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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林作者簡介:李景林,男,西元一九五四年生,河南南陽人,吉林大學曆史學博士。現任四川大學文科講席教授、北京師範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兼任中國哲學史學會(hui) 副會(hui) 長、中華孔子學會(hui) 副會(hui) 長、國際儒學聯合會(hui) 學術委員會(hui) 委員等。著有《教化的哲學——儒學思想的一種新詮釋》《教養(yang) 的本原——哲學突破期的儒家心性論》《教化視域中的儒學》《教化儒學論》《孔孟大義(yi) 今詮》等。 |
教以“養(yang) ”為(wei) 先——中國學術與(yu) 教育之“通”性基礎的重建
作者:李景林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表,原載《天府新論》2025年第2期
編者按:隨著時代的變遷、科技的進步和人類認知的發展,當今教育領域正在遭受全方位的挑戰。全球化、信息化、智能化等趨勢,對人才培養(yang) 提出了新的需求;愈演愈烈的教育內(nei) 卷,進一步強化了教育的工具理性,而疏忽了“育人之根本在於(yu) 立德”;現代教育以課堂為(wei) 中心、以習(xi) 得知識和技能為(wei) 目標、以考試成績為(wei) 評價(jia) 標準的教育模式,也麵臨(lin) 積重難返的發展困境。在此背景下,以返本開新的方式重思中國儒家教育思想中的精義(yi) ,或許能為(wei) 當今的教育革新提供一些有益的啟示。
《天府新論》本期“激活儒學生命力”筆談以教育為(wei) 主題,致力於(yu) 闡發傳(chuan) 統儒家教育思想的現代價(jia) 值。李景林教授認為(wei) ,教育的核心是“人”的培養(yang) ,而非僅(jin) 僅(jin) 是知識的生產(chan) 與(yu) 獲得,儒家教育以“養(yang) ”為(wei) 先的思想,有助於(yu) 超越西方學科化的壁壘,重建學術文教的“通”性基礎,實現中國學術自身的文化身份認同和主體(ti) 性重建。柯小剛教授認為(wei) ,“修道”即對“道”的體(ti) 悟,是儒家教育思想的基本綱領,重溫儒家“修道”的教育思想,回到教之為(wei) 教的本原,不僅(jin) 有助於(yu) 突破現代工具理性對教育的桎梏,實現人自身的完善,而且可以通過對“為(wei) 己之學”的強調,塑造自信自強的文化品格。王蒼龍博士認為(wei) ,當代民間儒學教育的勃興(xing) ,一方麵緣於(yu) 對應試教育的不滿,另一方麵則緣於(yu) 儒家經典教育的獨特吸引力。雖然民間儒家教育在實踐層麵距離素質教育的目標還存在較大差距,但畢竟提供了一種新的教育選擇,因此應給予其深刻反思、自我調整的空間。
一、超越學科化的壁壘
中國傳(chuan) 統學術,所重在“通”,是一種以人的德性完成和存在實現為(wei) 前提的“通人通儒之學”[1],其學術部門的劃分[2],非如西方學術基於(yu) 認知進路的學科性分類。20世紀初以來,中國傳(chuan) 統国际1946伟德的研究經曆了一個(ge) 現代轉型的過程。而這一轉型的基本取徑,則是借用西方現代的學術架構和科學方法,對中國傳(chuan) 統国际1946伟德作一種分科化的處理和新的體(ti) 係建構。其學術方法和詮釋原則係從(cong) 外部現成“拿來”,而非由中國傳(chuan) 統學術自身轉出。這種學術原則的外在性和學科化取徑,既使中國學術之整體(ti) 性和主體(ti) 性的內(nei) 涵趨於(yu) 消解,又削弱了其人文教育的文化認同基礎。21世紀初以來,中國學界對此多有檢討反思,近年“中國古典學”研究的興(xing) 起和學科建構就集中表現了這一點。
古典學的概念同樣源自西方。不過,西方古典學雖關(guan) 涉語言學、文學、考古學、古代史等不同的學科領域,而其學術的目標卻在於(yu) 對古典世界做整體(ti) 性的把握,複活和再現那作為(wei) 統一體(ti) 的古希臘—羅馬的文明世界,具有一種超越各獨立學科之局限性的整體(ti) 性學術指向[3]。因此,近年中國學、政兩(liang) 界對古典學高度重視,期望通過“中國古典學”的學科設置和中西古典學的研究,逐漸形成一種文明整體(ti) 性的學術視域,以超越人文學術研究的學科化壁壘,實現中國學術自身的文化身份認同和主體(ti) 性重建。同時,發揮古典學博雅教育和社會(hui) 教化的功能,為(wei) 中國教育奠定文教的基礎。這個(ge) 學術的方向無疑是正確的。
不過,從(cong) 目前高校學術研究和人文教育的情況看,“中國古典學”學科的設置和建構,要達到這一目標,還麵臨(lin) 著不少需要解決(jue) 的理論和現實問題。其一,雖然一些高校已經在本科層麵設置了“中國古典學”學科,但這些學生如要考研深造,其出口仍然要歸到文學、曆史、哲學這些既有的學科。其二,我們(men) 現有的教師已然是學科化模式下培養(yang) 出來的學者,其對古典學術的研究亦習(xi) 慣性地是學科性的。譬如讓出身哲學的教師來講《論語》《孟子》《老子》《莊子》,與(yu) 出身中文、曆史的教師的講法就會(hui) 完全不同。在這種格局下,要實現“中國古典學”設置所指向的突破學科壁壘、提升大學教育之教養(yang) 品質的整體(ti) 性目標,無疑存在相當的難度。現代社會(hui) 體(ti) 製內(nei) 的教育,無論是自然科學還是人文學科,基本上都是一種知識性、學科化的教育,而且越往高層發展,學科領域就分得越細。這是一個(ge) 既成的現實,亦是一種必然的、不可逆轉的趨勢。因此,寄望於(yu) 依靠現代體(ti) 製的學校教育,來培養(yang) 超越學科壁壘的“通”才,這對極個(ge) 別的天才人物來說或許是可能的,但對一般人來說則是不現實的。
吾人需要跳出學科的閾限來思考學科的問題。學科化產(chan) 生的弊端,似乎無法僅(jin) 由另一新的學科的設置來化解。
二、以教養(yang) 為(wei) 先的教育精神
教育的核心,是“人”的培養(yang) ,而非僅(jin) 僅(jin) 是知識的生產(chan) 與(yu) 獲得的問題。此亦是教育學界的一種共識。中國古人論教育,就特重一個(ge) “養(yang) ”字。《周禮·地官·保氏》:
養(yang) 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le) ,三曰五射,四曰五馭,五曰六書(shu) ,六曰九數。乃教之六儀(yi) :一曰祭祀之容,二曰賓客之容,三曰朝廷之容,四曰喪(sang) 紀之容,五曰軍(jun) 旅之容,六曰車馬之容。
鄭玄注:
“養(yang) 國子以道”者,以師氏之德行審諭之,而後教之以藝、儀(yi) 也。
《禮記·文王世子》:
立太傅少傅以養(yang) 之,欲其知父子君臣之道也。
鄭玄注:
養(yang) 猶教也,言養(yang) 者,積浸成長之。
這個(ge) “養(yang) ”,即生命整體(ti) 性的養(yang) 成與(yu) 人格的實現,其核心在於(yu) 德性的成就。這是教育或教化的根本所在。《周禮·天官·大宰》關(guan) 於(yu) 師氏亦曰:“師以賢得民。”鄭玄注:“師,諸侯師氏有德行以教民者。”師氏以德行垂範國子,使曉諭並涵養(yang) 其德性,然後乃教以六藝、六儀(yi) 。這並非否定知識技藝。此所言“禮樂(le) 射馭書(shu) 數”之六藝與(yu) 六儀(yi) 之容,就屬於(yu) 知識技藝的範疇。這裏所強調的是,德性的積浸養(yang) 長與(yu) 六藝、六儀(yi) 之間存在著一種先後次第的關(guan) 係。知識技藝的獲得,須以德性的涵養(yang) 成就為(wei) 其先在的根據。此以“養(yang) ”言教,凸顯了一種教以“養(yang) ”為(wei) 先的教育精神。
周世學在官府,其所施教,以國子貴胄為(wei) 對象。孔子則有教無類,首開私學以教化於(yu) 民間,史稱弟子三千,賢者七十,後世尊為(wei) “至聖先師”“萬(wan) 世師表”。其教育的原則和精神,遂具有了一種普泛的社會(hui) 意義(yi) 和道貫古今的曆史性內(nei) 涵。
孔子教人,亦主以人的教養(yang) 為(wei) 先的教育觀念。《論語·學而》:“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zhong) ,而親(qin) 仁。行有餘(yu) 力,則以學文。”入孝出悌,信愛親(qin) 仁,皆人的成德修養(yang) 之事。“文”即前文所言“六藝”。六藝,就經典言,即《詩》《書(shu) 》《禮》《樂(le) 》《易》《春秋》;就知識技藝言,即禮、樂(le) 、射、禦、書(shu) 、數,包括了今人所說的知識、技能、文學、藝術、學術諸方麵的內(nei) 容。為(wei) 學須以德性修養(yang) 為(wei) 先,而“文”或知識技藝,則隻是“行有餘(yu) 力”之後的事情。古人以“蒙以養(yang) 正”為(wei) “聖功”[4]。“蒙以養(yang) 正”,猶今習(xi) 語所謂“從(cong) 娃娃抓起”。今日之體(ti) 製教育,主要是一種知識技能的教育。教之“養(yang) ”的意義(yi) ,卻在於(yu) 個(ge) 體(ti) 存在整體(ti) 性的保持與(yu) 升華。老子講“常德不離,複歸於(yu) 嬰兒(er) ”,“常德乃足,複歸於(yu) 樸”(《老子》二十八章)。孔子講“文質彬彬,然後君子”(《論語·雍也》)。“文”即文化、文飾,“質”指人的自然存在。“文質彬彬”,並非“文”“質”分化之後的一種拚合,而是如孟子所說的“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孟子·離婁下》)。嬰兒(er) 、赤子渾然全體(ti) ,保有著生命存在的整全性。大人君子,既有高度發達的理性,又不失嬰兒(er) 、赤子的淳真。教化乃展現為(wei) 一個(ge) 個(ge) 體(ti) 生命整全性的躍遷與(yu) 升華的曆程,而非外在的灌輸。朱子謂古來“小學”重在存養(yang) 根基,“大學”乃據此以點化出道理[5],講的亦是這個(ge) 意思。舊時童稚啟蒙,亦講究熟讀成誦,然後開講,此種方式對個(ge) 體(ti) 內(nei) 在整體(ti) 性體(ti) 悟的保持與(yu) 養(yang) 長,亦頗有益。當然,這裏講教養(yang) 與(yu) “學文”的先後,並不隻是一種時間上的先後,而首先是要強調“教人”和“為(wei) 學”,亦即今所謂教育,必須以德性人格的養(yang) 成或“達道”為(wei) 先在的根據。孔子博學多能[6],自稱“好學”[7],卻不滿意弟子僅(jin) 把自己看作一個(ge) 博學多識的人,而自謂“予一以貫之” (《論語·衛靈公》), “吾道一以貫之” (《論語·裏仁》),就表現了這一點。
孔子刪定《六經》以為(wei) 教典,其六藝之教,核心亦在於(yu) 通過教化以達成人格的完成和人的存在的實現。《禮記·經解》記孔子語雲(yun) :
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wei) 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shu) 》教也;廣博易良,《樂(le) 》教也;潔靜精微,《易》教也;恭儉(jian) 莊敬, 《禮》教也;屬辭比事, 《春秋》教也。故《詩》之失,愚;《書(shu) 》之失,誣;《樂(le) 》之失,奢;《易》之失,賊;《禮》之失,煩;《春秋》之失,亂(luan) 。其為(wei) 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於(yu) 《詩》者也;疏通知遠而不誣,則深於(yu) 《書(shu) 》者也;廣博易良而不奢,則深於(yu) 《樂(le) 》者也;潔靜精微而不賊,則深於(yu) 《易》者也;恭儉(jian) 莊敬而不煩,則深於(yu) 《禮》者也;屬辭比事而不亂(luan) ,則深於(yu) 《春秋》者也。
是言六藝教化之效,表現為(wei) 人的德性人格和生存智慧的養(yang) 成。這裏要特別強調的是,《六經》的教化作用,植根於(yu) 其整體(ti) 性的“道”。《六經》之教,如單就其學術或知識形態而言,乃各有所偏。如《詩經》教人溫柔敦厚,若偏滯於(yu) 此,則將失之愚暗。《書(shu) 經》教人疏通知遠,若偏滯於(yu) 此,亦將陷於(yu) 誣妄。如此等等,可以類知。因此,六藝之教須貫通之以“道”,構成為(wei) 一個(ge) 涵具內(nei) 在“通”性的整體(ti) ,而不偏執於(yu) 一藝,方能真正達成其教化之效。
所以,孔子教人有“君子不器”之說(《論語·為(wei) 政》)。《禮記·學記》論教、學之道,亦曰“大道不器”。“器”,猶某種具有特定用途之物。就人而言,“器”即成為(wei) 某一方麵的專(zhuan) 門人才,或某一方麵的專(zhuan) 家。人須有專(zhuan) 門的知識技藝,方能立足於(yu) 社會(hui) 。然知識技藝的係統,既有專(zhuan) 門科類之閾限,又包含著一種公度性和外在化的指向。若偏滯於(yu) 此,人的生命存在將趨於(yu) 狹隘化和平麵化,因之而缺失個(ge) 體(ti) 心靈之自由靈動的豐(feng) 富性與(yu) 存在之立體(ti) 性的深度。人作為(wei) 一種“文”化的存在,必然由於(yu) 其知性的維度而不同程度地被“器”化或物化,並帶給自己種種虛妄的價(jia) 值分別。這是人的存在所不得不然的一種宿命。不過,孔子並不因此排拒專(zhuan) 家和專(zhuan) 門之學,他的“遊藝”之說,就是對治此弊的一劑良方。
《論語·述而》:“子曰: ‘誌於(yu) 道,據於(yu) 德,依於(yu) 仁,遊於(yu) 藝。’”“藝”即“六藝”。“道”者乃形上之稱[8],它超越於(yu) 形器,卻並非抽象的實體(ti) ,必經由“仁”“德”的成就而為(wei) 個(ge) 體(ti) 心靈所真實地擁有。這個(ge) “遊”字很重要。“遊”是既入乎其中,又超乎其外。為(wei) 學之道,既要涵泳於(yu) “藝”,又不偏滯於(yu) 一“藝”。知識技藝,尤其是現代的科技,表現了關(guan) 乎吾人存在的兩(liang) 種理解趨向:其一,專(zhuan) 門化的整體(ti) 性分解;其二,平均化可重複作業(ye) 的共同性。而奠基於(yu) “道、德、仁”的“遊藝”,卻指向於(yu) 個(ge) 體(ti) 心靈深造自得的內(nei) 在整體(ti) 性。《孟子·離婁下》:
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莊子稱“知道”為(wei) “見獨” “獨與(yu) 天地精神往來”[9],陽明講“良知即是獨知”[10]。這個(ge) “自得”,亦猶陽明所謂“獨知”,莊子所謂“見獨” “獨與(yu) 天地精神往來”。“獨”是充分的個(ge) 性化,“道”“良知”“天地精神”,則標識超越的普遍性。“道”的超越性必顯於(yu) 個(ge) 體(ti) 之“獨知”“獨見”。君子為(wei) 學,貴在“自得”,體(ti) 之於(yu) 身,內(nei) 得於(yu) 己而非偏滯於(yu) 外。其所達之境域,是“通”而非“同”。“通”,是基於(yu) 充分個(ge) 性化的一個(ge) 朝向世界的完全的敞開性。[11]處在這個(ge) “通”的境域中的人,乃能居安資深,左右逢源,注焉不滿,酌焉不竭,其所逢遇,觸處皆真而達其本原,因而內(nei) 在地具有原創性的生命智慧。與(yu) 此相應,那有限性的知識技藝,亦由是得以涵化升華而歸本道體(ti) ,獲得其對人的存在之肯定性的價(jia) 值。在這裏,“教”和“學”(亦即今所謂教育),與(yu) 人之個(ge) 體(ti) 生命之間,存在著一種內(nei) 在的相關(guan) 性。
此種“通”與(yu) “獨”的內(nei) 在關(guan) 聯,見諸學術,即成就為(wei) 一種“殊途百慮之學”[12]。《易》雲(yun) “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周易·係辭下》),本以論“道”;而《史記·太史公自序》“論六家之要指”,《漢書(shu) ·藝文誌》論九流十家,則皆取之以言諸家国际1946伟德之生產(chan) 與(yu) 存在的方式。[13]黃宗羲《明儒學案》更用“一本而萬(wan) 殊”[14]“竭其心之萬(wan) 殊”[12]“萬(wan) 殊總為(wei) 一致”[15]來概括儒家之為(wei) 學門徑。學術作為(wei) 一種文化的理性表現,必包含著其內(nei) 在的部類區分,亦由此而必顯現為(wei) 種種專(zhuan) 門專(zhuan) 家之學。君子之學,於(yu) “獨”上見“通”,於(yu) “萬(wan) 殊”上見“一本”,乃是在心靈和個(ge) 體(ti) 存在的整體(ti) 性上理解為(wei) 學的路徑與(yu) 學術的精神。“誌於(yu) 道,據於(yu) 德,依於(yu) 仁,遊於(yu) 藝”, “道”落實於(yu) “仁、德”的成就而為(wei) 學問、學術奠立內(nei) 在超越性的基礎,其學乃能“通”而不隔,雖專(zhuan) 精而無偏弊。前引黃宗羲論為(wei) 學之道,乃將儒家“殊途百慮之學”歸本於(yu) “修德”,認為(wei) “修德而後講學”,其學乃能無“執定成局” “舉(ju) 一而廢百”之弊[12],講的就是這個(ge) 道理。
因此,中國古人論學,講“尊德性而道問學”(《禮記·中庸》),講學有所止而止諸成聖[16],講為(wei) 學須“明體(ti) 而達用”[17],講進學致知須以涵養(yang) 為(wei) 本[18],等等,一言蔽之,就是強調德性養(yang) 成對於(yu) 學問技藝之奠基的作用。以德性的養(yang) 成為(wei) 先,則學無偏弊,其專(zhuan) 門與(yu) 分科,亦不礙其為(wei) “通”。今人錢穆先生對此有很精當的論說。錢先生以“通人通儒之學”來概括中國傳(chuan) 統學術的特點,指出其核心的精神在於(yu) :
中國傳(chuan) 統,重視其人所為(wei) 之學,而更重視為(wei) 此學之人。中國傳(chuan) 統,每認為(wei) 學屬於(yu) 人,而非人屬於(yu) 學。故人之為(wei) 學,必能以人為(wei) 主而學為(wei) 從(cong) 。當以人為(wei) 學之中心,而不以學為(wei) 人之中心。故中國學術乃亦尚通不尚專(zhuan) 。既貴其學之能專(zhuan) ,尤更貴其人之能通。故學問所尚,在能完成人人之德性,而不尚為(wei) 學術分門類,使人人獲有其部分之智識。苟其僅(jin) 見學,不見人,人隱於(yu) 學,而不能以學顯人,斯即非中國傳(chuan) 統之所貴。[19]
此所謂“尚通而不尚專(zhuan) ”,並非說中國傳(chuan) 統學術無專(zhuan) 家專(zhuan) 門之學。古來學術,本有分科,學者為(wei) 學,亦尚專(zhuan) 精,而不能麵麵俱到。這個(ge) “通”,非從(cong) 知識廣狹多寡的層麵說,而是從(cong) “學屬於(yu) 人,而非人屬於(yu) 學”,“以人為(wei) 主而學為(wei) 從(cong) ”,“以人為(wei) 學之中心,而不以學為(wei) 人之中心”,“以學顯人”而非“人隱於(yu) 學”的意義(yi) 上說的。古人為(wei) 學,不僅(jin) 須於(yu) 經學、理學、小學、辭章、考據等人文學術各擅專(zhuan) 長,另如所謂疇人之學,天文、曆算、醫藥等科技門類,更是一種世傳(chuan) 專(zhuan) 家之學。傳(chuan) 統學術和教育“以學顯人”,“以人為(wei) 學之中心”,故其學雖專(zhuan) 門,卻不礙其“通”,展現出一種“通人通儒之學”的學術精神。
在20世紀初葉中國學術和教育向現代學科化體(ti) 製轉型的過程中,湧現出了一大批現象級的學術大師。這是一個(ge) 群體(ti) ,而非個(ge) 別的現象。他們(men) 大多既是現代學術和教育諸學科的開創者,卻又並未陷入現代分科化的窠臼和學科性的偏弊,展現出了一種強韌的學術原創性活力。原因就在於(yu) ,在接受西方的學科化教育之先,其傳(chuan) 統文化學術的教養(yang) 與(yu) 學養(yang) ,業(ye) 已完成。按照陳寅恪先生的說法,他們(men) 已然是為(wei) 中國傳(chuan) 統“文化所化之人”,從(cong) 裏到外都純熟通透了。這一代學人所具有的人格上的獨立性和国际1946伟德上的原創力,既得益於(yu) 其對西方国际1946伟德的吸納,更奠基於(yu) 其所先期具有的中國傳(chuan) 統的教養(yang) 與(yu) 學養(yang) 。這一特殊時會(hui) 所呈顯出的特殊學術現象,頗具典型性意義(yi) ,值得深思。
三、重建學術文教的“通”性基礎
文化是一個(ge) 活的整體(ti) ,學術則是它的理性的部分。有理性就有區分。自來學術,既有區分,又有整合。區分,即學術各部門之間科屬部類的區別性;整合,則表現為(wei) 各學術科屬部類間所具有的一種內(nei) 在的“通”性。學術、文化的創造和發展,以區分、分化為(wei) 前提,卻又要經由“通”性的奠基,以獲得其生命整體(ti) 性的意義(yi) 和內(nei) 在的精神動力。而這“通”性或整合,卻非平麵化的、各種處於(yu) 分離狀態的學術門類和文化要素的拚合,而是落實於(yu) 人的生命存在整體(ti) 性的教化和教養(yang) 。
国际1946伟德與(yu) 整體(ti) 人格的實現,在本原上是一體(ti) 不可分的。不唯中國如此,西方早期的思想亦表現了這一點。[20]不過,西方思想偏重認知的進路,使其學術的趨向顯現出一種“重分別”的特征[21]。西方從(cong) 亞(ya) 裏士多德開始,便對學術做出了與(yu) 現代大致相當的學科分類,各門學科之間有著明確的界限。歐洲中世紀在天主教信仰統攝下的理性與(yu) 信仰的爭(zheng) 持與(yu) 共存,孕育了近代的科學、學術和大學的學科體(ti) 製。近代以來的西方思想,強調事實與(yu) 價(jia) 值、真理與(yu) 信仰的區分,既使學術趨於(yu) 知識化和工具化,也推動了宗教事務與(yu) 世俗政治、科學、學術的分途,而構成為(wei) 一種獨立的社會(hui) 係統和精神領域。由是,宗教的精神乃在學術的體(ti) 製之外,作為(wei) 一種社會(hui) 的機製和學者個(ge) 體(ti) 內(nei) 在精神生活的事務,貫注、影響於(yu) 其學術的係統和国际1946伟德的創造活動。是以西方學術雖“重分別”,卻仍貫通著一種“通”的精神。這後一個(ge) 方麵,主要體(ti) 現在獨立於(yu) 學術之外的一種宗教的係統中。在這裏,宗教與(yu) 學術的各司其職,亦體(ti) 現了一種“重分別”的特點。
中國學術注重在“通”,其與(yu) 傳(chuan) 統社會(hui) 和個(ge) 體(ti) 的精神生活,亦始終保持著密切的關(guan) 係。代表中國傳(chuan) 統學術之主流的儒學,其學說的精神,核心在教化。儒家注重禮樂(le) 教化。《禮記·禮器》:“經禮三百,曲禮三千。”《禮記·昏義(yi) 》:“夫禮,始於(yu) 冠,本於(yu) 昏,重於(yu) 喪(sang) 祭,尊於(yu) 朝聘,和於(yu) 鄉(xiang) 射,此禮之大體(ti) 也。”在孔子之前,周代社會(hui) 業(ye) 已形成了一套文理隆盛的禮樂(le) 文明。冠婚、喪(sang) 祭、鄉(xiang) 射、朝聘,涉及當時家庭家族生活、宗教生活、政治生活及鄉(xiang) 黨(dang) 、鄰裏、社會(hui) 生活的各個(ge) 方麵,表現為(wei) 一種普泛的社會(hui) 生活樣式。儒家教化與(yu) 一般宗教教化不同的是,它並不另創一套教義(yi) 、組織、神靈及儀(yi) 式儀(yi) 軌的係統,而是因任傳(chuan) 統社會(hui) 既有的宗教信仰及與(yu) 之相應的禮樂(le) 禮儀(yi) 係統,而對之加以人文的解釋和係統的重建,以落實其教化的理念於(yu) 社會(hui) 生活。儒家這種“以神道設教”[22]的教化方式,比之一般體(ti) 製化的宗教,具有更強的包容性和普泛的社會(hui) 教化作用。經典的傳(chuan) 習(xi) ,亦是中國傳(chuan) 統社會(hui) 一種具有基礎性和普遍性意義(yi) 的教化方式。這種教化方式,起始於(yu) 民間社會(hui) [23],而後乃呈現出一種民間教化與(yu) 官方教化統一的態勢。儒家倡導返本內(nei) 求的“為(wei) 己之學”,民間的講學體(ti) 現了一種自由的精神:價(jia) 值觀上自由的選擇、自由的講學和學術上的自由思考。因此,這種教化實質上乃是一種“自我的教化”。古代社會(hui) 政教相濟,士人大儒多講學於(yu) 民間。士人為(wei) 政一方、教化一方,成為(wei) 一種其所自覺擔當的社會(hui) 責任,構成了一個(ge) “以身體(ti) 道”的群體(ti) 。[24]此外,儒家的教化還表現在家族傳(chuan) 統、鄉(xiang) 約自治、鄉(xiang) 賢德化等方方麵麵。儒家學術和教化的這種民間性精神,使之能夠持續性地升華和引領社會(hui) 生活,發揮其普泛的教化作用。其教化的理念,構成了中國社會(hui) 超越性的價(jia) 值基礎。
儒學本質上是一種學術和哲理的係統,同時又一身二任,兼具中國傳(chuan) 統社會(hui) “教養(yang) 的本原”[25]之職能。在政教分離、學術與(yu) 精神教養(yang) 分途的現代,基督教作為(wei) 西方社會(hui) 一種體(ti) 製化的宗教,仍然保有其自身獨立的社會(hui) 機製,發揮著其作為(wei) 社會(hui) 人心之教化本原的作用。是以其知識性分科化的教育體(ti) 製,仍能擁有自身“通”性的基礎。但是,儒學並非體(ti) 製化的宗教。20世紀初以來,中國傳(chuan) 統政治體(ti) 製解體(ti) ,人的生存方式和社會(hui) 生活樣式發生根本性的變化,儒家的教化因之而失去了其製度性的依托和生存性的寄身之所。傳(chuan) 統国际1946伟德研究依照西方模式的現代轉型,加之長期以來文化上的激進主義(yi) 思潮,亦使學院學術退居單純知識性、學科化的一端,而失去了其與(yu) 社會(hui) 生活的關(guan) 聯性和教化的作用。這種社會(hui) 民間性教化機製的缺失,正是當下分科化體(ti) 製教育缺乏自身“通”性內(nei) 涵之種種弊端的原因所在。近年來,學界和政府相關(guan) 部門積極推動古典學的學科建構,體(ti) 現了中國人文學術和教育的進一步發展對人文學科整合、大學博雅教育和教養(yang) 品質提升之迫切的內(nei) 在要求。
從(cong) 上述討論可知,文化學術之整合性的基礎,在於(yu) 生命存在整體(ti) 性的教化和教養(yang) ,在現代社會(hui) 政教分離的條件下,這一整合的基礎乃存諸一種社會(hui) 性教化的機製,而不完全是一種現代體(ti) 製化教育學科設置內(nei) 的事務。中國傳(chuan) 統教以“養(yang) ”為(wei) 先的教育精神,在今日仍然有效。而要真正奠立中國學術和文教的“通”性基礎,我們(men) 的一項首要的工作,就是要接續中國文化自身優(you) 秀傳(chuan) 統,重建中國現代的具有民間社會(hui) 性意義(yi) 的教化機製。改革開放以來,隨著民間社會(hui) 獨立空間的擴大,民間性的教化與(yu) 學術活動,如各種書(shu) 院、精舍、學會(hui) 、講堂,讀經、會(hui) 講、講學等得到了孕育和長足的發展,傳(chuan) 統的禮儀(yi) 禮俗、鄉(xiang) 村社會(hui) 、家族傳(chuan) 統亦在逐步複蘇。當然,在現代分工的條件下,體(ti) 製內(nei) 學院學術在學術力量和資源掌握上無疑處於(yu) 主導的地位,中國文化學術當代性形態的重建,應是學院學術的一項重要職責。這兩(liang) 種力量合力並功,假以時日,中國社會(hui) 能夠切合世道人心的、作為(wei) 當代中國文化學術之社會(hui) 性教化本原的“通”性基礎的建立,當可期之不遠。
注釋
[1]參見錢穆:《現代中國學術論衡》,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序”第1頁;錢穆:《中國學術通義》,台灣學生書局,1975年,“序”第4頁。
[2]如漢人的六分:六藝、諸子、詩賦、兵書、術數、方技(《漢書·藝文誌》);六朝的七分:經典、諸子、文翰、軍書、陰陽、術藝、圖譜(南朝宋王儉《七誌》),或經典、紀傳、子兵、文集、技術、佛、道(梁阮孝緒《七錄》);《隋書·經籍誌》的四分:經、史、子、集;清人義理、考據、辭章的區分等等。
[3]德國古典學家維拉莫威茲《古典學的曆史》一書開宗明義,就對古典學這一整體性的學術精神作了精要的闡述。參見維拉莫威茲:《古典學的曆史》,陳恒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第1—2頁。
[4]《周易·蒙卦·彖傳》:“蒙以養正,聖功也。”
[5]《朱子語類》卷七《小學》:“古者小學已自養得小兒子這裏定,已自是聖賢坯璞了,但未有聖賢許多知見。及其長也,令入大學,使之格物、致知,長許多知見。”又曰:“古人於小學存養已熟,根基已深厚。到大學,隻就上麵點化出些精彩。”參見朱傑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十四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68頁,第270頁。
[6]《論語·子罕》:“大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子聞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牢曰:‘子雲,吾不試,故藝。’”
[7]孔子自稱“好學”,於諸弟子中亦僅許顏子為“好學”。可知在孔子心目中,“好學”是一項優秀的人格品質。
[8]《周易·係辭上》:“形而上者謂之道。”
[9]見《莊子·大宗師》《莊子·天下》。
[10]《王陽明全集》卷二十《答人問良知二首》:“良知即是獨知時,此知之外更無知。”王守仁:《王陽明全集》,吳光、錢明、董平等編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791頁。
[11]中國哲學所言“道”,非抽象的實體或普遍性。這裏的“道”,是在“通”的意義上呈現出來的。《莊子·齊物論》對此所論最為經典:“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 道和聖人不自用而任萬物各盡其用,乃能與物無不“通”。“通”,是在成就差異的前提下而達成溝通。“道通為一”,即在此“通”上所顯之“一”。儒家以忠恕言仁,亦此義。
[12]黃宗羲:《明儒學案·黃梨洲先生原序》,沈芝盈點校,中華書局,1985年,第10頁,第10頁,第9頁。
[13]《史記·太史公自序》引作:“《易大傳》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塗。”
[14]黃宗羲:《明儒學案·發凡》,沈芝盈點校,中華書局,1985年,第18頁。
[15]黃宗羲:《明儒學案·序》,沈芝盈點校,中華書局,1985年,第7頁。
[16]《荀子·解蔽》於此所論最精:“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以可以知人之性,求可以知物之理,而無所疑止之,則沒世窮年不能遍也。其所以貫理焉雖億萬,已不足以浹萬物之變,與愚者若一……故學也者,固學止之也。惡乎止之?曰止諸至足。曷謂至足?曰聖也。”
[17]見《宋元學案·安定學案》胡安定弟子劉彝對安定教學精神的論述。黃宗羲原著、全祖望補修:《宋元學案》第一冊,陳金生、梁運華點校,中華書局,1986年,第25頁。
[18]如小程子論學講“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二程遺書》卷十八);同時又強調:“入道莫如敬,未有能致知而不在敬者。”(《二程集·二先生語三》)
[19]錢穆:《中國學術通義》,台灣學生書局,1975年,“序”第4頁。
[20]如海德格爾所說,前蘇格拉底、柏拉圖時代的思想,乃是一種先於理論與實踐,以及“邏輯”“物理學”與“倫理學”諸學科部門分別的原初意義上的“思”。這種思想發生於理論與實踐、事實與價值“區分之前”,作為人的“居留”之思和存在之澄明,可以稱作一種“原始的倫理學”。參見海德格爾:《關於人道主義的書信》,載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上,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第395—406頁。我們在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的學說中也可以看到這一點。柏拉圖的《申辯篇》《克裏同篇》《斐多篇》等論著,即展示了這種哲學思考、邏輯論辯與人格生命成就之內在的一體性。蘇格拉底被判處死刑,本來有逃脫的機會,但卻毅然選擇了赴死,把它看作一種“神” 意的指引。他在自己的生命中體驗到了一種安排著世界命運的超越性力量。蘇格拉底對其思想哲理的身體力行,對“神”和命運的生命體驗,與孔子對天道性命的體認,頗有相似之處。
[21]錢穆說:“文化異,斯學術亦異。中國重和合,西方重分別。” 錢穆:《現代中國學術論衡》,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序”第1頁。
[22]《周易·觀卦·彖傳》:“聖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
[23]如孔子開創私人講學傳統,其影響初亦在民間。宋代理學,亦由民間孕育而成,朱子之學始被斥為偽學,其《四書章句集注》至元代以後才成為官方教本。
[24]如朱子知南康軍時恢複白鹿洞書院,並親自為白鹿洞書院設定學規,就表現了這一點。
[25]參見李景林:《教養的本原——哲學突破期的儒家心性論》,遼寧人民出版社,1998年,“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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