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傳(chuan) 》賦詩引詩的邊界與(yu) 特征

作者：曾鴻雁（首都師範大學文學院博士）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六年歲次乙巳正月廿七日甲子

          耶穌2025年2月24日

無論是推崇“實錄”的中國古代史家，還是追求“據事直書(shu) ”的西方“蘭(lan) 克學派”及其後世學者，都將“真實地記錄”視作曆史著作的最高標準。然而，後現代史學認為(wei) 曆史著作中“絕對客觀的曆史真實”並不存在。雖然後現代史學理論中的偏激觀點已被擯棄，但是正如學者所言，“史料或者說曆史事實要說話，靠的是曆史學家將它們(men) 編排為(wei) 有機的整體(ti) ……通常我們(men) 要求於(yu) 一個(ge) 曆史文本的，是要它傳(chuan) 達曆史的真實……然而，由真的陳述構成的整體(ti) 畫麵，卻難免有片麵和歪曲的嫌疑……在曆史學家針對某一個(ge) 主題選擇史實時，可能有著主觀性和自由度，其間也並非就全然沒有帶有一定強製性的約束……從(cong) 這一點出發，在謹慎得多的意義(yi) 上來討論曆史學的客觀性，才是一條可行的途徑”（彭剛《相對主義(yi) 、敘事主義(yi) 與(yu) 曆史學客觀性問題》）。

當我們(men) 謹慎討論曆史學客觀性時，需重新審視《左傳(chuan) 》賦詩引詩這一經典問題。傳(chuan) 統賦詩引詩的研究重點在《詩經》。《左傳(chuan) 》僅(jin) 作為(wei) 堅實可靠的曆史著作，被用來論證春秋時期《詩經》采錄、結集、傳(chuan) 播、運用等情況。這些研究成果忽視了《左傳(chuan) 》的書(shu) 寫(xie) 活動對賦詩引詩的影響。換言之，《詩經》具體(ti) 詩篇在《左傳(chuan) 》中的實際使用情景不盡相似。作為(wei) 先秦文獻材料，《左傳(chuan) 》賦詩引詩有各自的材料適用界限，即所謂“文本邊界”。

一

綜合諸家統計，《左傳(chuan) 》賦詩引詩文本共157條。這157條賦詩引詩與(yu) 《左傳(chuan) 》之間的關(guan) 聯，可由表及裏劃分為(wei) 三個(ge) 層次。

第一層是《詩經》篇目在《左傳(chuan) 》中屬於(yu) 國君、卿大夫、貴族女性或樂(le) 工創作吟誦的賦詩，還是君子或春秋時人發表言論時引用的引詩。33條《左傳(chuan) 》賦詩文本按照使用情形可分為(wei) 創作《詩經》篇章的“造篇”和吟誦已有《詩經》篇章的“誦古”。賦詩者均為(wei) 春秋時人。124條《左傳(chuan) 》引詩文本根據引詩者身份可分為(wei) 君子引詩和春秋時人引詩。春秋時人引詩依據其在敘事中的功能，又可細分為(wei) 闡述觀點、判斷形勢、表明心跡和作出預言四種類型。

第二層是不同類別的賦詩引詩文本，與(yu) 所屬曆史事件之間的關(guan) 聯性。賦詩中創作《詩經》篇章、引詩中君子引詩與(yu) 闡述觀點的春秋時人引詩，均與(yu) 所屬曆史事件存在一定程度的疏離。相對而言，賦詩中吟誦已有《詩經》篇章，引詩中判斷形勢、表明心跡與(yu) 作出預言的春秋時人引詩，則與(yu) 所屬曆史事件聯係密切。

第三層是不同類別的賦詩引詩文本，與(yu) 《左傳(chuan) 》書(shu) 寫(xie) 重點之間的關(guan) 聯性。《左傳(chuan) 》所載史實以齊桓公去世（僖公十七年）和晉楚第二次彌兵之會(hui) （襄公二十七年）為(wei) 界，可分為(wei) 三個(ge) 階段。《左傳(chuan) 》在書(shu) 寫(xie) 這三個(ge) 階段的曆史事件時，其書(shu) 寫(xie) 重點並不相同。賦詩中創作《詩經》篇章的“造篇”和引詩中的君子引詩，不受《左傳(chuan) 》書(shu) 寫(xie) 重點製約。而賦詩中吟誦已有《詩經》篇章的“誦古”和引詩中的春秋時人引詩，均受到《左傳(chuan) 》書(shu) 寫(xie) 重點的影響。尤其是朝聘盟會(hui) 等儀(yi) 式場合的賦詩，是《左傳(chuan) 》書(shu) 寫(xie) 晉楚爭(zheng) 霸的關(guan) 鍵敘述因素。同時，春秋時人引詩的文本數量與(yu) 《左傳(chuan) 》全書(shu) 言論數量之間存在明顯的正相關(guan) 性。春秋時人引詩數量隨時間推移而逐漸增加，符合《左傳(chuan) 》後期重點書(shu) 寫(xie) 卿大夫言論的特征。

綜上所述，賦詩中的“造篇”和君子引詩，不僅(jin) 與(yu) 所屬曆史事件聯係鬆散，而且也不受《左傳(chuan) 》書(shu) 寫(xie) 重點的製約。賦詩中的“誦古”和春秋時人引詩均受《左傳(chuan) 》書(shu) 寫(xie) 重點製約，但與(yu) 所屬史實的關(guan) 係較為(wei) 複雜。不同類別的賦詩引詩在《左傳(chuan) 》中的具體(ti) 適用情境並不相同，不可一概而論。

二

春秋時人引詩和吟誦已有《詩經》篇章的春秋時人賦詩，均在不同程度受到《左傳(chuan) 》書(shu) 寫(xie) 重點與(yu) 所屬曆史事件的製約。

《左傳(chuan) 》書(shu) 寫(xie) 重點對這兩(liang) 類賦詩引詩的製約，關(guan) 鍵在《左傳(chuan) 》三個(ge) 階段的文本書(shu) 寫(xie) 重點並不相同，呈現明顯的書(shu) 寫(xie) 轉向。具體(ti) 而言，齊桓公去世之前（隱公元年至僖公十七年）重點記述鄭莊公小霸和齊桓公稱霸。齊桓公去世至晉楚第二次彌兵的階段（僖公十八年至襄公二十七年）重點記述晉國和楚國對中原諸侯國的爭(zheng) 奪，即所謂“晉楚爭(zheng) 霸”。二次彌兵後至魯哀公欲去三桓（襄公二十八年至哀公二十七年）重點記述各諸侯國的內(nei) 憂外患。吟誦已有《詩經》篇章的春秋時人賦詩，就與(yu) 《左傳(chuan) 》第二階段重點書(shu) 寫(xie) 的晉楚爭(zheng) 霸關(guan) 係密切。而《左傳(chuan) 》第三階段沒有明確的曆史主線，書(shu) 寫(xie) 重點是諸侯國內(nei) 憂外患。此期卿大夫言論數量急劇增加，春秋時人引詩數量也隨之激增。因此，作出預言的春秋時人引詩與(yu) 《左傳(chuan) 》其他預言共同以“預言—應驗”的因果邏輯，記述春秋後期紛繁複雜的曆史進程。

所屬史實對這兩(liang) 類賦詩引詩的製約，體(ti) 現為(wei) 《左傳(chuan) 》記述具體(ti) 史實時不可或缺“誦古”賦詩與(yu) 春秋時人引詩。換言之，賦詩中吟誦已有《詩經》篇章，引詩中判斷形勢、表明心跡與(yu) 作出預言的春秋時人引詩，都是《左傳(chuan) 》記述曆史事件的有機組成部分。春秋時人“誦古”賦詩始於(yu) 秦穆公送晉文公回國奪取國君之位前夕（僖公二十三年），結束於(yu) 吳師破楚國都時申包胥去秦國請求出兵援楚之際（定公四年），與(yu) 《左傳(chuan) 》記載晉楚爭(zheng) 霸的時間段重合。同時，“誦古”賦詩及時生動地呈現出長達百年的晉楚爭(zheng) 霸情形。如《左傳(chuan) 》第三階段書(shu) 寫(xie) 重點由爭(zheng) 霸轉向內(nei) 亂(luan) ，但第三階段仍有6條“誦古”賦詩涉及晉楚爭(zheng) 霸，反映晉、楚兩(liang) 國爭(zheng) 奪鄭國臣服以彰顯霸主地位的最新進展。又如，作為(wei) 依附霸主的小國國君或卿大夫在盟會(hui) 聘問等場合“誦古”賦詩再得體(ti) ，也改變不了小國不從(cong) 晉就得從(cong) 楚的附屬地位。何況“誦古”賦詩不當，會(hui) 為(wei) 本國招來災禍。而判斷形勢、表明心跡與(yu) 作出預言的春秋時人引詩，則是《左傳(chuan) 》記述具體(ti) 曆史事件時必不可少的敘述要素。闡述觀點的春秋時人引詩雖與(yu) 所屬史實之間相對疏離，但也是曆史事件的敘述因素。

此外，賦詩中的“造篇”雖頗具文學史料價(jia) 值，但數量過少且與(yu) 所屬史實聯係鬆散。君子引詩則完全不受所屬史實製約。剝離具體(ti) 史實中的君子引詩，並不影響《左傳(chuan) 》所載曆史事件的完整性。值得一提的是，君子引詩和闡述觀點的春秋時人引詩，其言論內(nei) 容是相對獨立的道德觀念和治國原則，如“忠”“信”“任人唯賢”“施惠於(yu) 下”等。

三

以《左傳(chuan) 》賦詩引詩作為(wei) 個(ge) 案，可知《左傳(chuan) 》在記述曆史事件時包含三種敘事結構，分別是：單純記述曆史事件；以曆史事件為(wei) 引子闡述觀點；拋開曆史事件敘述而重在評價(jia) 時人時事。這三種敘事結構或單獨或組合出現，加之“預言—應驗”的敘事邏輯，以及數量眾(zhong) 多的君子和春秋時人言論，使得《左傳(chuan) 》的書(shu) 寫(xie) 活動呈現出龐雜繁複卻有條不紊的特征。

同時，君子引詩和闡述觀點的春秋時人引詩，其言論闡發了諸多獨立完整的道德觀念和治國原則。它們(men) 體(ti) 現出《左傳(chuan) 》“言事相兼”的書(shu) 寫(xie) 特征，即《左傳(chuan) 》不僅(jin) 詳細記述史實，還載錄眾(zhong) 多言論。尤其是道德觀念和治國原則，是君子和春秋時人麵對政治社會(hui) 不斷動蕩總結出的生存經驗與(yu) 政治智慧。春秋早期周王室逐漸喪(sang) 失統治權、春秋後期霸主製度不斷崩潰。針對這樣的現實情形，《左傳(chuan) 》書(shu) 寫(xie) 者借春秋時人和君子之口為(wei) 曆史事件提出合理解釋、為(wei) 動蕩現實尋求應對之道。正所謂“古之聖王，欲傳(chuan) 其道於(yu) 後世，是故書(shu) 之竹帛，鏤之金石，傳(chuan) 遺後世子孫，欲後世子孫法之也”（《墨子·貴義(yi) 》）。《左傳(chuan) 》載錄君子和春秋時人的言論，延續了前人將“春秋”文本用作國子教育的悠久傳(chuan) 統。

要之，《左傳(chuan) 》盡可能周密全麵地載錄春秋時期多樣的曆史細節與(yu) 豐(feng) 富的時代觀念。正是這種對曆史事件的多維展現、對古人觀念的詳盡記錄，使其成為(wei) 研究中國古代文化的經典文獻。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