6頁。
    （26）《文學與(yu) 教育》，載《王國維集》第四冊(ce) ，9—10頁。


    （本文作為(wei) 筆者主編“二十世紀詩詞名家別集叢(cong) 書(shu) ”中陳小翠《翠樓吟草》的前言，該書(shu) 由黃山書(shu) 社於(yu) 2010年1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