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變遷中的“孝”

作者：焦國成

來源：《學習(xi) 時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臘月廿一日己醜(chou)

          耶穌2025年1月20日

在中國傳(chuan) 統倫(lun) 理道德體(ti) 係裏，“孝”無疑占據著關(guan) 鍵地位。中國自古以來便有“孝悌為(wei) 仁之本”“百善孝為(wei) 先”等經典表述。事父孝，故忠可移於(yu) 君，孝悌行於(yu) 家，則仁恩可推於(yu) 外，這成為(wei) 千百年來中國人秉持的基本倫(lun) 理信念。“孝”作為(wei) 中國傳(chuan) 統文化的根基之一，我們(men) 理應深入透徹地了解其曆史演變進程。

原始的孝觀念

甲骨文“孝”字反映了商人的孝觀念。我們(men) 翻閱商代文獻，對於(yu) 其孝觀念會(hui) 有一個(ge) 大致的了解。《尚書(shu) ·太甲上》雲(yun) ：“先王顧諟天之明命，以承上下神祇。社稷宗廟，罔不祗肅。天監厥德，用集大命，撫綏萬(wan) 方。”《尚書(shu) ·太甲中》雲(yun) ：“奉先思孝，接下思恭。”等等。從(cong) 這些材料來看，在殷商人的心目中，逝去的先祖並沒有變成虛無，而是在冥冥之中注視著後人，故而對先人的孝是一定要放在第一位的。由“奉先思孝”一語可知，商人的孝主要指事奉先人，而非孝敬在世年老的父母。這種“追孝”不是殷商人專(zhuan) 有的發明，而是一種自遠古流傳(chuan) 下來的事神傳(chuan) 統。孔子曾說：“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無間然矣。”可見夏代就是把孝敬鬼神放在極端重要位置的。對在世父母的孝要讓位於(yu) 對先祖鬼神的孝，這是注重鬼神的時代通行的道理。由此可見，夏商的孝觀念，屬於(yu) 神本文化的範疇。

商人如此孝敬鬼神，當然是相信鬼神能給他們(men) 以福佑。《尚書(shu) ·西伯戡黎》記載商王紂在西伯戡黎的時刻還有恃無恐，說“我生不有命在天”，以為(wei) 鬼神可以保佑他江山穩固。然而，周武王軍(jun) 隊的征討和奴隸的倒戈徹底粉碎了他的美夢，鬼神並沒有保佑他永享君王之樂(le) 。這個(ge) 改朝換代的巨大變化從(cong) 根本上動搖了世人對鬼神的信仰，人本文化取代神本文化成為(wei) 一種曆史的必然。

孝觀念的轉型

周人的文化較早地從(cong) 神本轉向了人本。《尚書(shu) ·康誥》雲(yun) ，“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不敢侮鰥寡，庸庸，祗祗，威威，顯民，用肇造我區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惟時怙冒，聞於(yu) 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誕受厥命越厥邦民”。從(cong) 這段文字可以看出：周文王時期周人已經注重現實生活著的人了。文王能修明自己的德行，慎用刑罰，周恤窮民，不輕侮鰥寡，任用該任用的人，尊敬該尊敬的人，懲罰該懲罰的人，顯明此道於(yu) 民，這正是他取得上天歡心、享有天下的資本。周人還不敢完全拋開上天，而是通過敬德、務實而博取上天的歡心。這說明周初的政治家們(men) 不像殷人那樣把工作的重點放在鬼神身上，而是放在現實的人身上。因此，從(cong) 文化的意義(yi) 上說，周對殷商的勝利可以說是先進文化的勝利。

結合孝觀念，我們(men) 也可以看到這樣一個(ge) 史實：周人把孝從(cong) 孝敬鬼神轉為(wei) 孝敬在世父母了。《尚書(shu) ·康誥》雲(yun) ：“元惡大憝，矧惟不孝不友。子弗祗服厥父事，大傷(shang) 厥考心；於(yu) 父不能字厥子，乃疾厥子。於(yu) 弟弗念天顯，乃弗克恭厥兄；兄亦不念鞠子哀，大不友於(yu) 弟。惟吊茲(zi) ，不於(yu) 我政人得罪，天惟與(yu) 我民彝大泯亂(luan) ，曰：乃其速由文王作罰，刑茲(zi) 無赦。”《詩經·蓼莪》雲(yun)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瓶之罄矣，維罍之恥。鮮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出則銜恤，入則靡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複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顯然，周人論孝其注意力是在現實的父母身上。孝觀念發生如此大的改變，在這場文化變革中，周朝的聖人周公旦曾經製禮作樂(le) ，把這樣的一種文化給製度化了。

孔子雖然是“殷人”，但對於(yu) 周公所作的周禮大加讚賞：“周監於(yu) 二代，鬱鬱乎文哉！吾從(cong) 周。”孔子甚至把能否夢到周公作為(wei) 自己身體(ti) 是否仍然健康的標準。孔子這等明哲之人，其在世時就受到“天縱之將聖”的讚譽。他如此崇拜周公，本質上是對一種文化及其締造者的崇拜。

善事父母為(wei) 孝

孔子及其儒家學派繼承並光大了注重人事、人本的周文化，這在孔子的一些議論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論語·先進》雲(yun) ：“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如前所述，事鬼自然與(yu) 夏商時期所推崇的孝有關(guan) ，孔子把事人放在事鬼之上，顯然是對周初所倡導的人本文化的孝觀念的堅持。儒家後學順此道前行，並把它不斷細化。《禮記》中關(guan) 於(yu) 如何孝敬父母的禮儀(yi) 給人們(men) 規定了善事父母的標準。

在中國最古老的詞典《爾雅》中，“孝”字的定義(yi) 是“善事父母為(wei) 孝”。這一定義(yi) ，可謂極精練，因其極度精練故而可解釋的餘(yu) 地很大，所以一直續用到今天。《辭海》對“孝”的解釋是“善事父母”，幾乎與(yu) 《爾雅》的解釋完全一樣。

“孝”字的這一界定要義(yi) 有三：一是就行為(wei) 主體(ti) 說，特指子女，非子女之行不得稱“孝”。二是就行為(wei) 的性質說，是“善”或“善事”。子女的所作所為(wei) 應該是很好的、盡心盡力的，自己覺得好且別人也認為(wei) 好的行為(wei) ，才稱得上孝。三是就行為(wei) 的對象說，善待或善事的對象隻能是父母，且應該主要是指在世的父母；善待父母以外的其他人再好，也不得用“孝”字稱之。從(cong) 《爾雅》成書(shu) 的時代起直到今天，在國人心目中，“孝”字就是這麽(me) 解釋的。

《說文解字》雲(yun) ：“孝，善事父母者。從(cong) 老省，從(cong) 子，子承老也。”這給我們(men) 展示了《爾雅》中未說到的內(nei) 容，即，“孝”是個(ge) 會(hui) 意字，上半是老字的省寫(xie) ，下半是子，意思是子能承扶、負擔年老的父母。因此，“孝”字的本義(yi) 無論在《爾雅》中還是在《說文解字》中都被界定為(wei) “善事父母者”。顯然，這一界定有著現實主義(yi) 的人本意義(yi) 。

到了漢代，“孝”字的本義(yi) 被突破，孝的範疇進一步擴展至泛指善事任何年齡段的父母，甚至擴展至善事父母的象征物。善事父母進而變成以順為(wei) 善，父權的最大化得到了孝文化強有力的保障。人們(men) 耳熟能詳的“二十四孝”中“黃香溫席”“王祥臥冰求鯉”的故事，把孝的義(yi) 務給到了天真爛漫的孩童身上。儒家及其追隨者的努力，使得社會(hui) 倫(lun) 理成為(wei) 以孝為(wei) 根基的倫(lun) 理，使中國的孝文化成為(wei) 一種地地道道的、充滿現實關(guan) 切的世俗文化，並有效作用於(yu) 政治倫(lun) 理。

從(cong) 家庭倫(lun) 理到政治倫(lun) 理的“孝”

春秋時期的儒家學派把孝文化發展到一個(ge) 高峰。孔子及其弟子把孝悌作為(wei) “仁”的根本。《論語·學而》雲(yun) ：“其為(wei) 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luan) 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wei) 仁之本與(yu) ！”孟子則把與(yu) 孝相關(guan) 的“父子有親(qin) ”作為(wei) “五倫(lun) ”之首，列於(yu) “君臣有義(yi) ”之前。秦漢之際的《孝經》則把一切美德統統置於(yu) 孝德之下，認為(wei) 孝是包括忠於(yu) 君主在內(nei) 的一切道德的基石。此後，孝真正被確立為(wei) 中國傳(chuan) 統道德中的“元德”。

《孝經·廣揚名》雲(yun) ：“君子之事親(qin) 孝，故忠可移於(yu) 君；事兄悌，故順可移於(yu) 長；居家理，故治可移於(yu) 官。”《禮記·大學》也強調“齊家”是治國、平天下的基礎。這給漢代實行“以孝治天下”提供了理論根據。漢實行“舉(ju) 孝廉”，具備了孝的德行和名聲即可被推舉(ju) 出來做官。這一政治製度的實行，使孝備受重視。在這樣的形勢之下，孝成為(wei) 世俗道德和文化的最高標準。

孝之所以成為(wei) 傳(chuan) 統道德的“元德”、中國文化的基石，主要有三個(ge) 方麵的原因：其一，父母與(yu) 子女之間的天然親(qin) 情。人莫非父母所生所養(yang) ，父母慈愛子女，子女敬愛父母是一種天然的情感。因人際的第一親(qin) 情以及人性之中必有的道理而立孝之倫(lun) 理，人人都願意接受。其二，人的文化尋根意識。《禮記》說：“萬(wan) 物本乎天，人本乎祖。”人們(men) 皆有報本返始、不忘其所自出的文化意識，這種文化意識與(yu) 人皆從(cong) 先祖、父母所出的客觀事實結合在一起，孝成為(wei) 最受推崇的美德也就是很自然的了。《孝經》說“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正是反映了人們(men) 重根的文化意識取向。其三，維護傳(chuan) 統社會(hui) 秩序的客觀需要。任何倫(lun) 理道德都是特定社會(hui) 的產(chan) 物。在古代自然經濟的條件下，家國同構，家庭是社會(hui) 的基本細胞，國家則是家庭的擴大。要維係社會(hui) 秩序，就必須首先維係好家庭的秩序。在所有的倫(lun) 理和道德之中，孝恰好最能實現這個(ge) 功能。由此，中國傳(chuan) 統社會(hui) 中的孝，不僅(jin) 僅(jin) 屬於(yu) 家庭倫(lun) 理，也必然成為(wei) 一種政治倫(lun) 理。在家盡孝、為(wei) 國盡忠，也就成為(wei) 中華民族曆史最悠久、影響最深遠的傳(chuan) 統。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