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德龍】晚清文學解經學的原理與可能

欄目:文化雜談
發布時間:2025-02-09 23:4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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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文學解經學的原理與(yu) 可能

作者:蔡德龍(安徽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來源:中國社會(hui) 科學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六年歲次乙巳正月初八日乙巳

          耶穌2025年2月5日

 

治經門徑,原自多歧。宋儒程頤列舉(ju) 學術門類時說:“一曰文章之學,二曰訓詁之學,三曰儒者之學。”(《河南程氏遺書(shu) 》卷十八)三者皆屬經學詮釋路徑,後世義(yi) 理、考據、辭章學術三分之說便基於(yu) 此而來。不過,隨著清代漢學的興(xing) 起,經學詮釋史逐漸被建構成漢、宋對峙的二元格局,以文解經者勢弱而聲微。學術三分實際簡化為(wei) 漢、宋二分,辭章之學被逐出儒門。直到晚清桐城派吳汝綸等人提出“自古求道者必有賴於(yu) 文”(《〈寫(xie) 定尚書(shu) 〉書(shu) 後》),文學解經才重新引起關(guan) 注。那麽(me) ,在漢、宋對壘之勢下,以文解經何以能夠重提,其學理依據何在,以下略探討之。

 

以文解經流行的背景

 

從(cong) 發生背景來說,晚清以文解經的流行,源於(yu) 對漢學末流的救弊。清代漢學對經書(shu) 的校勘、訓詁成就殊卓,為(wei) 世人提供了經籍閱讀的可靠文本與(yu) 當代訓釋,但隨其發展弊端也日漸顯露。首先,漢學家耽迷於(yu) 考據,除戴震等少數人物外,一般學者並沒有探求經書(shu) 大義(yi) 的興(xing) 趣。如王引之自稱:“治經,於(yu) 大道不敢承,獨好小學。夫三代之語言,如燕越之相語也。吾治小學,吾為(wei) 之舌人焉。”(段玉裁《工部尚書(shu) 高郵王文簡公墓表銘》)他隻以做古今語言的翻譯(舌人)自期,對大道並不探求,是較純粹的語言學家,這也是漢學家普遍的治學祈向。考據研究逐漸職業(ye) 化,漢學與(yu) 儒家之道逐漸切割。從(cong) 學科發展來說,無疑促進了語言學、文獻學等學科的獨立;而從(cong) 通經求道的初衷來說,職業(ye) 考據家如同他們(men) 所嘲諷的溺於(yu) 辭章之文人一樣,同樣沒有義(yi) 理上的追求與(yu) 收獲。漢學家勤於(yu) 校勘經書(shu) ,卻放棄了經典滋養(yang) 人心的功用,劉鹹炘稱之為(wei) “是所謂我益書(shu) ,非書(shu) 益我也”(《舊書(shu) 別錄序》)。再者,漢學家之考據,也未必盡是確論。一方麵,對經書(shu) 同一處字詞的訓詁,往往是古今新說不斷。有的根據故訓,有的根據通假,有的以本經證本經,一字多解、聚訟紛紜,難有確詁;另一方麵,漢學家也可能觀念先行,以觀念引導自己的訓詁方向。戴震為(wei) 了推揚“道問學”傳(chuan) 統,佐證儒學智識主義(yi) 淵源有自,不惜增字解經,將《論語》“予一以貫之”,解釋為(wei) “予學一以貫之”,稱“學”字是“蒙上省文”(《論戴震與(yu) 章學誠:清代中期學術思想史研究》),這已經失去了漢學家引以自得的實事求是的學術原則。以文解經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醞釀而出。

 

以文解經的學術淵源

 

從(cong) 學術淵源來說,以文解經與(yu) 漢學、宋學有著天然的關(guan) 聯。經書(shu) 內(nei) 涵特質豐(feng) 富,在文、史、哲諸方麵皆有體(ti) 現。在義(yi) 理之外,六經之文學同樣被尊為(wei) 文家圭臬。六經合文與(yu) 道於(yu) 一,是至高義(yi) 理與(yu) 最高水準文學的合一。以文解經在漢、宋都有其淵源。以漢而言,漢代學術類別豐(feng) 富,並不局限於(yu) 訓詁考證,重文本分析的章句之學便是漢代經學詮釋學的重要內(nei) 容。從(cong) 文本結構、章旨、字句層麵解經,是漢代章句之學的特點。吳承學、何詩海提出,文章學本就源自漢代經學中的章句之學(《從(cong) 章句之學到文章之學》)。以文解經,可謂淵源有自。劉勰撰《文心雕龍》詳談辭章之學,也是以經學自視的。他認為(wei) 既然無法逾越漢儒,就另辟蹊徑,通過辭章學以別開“敷讚聖旨”的新路,其與(yu) 經學關(guan) 聯甚明。以宋學言,宋學亦不廢文辭,作文害道之說隻是對古文家溺於(yu) 文辭的警示。朱熹便是理學家中極重辭章者,姚鼐稱程、朱解經有“審求文辭往複之情”的特點(《複蔣鬆如書(shu) 》),正是從(cong) 宋學處為(wei) 以文通經尋求淵源。朱熹《中庸章句序》雲(yun) :“吾道之所寄,不越乎語言文字之間。”日本江戶時期文人篠崎弼對此發揮說:“學者誠能考言語以立其德,征文字以明其道,則以文為(wei) 命可矣,終身話文可矣。”(《拙堂文話序》)以朱熹的言論為(wei) “話文”的辭章學尋求到了合法性。

 

以文解經的學理依據

 

從(cong) 學理依據來說,經書(shu) 的文本特點呼喚著辭章闡釋視角的加入。傳(chuan) 統辭章學發展到桐城派而集其大成,成為(wei) 獨立於(yu) 其他學科的“另有個(ge) 能事”。就經書(shu) 本身而言,文學特性決(jue) 定了漢學、宋學解經不能完全解決(jue) 問題,需要辭章視域的介入。

 

首先,經書(shu) 有時代間阻,後人文法易致誤讀。由於(yu) 解經者當代語感的幹擾,在經典解讀時,會(hui) 有以今例古的可能。但清人對此的認識,主要集中於(yu) 文字、訓詁之變。漢學家認為(wei) 古今字詞音義(yi) 相隔,須以訓詁通六經而達道,不通訓詁則經書(shu) 不明而無從(cong) 得道。既然語言文字、典章製度隨著時間的流逝會(hui) 有變遷,則古人與(yu) 後人文法同樣存在著古今相懸的問題。前者需要借助訓詁考據,後者則需要借助辭章學。仿照漢學家的邏輯,自然可以說:“未有不通文章而能明道者。”曾國藩便認為(wei) “古之知道者,未有不明於(yu) 文字者”(《致劉蓉》),此論正是針對漢學將求道限定於(yu) 訓詁的偏頗而發。

 

事實上,以文解經之必要與(yu) 可能,是不拘門戶的有識之士的共見。清代漢、宋二家均有突破門戶觀念的學者,於(yu) 經書(shu) 闡釋時特別留心於(yu) 辭章。晚清關(guan) 學人物楊樹椿(1819—1873)明確指出求道離不開文法:“看書(shu) 須先看他文法,不然,何由得見聖賢意思?”(《損齋語錄鈔》卷三)漢學中的揚州學派較為(wei) 重視經典的文學闡釋,汪中在《釋三九中》一文中,先是指出名物製度及語言的變遷造成了古書(shu) 難讀,這是漢學家的學術本色,但他繼而又特別提出“周人尚文”,欲通其經,名物、訓詁之外,文辭也是應關(guan) 注的視角。焦循則在《毛詩補疏》中批評鄭玄“不明屬文之法”,即認為(wei) 鄭玄箋疏於(yu) 行文之法。二人都是從(cong) 辭章角度談論經學詮釋問題。

 

其次,經書(shu) 虛實皆具,漢學能實而不能虛。經書(shu) 作為(wei) 文學經典,具有虛與(yu) 實的雙重特性。虛,指的是作為(wei) 文學文本的經書(shu) ,其內(nei) 在的氣脈文理。實,指的是作為(wei) 古籍的經書(shu) 保留的古文字、訓詁、典章製度等特點。作為(wei) 先秦製度名物的載體(ti) ,經書(shu) 的名物度數之實,需要依靠作為(wei) “實學”的漢學予以詮解;而作為(wei) 文章典範的經書(shu) ,其骨脈神氣、寓言假說不從(cong) 文學的角度則無法得到有效闡釋,文學正是探討“虛”即藝術技巧、行文特點的。若從(cong) 實的角度去研究,則會(hui) 陷入迷霧,不得其解。

 

訓詁學通經,是重“語”而疏於(yu) “文”。作為(wei) 文學經典,對經書(shu) 的詮釋不應有文學的缺席。吳門將以文解經教授弟子,據吳闓生在蓮池講學院時的學生任啟聖回憶,吳闓生講《尚書(shu) 》時,一以文為(wei) 主:“吳師所講,則以文為(wei) 主,以為(wei) 六經皆文,通文者即能通經。”(《河北蓮池講學院始末》)由吳汝綸、賀濤、吳闓生、趙衡等人張大的以文解經理念,遂成為(wei) 晚清北方桐城派成就文儒的進路。

 

經學在近代瓦解之後,經學詮釋學已散入曆史、哲學、文學等現代學科,單一的學科視域無法進入完整的經學。經書(shu) 具有哲學、史學、文學的多重特性,對應善、真、美。義(yi) 理、考據、辭章正是基於(yu) 經書(shu) 的三種性質自然形成的研究理路,皆有其存在的天然合理性,並不存在完美而唯一的解經學。在漢學將求真的史學理路、宋學將求善的哲學理路推揚至極後,漢宋之外的辭章之學以求美為(wei) 路徑。如果說古文經學是史學的解經學,宋明理學是哲學的解經學,晚清複興(xing) 的以文解經傳(chuan) 統則可謂文學的解經學。

 

 

責任編輯:近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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