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墳之惑
來源：民主與(yu) 法製時報 

時間：2012年11月20日 

　　天堂靜園，河南省扶溝縣練寺鎮公墓，羅軍(jun) 麗(li) 的墓碑靜靜豎立。

　　羅軍(jun) 麗(li) 成為(wei) 練寺鎮公墓第一位火化後的入葬者。這個(ge) 公墓本為(wei) “殯葬改革”和“平墳複耕”特意而建。

　　對羅軍(jun) 麗(li) 的丈夫張富春來說，這一切來得太過突然，他的天塌了。

　　


　　意外死亡

　　張富春是中秋節從(cong) 打工的城市廈門回到家鄉(xiang) 扶溝縣練寺鎮河套村。他此番返鄉(xiang) ，一為(wei) 全家團聚，二來正直播種的季節，能幫助妻子羅軍(jun) 麗(li) 把麥子種下。

　　不過，他卻意外地遇到一件大事：平墳。

　　半個(ge) 月過去，地裏忙活的差不多了，張富春接到村裏通知，要求所有墳頭要在三天之內(nei) 平掉。父親(qin) 張方是名老黨(dang) 員，對政府的決(jue) 策，一向都支持，此次平墳，也不例外。

　　10月17日下午，在張方授意下，張富春帶著13歲的小侄子平掉了自家墳頭。有了帶頭人，很快，所有墳頭全部平完。

　　墳頭平了，留下墓碑顯得格外醒目，也引起村幹部不滿。20日下午，村主任通知張方，墓碑也不能保留，必須在三天內(nei) 平完。

　　21日早上，張方請來大妹夫劉義(yi) 來、二妹夫何洪庭，叫上三兒(er) 子張富春和媳婦羅軍(jun) 麗(li) ，開始“動碑”。

　　按照村裏麵的要求，石碑要挖坑深埋，不影響耕種。一行人來到墓地後，先是一起挖坑，然後開始砸掉墓碑基座。

　　11時左右，張富春讓兒(er) 子從(cong) 家中取水給大家喝。兒(er) 子倒第三杯水的時候，悲劇發生了。兩(liang) 米多高的石碑，直挺挺壓下。羅軍(jun) 麗(li) 和何洪庭被完全壓住，失去了生命。同村前來幫忙的張富民也受了重傷(shang) 。

　　張方老人當場嚇得幾乎暈厥。

　　23日，政府出麵和家屬達成和解協議後，家屬表示同意火化。

　　25日，在練寺鎮鎮長、副鎮長都在的情況下，張富春從(cong) 會(hui) 計手裏接過了22萬(wan) 元撫恤金。

　　26日，羅軍(jun) 麗(li) 亡故後的第六日，辦完喪(sang) 事之後，她被安放在這個(ge) 叫“天堂靜園”的公益公墓。


　　肇始之地


　　與(yu) 痛失兩(liang) 位親(qin) 人的張方不同，朱偉(wei) 是平墳的勝利者。

　　朱偉(wei) 是周口市商水縣練集鎮朱集村的村支書(shu) ，在新農(nong) 村建設領域是一個(ge) 先進典型。早在2011年11月，河南省省委書(shu) 記曾經到該村調研。

　　而今年，朱偉(wei) 和朱集村一起成了周口乃至河南省平墳的“樣板村”、“明星村”。

　　今年年初，周口市民政局提出工作目標：用3年時間建成覆蓋全市的農(nong) 村公益性公墓，火化率達到100%。

　　在3月中旬到4月初，周口市副市長劉保倉(cang) 兩(liang) 次到商水縣對殯葬改革進行調研，其中就包含了朱集村。

　　正是朱偉(wei) ，將“千年第一難事”撕開了口子。

　　5月28日，村支書(shu) 朱偉(wei) 不顧家人的反對，率先平了自家的28個(ge) 祖墳。緊接著他帶領村委班子和群眾(zhong) ，一天時間平了全村1043個(ge) 墳頭。

　　進展出人意料的順利。縣裏定的試點本來是朱集村附近的幾個(ge) 村，主要公路兩(liang) 側(ce) 的耕地，僅(jin) 涉及幾千個(ge) 墳頭。

　　但有村幹部認為(wei) ，老百姓要的是“公平”，要平就把整個(ge) 村的墳都平了。因此，商水縣練集鎮的試點從(cong) 幾個(ge) 村的部分墳頭，擴大到商水至練集公路兩(liang) 側(ce) 的9個(ge) 行政村。

　　朱集村樣本的成功，成就了村支書(shu) 朱偉(wei) ，他成了當地的“名人”。商水縣民政局局長李多義(yi) 總結為(wei) ：“農(nong) 村就是村看村，戶看戶，群眾(zhong) 看的是幹部。”


　　商水經驗


　　其實，朱集村隻是商水縣的第一批試點村之一。

　　今年3月，周口市委、市政府發布的“1號文件”《關(guan) 於(yu) 進一步推進殯葬改革的實施意見》要求，用3年時間完成農(nong) 村公益性公墓全覆蓋；火化率100%；徹底遏製偷埋亂(luan) 葬和骨灰二次裝棺；不再出現新墳頭，逐步取消舊墳頭。

　　而商水縣就是平墳的試點縣。根據文件要求，商水縣設定了三年任務，2012年底前，各鄉(xiang) 鎮(場、辦、區)都要完成30%以上的平墳複耕任務；到2013再完成40%；到2014年底，全部完成。

　　截至5月底，商水縣城關(guan) 鄉(xiang) 、東(dong) 城辦事處、練集鎮三個(ge) 試點單位的20個(ge) 試點村已平（遷）墳頭10789座，占試點區域內(nei) 墳頭總數的98%。

　　為(wei) 了激勵平墳，商水縣拿出500多萬(wan) 元作為(wei) 平墳複耕專(zhuan) 項獎補資金，對主動平墳複耕的墳主進行補助。對於(yu) 村民，平一個(ge) 墳頭，可獲得200元錢，其中墳主家獲150元，地的主人獲50元；主動遷墳進公益墓地者，還可獲三五百元。

　　同時，全縣登記人口可享受600元標準的免費火化，此外商水縣財政已投入708萬(wan) 元對公益性公墓建設給予扶持。

　　以上這些費用均由商水縣財政負擔。

　　獎勵的同時，商水縣還組織督導組，完不成任務且排名後三位的單位，第一次，縣裏對黨(dang) 政正職誡勉談話；第二次，將降職半格使用；第三次，將就地免職。

　　在強大的政策攻勢下，商水縣惠民殯葬政策實現全覆蓋，遺體(ti) 火化率達到100%，建成農(nong) 村公益性公墓350座，平遷墳頭20035座，試點鄉(xiang) 鎮區域內(nei) 平墳複耕工作零墳頭。

　　對此，河南省民政廳主管殯葬的社會(hui) 事務處處長彭國平建議，三代以內(nei) 的墳地保留，即保留父母、祖父母的墳地，再往上的可以平掉。

　　而按照商水縣的要求，無論是祖墳還是新墳統一平掉，不區別對待。

　　6月底，在商水縣召開的周口市殯葬改革現場會(hui) 上，市長嶽文海要求學習(xi) “商水經驗”，要求各縣區拿出一筆資金，製定一套政策，成立一支專(zhuan) 門執法隊伍來做這項工作。

　　同時責令各縣市區“將殯葬改革工作完成情況納入目標考核，嚴(yan) 格實行一票否決(jue) ，年終兌(dui) 現獎懲；對在該項工作表現先進單位，要在重點項目安排等方麵予以優(you) 先支持。”


　　平墳“真經”


　　河南省委有關(guan) 部門總結周口市平墳擴耕主要做法：一是領導重視、幹部帶頭；二是輿論引導、營造氛圍；三是堵疏結合、和諧平穩；四是完善機製、兌(dui) 現獎懲。

　　8月14日，周口市殯葬改革農(nong) 村公益性公墓建設現場會(hui) 在鄲城召開，會(hui) 議要求年底前平掉基本農(nong) 田內(nei) 的所有墳頭。此前規定“三年計劃”被一下子縮短至4個(ge) 月，平墳任務倍顯艱巨。

　　經過密集調研和分析，10月9日，周口召開“殯葬改革暨平墳複耕推進會(hui) ”，平墳運動進入的高潮。

　　“推進會(hui) ”上，各縣區都做了表態。商水縣表示拿出資金，重獎優(you) 秀單位，對於(yu) 表現不好的鄉(xiang) 鎮，給予重罰，通過“火線來檢驗幹部”；鹿邑縣、扶溝縣、西華縣均製定了各自的獎懲措施。太康縣城關(guan) 回族鎮，做出了一個(ge) 最為(wei) 徹底的抉擇：所有城關(guan) 鎮的墳頭，除了無主墳以外，全部按照要求“起棺移葬”，並在鄰鄉(xiang) 的前官橋村租用了一片耕地做公墓。

　　11月9日，前官橋村公墓現場，各種車輛聚集，有三輪農(nong) 用車，有豫A牌照的奔馳車，有運轉棺木的小型貨車，也有官方派出協助棺木下葬的挖掘機。

　　這天，有數百個(ge) 墳頭重新下葬。這些新墳，墓碑是用一塊塊短木板做成，上麵僅(jin) 寫(xie) 著某某之墓。

　　一位在湖南衡陽地礦係統工作的郭先生，接到城關(guan) 鎮的通知，回家鄉(xiang) 遷墳。郭先生帶著全家十幾口人一起回來，一共遷移了10多個(ge) 墳頭，包含自己的爺爺奶奶、大伯、大嬸等。

　　遺骨被重新裝殮在匣子裏，上麵放上了黃草紙，再小心翼翼地下葬。當棺材落下時，幾位老人齊齊跪下，點燃鞭炮，燒起紙錢，在父母的墳前哀哭。

　　11月6日，河南省深化殯葬改革工作推進會(hui) 在周口市召開。會(hui) 上，省領導給予周口市300萬(wan) 元獎金，以表彰該市殯葬改革工作卓著成效。王鐵在講話中指出，要認真學好領導批示精神，學好周口“真經”。


　　糾結與(yu) 無奈


　　平墳似乎進展順利，但每個(ge) 家庭，甚至許多人的內(nei) 心，都在糾結，甚至是質疑。

　　趙元（化名）來自太康縣南部的一個(ge) 鄉(xiang) 鎮，父親(qin) 是一位退休幹部，家裏人在太康縣任科級幹部的還有幾位，一位叔叔還擔任著村支書(shu) 。

　　當村裏人都還沒有開始平墳時，父親(qin) 專(zhuan) 門從(cong) 鄭州回到老家的村子裏，把墳平了。這讓趙元感到很吃驚。

　　“父親(qin) 要我先找個(ge) 風水師，看看有沒有影響。”趙元說。

　　“按照過去的說法，挖人家祖墳，那是要拚命的。”這位年輕人也對自己父輩在新觀念和老傳(chuan) 統中掙紮感到不解。

　　趙元的爸爸則表達了另外一番見解：“縣裏麵開了萬(wan) 人大會(hui) ，鎮長一把手親(qin) 自抓，黨(dang) 委書(shu) 記還有副鄉(xiang) 長們(men) 、村支書(shu) 、教師都主動平自己的祖墳。剛開始誰平得早，還給100元的獎勵。”

　　這位退休幹部說，“這終歸是一件好事，也騰出地來了。在公墓裏邊，也不影響祭拜。俺家一共平了6個(ge) 墳頭，政府都給了錢。”

　　同樣身為(wei) 村幹部的李傑（化名），他來自平墳樣板商水縣練集鎮的楊莊村，則私下表達了不滿：“老百姓不平，中麽(me) ？主要是個(ge) 形勢逼迫。”

　　由於(yu) 土層淺，當地形成了淺葬的習(xi) 俗。“第一次沒有平徹底，上麵檢查組不同意，收麥之後來了挖掘機，又統一平了第二次。平完後又重新種上小麥，結果有的棺材板子都露著呢。”李傑說。

　　“如果讓深埋，也算是一種方法。爺爺、老太爺平了也無所謂，把父母的墳都直接平掉，石碑被打斷，清明節放假，連個(ge) 紀念的地方都沒有。”李傑的話中流露出抱怨。

　　與(yu) 趙元和李傑私下的糾結不同，鍾良（化名）在情緒上更為(wei) 激烈，甚至專(zhuan) 門派人回鄉(xiang) “護墳”。

　　“每年的大年三十和清明節上墳祭拜，是我雷打不動的日程。”鍾良說。

　　他是一位從(cong) 事文化傳(chuan) 播的老總，多年往返於(yu) 鄭州和北京之間。在外麵工作時間久了，與(yu) 家鄉(xiang) 的距離遠了，“如果平了墳，我連一點精神寄托都沒有了。”

　　基於(yu) 這樣的情感，他跟家鄉(xiang) 熟識的鄉(xiang) 領導和派出所長都打了招呼，“誰平我家的祖墳，我六親(qin) 不認。”

　　如此的“提醒”還不放心，他又讓自己在外地工作的堂弟專(zhuan) 門回鄉(xiang) 護墳。“你帶一把刀，誰去平墳，不要讓他走掉。”

　　對抗隻是來自唐吉坷德式的妄想。護墳的堂弟說：“如果不配合的話，開除黨(dang) 籍，不讓教師上課，取消困難戶的低保……”

　　糾結的心態表現出來則是，一些鄉(xiang) 鎮的平墳，僅(jin) 僅(jin) 是削掉一個(ge) 墳頭，大概還留著15公分以上的“墳台”。當地人表示，這算是對平墳行動的“折中”，也有人說是為(wei) 了“等風頭過去”再繼續填土回複原狀。


　　質疑之聲


　　官方高調推進，民間傳(chuan) 來質疑聲聲。

　　11月8日，清華大學教授許章潤、北京大學教授張千帆、中國人民大學教授鄭風田等26名學者發出聯名呼籲書(shu) ，認為(wei) 平墳嚴(yan) 重顛覆了孝道傳(chuan) 統，破壞了中國文化，要求河南應立即停止正在進行的“平墳運動”。至今聯署者人數已超過300人。

　　聯名書(shu) 指出，祖先崇拜是國人最為(wei) 重要的信仰，作為(wei) 安葬祖先的場所，墳墓不僅(jin) 是這一信仰的重要物質載體(ti) ，也是中國人奉行孝道的終極體(ti) 現和最基本要求。“平墳運動”嚴(yan) 重顛覆了孝道傳(chuan) 統，破壞了中國文化，嚴(yan) 重傷(shang) 害了民眾(zhong) 情感，應立即停止，並妥當做好善後工作。

　　北京大成律師事務所呂海振指出，強製平墳首先違背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侵犯了公民的人格尊嚴(yan) ；國家在清明節放假，還有農(nong) 曆十月初一、春節，人們(men) 都要上墳祭祖，祭奠權受到侵犯。其次，《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強製法》今年1月1日開始施行後，意味著，民政部門不再具有執法主體(ti) 地位。行政強製執行隻能由法律設定，法律沒有規定行政機關(guan) 強製執行的，作出行政決(jue) 定的行政機關(guan) 應當申請人民法院強製執行。非經法院的強製平墳和起屍火化行為(wei) 是違法的。第三，比如沈丘縣某鄉(xiang) 宣傳(chuan) 若完不成平墳任務“對村委會(hui) 主任就地免職”，明顯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hui) 組織法》。呂海振呼籲，應盡快將殯葬改革納入法製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