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洪：地“方”中國

來源：“中山大學人文學部”微信公眾(zhong) 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冬月廿三日辛酉

          耶穌2024年12月23日

陳建洪：地“方”中國

陳建洪老師在講座中

2024年12月3日下午4時，“標識性概念”係列講座第十九講“方圓：一個(ge) 政治幾何學的考察”在中山大學廣州校區南校園錫昌堂103講學廳舉(ju) 行。本期講座由中山大學哲學係（珠海）主任、博雅學院院長陳建洪教授主講，中山大學哲學係陳少明教授主持。

陳少明教授在開場白中表示，作為(wei) 一個(ge) 語詞，“方圓”在我們(men) 的日常生活中被反複提及，但其內(nei) 涵卻很少被深究，唯有經過概念化的處理並被大眾(zhong) 普遍接受，“方圓”才能獲得其標識性的準確定義(yi) 和學術價(jia) 值，而如何在政治生活領域定義(yi) “方圓”概念，這將在今天的講座中被深入地考察和分析。

01 引言：政治幾何學

政治幾何學起源於(yu) 十七世紀的歐洲，霍布斯作為(wei) 政治學幾何化的創始人，他認為(wei) ，幾何學是人類唯一的科學，從(cong) 幾何原理出發能夠為(wei) 政治學確立起堅實無誤的根基，從(cong) 而建立穩定政治學的大廈。

陳建洪老師在講座中

陳建洪教授立足於(yu) 政治幾何學框架，在講座開始時就直抒本次講座的核心觀點：傳(chuan) 統中國社會(hui) 政治結構是方的，不是圓的。同時，圍繞著這一觀點，三方麵問題也浮出水麵：

1. 為(wei) 什麽(me) 中國社會(hui) 不是圓的？

2. 為(wei) 什麽(me) 說中國社會(hui) 是方的？

3. 如何去理解一個(ge) 方的中國？

陳建洪教授以此三個(ge) 問題為(wei) 引，向我們(men) 展示出“方圓”概念在政治幾何學中的基本含義(yi) 與(yu) 現代麵貌。

02 圓：同心圓結構

何以解“圓”？何以在政治學的意義(yi) 上解“圓”？這是我們(men) 要理解傳(chuan) 統中國社會(hui) 政治結構之所以不是圓的前提。陳建洪教授指出，用“圓”來解釋社會(hui) 結構的最知名理論莫過於(yu) 費孝通的“同心圓波紋圈”理論。簡言之，“同心圓波紋圈”理論強調中國社會(hui) 格局“好像把一塊石頭丟(diu) 在水麵上所發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紋，這些波紋愈推愈遠，也愈推愈薄。”每個(ge) 人都是他社會(hui) 影響所推出的圈子的中心，圍繞這一中心，親(qin) 屬關(guan) 係和社會(hui) 關(guan) 係按照一種差序格局層層展開，由近及遠、由親(qin) 至疏。費孝通原本用此同心圓結構來特指中國社會(hui) 的基層也就是農(nong) 村社會(hui) 的結構，但後來此結構又被用來泛指中國社會(hui) 整體(ti) （包括鄉(xiang) 村和城市）的結構特征。

陳建洪老師在講座中

在當前的學術和實踐背景下重審自我中心同心圓結構，陳建洪教授點明此結構的兩(liang) 點問題：一方麵，同心圓結構中的最外層——天下——不過是從(cong) 自己這個(ge) 中心裏推出去的社會(hui) 勢力裏的一圈而已。社會(hui) 範圍成為(wei) 了一根根私人聯係所構成的網絡，因之，我們(men) 傳(chuan) 統社會(hui) 裏所有的社會(hui) 道德也隻在私人聯係中發生意義(yi) ，它並不能夠係統揭示出現代社會(hui) 政治結構的全部麵向；另一方麵，這種同心圓的差序格局隻是以自我為(wei) 中心的同心圓外推結構，它也不能完全適配於(yu) 中國傳(chuan) 統的思想理路和價(jia) 值體(ti) 係。

同心圓意象其實並非費孝通的獨創，它曾以不同形式見於(yu) 西方古代哲學典籍和現代研究文獻。舉(ju) 例來說，斯多亞(ya) 學派的同心圓結構與(yu) 費孝通的“同心圓波紋圈”最為(wei) 類似，它同樣以“自己”為(wei) 圓心從(cong) 內(nei) 向外輻射核心家庭、近親(qin) 屬、遠親(qin) 屬、鄰裏同鄉(xiang) 直至全體(ti) 人類關(guan) 係。

另外，薩林斯在《石器時代經濟學》中也創造了一種以“家族”為(wei) 中心的同心圓結構用以描述原始社會(hui) 的親(qin) 緣與(yu) 地緣關(guan) 係——一種社會(hui) 整合的多層等級體(ti) 製。對比這兩(liang) 種圓形結構，英國學者梅因從(cong) 原始與(yu) 現代兩(liang) 種曆史發展狀態解釋這兩(liang) 種同心圓結構的區別：“如果說一個(ge) 古代社會(hui) 的單位是‘家族’，而一個(ge) 現代社會(hui) 的單位則是‘個(ge) 人’。”馬修·黑爾也在《英格蘭(lan) 普通法史》中強調以個(ge) 人為(wei) 焦點輻射追索血緣關(guan) 係隻在一個(ge) 流動的工業(ye) 社會(hui) 中有效，它不適用靜態的鄉(xiang) 土社會(hui) 。

綜合相關(guan) 學術研究史脈絡，陳建洪教授總結道：費孝通使用英美人類學與(yu) 社會(hui) 學常用的同心圓意象來形容中國的鄉(xiang) 土社會(hui) 結構，但從(cong) 英國人類學與(yu) 法律史的研究結論來看，以自我為(wei) 中心的此類同心圓結構特別適合描述個(ge) 人主義(yi) 社會(hui) ，而完全無法適配於(yu) 農(nong) 業(ye) 社會(hui) ，尤其是中國傳(chuan) 統農(nong) 業(ye) 社會(hui) 。雖然先祖同心圓結構可能更為(wei) 適合描述靜態農(nong) 業(ye) 社會(hui) 結構，但這種結構並不具備鮮明的中國特色，因而隻能局部地解釋中國社會(hui) 結構的片段而非全體(ti) 。由此出發，陳建洪教授進一步申明：同心圓結構不是中國特色，環形的“方”才是。

03 方：中心對四方的方形環狀結構

在中國傳(chuan) 統中，“方”可能是一個(ge) 比“圓”更為(wei) 重要的核心概念和意象。美國學者段義(yi) 孚就將中國傳(chuan) 統的大地觀念概括為(wei) 一個(ge) 方形格局：人們(men) 設想天子之地作為(wei) 大地的中心，按等級向下呈正方形環狀展開，由內(nei) 向外依次是諸侯之地、眾(zhong) 卿之地、大夫之地、士人之地，最外麵就是未開化的蠻荒之地。同時，王土是正方形的這種觀念也是中國的一貫傳(chuan) 統，這最早在《尚書(shu) 》中就有記載。就此而言，陳建洪教授直接概括道：中國社會(hui) 格局更多強調東(dong) 、西、南、北、中，即一種中心對四方的結構，因此，描述中國傳(chuan) 統社會(hui) 格局的恰當意象可能是中心對四方的方形結構而非同心圓結構。

陳建洪老師在講座中

學術判斷必然有所依據。陳建洪教授分別從(cong) 現實和思想兩(liang) 個(ge) 層麵來為(wei) 社會(hui) 結構的方形格局理論進行佐證。在現實層麵，中國傳(chuan) 統的城市設計一直都把方城當作主流，中國古代總是傾(qing) 向於(yu) 建築正方形或者長方形的城池，人們(men) 按四方的準確朝向布置城市，城市的四方朝向以南北軸為(wei) 中心（張光直《古代中國考古學》）。“不但田是方的，房子是方的，城郭是方的，計算土地麵積的單位是方的，而且用以繪製地圖的網格也是方的。所以難怪古人要把地平麵想象成一個(ge) 大方塊”（李零《思想地圖》）。

在思想層麵，方形是“中國曆史上城市建築規劃上的一個(ge) 根本思想和原則”，執著追求都邑設計的“方正規矩”是中國文明特色，體(ti) 現了“規劃者對秩序的追求”（許宏《何以中國——公元前2000年的中原圖景》），“中國古代聚落空間的軸線無論在文化內(nei) 涵、還是在表現形式上，都與(yu) 西方傳(chuan) 統空間軸線有著本質的不同。”其他古代文明“並沒有產(chan) 生像中國古代這樣深刻的‘地形為(wei) 方’的文化”（張傑《中國古代空間文化溯源》）。另外，在古代典籍中，“方”字也經常被提及,《詩經》便有“定之方中，作於(yu) 楚宮；揆之以日，作於(yu) 楚室”的詩文。

04 方的中國

“方”字，是一種思想創造，它表達著中國人認識大地的思維傾(qing) 向，也體(ti) 現出中國人追求穩定、建立秩序的獨特方法。陳建洪教授立足於(yu) 中國傳(chuan) 統文本研究和字義(yi) 考察來理解這個(ge) “方的中國”。

以中國古代經典文本為(wei) 依據，“方”字呈現出多層次的社會(hui) 關(guan) 係含義(yi) 。《論語》之中，“方”字凡十五見。已經成為(wei) 常用詞的“萬(wan) 方”和“四方”常為(wei) 研究者所忽略，二者本身就有“邦方”之意。《論語》之“方”最為(wei) 常見的意思還是“方國”的方，“邦方”的方，這種“方”字又包含著“臣方”“形方”和“敵方”的意思，其間有著地緣關(guan) 係和政治敵我關(guan) 係。

在當今的日常用語中，我們(men) 也時常講到“四方”或“萬(wan) 方”等語詞，而四方之所以為(wei) 四方，是因為(wei) 有中央，正所謂：“事在四方，要在中央”（《韓非子·揚搉》），這其中又有著空間定位和政治從(cong) 屬關(guan) 係。從(cong) 字義(yi) 學考察來看，陳建洪教授引用白川靜的字義(yi) 考察成果來進一步論述“方”字的宗教學意味。在白川靜看來，“方”字展示出一種梟首咒禁儀(yi) 式之象，其字形指“把人殺死而架在搭成H形的木頭上”，也就是將人的屍體(ti) 架在橫木之上。誰是掛在橫木上的人？敵酋或本族重罪犯。橫木位於(yu) 哪裏？與(yu) 異族分界線上，這構成了中華與(yu) 邊裔的邊境。如此一來，“方”字就具有了雙重意涵：一是敵我邊境的界限問題，二是刑法的放逐邊裔問題，具有著法律懲罰意味。

講座現場

從(cong) 中國哲學傳(chuan) 統上看，早在莊子那裏就有“儒家遊方之內(nei) ”與(yu) “道家遊方之外”的說法。馮(feng) 先生認為(wei) ，“方，就是指社會(hui) 。”方內(nei) 方外之別，體(ti) 現出儒道兩(liang) 家哲學的不同麵相，“儒家思想強調個(ge) 人的社會(hui) 責任，道家則強調人內(nei) 心自然自動的秉性。”（馮(feng) 友蘭(lan) 《中國哲學簡史》）陳建洪教授認為(wei) ，以“方”來類比社會(hui) ，這是中國文明的一個(ge) 獨特思想特征，也是理解中國政治和社會(hui) 的一把鑰匙。無論是倡導遊方之內(nei) ，還是欲求遊方之外，其基礎都在於(yu) “方”之邊界的確立，在確立規矩的建製世界與(yu) 突破法則的反建製精神之間的平衡往複，這構成了人類政治之“方”。

05 講座回響

講座結束，陳少明教授總結道：方和圓作為(wei) 最基本的空間概念，其指代的不是現實的經驗事實，而是完全幾何的、理想化的思維圖式。方與(yu) 圓時常並舉(ju) ，思考二者的關(guan) 鍵在於(yu) 以何者為(wei) 主導。在經驗現實中，“方”毫無疑問具有著更強的規範性、穩定感和方向指引作用；對比之下，“圓”所體(ti) 現的則是一種無邊界感和無窮擴展意味。我們(men) 可以借助於(yu) 古代傳(chuan) 統的“天圓地方”理念來理解中國古人對世界和大地的思考方式，並由此思考類似的方圓結構在中國傳(chuan) 統社會(hui) 格局中的具體(ti) 表現和現實意義(yi) 。

陳少明教授總結

方圓，一個(ge) 日常的語詞在陳建洪教授的講述中串聯起幾何與(yu) 政治兩(liang) 個(ge) 學科，現實與(yu) 理念兩(liang) 層向度以及中國與(yu) 西方兩(liang) 種文化，現場觀眾(zhong) 不僅(jin) 受益於(yu) 陳建洪教授廣博深厚的學術涵養(yang) ，更對於(yu) “方圓”概念產(chan) 生了更深層次的思考……

提問一：我們(men) 可否將“方”理解為(wei) 一個(ge) 體(ti) 現王權的概念，將“圓”理解為(wei) 一個(ge) 體(ti) 現神權的概念？

回答：我所闡釋的中國方形社會(hui) 結構，其中心確實是天子，是一種王權的象征，但如果隻將“方”如此定義(yi) 卻會(hui) 簡化這個(ge) 問題，畢竟“方”有著不同的解釋麵相，其內(nei) 涵也更為(wei) 豐(feng) 富，甚至不限於(yu) 我今天所講到的內(nei) 容。同時，方與(yu) 圓的區分不能僅(jin) 限於(yu) 王權與(yu) 神權的劃分，我之所以要用“方”替代“圓”來闡釋中國社會(hui) 格局是在於(yu) “方”更能體(ti) 現中國特色，更能夠全麵地展示中國傳(chuan) 統社會(hui) 的地域格局和文化思路。

提問二：老子講“大方無隅”，那麽(me) “方”與(yu) “圓”之間的辯證關(guan) 係、哲學關(guan) 係究竟怎麽(me) 去理解？

回答：我在講座中引用老子“大方無隅”一詞，是想表達道家“遊方之外”對儒家“遊方之內(nei) ”的突破，從(cong) 而指明在確立規矩的建製世界與(yu) 突破法則的反建製精神之間的平衡往複。從(cong) 一種政治幾何學的眼光看“方”與(yu) “圓”，我認為(wei) “方”更多地被用於(yu) 指示政治領域，體(ti) 現秩序與(yu) 禮法的約束；而“圓”則更多地體(ti) 現一種無邊界和無止境的狀態。“方”是可丈量的，而“圓”是不可丈量的。

提問交流環節

提問三：“圓”的理解方式更貼切當下個(ge) 人主義(yi) 的思想潮流，隨著中國的現代化發展，這種圓的格局是否會(hui) 替代中國原有的“方”的秩序，中國傳(chuan) 統中的這種“方”的秩序能否抵抗住現代“圓”的擴張？

回答：在現代建築格局中，“方”的秩序其實已經逐漸衰落了，但即使今天的城市規劃建設中，“方”的因素也依然存在，同樣地，“圓”的因素也存在，而且哪怕“方”不在現實中，也會(hui) 在思想文化中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世人。至於(yu) 你所講的中國傳(chuan) 統中的這種“方”的秩序能否抵抗住現代“圓”的擴張，我認為(wei) 這與(yu) 當前的國際關(guan) 係有關(guan) ，與(yu) 中華民族崛起的曆史進程有關(guan) ，我希望對於(yu) “方”的研究能夠為(wei) 現代的國際秩序構建提供一個(ge) 重要借鑒和提示，在這一點上我也還在路上。

講座合照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