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定京】學脈敘述與圓教建構:張晚林《先秦儒學宗教性內涵演進之脈絡研究》述評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5-03-02 16:4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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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脈敘述與(yu) 圓教建構:張晚林《先秦儒學宗教性內(nei) 涵演進之脈絡研究》述評

作者:雷定京

來源:作者賜稿

          原載《文化中國》雜誌2024年第4期(總第121期)

 

摘要:張晚林教授的新著《先秦儒學宗教性內(nei) 涵演進之脈絡研究》從(cong) 多角度、多層次研究了作為(wei) “行道者”“弘教者”與(yu) “整治者”的先秦儒學之三種形態與(yu) 六大脈絡。這些形態與(yu) 脈絡總體(ti) 上體(ti) 現了以下特征:一、通過構建具有哲學理性特征的道德形而上學,作者描摹了作為(wei) 道德哲學的儒學之思辨特質;二、通過論述具有宗教精神力量的宗教動力學,作者構建了完整係統的儒學圓教體(ti) 係。該書(shu) 別開生麵地將道德形而上學體(ti) 係的構建與(yu) 宗教動力學的高揚緊密結合,使得先秦儒學的燦然風采得以凸顯,展現出儒教發展的絢麗(li) 圖景。

 

關(guan) 鍵詞:先秦儒學;學脈敘述;圓教建構;宗教動力學

 

作者簡介:雷定京(1997-)男,湖南郴州人,湘潭大學哲學係哲學專(zhuan) 業(ye) 在讀博士研究生,主要從(cong) 事中國哲學研究。

 

 

 

書(shu) 名:《行道者、弘教者與(yu) 整治者——先秦儒學宗教性內(nei) 涵演進之脈絡研究》

作者:張晚林

出版社:知識產(chan) 權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4年1月

 

張晚林教授的傾(qing) 情巨著《行道者、弘教者與(yu) 整治者——先秦儒學宗教性內(nei) 涵演進之脈絡研究》由知識產(chan) 權出版社於(yu) 2023年11月出版了。本書(shu) 體(ti) 係鮮明、內(nei) 容宏富,從(cong) 多角度、多層次研究了作為(wei) “造道者”“行道者”“弘教者”與(yu) “整治者”的先秦儒家之哲學思想脈絡,描摹了一幅生動形象的中國道德形而上學圖譜。就中國哲學之體(ti) 係而言,唯有儒學堪稱為(wei) 真正意義(yi) 上的中國式道德形而上學。因為(wei) 儒學絕不是一種精審的“倫(lun) 理心境”,亦絕非純粹的“道德原則”。

 

作為(wei) 道德形而上學的儒學,必然係哲學與(yu) 宗教的合一,其背後亦必然存在絕對至上的神聖存在作為(wei) 其奠基。在此基礎上,本書(shu) 作者秉承“儒學是一種宗教”的堅定信仰,在書(shu) 中以“宗教動力學”之概念接櫫儒學之本質。本書(shu) 不但揭示了儒學何以能成為(wei) 宗教,更進一步論述了以宗教動力學涵攝道德形而上學的先秦儒學體(ti) 係。

 

一、達道、弘教、整治:先秦儒家學脈的形成與(yu) 發展

 

張晚林教授一貫對“學達性天”的儒門要旨十分推崇,故本文願以“達道”二字,勉強概括作者在本書(shu) 中對孔子“造道者”以及孔子後學“行道者”的精準評價(jia) ,並由此折射作為(wei) “弘教者”“整治者”的先秦大儒之經世風采,應當未失作者本意。敬閱本書(shu) ,最令吾儒感念、敬佩之處,莫過於(yu) 作者對於(yu) 先秦儒家“六大學脈”的準確概括與(yu) 細致梳理。作者所劃分的“六大學脈”分別為(wei) :孔子學脈、孔子及門弟子學脈、七十子後學學脈、子思學脈、孟子學脈、荀子學脈。[1]57

 

作者還在書(shu) 中對於(yu) 荀子哲學進行了同情性理解,並不將荀子擯斥為(wei) “異端”;並且以“六大脈絡”而非儒學傳(chuan) 統的“道統”概念對於(yu) 先秦儒學之學脈進行梳理,顯然是采取了一種更為(wei) 開放包容的學術態度,以正先秦儒學之本源。上述六大學脈一以貫之,共同構建了先秦儒學豐(feng) 富的道德形而上學體(ti) 係,更彰顯了鮮明的宗教動力學色彩。本書(shu) 對於(yu) 先秦儒學“六大學脈”的精準概括,細致展現了由孔子至荀子的學術流變,凸顯了六大脈絡各自的學術思想特色。

 

首先,孔子乃“行道者”“弘教者”與(yu) “整治者”三者的合一。作者在本書(shu) 中認為(wei) ,“行道者”“弘教者”與(yu) “整治者”,分別是先秦儒學的三種宗教形態,而“六大學脈”正於(yu) 此三種形態之下演變而成。[1]57孔子不但是先秦儒家道德形而上學體(ti) 係的真正開創者,更是塑造儒家文明根基的“造道者”。作者指出,孔子所造之“道”,非僅(jin) 為(wei) 單純形而上學意義(yi) 上之“道”,而是溝通天人之宗教意義(yi) 上之“道”。孔子真可謂將昊天上帝之“道”帶至人間之聖人。吾人不禁懷想,孔子以“仁”溝通天人,破除了夏、商以來華夏之原始宗教信仰,塑造了儒家文明之真正根柢。由此可見,正如作者所言,作為(wei) “造道者”之孔子,並非另辟蹊徑生造出儒家之“道”,而是對“道”進行了重塑、再造。[1]87

 

而孔子又是如何以“仁”奠定儒家之“道”,在製定倫(lun) 理規範的同時,進一步堅定吾儒的神聖信仰的呢?答曰:以禮化之。“禮製”絕非約束個(ge) 體(ti) 自由的刻板教條,而是喚起個(ge) 體(ti) 心中道德感與(yu) 神聖感的重要方式。作者認為(wei) ,禮製不但能為(wei) 個(ge) 體(ti) 道德實踐提供垂範,震懾那些試圖僭越倫(lun) 理規範的出格行為(wei) ,而且還能使個(ge) 體(ti) 在神聖莊嚴(yan) 的儀(yi) 式中喚醒內(nei) 在的神聖情感,並進一步使得此種情感上升為(wei) 一種高尚的神聖價(jia) 值,並內(nei) 化為(wei) 堅不可摧的神聖信仰。[1]162吾認為(wei) ,孔子不但為(wei) 儒家之“造道者”,更是一位孜孜以行的“行道者”,而且更是“有教無類”的“弘教者”、“以禮治世”的“整治者”。孔子集上述三種宗教形態為(wei) 一身,不愧儒家至聖也。

 

其次,孔門弟子雖有分化,但仍不失為(wei) 高蹈大義(yi) 之鴻儒。《韓非子·顯學篇》言孔子歿後,儒分為(wei) 八。故辨析孔門後學思想之異同,斯誠難矣哉。作者在書(shu) 中條分縷析,精準地將孔子及門弟子概括為(wei) “踐行者”。此“踐行者”為(wei) 何意?踐履孔子所造之“道”也。作者將孔子與(yu) 其及門弟子皆概括為(wei) “行道者”,何又以“踐行者”將孔子與(yu) 其及門弟子區分?曰:孔子之“行道”,乃是作為(wei) “造道者”而行,可謂“造而行之”。孔子及門弟子之“行道”,乃是秉承乃師之聖道而行,可謂“謹而行之”也。

 

作者在書(shu) 中以曾子“士不可以不弘毅”來概括孔門弟子,認為(wei) 他們(men) 乃是一群秉承高義(yi) 、以身殉道的大儒。然據實際情況而言,孔門弟子分為(wei) 八派乃是事實,是何原因耶?本書(shu) 不認同部分學者提出的孔門弟子利益相爭(zheng) 以及孔子教育方法存在缺漏的說法,認為(wei) 正是由於(yu) 群弟子所秉氣質各有所不同,因此學問氣象亦有所不同。因顏回於(yu) “簞食瓢飲”之卑下處境中開掘內(nei) 在生命挺立之力量,因此稱“仁迂”;因仲弓秉“居敬行簡”之高尚德行以恢弘王道政治的經世理想,因此稱“簡默”;因子路懷“見義(yi) 勇為(wei) ”之義(yi) 勇豪情以彰顯匡世濟民的博愛情懷,因此稱“樸質”;因曾子持“三省吾身”之內(nei) 返燭照以高揚弘毅擔當的鐵肩道義(yi) ,因此稱“內(nei) 省”;因子夏傳(chuan) “祖述經義(yi) ”之雕龍文心以彪炳文質彬彬的學人風采,因此稱“文史”。孔門弟子無不光焰萬(wan) 丈,如此種種則不一而足。

 

作者以種種“生命形態”概稱孔門諸位大儒,堪稱的語。感念張晚林老師在湖南科技大學任教時創立“弘毅讀書(shu) 會(hui) ”,不亦頗有孔門弟子“行道者”風采乎?《論語·顏淵》篇中記載仲弓有言:“雍雖不敏,請事斯語矣。”[2]133以此語概括孔門弟子,可謂精當。

 

再次,揭示了思孟學派“弘教者”的特質。作者在書(shu) 中以“弘教者”概稱七十子後學、子思及孟子,並且深入揭示了七十子後學與(yu) 思孟之間的內(nei) 在關(guan) 係。作者在此書(shu) 中認為(wei) ,“七十子後學”時期是先秦儒家由“行道者”轉變為(wei) “弘教者”的重要階段,是儒家學術由孔子至孟子的重要過渡。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書(shu) 中廣泛運用了以《五行》《中庸》等為(wei) 代表的郭店儒家楚簡文獻,闡明了“五行”亦本思孟學派之思想。基於(yu) 此,作者論證了“天”乃是儒家最高神聖存在,“性”則是貫通天人的橋梁,“心”則是天人合一內(nei) 在動力之掘進。[1]342若將“人之道”簡言為(wei) “現實世界”,那麽(me) “天之道”則是超越世界,故“天人合一”“天人貫通”實際上是現實世界與(yu) 超越世界的貫通。

 

作者在此書(shu) 中借鑒了牟宗三、唐君毅二位大師的“圓教”思想,指出“圓教”即是現實世界與(yu) 超越世界的貫通。[1]393子思“圓教”思想,主要體(ti) 現在其所著《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這一章句上。[2]17作者汲取了學者伍曉明的思想成果,認為(wei) “天命之謂性”應當理解為(wei) “天→命:之謂性”,即“天施加命令於(yu) 人,人接受天之命令”。[1]430這樣一來,“天命”之“命”則變成了“命令”之“命”,而非“性命”之“命”。作者認為(wei) 此方是對《中庸》之“命”內(nei) 涵的精確描述,孔子“下學而上達”則是對此的顯然印證。而孟子則進一步發展了子思的“圓教”模型,以“學達性天”為(wei) 貫通“圓教”之切入口,衍化出“盡心知性以知天”這樣一套完整的演變理路,構建了儒家獨特的宗教動力學。

 

最後,作者以“整治者”概括荀子。因為(wei) 與(yu) 孔子所開創的“天人合一”“天人貫通”理路相悖,荀子長期以來被視作先秦儒家的歧出,更有甚者將之目為(wei) 異端。但作者卻在此書(shu) 中以開放的視域洞察荀子的哲學思想,認為(wei) 荀子的“人性本惡”主張乃是為(wei) 弘揚“隆禮重法”的治世之道的“強而字之”。作者在書(shu) 中認為(wei) 荀子並非如部分學者所言,是所謂“性樸論者”,而是“性惡論者”。但在荀子“性惡論”思想中卻又暗含“性善論”的傾(qing) 向。在荀子看來,道德主體(ti) 的向善動力主要體(ti) 現在“隆禮重法”方麵。因而荀子並不能像孟子遵循“盡心知性以知天”的上溯理路,為(wei) 儒教提供完整的宗教動力學。無論如何,本書(shu) 仍以開放態度將荀子納入先秦儒家之學術譜係中,給予其恰當評價(jia) ,使得“六大學脈”的發展演變得以明晰完整。

 

二、道德形而上學體(ti) 係的建構

 

道德形而上學與(yu) 宗教動力學是儒學的一體(ti) 兩(liang) 麵。作者認為(wei) ,道德形而上學昭示了作為(wei) 哲學的儒學之理性特征,而宗教動力學則進一步彰顯了儒學的宗教底色。吾認為(wei) ,最能彰顯本書(shu) “道德形而上學體(ti) 係”特色的,莫過於(yu) 作者反複論述的“圓教”模型。在論述子思的“圓教”體(ti) 係時,作者重點揭示了其思想的“圓教”特性。

 

“道德形而上學”本是由康德提出的哲學概念,學界目前普遍認為(wei) ,康德摒棄了傳(chuan) 統形而上學以知識為(wei) 主的建構模式,而采取純粹理性的道德原則重建形而上學體(ti) 係。[3]甫至二十世紀,以牟宗三為(wei) 代表的“現代新儒家”涵攝了康德的道德形而上學思想,進而對傳(chuan) 統儒學進行了時代化的闡釋。作者在本書(shu) 中借鑒了“道德形而上學”這一概念,並對此作出了更為(wei) 深入的創造性發展。

 

孔子既為(wei) “造道者”,則必定亦為(wei) 儒教道德形而上學的開創者。作者認為(wei) ,孔子將中國傳(chuan) 統的原始宗教,改造成為(wei) 獨具儒家特色的人文宗教,實際上是將儒教重塑為(wei) 道德宗教。因為(wei) 孔子對於(yu) 宇宙圖景與(yu) 世界起源的論述,並不單純從(cong) 知識性的考察入手,是著眼於(yu) “人何以為(wei) 人”的道德考量。私意以為(wei) ,孔子所開創的實際上是一條“仁達性天”的廣闊之道。因為(wei) 孔子堅守“仁”的內(nei) 在性原則,認為(wei) “仁”不僅(jin) 是天地萬(wan) 物生生勃發的生命存在之源,更是主體(ti) 涵養(yang) 自身德性、提升自我道德的倫(lun) 理之基。正是因為(wei) 天以“仁”生萬(wan) 物,因而萬(wan) 物無不秉受天德之“仁”生育成長;亦正是因為(wei) “人為(wei) 萬(wan) 物之靈”,則人必將秉受“仁德”以通達上天。

 

昊天不但賦予人以寶貴之生命,而且還賦予人通達上天的能力。“天以成仁”可謂是現實世界的創造,而“仁達性天”則可謂是超越世界的通明。孔子本是昊天上帝的使者,將“仁”的道德法則帶至現實世界中;正如基督教所言,耶穌是上帝的使者,將博愛帶至現實世界中。但儒教與(yu) 基督教有所不同:儒教可謂是溝通現實世界與(yu) 超越世界的“圓教”,而基督教則是隔斷現實世界與(yu) 超越世界的“離教”。基於(yu) 以上,吾認為(wei) :孔子開創了先秦儒家最為(wei) 初始的“圓教”模型。

 

具體(ti) 到本書(shu) 的第四章,作者將其命名為(wei) 《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作為(wei) 圓教弘規之確立者的子思》。吾認為(wei) 可將子思看做儒教圓教弘規係統的確立者,但不可認為(wei) 子思是儒教圓教弘規的首創者。因孔子實際上真正奠定了吾儒要旨,是儒家文明的真正確立者,其必也將開創圓教之宏旨、確定真正意義(yi) 上的儒家道德形而上學。

 

作者認為(wei) 儒家“圓教”之文本依據主要體(ti) 現在《中庸》之中,《中庸》所倡導的“極高明”正對應超越世界,而《中庸》所強調的“時中”又與(yu) 現實世界相照應。如上所述,他進一步提出“天命之謂性”應當理解為(wei) “天→命:之謂性”,“天命”即是“天對人的命令”,隻有“天”賦予“人”以“命令”,“人”之所以為(wei) “人”的“人性”方才存在,如果“天”不予“人”“命令”,則“人”失去其生命的意義(yi) 與(yu) 價(jia) 值,陷落為(wei) 普通事物之無目的、無倫(lun) 理的“生生之性”。唯有如此,儒教才與(yu) 佛教之涅槃與(yu) 世間不離之“圓教”本質相合。

 

但在此處,吾卻與(yu) 作者之觀點有所不同。應當指出:“性自命出,命自天出”所彰顯之“天命”,與(yu) 作為(wei) “天之命令”意義(yi) 上的“天命”內(nei) 涵並不相齟齬。吾以為(wei) :以郭店楚簡《性自命出》為(wei) 代表的傳(chuan) 統儒家文本,所倡導的“天—命—性—道—情”之“圓教”結構,正能涵攝作為(wei) “天之命令”意義(yi) 上的“天命”義(yi) 涵。[4]孔子亦言:“性與(yu) 天道,不可得而聞也。”[2]79其“不可得而聞”之處正在於(yu) :性與(yu) 天道之關(guan) 係非能用言語展現而出,須是自家身心工夫體(ti) 證出來,方可能有所悟。

 

子夏亦多言“死生有命”,正是他在梳理《易傳(chuan) 》時,由《易》之理體(ti) 認而得“性自命出,命自天降”。宋代大儒、張栻之父張浚更是有言:“風行天下,無所不被施命法之,是命自天出。”[5]105張浚此說係在未見《性自命出》楚簡的前提下,由自家體(ti) 貼出來,正與(yu) 聖人之意相合。他在此固然亦有“天施命於(yu) 萬(wan) 物”之傾(qing) 向,但更多的是強調“天道生生”意義(yi) 上的“性自命出,命自天出”。正因“命自天出”而“性自命出”,故人之性命皆由最高存在“天”所生成、賦予。由“天—命—性”之下攝邏輯可進一步推演楚簡《性自命出》中的“天—命—性—道—情”之圓教模型。

 

綜合往聖先賢所言,吾儒“圓教”模型自有兩(liang) 種修養(yang) 形態:其一,就“現實世界”通達“超越世界”而言,儒者自下而上通達天道,秉承“正命—盡心—知性—樂(le) 天”的次第,由正己性命、涵養(yang) 本心入手,上溯以“知天”“樂(le) 天”。唯有達到“知天”“樂(le) 天”的高妙境界,方能做到喜怒哀樂(le) 之情“發而皆中節”。這正是“學達性天”之上溯理路,孟子後來所強調的“盡心知性以知天”的宗教動力學演變邏輯,正由此而來。

 

其二,以“超越世界”下貫“現實世界”。正如作者所言,所遵循的乃是“天→命:之謂性”這一儀(yi) 軌,具體(ti) 彰顯為(wei) “天—命—性—道—情”這一由上貫下之路徑。吾雖不讚同將“天→命:之謂性”僅(jin) 僅(jin) 理解為(wei) “天”施與(yu) “人”之律令,但對作者所總結的這一“圓教”模型卻是甚為(wei) 服膺。吾認為(wei) ,“天命”的“下攝”遵循的乃是一種生成論的育衍邏輯,即由“天”生養(yang) 萬(wan) 物之“命”,而萬(wan) 物之“命”又生成萬(wan) 物各自之“性”。人與(yu) 萬(wan) 物之區別在於(yu) ,人能內(nei) 返自“性”通達“天道”,並於(yu) “知天”“樂(le) 天”之“情”的生發下“以仁為(wei) 己任”。

 

至此,儒教所述一上一下兩(liang) 種理路,便構成吾儒“圓教”模型之閉環,既明晰了“超越世界”降臨(lin) “現實世界”的“下攝”路徑,又開辟了“現實世界”通達“超越世界”的“上達”通道。當然,“超越世界”與(yu) “現實世界”、“下攝”與(yu) “上達”本就是作為(wei) “圓教”之儒教不可分割的兩(liang) 麵,此分而說之,隻是便宜行事,為(wei) 理解儒家上下通達的“圓教”模型提供裨益。私意以為(wei) ,“性自命出,命自天出”的生成論論述,相較於(yu) 作為(wei) “天之命令”的“天命”概念而言,更能準確描述“天→命:之謂性”的“圓教”特質。

 

三、宗教動力學的深入開掘

 

此書(shu) 的另一大亮點,在於(yu) 別開生麵地提出了“宗教動力學”這一概念,並以此論述孟子之哲學思想。敬閱本書(shu) ,晚林老師的“宗教動力學”思想應當受到了德國著名神學家保羅·蒂裏希《信仰的動力學》一書(shu) 的啟發。作者認為(wei) ,如能對“宗教動力學”問題進行清晰解答,則“儒學是哲學還是宗教?”這一問題亦自有答案。縱觀全書(shu) ,作者認為(wei) 儒學乃是宗教與(yu) 哲學的統一體(ti) 。在宗教、哲學二者孰輕孰重這一問題上,作者是以“宗教”統攝“哲學”,以“宗教動力學”統攝“道德形而上學”。但這一統攝並非將“道德形而上學”當做“宗教動力學”的婢女,更不是拋棄“哲學”而獨尊“宗教”、拋棄“道德形而上學”而獨尊“宗教動力學”。

 

在本書(shu) 的第五章中,作者重點論述了作為(wei) 儒家“宗教動力學”之完成者與(yu) 論證者的孟子,如何經由“盡心知性以知天”這一進路為(wei) 儒學信仰動力奠基。初讀此章,主旨似略有不妥。愚以為(wei) :孟子必然接續孔子之使命,必先是“論證”宗教動力學,繼而方能完成先秦儒家宗教動力學之“奠基”。作者先自生命特質角度探察孟子“英特”“慧識”“簡易”“高致”“嚴(yan) 整”的宏大氣象,為(wei) 讀者揭示孟子何以辟楊、墨而衛道之精神實質。孟子所辟楊、墨之“辟”,正是以獨創之精神勇毅開辟儒學發展新路,並以此直通儒學本根大源之“辟”,更是在群說眾(zhong) 多而眾(zhong) 人無所適從(cong) 之境地下劈開一條儒學發展的寬闊大道之“辟”。

 

因此,作者就蒂裏希所言“自愛”與(yu) “他愛”延伸闡發,洞見楊朱“一毛不拔”之“自愛”正是舍棄“他愛”而不顧、墨子“摩頂放踵”之“他愛”亦正是無暇顧及“自愛”。故儒者之“仁”,應當執守“自愛”與(yu) “他愛”之“中”,於(yu) 二者之間找到最可利己利人的平衡點,方能進一步開出儒教之內(nei) 在宗教動力。[1]474經由晚林老師此卓見不由感念:朱子於(yu) 南宋佛老大行於(yu) 世之時,不亦是秉持孟子此種心態堅毅而為(wei) 之?故陸子與(yu) 朱子鵝湖之辯,或係工夫涵養(yang) 之爭(zheng) 也,二人皆是為(wei) 開掘儒學內(nei) 在之宗教動力也。對於(yu) 部分學者認為(wei) 朱子“以心為(wei) 第一序”之思想,批駁朱子對於(yu) 孟子思想進行哥白尼日心說之“倒轉”,作者在此章中亦有精辟論述,其中精微細密、宏富廣博之處,本文不再細論,讀者可自行閱讀此書(shu) 詳辨。

 

如果說辟楊、墨彰顯了孟子的恢弘氣象與(yu) 生命形態、揭示了孟子哲學的莊重出場,那麽(me) 孟子之“盡心知性以知天”的“宗教動力學”,則正是對孔子所開創的“學達性天”式“圓教”模型的呼應。然而孟子畢竟有開辟新創之功,其“宗教動力學”在一定程度上極大地掘進了孔子“圓教”的深切內(nei) 涵,使得先秦儒學在“楊、墨之學”的巨大影響下挖掘出內(nei) 蘊豐(feng) 富的宗教內(nei) 在動力。所謂“掘進”,正是形容孟子於(yu) 形式上的開掘與(yu) 內(nei) 容上的深進。

 

唯知曉孟子此用心,方能明析孟子所言道德良知,絕非忽略道德自律的殘酷他律教條,更非舍棄道德他律的絕對個(ge) 人主義(yi) 道德原則。唯有基於(yu) 此,方能理解孟子所言“仁義(yi) 禮智,非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何以開掘儒家宗教動力學之本源、孟子何以據此完成儒家道德動力學的論證者與(yu) 完成者。[2]328茲(zi) 事體(ti) 大,不能視之如鴻毛也。陸九淵所言“自作主宰”、朱熹所言“心統性情”、胡宏所言“性為(wei) 大本””許衡所言“我心有主”、王陽明所言“致良知”,正是從(cong) 此而生發孕育而成。

 

至此,不妨一問:單純憑借“我固有之”便能開掘係統的儒家宗教動力學、實現真正意義(yi) 上的“仁者無敵”嗎?似乎事實並非如此。王船山作為(wei) 宋明理學的總結者與(yu) 集大成者,對此問題有極為(wei) 深刻之見解。

 

首先,船山著重批判了朱熹“知性盡心以知天”的宗教動力學理路,認為(wei) 此“理不順”,且朱子將“知性”作為(wei) “格物致知”之“知物”,如若將“性”作為(wei) “外物”而“格知”,何以能使自性通達天命呢?此乃朱子之誤也。[6]358

 

其次,船山還批判了王陽明“不假外求”的宗教動力學進路,陽明將“天”“命”“性”等皆歸結為(wei) “心”,基此“心包萬(wan) 物”思想提出了“心外無物”的論斷,不免為(wei) 後來陽明末學主觀臆斷的狂禪作風埋下了禍根。船山批判陽明特別是泰州學派某些學者,僅(jin) 將“四端之心”之現實顯現當做“良知”之顯現,吾認為(wei) 此即致使良知陷落於(yu) 世俗泥潭之中,將儒教的道德超越世界拉落至現實世界之中,使二者混濁不可分。因而,船山此是重點批駁陽明欠缺“知天”工夫,而以“心外無理”侵蝕了“知性”工夫。故他認為(wei) 並非“心外無理”,而是“心以具理”,以挺立之功重新奠定“盡心知性以知天”的“圓教”儀(yi) 軌,使得儒家宗教動力學重新得以規範。[6]1112吾以為(wei) ,自此可見,船山不亦自有其超越卓絕的道德形而上學體(ti) 係歟?

 

作者此書(shu) 理路亦與(yu) 船山相合,故在第五章中以十分詳盡的篇幅論述了朱子與(yu) 孟子的同異及其對孟子哲學的發展。作者的儒教研究,受康德以及牟宗三的影響較深。他在此延續發展了牟宗三心性思想的一貫內(nei) 核,認為(wei) “心”是“性”的彰顯,“性”是“心”的存具;“心”展現其活動功能,“性”則展現其存有功能。作者進一步論述了“性故”以及性善論的宗教性特質。“性故”便是指人性的存在依據,直指人性的最根本內(nei) 涵,是人之為(wei) 人的意義(yi) 與(yu) 價(jia) 值之根本確證。

 

由此就引出了作者在本書(shu) 中的另一精辟論斷:“性故”必然是“天”,“人性”的善良與(yu) 自由必然從(cong) “天”的善良與(yu) 自由那裏獲予。“性善”固然是“性故”,是“性”之存在緣由,因為(wei) 在康德那裏,真正的“善”能夠帶來真正的自由。然而康德畢竟是從(cong) 倫(lun) 理學的角度來談論“性故”。唯有將“性故”與(yu) “天”互相關(guan) 聯,方能真正揭示人性的根基與(yu) 緣由。

 

隻有明白了這一點,方能知曉胡宏等大儒所言之“善”是對於(yu) 天道乃至人性的讚辭;方能理解作為(wei) 存在的“性善”,並能與(yu) 日常生活中體(ti) 貼出真實的神聖性宗教感悟;更能從(cong) 文天祥“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的振鐸之聲中體(ti) 味:孟子的“浩然之氣”,本為(wei) 主體(ti) 內(nei) 在神聖信仰動力的燦然外發。正是如此,吾人方可自本書(shu) 靜默幽遠的明淨之境中,凝神傾(qing) 聽這神聖空靈的美妙聲音,感念作者那一份莊重嚴(yan) 整的時代“悲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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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近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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