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字裏生出的中華美學精神

作者：袁俊偉(wei) （安徽農(nong) 業(ye) 大學人文社會(hui) 科學學院副教授）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六年歲次乙巳正月十八日乙卯

          耶穌2025年2月15日

中國農(nong) 耕文明孕育了中華美學精神。農(nong) 耕文明以土地為(wei) 命脈，土地更是中華美學精神的生命之基。所以中國農(nong) 耕文明和中華美學精神都可以從(cong) 漢字“土”開始說起。《說文解字》將“土”動態化解釋為(wei) 土地吐出萬(wan) 物的生命孕育過程，“土，地之吐生物者也。二象地之下、地之中，丨，物出形也。凡土之屬皆從(cong) 土。”“土”之釋義(yi) 也成為(wei) 中國農(nong) 耕文明耕作方式的寫(xie) 照。同時，“土”是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核心要素，土與(yu) 水、火相融，便有陶器和瓷器；土和火、金相佐，便有青銅器，進而化生萬(wan) 物。中國人通過由土製造的器物，展現藝術技能，美化日常生活，更以優(you) 美的造型和紋飾賦予器物，象征崇高的天地境界，從(cong) 而體(ti) 現出中華民族的審美意識和審美文化。

古代中國人耕作於(yu) 斯土，形成九州國土，甚至形成了土地的宗教信仰。《尚書(shu) ·禹貢》有九州土色，“冀州，厥土惟白壤。兗(yan) 州，厥土黑墳。青州，厥土白墳。徐州，厥土赤埴墳。揚州、荊州，厥土惟塗泥。豫州，厥土惟壤，下土墳壚。梁州，厥土青黎，雍州，厥土惟黃壤。”其中徐州有五色土，《尚書(shu) ·禹貢》記載其為(wei) 朝廷祭祀之貢品，“厥貢惟土五色”。如今北京中山公園內(nei) 的明清社稷壇鋪墊有五色土，代表華夏五個(ge) 方位及五位神祀。中央為(wei) 黃土，黃帝主居天下正中，有掌管四方之土神輔佐，東(dong) 、南、西、北分別為(wei) 青、紅、白、黑，對應太昊、炎帝、少昊、顓頊，又分別有掌管春、夏、秋、冬之木神、火神、金神、水神輔佐。土之五色、五方及五神，以一種浪漫化的審美方式呈現出中國人的空間觀及信仰觀。

中國人視“土”為(wei) 社神，“土”為(wei) “社”之本字，《說文解字》解釋，左“示”即神，右為(wei) 土上生出草木萬(wan) 物。祭祀土地神的場所成為(wei) 社廟。辛棄疾《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有記：“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頭忽見。”土中生長之五穀為(wei) “稷”，《說文解字》說，田中有禾，人躬種穀。社神為(wei) 土地之神，稷神就是五穀之神，《禮記·祭法》記：“是故厲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農(nong) ，能殖百穀；夏之衰也，周棄繼之，故祀以為(wei) 稷。”社稷二字連用，便是國家及百姓。

土孕育了五穀，更孕育了生命，厚土而厚生，於(yu) 是就有漢字“生”，甲骨文字形為(wei) 幼苗正從(cong) 土中冒出，吐露新芽。所以中國人的生命從(cong) 土中而起，最終又會(hui) 回歸土地，形成了中國人的自然生命觀及安土重遷的文化心理。

從(cong) 漢字之“土”到“社”“稷”，又到“生”，土裏生出了莊稼，更生出了中國人在內(nei) 的萬(wan) 物生機。故而可以將農(nong) 耕文明塑造的中華美學精神，總結為(wei) 一種由天地孕育、土地生長的生命精神或生生精神。《周易·係辭傳(chuan) 》講“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謂易”。同時，土地上的莊稼作物春種秋收，周年往複，構成農(nong) 耕文明的生生之美。中華美學精神同樣如此，生生不息、生而又生，自強不息、厚德載物，這也是中華民族文化連綿不絕、曆久彌新的秘訣所在。

中華美學精神又集中體(ti) 現於(yu) 中國藝術，故而可從(cong) 中國藝術中尋覓中華美學精神的農(nong) 耕之美及生生之美。其實不難發現，諸多中國藝術相關(guan) 的漢字也破“土”而生，體(ti) 現出中國藝術和中華美學精神的農(nong) 耕文明淵源。漢字“藝”的甲骨文字後簡化為(wei) “埶”及“蓺”，古字形解釋頗多，一個(ge) 人跪著拔草，關(guan) 聯農(nong) 事生產(chan) ；一個(ge) 人執火，關(guan) 聯農(nong) 事生產(chan) 或原始農(nong) 耕社會(hui) 的祭祀儀(yi) 式。“埶”字形又發展成繁體(ti) 字“藝”，上麵“艸”部，即草木生長；下麵“雲(yun) ”部，表示讀音。後來“藝”字簡化為(wei) “藝”，上麵“艸”部是形旁表義(yi) ，下麵“乙”部是聲旁表音。這些字形演變都保留了“藝”字的起源與(yu) 本義(yi) 。總之，漢字“藝”最初指種植技術或用火技術，二者都同農(nong) 業(ye) 活動相關(guan) ，種植或用火的農(nong) 業(ye) 技術又演變成儀(yi) 式的技術，然後擴散到社會(hui) 活動的方方麵麵。

春秋戰國時期出現了“六藝”等貴族子弟技能教育，分別是禮儀(yi) 、音樂(le) 、射箭、駕車、識字、算數。《周禮·地官司徒·保氏》有記：“養(yang) 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le) ，三曰五射，四曰五禦，五曰六書(shu) ，六曰九數。”隨著社會(hui) 文明理性化程度提高，文字及典籍的掌握成為(wei) 文化話語權的象征，所以張法認為(wei) “中國古代藝術，形成了以文為(wei) 核心、以文為(wei) 最高的有雅俗之分和等級之分的藝術體(ti) 係。”直到近代，中國古代以文為(wei) 核心的藝術體(ti) 係在同西方以美為(wei) 核心的藝術體(ti) 係的互動過程中，形成了中國現代藝術體(ti) 係中“文藝”和“藝術”並存的獨特景觀，當下“文藝”一詞既指文學是一種藝術，又暗指文學為(wei) 藝術之首。

中國藝術不僅(jin) 需要具備形式美，更要體(ti) 現出以文字為(wei) 高位的文化精神。漢字“文”的最初或指人的文身，演化為(wei) 服飾，繼而泛指所有儀(yi) 式的外觀。《周易·係辭傳(chuan) 下》講“物相雜，故曰文”，《說文解字》講“文，錯畫也，象交文”。天地所生萬(wan) 物的錯畫相雜亦為(wei) 文，其實土地之阡陌縱橫狀又有漢字之“田”，“田”字亦是土地之文。既然文是萬(wan) 物和儀(yi) 式的外觀，自然含有美之義(yi) 。後來“文”作為(wei) 普遍的外觀之文，削弱了外飾的成分，主要保留了文字的成分，即倉(cang) 頡所造之文字。文字之美亦為(wei) “文”，即《周易·係辭傳(chuan) 下》講的“其旨遠，其辭文”。

除了“文”有美的含義(yi) ，“麗(li) ”更可以對標西方藝術之“美”，魏晉時期，曹丕《典論·論文》直言“詩賦欲麗(li) ”，詩賦作為(wei) 藝術文體(ti) 而區別於(yu) 奏議、書(shu) 論、銘誄等應用文體(ti) ，那麽(me) 藝術文體(ti) 的本質性特征在於(yu) “麗(li) ”，詩賦因其麗(li) ，更能搖蕩性情，而生緣情綺靡之美。

從(cong) 漢字“藝”到“文”，再到“麗(li) ”，又將回到土地。徐中舒解釋“麗(li) ”字的甲骨文為(wei) 上部二耒並耕，下部二犬尾隨，“從(cong) 二耒從(cong) 二犬。從(cong) 二耒象並耕之形，古代偶耕，故麗(li) 有耦意；從(cong) 二犬相附亦會(hui) 偶意。”因此，“麗(li) ”字和“藝”字一樣，直接和農(nong) 耕文明的生產(chan) 方式關(guan) 聯。此外，《周易·彖傳(chuan) 》以“麗(li) ”釋“離”，“離，麗(li) 也。日月麗(li) 乎天，百穀草木麗(li) 乎土，重明以麗(li) 乎正，乃化成天下，柔麗(li) 乎中正，故亨。”“麗(li) ”一方麵是一種光明普照的樣態，可引申為(wei) 遵從(cong) 天道而施行教化；另一方麵是天地之附麗(li) ，或許可解釋為(wei) 草木因日月滋養(yang) 而從(cong) 土中生發的搖曳動人之姿態，故而“麗(li) ”就成為(wei) 天地孕育而土地生發出的生命之美，更能體(ti) 現出一種農(nong) 業(ye) 之美。

總而言之，中國農(nong) 耕文明對中華美學精神之影響，可從(cong) 漢字中清晰呈現。農(nong) 耕文明的主要生產(chan) 方式是耕種土地，形成了中國人的自然生命觀和文化信仰。漢字“土”衍生出“社”“稷”“生”等，由此可從(cong) 文化層麵將中華美學精神解讀為(wei) 農(nong) 耕文明影響下的生命精神和生生精神。中國人在土地上的精耕細作，又產(chan) 生了藝術之美。漢字“土”又衍生出“藝”“文”“麗(li) ”等，由此可從(cong) 藝術層麵具體(ti) 呈現中華美學精神的農(nong) 耕文明淵源和農(nong) 業(ye) 之美。此外，農(nong) 業(ye) 生產(chan) 不僅(jin) 看地，還要看天，看天同樣是為(wei) 了莊稼生長等農(nong) 業(ye) 生產(chan) ，故而宗白華認為(wei) 中國人參天地化育，遵行天文曆律安排農(nong) 事生產(chan) ，發現了中國文化的美麗(li) 精神，即“生生而有條理”的宇宙旋律和生命節奏。繼而從(cong) 農(nong) 業(ye) 生產(chan) 到日常生活，全部“融化在音樂(le) 的節奏中，從(cong) 容不迫而感到內(nei) 部有意義(yi) 有價(jia) 值，充實而美。”中國農(nong) 耕文明與(yu) 中華美學精神的關(guan) 係大抵如此，皆可從(cong) 漢字“土”中生發演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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