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三百年”：文明互鑒視域中的時間單元

作者：韓書(shu) 安（浙江大學哲學學院助理研究員）

來源：中國社會(hui) 科學網

時間：孔子二五七六年歲次乙巳二月十八日乙酉

          耶穌2025年3月17日

清末民初以來，伴隨著中西文明的交流，產(chan) 生了不少具有時代特色的新語匯。其中，既有從(cong) 西方或經由日本轉譯的外來詞語，也有基於(yu) 本土語言改造而賦予新義(yi) 的概念。中國近代著名思想家梁啟超以中國古典學術轉型為(wei) 問題意識，以歐洲文藝複興(xing) 時代為(wei) 參照對象，從(cong) 文明互鑒的比較視域出發，創造性地提出了“近三百年”的標識性概念。“近三百年”這一獨特的曆史時段術語，關(guan) 聯著梁啟超對中國現代性的思想起源之獨特思考，不僅(jin) 對20世紀以來的明清思想史研究產(chan) 生了深刻影響，而且對當下建構中國自主知識體(ti) 係亦有重要借鑒意義(yi) 。

“近三百年”作為(wei) 一個(ge) 時間性的概念範疇，本意為(wei) “最近三百年”或“接近三百年”，在近代以前並沒有特定的含義(yi) 。如明代王世貞《弇州四部稿》說：“古建都自唐虞三代外，長安帝都秦及西漢、新室，近三百年。”清人朱彝尊《明詩綜》言：“明近三百年，詩寥寥數卷，是篇特見錄。”他們(men) 都是基於(yu) 三百年的曆史時間經驗，考察某一朝代的文化、風俗或政教，尚未將之限定在某個(ge) 固定的時段領域之中。梁啟超論述的“近三百年”，從(cong) 他所處的時間（1923年）出發，概括“十七、十八、十九三個(ge) 世紀的學術史”，賦予其明清之際的具體(ti) 內(nei) 涵，由此塑造出獨特的曆史時間單元。

細考梁氏“近三百年”一語，它有著三個(ge) 方麵的主要特征。第一，中西文明互鑒的比較視野。梁啟超認為(wei) ，中國近三百年學術“以複古為(wei) 解放”乃其鮮明旗幟。這個(ge) 時代的學術主潮是“厭倦主觀的冥想而傾(qing) 向於(yu) 客觀的考察”，本質上是對宋明理學的一大反動。由此，梁啟超將其與(yu) 歐洲的文藝複興(xing) 運動相比擬。蕭萐父盛讚梁啟超“將明清之際以來的国际1946伟德潮流與(yu) 宋明理學相比較而察其異，再與(yu) 歐洲文藝複興(xing) 時期的啟蒙思潮相對照而見其同，可謂獨具慧眼”。不同於(yu) 傳(chuan) 統經學家或現代新儒家的研究範式，梁啟超所理解的“近三百年”始終是從(cong) 中西文明互鑒的比較視野出發，注重挖掘明清之際思潮中的科學主義(yi) 和人文主義(yi) 精神，寄寓了他對中國內(nei) 生現代性問題的深切體(ti) 會(hui) 。

第二，學術脈絡演進的整體(ti) 觀照。梁啟超治中國學術史的一大顯著特色，是將“時代思潮”作為(wei) 基本單元，從(cong) 啟蒙期（生）、全盛期（住）、蛻分期（異）和衰落期（滅）四個(ge) 前後相續的階段進行脈絡化的係統考察。在他看來，秦代以後，隻有漢代經學、隋唐佛學、宋明理學和清代考證學堪稱“時代思潮”。“晚明的二十多年，已經開清學的先河，民國的十來年，也可以算清學的結束和蛻化。把最近三百年認做學術史上一個(ge) 時代的單位，似還適當，所以定名為(wei) 《近三百年學術史》。”梁啟超立足中國學術思想史的演進脈絡，把“近三百年”作為(wei) 一個(ge) 整體(ti) 性的曆史時段，並從(cong) 心學、理學、經學、史學、科學、小學等角度對明清之際的學術思潮作了全麵探析，體(ti) 現了他博觀約取、以通馭專(zhuan) 的大家治學風範。

第三，自主知識體(ti) 係的初步思考。梁啟超在撰述《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之前，曾先後以“近世之學術（起明亡以迄今日）”和“清代學術”來指稱明清之際的學術思潮。“近世”的說法源自西方以及日本史學界，但中、西、日之間的“近世”在時間尺度上並不相同。“清代”的說法屬於(yu) 傳(chuan) 統的王朝史觀，也不符合梁啟超倡導的“史學革命”。相較而言，“近三百年”則賦予人們(men) 日常使用的語言以時代精神內(nei) 涵，克服了盲從(cong) 外來術語和固守傳(chuan) 統窠臼的弊病，既符合世界曆史的普遍公例，又能刻畫中國文化的獨特時段，表征為(wei) 一種對建設自主知識體(ti) 係的初步思考。

正是緣於(yu) 以上三個(ge) 方麵的顯著特點，在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之後，錢穆、蔣維喬(qiao) 、陳安仁、龍榆生等人也相繼使用“近三百年”來命名自己的學術史、哲學史、思想史、文學史等著作，由此使“近三百年”成為(wei) 一個(ge) 普遍接受的曆史時間單元。這充分彰顯了中國近代學人雖處歐風美雨的文化衝(chong) 擊之下，卻能保持獨立自主的知識建構意識。不過，需要指出的是，梁啟超“近三百年”所特有的文明互鑒意涵，在錢穆等人的著作中未能得到繼承和發展。侯外廬的《中國早期啟蒙思想史》和蕭萐父、許蘇民的《明清啟蒙學術流變》，雖然未刻意標明“近三百年”的時段概念，但以“早期啟蒙”揭示其思想內(nei) 涵，反而進一步深化了梁啟超“近三百年”一語的應有之義(yi) 。

在古今中西交匯的當代視域中，如何不忘本來、吸收外來、麵向未來，加快構建具有主體(ti) 性和原創性的中國自主知識體(ti) 係，是廣大哲學社會(hui) 科學工作者應當深入思考和積極踐行的重要議題。盡管梁啟超關(guan) 於(yu) 明清之際學術思潮的基本論點和曆史考證不夠縝密或偶有疏漏之處，但他訴諸極具本土特征的“近三百年”這一時段術語，考察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戴震、章學誠、龔自珍、魏源等思想家所處的“啟蒙時代”，具有鮮明的中國特色、中國風格和中國氣派，已成為(wei) 中國學術思想史上的標識性概念。回顧和總結這一寶貴曆史經驗，從(cong) 中汲取方法論的思想智慧，對於(yu) 我們(men) 今天推進中國哲學的傳(chuan) 承創新和漢語哲學的本土建構具有極其現實的借鑒意義(y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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