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xi) 俗與(yu) 禁忌

——春聯的講究

作者：許石林

來源：作者賜稿

          原載於(yu) “許石林”微信公眾(zhong) 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臘月十七日乙酉

          耶穌2025年1月16日

【一】

春聯是鎮物。

何為(wei) 鎮物？即據某物之性用以鎮壓祛除邪祟者。

中國傳(chuan) 統年俗從(cong) 裝飾門戶開始，即給門戶裝飾鎮物。門戶之飾諸如門神、春聯、燈籠等。春聯即桃符之演變，門戶粘貼大紅春聯，驅邪迎祥。有更講究者，門後貼小幅年畫《鍾馗》，就更有鎮物的寓意了。

清《燕京歲時記》載：“春聯者，即桃符也，自入臘月以後，即有文人墨客在市肆簷下，書(shu) 寫(xie) 春聯，以圖潤筆。祭祀之後而漸次粘掛，千門萬(wan) 戶，煥然一新。”

曆來有關(guan) 春聯的規矩與(yu) 使用禁忌，其言詳盡，不可複加。

我曾經寫(xie) 過四句話，今增益並詳述之。

一、一定要用手書(shu) 寫(xie) ，不用印刷品。手寫(xie) 出自活人，即便字寫(xie) 得再不好，也活氣盎然洋溢。而印刷品死板，無疑死氣。書(shu) 寫(xie) 用紅紙黑墨為(wei) 正，用金墨則奢且僭。況紅黑皆屬陽，秦漢正色。

二、講究聯語，最好自撰聯寓或委托別人代撰、獲請人代為(wei) 選擇，既語義(yi) 吉祥又文詞工穩、高雅雋永，不能隻圖空洞吉祥，言語粗俗陳舊。格卑字冗，則輕率不敬；大話貪妄，則所祈非分，如此神明不聽不應。故應撰寫(xie) 符合自家身份又抒發心誌、揮揚胸中意氣的春聯，不要空泛無用的吉祥話。

三、求人寫(xie) 春聯，當備薄儀(yi) 謝之，不可白讓人辛勞，使書(shu) 家淪為(wei) 免費力役，侵損斯文，損傷(shang) 天機，不惟不吉，乃至獲殃。講究禮數周全，人情殷殷。

四、貼春聯，須敬謹，所謂“從(cong) 古詩惟天籟好，萬(wan) 般事讓少年為(wei) 。”讓家中青少年為(wei) 之，蓋青少年陽氣壯。長輩一旁指點、照看。過程應莊重認真、不隨意。

需要補充的，有關(guan) 春聯紙的選擇，往年恐怕掃眾(zhong) 人興(xing) ，從(cong) 未說起，今年尚早，不妨略述之——古人雲(yun) ：“不以獨見而違眾(zhong) ”，其實也不是什麽(me) 獨見，傳(chuan) 統文化的一個(ge) 小常識而已。

近年見市場所流行名“龍鳳呈祥”圖案春聯紙，其龍鳳圖案不能用於(yu) 春聯，原因是龍鳳各不在其正位，恐犯“地天否”之卦象：“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

或扣其詳，對曰：你選擇沒有龍鳳圖案的就好。

吾鄉(xiang) 風俗，從(cong) 前春聯都是自己家能寫(xie) 的寫(xie) ，不能寫(xie) 的請人寫(xie) ，或到集市上請擺攤寫(xie) 春聯的人寫(xie) ，付一點錢，買(mai) 一幅，沒聽說有買(mai) 印刷品的。

從(cong) 前，每到春節，便有好事之人騎車結伴串村子，看誰家的春聯寫(xie) 得好。見好的，品評一番，抄錄下來。正在欣賞春聯，若遇主人開門，聽到讚揚其春聯好，主人一定盛情邀至家中小坐，喝杯茶。好春聯，就這樣傳(chuan) 播開來。這種好事者，又如上古之人，搖木鐸采詩，是很讓人想起來就神往的。

今天已無此風，亦無此好事之人。能自己寫(xie) 春聯的人已經很少了，能寫(xie) 得好、寫(xie) 得絕妙的，幾乎泯絕了。湊合著貼個(ge) 紅對子，看不看詞句都不一定。文化的斷裂，消亡就在這日常之中。誰也不重視。

但是，現在，也有年輕人相互攀比，講究不買(mai) 印刷品，自己能請當地名家寫(xie) 的春聯，便覺有麵子。我覺得這很好，應該鼓勵。

上周應市關(guan) 工委邀請，給寒假期間的4四十多位小學生講年節禮俗。給小孩子講座，比給成年人講座難。所以，想起葉嘉瑩先生說的：這喜歡給幼童講古詩詞。於(yu) 是選擇了三首古詩，兩(liang) 首竹枝詞。

這批小學生中有近一半的人會(hui) 寫(xie) 毛筆字，這很了不起！我鼓勵他們(men) 給自家和鄰居寫(xie) 春聯。

很希望寫(xie) 春聯能有更多的小孩子參與(yu) ，小孩子寫(xie) 的春聯，未必不如大人，現在將書(shu) 法藝術化過度推崇，是一種書(shu) 道變異，有些不正常。那些家中孩子學寫(xie) 毛筆字的，最好能在春節為(wei) 親(qin) 友鄰居寫(xie) 寫(xie) 春聯，對孩子寫(xie) 大字是個(ge) 鍛煉。從(cong) 前人家有能寫(xie) 大字的孩子，多樂(le) 意為(wei) 人書(shu) 春聯。家境貧寒的少年學子還會(hui) 利用春節前，到街市擺攤書(shu) 寫(xie) 春聯，能獲得一些潤筆，貼補家用，積攢學資。

蘇州不愧江南文雅，有美俗沿襲——舊時蘇州，年前街頭有不少擺攤書(shu) 寫(xie) 春聯的，有一個(ge) 令人稱奇的現象：小孩子寫(xie) 的春聯賣得比老先生貴！而老先生們(men) 卻樂(le) 意看小孩子的春聯賣得比自己貴。清人周宗泰有一首竹枝詞《春聯》——

學術兒(er) 童弄筆勤，春聯副副賣斯文。

人來問價(jia) 增三倍，不使群鵝籠右軍(jun) 。

——人們(men) 認為(wei) 兒(er) 童寫(xie) 的春聯，更富有春氣，能給一年帶來陽氣和好運。所以，以至於(yu) 兒(er) 童寫(xie) 的春聯，盡管字可能不如老先生們(men) 成熟工穩，但賣的價(jia) 格卻是成人的數倍！

還要深入理解一層，應該看到蘇州的淳善之風：人們(men) 願意通過支付寫(xie) 春聯之潤筆，酬勞貧寒人家讀書(shu) 子弟，讓讀書(shu) 人掙一點微薄的酬勞，掙得還不失體(ti) 麵，得財有道，而不是單純的施舍給予，單向施舍給予，弄不好會(hui) 傷(shang) 讀書(shu) 學子的麵子，會(hui) 讓許多學子不願意要，因為(wei) 弄不好會(hui) 有施舍或食嗟來之米之嫌，況且即便是施舍，也非一般平常人家所願意承擔，而支付寫(xie) 春聯酬勞，則人人平易，樂(le) 於(yu) 為(wei) 之。這是一種保全各方體(ti) 麵的做法，利己利人，尤能為(wei) 蘇州涵養(yang) 斯文，所以，古代江南文風盛、科舉(ju) 強就更好理解了。

支付撰聯、寫(xie) 字者微財以酬其勞，正是利己利他，自自然然涵養(yang) 天機，聖賢所予，葆養(yang) 天下萬(wan) 古不易的最珍貴價(jia) 值。

【二】

日前看到一條短視頻：一位相貌端莊、衣著整潔的先生胸前掛著他寫(xie) 作獲獎的獎牌，在街頭鬻字為(wei) 人寫(xie) 春聯，對此，有人見而譏笑，有人觀二嘲諷——“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

忍不住也表發了評論。

“仁者，其言也認。”——你見他這個(ge) 樣子，買(mai) 不買(mai) 隨你，不買(mai) 也就罷了。他又沒犯法，不偷不搶的，何必譏嘲！考諸為(wei) 人之道，見其窘，當矜之，不當幸之。

其實，他不得已掛出獎牌標榜，示意招攬，打的正是你的臉一一因為(wei) 你不會(hui) 看字、不會(hui) 辨別判斷即不知好歹啊！所以，他給你亮個(ge) 獎牌，如同給盲人鋪條盲道，給愚人開方便之門，你不點讚他反而笑他，真真地不仁且愚甚也。如果說丟(diu) 人，不是他丟(diu) 人，而是大家丟(diu) 了人。再說，現在書(shu) 畫買(mai) 賣、拍賣會(hui) 上，不都這樣標榜嗎？

假如天下人見此情景，都明裏暗裏笑他，則他還打了天下的臉：誰讓天下斯文淪落至此？打翻在地再踩上一萬(wan) 隻腳還遭群譏眾(zhong) 嘲……

何謂矜之？孟茲(zi) 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即收起並克製你麵對他、內(nei) 心與(yu) 他相比較油然而生的優(you) 越感、慶幸心和驕氣傲態。他可能讀書(shu) 不比你多，字也未必寫(xie) 得多好，但他的行為(wei) 卻沒你所見那麽(me) 簡單淺薄，連他也不知道，這種現象中自有天機，而你若仁心未盡泯，則當以微錢換其勞，如此，你就是利己利他中自自然然涵養(yang) 天機，反之，則傷(shang) 害天機。天機者何？生生不息也。

做到仁心不泯並不難：你吃完大餐，滿腹美食打著酒嗝兒(er) ，瞅見路邊腳下貧困人蹲在馬路牙子上吃便宜快餐，別一腳踢掉他的快餐盒，這就是仁心未泯。若能經過他，再有意克製一下自己酒足飯飽後的得意愜意，就更是了。

苟且成功的，不要鄙視苟且未成的。倒賣能源軍(jun) 火各種賺大錢的，不欺滅走街串巷負販者，這就是生機。

何謂“幸之”？都是做賊，沒被捉住沒挨打的，嘲笑被捉挨打的，此謂之幸。

有人問：你寫(xie) 字也掛個(ge) 牌牌，妥否？答：我成天幹這事兒(er) 啊！到處講座做秀，人家拚命誇我，我也頭頂許多頭銜，這就是啊！

再說，自古以來，誰不是胸前掛牌賣呢？慈禧太後生前徽號：“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死後諡號：“孝欽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配天興(xing) 聖顯皇後”。

也是胸前掛牌牌。

2025年1月16日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