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女性主義(yi) 與(yu) 儒家遺產(chan)
作者：陳素芬 著 吳萬(wan) 偉(wei) 譯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布
時間：2025年1月24日

中國女性因為(wei) 工作和家庭的雙重壓力，在考慮結婚和生育孩子時往往有些猶豫不決(jue) ，對此，我們(men) 很容易將其歸咎於(yu) 儒家的性別歧視。但是，陳素芬教授寫(xie) 到，這是一個(ge) 錯誤，我們(men) 需要將儒家哲學與(yu) 當時帶有壓迫性的父權製規範區分開來。儒家的仁愛和修身價(jia) 值觀能夠豐(feng) 富當今的女性主義(yi) ，支持人人都獲得平等的機會(hui) 。

儒家是這樣一種傳(chuan) 統嗎？將女性視為(wei) 低人一等，而且必須臣服於(yu) 男人，無論是父親(qin) 、丈夫還是兒(er) 子。20世紀初期，那些認定儒家與(yu) 現代生活格格不入的新文化運動知識分子的確這樣認為(wei) 。或許配得上中國第一位女權主義(yi) 者稱號的何殷震（1884-約1920年）也將中國女性遭受的壓迫歸咎於(yu) 儒家的教導。事實上，除了專(zhuan) 業(ye) 化的學界討論之外，那種將中國社會(hui) 的性別不平等歸咎於(yu) 儒家的觀念成為(wei) 一種常識性智慧。

我們(men) 不妨考慮一下《論語》中很有名的段落：“隻有女人和小人是難對待的。親(qin) 近了就會(hui) 無禮；疏遠了，就會(hui) 怨恨。”（子曰：‘唯女子與(yu) 小人難養(yang) 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論語》陽貨第十七第25節---譯注）這句話常常被用來證明儒家貶低女性。“小人”在《論語》中是指在道德上低劣的人，與(yu) “君子”相對，因此，該段落似乎在質疑女性的道德品質和潛能。

有些評論者提議，該段在曆史語境中是將“小人”與(yu) 小姑娘、小妾或地位低下的女性相提並論，而非與(yu) 一般意義(yi) 上的女性相提並論。不是要得出女性天生低劣於(yu) 男性的結論，人們(men) 能夠認定，這段話所觀察到的具體(ti) 行為(wei) 是女性被剝奪了教育機會(hui) 和個(ge) 人修身機會(hui) 所造成的結果；更進一步來說，這種行為(wei) 很可能也是她們(men) 由於(yu) 依靠男人生活而缺乏安全感的表現。如果這樣解讀，該段揭示了歧視女性的不良後果，尤其是限製她們(men) 學習(xi) 和不斷進步的機會(hui) ，而非認同針對女性的傳(chuan) 統偏見，也不是在為(wei) 性別不平等辯護。

雖然中國國內(nei) 和國外的很多女性主義(yi) 者持續對儒家采取一種敵對態度，但是，越來越多的學者和哲學著作開始不僅(jin) 在儒家遭受女性主義(yi) 批評時為(wei) 其辯護，而且認定女性主義(yi) 和儒家在哲學上存在契合性，儒家事實上能夠在多個(ge) 方麵支持女性主義(yi) 。這種趨勢與(yu) 女性主義(yi) 者重新解讀西方哲學經典的趨勢同步。受到女性主義(yi) 關(guan) 愛倫(lun) 理學的啟發，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李晨陽教授認為(wei) ，儒家的根本美德“仁”通常被翻譯成為(wei) “benevolence”（慈善）、“humaneness”（慈愛）、“authoritative personhood”（權威人格），這可以被理解為(wei) 推崇一種關(guan) 愛倫(lun) 理學。他的建議引發儒家和女性主義(yi) 學者間的熱烈辯論。

聖地亞(ya) 哥大學哲學係教授華珊嘉（Sandra Wawrytko）認為(wei) ，即使孔子本人的行為(wei) 反映出他那個(ge) 時代的性別歧視，儒家優(you) 先考慮個(ge) 人修養(yang) 的普遍適用性對於(yu) 女性主義(yi) 運動也是有支持作用的，《論語》中存在一些觀念證明孔子有可能成為(wei) 女性主義(yi) 者。澳大利亞(ya) 新南威爾士大學人文學院哲學副教授賴蘊慧（Karyn Lai）提出了基於(yu) 可靠性的具身認知（embodied knowledge）為(wei) 儒家認識論，這建議可以加入女性主義(yi) 理論的行列，一起挑戰占據支配地位的主流西方認識論理性模式。美國康沃斯大學哲學教授，主編《孔子畫像》的凱文·德拉普（Kevin DeLapp）的儒家角色認識論更進一步，他利用儒家對角色促成個(ge) 人身份認同的理解來駁斥針對女性主義(yi) 立場認識論的批評，那些人指責女性主義(yi) 認識論要麽(me) 是本質主義(yi) 者的，要麽(me) 是任意性的。

羅莎莉（Lisa Rosenlee）（夏威夷大學哲學教授，中國女性研究學家，著有海外中國研究叢(cong) 書(shu) 之一《儒學與(yu) 女性》---譯注）剛剛出版了著作《儒家女性主義(yi) 》，試圖依靠儒家的概念、方法和關(guan) 切來處理當今女性的議題、關(guan) 切和體(ti) 驗，以此為(wei) 對國際女性主義(yi) 做貢獻。雖然傳(chuan) 統中國的男主外女主內(nei) 性別分工限製了女性的個(ge) 人修身和成長，但是，儒家重視教育，如果和同一時期很多其他傳(chuan) 統社會(hui) 相比，它為(wei) 女性提供接受教育的機會(hui) 更多。越來越多的文獻揭示出，中國女性在文學、教育甚至政府管理方麵的成就能夠作為(wei) 恢複中國女性能動性的證據---無論儒家時代傳(chuan) 統的壓迫性是多麽(me) 強，女性絕非簡單的受害者。

重新闡釋儒家經典和在哲學上重構儒家，消除其性別歧視，並凸顯女性雖然遭受與(yu) 儒家有關(guan) 的壓迫性傳(chuan) 統習(xi) 俗卻有不俗的成就和貢獻，所有這些都不應該被錯誤理解為(wei) 是在否認儒家作為(wei) 曆史傳(chuan) 統在壓迫中國女性和將儒家當作國家和社會(hui) 意識形態的東(dong) 亞(ya) 社會(hui) 的女性所扮演的幫凶角色。這不是時代錯誤的判斷，更不是對孔子或早期儒家的指責，而是如何讓我們(men) 現在覺得不得人心的行為(wei) 不再持續存在下去。正如夏威夷大學教授沃林達·達爾米婭（Vrinda Dalmiya）指出的那樣，傳(chuan) 統觀念的概念可能性並不妨礙有曆史根據的壓迫，這些壓迫通常都與(yu) 那些觀念的傳(chuan) 統闡釋密切相關(guan) 。在哲學層次上容納適應女性主義(yi) 的關(guan) 切並不足以應對女性主義(yi) 者對儒家的挑戰。同樣重要的是，要認識到特殊的概念或者教義(yi) 如何產(chan) 生了壓迫，以及它們(men) 被解釋和付諸實踐的方式，還有哪些傳(chuan) 統遺留繼續支持和鞏固了當今時代的男女不平等狀況。

儒家有關(guan) 性別和女性在家庭和社會(hui) 角色的觀點的傳(chuan) 統解讀仍然陷入父權製假設中不能自拔，這一點在中國大陸儒家反對同性婚姻的儒家論證中再明顯不過。雖然性別本質主義(yi) 並非中國思想的特征，但傳(chuan) 統儒家的家庭理想是依靠性別分工構建起來的，這種勞動分工限製了女性的活動範圍，牢固確立了俗套的性別角色二分法，而這種劃分恰恰是性別歧視和同性戀恐懼症的共同思想基礎。男主外女主內(nei) 的性別角色傳(chuan) 統觀對當今中國的“雙重負擔”或“一日雙班”（double shift)問題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女性擁有全職工作，卻仍然承擔了絕大部分無報酬家務勞動和照顧家人的責任。這種傳(chuan) 統的性別角色期待也促成勞動市場上形形色色的性別不平等。

無報酬的家務勞動的不平等分配和男女針對婚姻及其好處的期待鴻溝促成中國人結婚數量和出生率的雙雙下降。中國大陸儒家不僅(jin) 不質疑傳(chuan) 統性別角色的公平正義(yi) ，反而標榜吹噓中國傳(chuan) 統賢妻良母理想，認定這即便不是女性唯一的身份至少是主要身份，這更加劇了性別俗套觀念複興(xing) 的趨勢，使得性別不公可能長久存在。除非成功抗衡基於(yu) 異性戀規範的性別角色的儒家家庭理想的傳(chuan) 統解讀，否則，儒家將持續成為(wei) 壓製女性和性少數群體(ti) 的同謀和幫凶。

我們(men) 可以通過區分什麽(me) 是偶然性的曆史事實和應該被拋棄的曆史陳跡，什麽(me) 是儒家中具有永恒價(jia) 值的東(dong) 西，以此成功抗拒壓迫性的傳(chuan) 統儒家家庭理想。儒家關(guan) 係倫(lun) 理學是在從(cong) 家庭開始但不限於(yu) 家庭的人際關(guan) 係中培養(yang) 道德美德---仁、義(yi) 、禮、智、信。而父係血統與(yu) 繼承，夫婦雙方不得同屬一群體(ti) 的外婚製和婚後居住在男方家中的習(xi) 俗，以及精英階層中的男主外女主內(nei) 性別分工等，所有都是自周朝（公元前1046-公元前256年）以來在中國確立起來的社會(hui) 製度的偶然性特征。這些被納入到儒家認同支持的禮儀(yi) 體(ti) 係之中，但它們(men) 是被想當然地接受的，並非批判性反思之後認同的結果。儒家的僵化以及後來淪為(wei) 壓迫性生活實踐的共謀皆源自嚴(yan) 格堅守禮儀(yi) 規範，將傳(chuan) 統社會(hui) 製度當作擁有絕對價(jia) 值的天條來遵守，而不是當作一種曆史偶然性，有可能變成不再令人向往的東(dong) 西。

孔子所推崇和欣賞的周朝文化成就並非得到禮儀(yi) 支持的具體(ti) 的貴族父權製社會(hui) 製度，而是禮儀(yi) 和親(qin) 屬紐帶在獲得社會(hui) 和諧，為(wei) 人們(men) 修身養(yang) 性提供有利的環境方麵所發揮的功能。回顧曆史，我們(men) 能夠看到，這個(ge) 社會(hui) 製度事實上限製了女性和較低社會(hui) 地位者的個(ge) 人修身成長。

孔子本人作為(wei) 老師，並不歧視學生，他崇尚有教無類，對待貧富和貴賤一視同仁。因此，拒絕歧視的社會(hui) 製度應該與(yu) 儒家哲學吻合。在社會(hui) 中，人人無論性別還是階級如何，都應該擁有平等的機會(hui) 修身養(yang) 性，這種個(ge) 人修身進步不僅(jin) 僅(jin) 包括正規教育，還涉及能夠幫助個(ge) 人在身體(ti) 、情感、社會(hui) 、和智慧成長等各領域的生活經驗。女性主義(yi) 儒家吸收了個(ge) 人修身養(yang) 性和倫(lun) 理關(guan) 係的核心觀念，同時拋棄曆史上具有偶然性的父權製社會(hui) 實踐，這種儒家能夠為(wei) 當今性別平等和社會(hui) 公平正義(yi) 的討論提供重要的見解。古代智慧完全能夠用來滿足現代道德的要求。

作者簡介：

陳素芬（Sor-hoon Tan），新加坡管理大學社會(hui) 科學學院哲學教授。研究興(xing) 趣包括儒家哲學、實用主義(yi) 、民主和倫(lun) 理學與(yu) 政治的關(guan) 係，著有《儒家民主》等。

譯自：China, feminism and the legacy of Confucius by Sor-hoon Tan

China, feminism and the legacy of Confucius | Sor-hoon Tan » IAI TV

本文獲得作者和英文原刊的翻譯和發表授權，特此致謝。---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