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司法實踐中的“恤刑”理念

作者：羅冠男（中國政法大學法律史學研究院副院長）

來源：《學習(xi) 時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六年歲次乙巳二月二十日丁亥

          耶穌2025年3月19日

在古代，刑罰發揮著維護國家政權、穩定社會(hui) 秩序的重要作用，受到曆代統治者的高度重視。據《尚書(shu) ·康誥》記載，周公旦曾告誡康叔封應當合理運用刑罰來治理國家：“用其義(yi) 刑義(yi) 殺，勿庸以次汝封。”隨著刑罰製度的逐步建立與(yu) 完善，中國古代法律文化中逐漸孕育出了“恤刑”的傳(chuan) 統。恤刑，指在實施刑罰的過程中應當對犯人抱有憂憫、體(ti) 恤之心，避免刑罰的過度適用。恤刑原則展現了中華法係的精華，有著深厚的思想理論基礎，並隨著曆史發展在實踐中進一步法律化、製度化。

在思想層麵，恤刑理念主要起源於(yu) 我國古代的儒家思想。早在先秦時期，孔子繼承並發展西周時期“明德慎罰”的思想，倡導“仁者愛人”“為(wei) 政以德”，主張以禮為(wei) 主、禮刑並用，認為(wei) 執政者應當用道德教化來治理人民，不可專(zhuan) 任刑罰。孟子進一步提出了“仁政”的觀點，認為(wei) 執政者治理國家應當愛民、重民，刑罰的目的在於(yu) 教化百姓，而不僅(jin) 僅(jin) 是懲罰。基於(yu) 此，儒家主張恤刑、反對酷刑，認為(wei) 執行刑罰時應當具有矜恤之意，以達到教化百姓和引導社會(hui) 正向發展的目的。

在儒家經典文獻中，恤刑的理念頻繁出現。例如，《尚書(shu) ·舜典》中關(guan) 於(yu) 帝舜製刑的記載，就明確表達了恤刑的思想：“欽哉，欽哉！惟刑之恤哉！”孔穎達疏雲(yun) ：“惟此刑罰之事，最須憂念之哉。憂念此刑，恐有濫失，欲使得中也。”這裏的“惟刑之恤”，指在施刑時應當懷有憂恤之心，確保刑罰輕重適中，避免濫用。《禮記·曲禮上》也提到了西周時期對老幼犯罪減免刑罰的相關(guan) 規定：“八十、九十曰耄，七年曰悼。悼與(yu) 耄，雖有罪，不加刑焉。”

在立法層麵，對老年人、幼童、婦女等特定群體(ti) 予以優(you) 待，是中國古代成文法中恤刑理念的主要體(ti) 現。漢初，儒家思想逐漸成為(wei) 正統法律思想。西漢董仲舒提出“德主刑輔”的治國理念，得到了當時統治者的重視和支持。漢朝的統治者為(wei) 了顯示“仁政愛民”，以西周“矜老恤幼”“三赦”等原則為(wei) 基礎，數次發布特敕詔令，對老年人、幼童、病人以及婦女等特殊群體(ti) 在定罪量刑上給予特別優(you) 待，對恤刑理念正式進入成文法體(ti) 係起到了重要作用。兩(liang) 漢以降，隨著法律儒家化的發展，曆朝曆代均以明文規定的形式為(wei) 恤刑的法律化作出了諸多嚐試。

作為(wei) 法律儒家化的集大成之作，《唐律疏議》被形容為(wei) “一準乎禮”，在恤刑方麵的規定比前代更加詳盡，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是後世恤刑立法的典範。如《唐律疏議·名例律》為(wei) 老、幼、廢、疾者規定了不同的刑事責任：“諸年七十以上，十五以下，及廢疾，犯流罪以下，收贖；八十以上，十歲以下，及篤疾， 犯反、逆、殺人，應死者，上請；盜及傷(shang) 人者，亦收贖，餘(yu) 皆勿論。九十以上，七歲以下，雖有死罪，不加刑。”唐律對老、幼、廢、疾者進行區分，允許他們(men) 免刑或適用贖刑，使得刑罰與(yu) 他們(men) 實際的生理、心理狀況相契合，從(cong) 而更好地實現對特定群體(ti) 的關(guan) 懷和保護。值得一提的是，在確定犯人是否符合恤刑的標準時，唐律也表現出了寬免的特征：一方麵，當犯人犯罪時未達到年齡或疾病的標準，但事發時達到標準的，仍按“老”“疾”對待；另一方麵，當犯人犯罪時尚年幼，但事發時已長大成人的，仍按“幼”對待。對於(yu) 孕婦犯罪亦有特別規定：“諸婦人犯死罪，懷孕，當決(jue) 者，聽產(chan) 後一百日乃行刑。”在刑罰之外，《唐律疏議·斷獄律》還免去了對特殊群體(ti) 的拷訊及作證的要求，以確保審理過程中的輕緩對待。

在司法層麵，中國古代將“親(qin) 親(qin) ”“尊尊”“恕及婦孺”“惡惡止其身”等儒家倫(lun) 理道德融入司法實踐，圍繞恤刑理念建立了一係列的特殊製度。這些特殊製度主要表現為(wei) 對獄囚的憫恤，在減少冤假錯案、教育感化囚犯方麵卓有成效，體(ti) 現了古代司法活動“寬猛相濟”的特色。例如，漢代製定了“錄囚”製度，即上級司法機關(guan) 官員定期審查下級司法機關(guan) 在押犯人的情況，以平反冤案、清理滯獄。通過錄囚，官員可以重新審視案件的判決(jue) 結果，對有疑點的案件進行複查，對確有需要的犯人給予救濟，確保其權益不受侵害。恤刑的核心在於(yu) 仁政與(yu) 德治，錄囚也被視為(wei) “善政”之舉(ju) ，有時甚至會(hui) 得到皇帝的支持，“唐太宗縱囚歸獄”就是曆史上有名的錄囚事件。

此外，北魏時期還出現了“存留養(yang) 親(qin) ”製度，即對某些犯人暫時免除或減輕刑罰，使其留在家中照顧年老或病重的直係親(qin) 屬，直至親(qin) 屬去世後再執行原判。存留養(yang) 親(qin) 旨在解決(jue) 罪犯家中無人侍養(yang) 老弱親(qin) 屬的問題，體(ti) 現了對生命的尊重，維護了“家”這一當時社會(hui) 的基礎單元的穩定性和延續性，是“仁政”“恤刑”的典型體(ti) 現。在此基礎上，清代確立了“秋審”製度，每年秋季對各省上報的死刑案件進行複核，以保證死刑判決(jue) 的準確性和公正性。秋審的結果分為(wei) “‌情實”“緩決(jue) ”“‌可矜”“‌留養(yang) 承祀”四種情形，其中的“‌留養(yang) 承祀”即由存留養(yang) 親(qin) 發展而來。通過秋審，可以對案件進行全麵審查，確保沒有冤情，同時對有特殊情況的犯人給予適當的寬宥。

中國古代恤刑傳(chuan) 統是中華優(you) 秀傳(chuan) 統法律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維護社會(hui) 秩序、調和社會(hui) 矛盾等方麵發揮了積極作用，對於(yu) 當代法治建設仍然具有一定的現實借鑒意義(yi) 。恤刑傳(chuan) 統關(guan) 注個(ge) 體(ti) 的特殊情況，針對老弱病殘等群體(ti) 給予適當寬待，並且根據犯罪性質和情節采取差異化的處理方式，既維護了法律自身的權威性，又展現了法律的人性化，避免了機械司法可能產(chan) 生的不良後果。繼承並發展中國古代的恤刑傳(chuan) 統，不僅(jin) 能夠為(wei) 司法實踐注入更多的人文關(guan) 懷色彩，還可以進一步提升當代法治的曆史深度和文化認同感，為(wei) 新時代法治建設提供本土經驗支持和曆史文化滋養(ya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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