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經學”和“史學”的關(guan) 係

作者：杜澤遜

來源：《中華讀書(shu) 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六年歲次乙巳正月初八日乙巳

          耶穌2025年2月5日

經學，也就是研究闡釋儒家經典的學問。儒家經典最初有“五經”：《易經》《書(shu) 經》《詩經》《儀(yi) 禮》《春秋經》。這是我國存世最古老的幾部典籍。西漢武帝時期，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家經典以及權威的闡釋，成為(wei) 最高學問、治國綱領、是非標準。直到辛亥革命第二年，1912年教育部宣布取消經學學科，經學失去權威地位。可是，這幾部經典並沒有消失，而是被其他學科認領了。《書(shu) 經》《春秋》被曆史學領走，《詩經》被文學領走，《易經》被哲學領走。《儀(yi) 禮》邊緣化，當前大中小學教材中，好像沒有看到一句《儀(yi) 禮》。

那麽(me) ，大部分經書(shu) 被認領，繼續讀，繼續注釋，繼續出版（包括《儀(yi) 禮》），是不是“經學”就繼續存在了呢？ 我們(men) 舉(ju) 個(ge) 例子。打開《書(shu) 經》，開頭是《堯典》《舜典》，在古代，《堯典》《舜典》是如何指導治國的呢？ 堯是明君的榜樣，他把帝位傳(chuan) 給舜，經過複雜細致的考察，可心可意，而把自己的兒(er) 子丹朱排除在外。舜也是帝王表率，他把帝位傳(chuan) 給禹。大禹治水，開九州，三過家門而不入，無論能力，還是道德，都是不二人選。帝位的禪讓，可謂千古佳話。中國人相信伯樂(le) ，隻有伯樂(le) 認識馬群裏的千裏馬，一般人是不認識的。因此，選擇千裏馬，伯樂(le) 有話語權。堯最了解舜，舜最了解禹，堯和舜都是伯樂(le) 。這就是中國人的“選賢與(yu) 能”。曆朝曆代，都把堯舜作為(wei) 明君的代表。杜甫詩：“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毛主席詩：“春風楊柳萬(wan) 千條，六億(yi) 神州盡舜堯。”六億(yi) 人民當家做主，成為(wei) 國家的主人，什麽(me) 樣的主人？ 像堯舜那樣的主人。帝王有帝王的榜樣，大臣有大臣的榜樣，父親(qin) 有父親(qin) 的榜樣，妻子有妻子的榜樣，兒(er) 子有兒(er) 子的榜樣。《詩經》第一篇《關(guan) 雎》，經學家的解釋是：“後妃之德。”周文王的夫人，積極主動尋求優(you) 秀女子，共同輔佐周文王。經學致力於(yu) 樹立理想和榜樣，為(wei) 萬(wan) 世開太平。

我們(men) 學習(xi) 曆史，中國有個(ge) 原始社會(hui) ，代表人物也是堯、舜。當時沒有剩餘(yu) 勞動成果，所以產(chan) 生不了剝削。作為(wei) 部落首長，也頗為(wei) 艱辛，所以出現“禪讓”。可以說曆史學上的堯舜，和經學上的堯舜，是天壤之別。曆史學上的堯舜，是艱苦時代的部落首領，不可能成為(wei) “千古榜樣”。從(cong) 這個(ge) 例子，可以告訴我們(men) ，同樣讀《書(shu) 經》，讀《堯典》《舜典》，經學上和史學上的結論是不盡相同的，有時差別很大。我們(men) 中華民族有自己的文化傳(chuan) 統，曆史上擁護的帝王是堯舜那樣的明君，這是傳(chuan) 統文化上的一個(ge) 重要成果，集中體(ti) 現了中華民族的“政治哲學”。這一文化信念，毫無疑問是正麵的，“六億(yi) 神州盡舜堯”，是美好的。但是“經學”取消了，這個(ge) 文化傳(chuan) 承就中斷了。雖然《書(shu) 經》還在繼續念，卻不再致力於(yu) 樹立榜樣和理想，而是走上“六經皆史”的康莊大道。

我國的舊史學其實是自覺繼承經學的。司馬遷修《史記》，他說是“上繼《春秋》”。曆史上認為(wei) 《春秋》是孔子修的，它的基本辦法是講曆史故事，當然是真實的曆史故事，通過講真實的故事，讓讀者自己認識什麽(me) 是善，什麽(me) 是惡，什麽(me) 是忠，什麽(me) 是奸，什麽(me) 是君子，什麽(me) 是小人。司馬遷如何繼承《春秋》呢？ 他寫(xie) 的列傳(chuan) 我們(men) 愛讀，第一篇列傳(chuan) 是《伯夷列傳(chuan) 》。伯夷、叔齊，商朝孤竹君的兩(liang) 個(ge) 兒(er) 子。他們(men) 有什麽(me) 突出貢獻，可以列為(wei) 《史記》列傳(chuan) 第一篇呢？ 應該說沒有。“不食周粟，餓死首陽山”，周朝消滅了商朝，天下是周朝了，作為(wei) 商朝後代，不能吃周朝的糧食，跑到首陽山，采野菜吃，餓死在山裏。就是他們(men) 的事跡。這是什麽(me) 精神？ 是氣節。這個(ge) “節”是重要傳(chuan) 統。班固《漢書(shu) 》詳細記載了蘇武牧羊的故事。蘇武作為(wei) 大漢的使者，出使匈奴，被扣住了，讓他到遙遠的北方牧羊。他手裏總是舉(ju) 著可以說明身份的節，他是大漢使臣，無論死活，無論這輩子能不能回去，都不能改變身份。這就是“節”。文天祥從(cong) 容就死，不能投降，這也是節。假如不講究節，那麽(me) 日本鬼子來了就可以和日本鬼子合作，而不存在廉恥了。所以，中國傳(chuan) 統史學的優(you) 秀傳(chuan) 統，值得我們(men) 繼承弘揚。

張之洞強調“由經學入史學”，自有他的深意。一個(ge) 民族的文化，是命根子，它決(jue) 定著每個(ge) 人的行為(wei) ，告訴你什麽(me) 是對的，什麽(me) 是錯的，什麽(me) 是善，什麽(me) 是美，“不仁不義(yi) 的人不可交”，這就是中華傳(chuan) 統文化。有人認為(wei) ，史學家的道義(yi) 感，會(hui) 影響修史的真實性。請問沒有道義(yi) ，還要史學幹什麽(me) ？ 假如你認為(wei) 五經繼續讀，繼續注釋，繼續出版，經學就在繼續，這種認識是不符合實際的。因為(wei) 隻有用經學的方法思路闡釋經典，才叫經學，才能更全麵地傳(chuan) 承中華民族的理想和價(jia) 值觀。曆史學家讀經典，理解上有自己的史學角度，無法取代經學家的闡釋。

把馬克思主義(yi) 基本原理與(yu) 中華優(you) 秀傳(chuan) 統文化相結合，推動中華優(you) 秀傳(chuan) 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建設中國特色社會(hui) 主義(yi) 文化，的確是實事求是的文化路線，而且對當代中國來說，是緊迫任務，關(guan) 乎國家前途。這個(ge) 結合的前提，是全麵理解優(you) 秀傳(chuan) 統文化，包括不能忽略經學傳(chuan) 統。而經學傳(chuan) 統的傳(chuan) 承由於(yu) 辛亥革命後取消了經學學科，就變得格外困難，因此我們(men) 應當充分認識完成“雙創”這一任務的艱巨性、複雜性和長期性。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