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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國榮作者簡介:楊國榮,男,西曆1957年生,浙江諸暨人,華東(dong) 師範大學哲學博士。現任華東(dong) 師範大學人文社會(hui) 科學學院院長、哲學係教授,中國現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所長,兼任中國哲學史學會(hui) 會(hui) 長、華東(dong) 師範大學學術委員會(hui) 主任。著有《王學通論——從(cong) 王陽明到熊十力》《善的曆程:儒家價(jia) 值體(ti) 係的曆史衍化及現代轉換》《心學之思——王陽明哲學的闡釋》《理性與(yu) 價(jia) 值——智慧的曆程》《存在的澄明——曆史中的哲學沉思》《科學的形上之維——中國近代科學主義(yi) 的形成與(yu) 衍化》《倫(lun) 理與(yu) 存在——道德哲學研究》《存在之維——後形而上學時代的形上學》等。 |
倫(lun) 理視域中的“熟人”與(yu) “陌生人”
——兼議關(guan) 於(yu) 傳(chuan) 統倫(lun) 理的若幹言說
作者:楊國榮(華東(dong) 師範大學哲學係教授)
來源:中國社會(hui) 科學網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臘月初三日辛未
耶穌2025年1月2日
熟人與(yu) 陌生人的區分,現在已成為(wei) 倫(lun) 理領域所關(guan) 注的問題。費孝通認為(wei) ,中國的鄉(xiang) 村,“是一個(ge) ‘熟悉’的社會(hui) ,沒有陌生人的社會(hui) ”。這一看法漸漸成為(wei) 考察傳(chuan) 統倫(lun) 理的出發點,而熟人與(yu) 陌生人,則構成了傳(chuan) 統倫(lun) 理與(yu) 現代倫(lun) 理的不同對象。
這裏,首先需要對所謂“熟人”與(yu) “陌生人”作一分疏。據有關(guan) 考訂,“陌生人”的提法,是來自齊美爾在1908年發表的《陌生人》一文,許茨在20世紀40年代發表了同名文章。追溯起來,休謨在更早的時候已從(cong) 其基於(yu) 同情的思想談及“陌生人”:“由於(yu) 這種同情是非常易變的,人們(men) 也許就認為(wei) 我們(men) 的道德情感必定也會(hui) 容許所有這些同樣的變化。我們(men) 對鄰近的人比對遙遠的人更為(wei) 同情:對熟人比對陌生人更為(wei) 同情,對本國人比對外國人更為(wei) 同情。不過,盡管我們(men) 的同情會(hui) 有這些變化,我們(men) 無論在中國還是在英國,都會(hui) 對同樣的道德品質給予同樣的稱讚。它們(men) 看起來都同樣有道德,並且同樣得到一個(ge) 明智的旁觀者(a judicious spectator)的尊重。”換言之,對休謨來說,人們(men) 對陌生人與(yu) 熟人具有不同的情感關(guan) 聯。以上事實表明,“陌生人”的概念出現於(yu) 近代,並與(yu) 近代西方社會(hui) 的變遷相關(guan) 。
反觀中國傳(chuan) 統社會(hui) ,其價(jia) 值觀念和存在形態與(yu) 上述近代西方的情形似乎有所不同。如前所言,通常將中國傳(chuan) 統社會(hui) 視為(wei) “熟人社會(hui) ”,不過,在其中,價(jia) 值取向更多地趨向於(yu) 消解“熟人”與(yu) “陌生人”的對峙。在中國的傳(chuan) 統視域中,很早就形成了“四海之內(nei) 皆兄弟”的觀念,而隨著大同理想的衍化,天下一家、萬(wan) 物一體(ti) 、民胞物與(yu) 等理念逐漸獲得了主導地位。這一背景中的“人”,既非所謂“熟人”,也不同於(yu) “陌生人”。作為(wei) 近代以來西方社會(hui) 學的概念,“陌生人”往往與(yu) 個(ge) 人的權利相關(guan) :個(ge) 體(ti) 總是擁有一定的權利,這一權利關(guan) 係之外的他人,即可以視為(wei) 陌生人。一般通常所謂“陌生人”便是權利主體(ti) 之外的他人,然而,對以天下一家、萬(wan) 物一體(ti) 、民胞物與(yu) 為(wei) 價(jia) 值觀念的中國人來說,這些人並不是與(yu) 己無關(guan) 的“另類”,而是應當關(guan) 心、愛護的同類或準同胞(民胞物與(yu) )。也就是說,西方社會(hui) 學意義(yi) 上無關(guan) 自己的“陌生人”,並不是中國人所關(guan) 注的、與(yu) “熟人”相對的他人。儒家的仁民愛物、墨家的兼愛,均體(ti) 現了這一點,其價(jia) 值指向是消解親(qin) 疏之分。
對傳(chuan) 統的中國人而言,人與(yu) 人之間交往並不僅(jin) 僅(jin) 取決(jue) 於(yu) 關(guan) 係的親(qin) 近與(yu) 否,而更在於(yu) 觀念的一致,所謂“道不同,不相為(wei) 謀”,便表明了這一點。日常語言中的“氣味相投”,也指出了交往過程並不以熟不熟為(wei) 前提,而重在雙方價(jia) 值取向的一致,所謂“一見如故”“酒逢知己千杯少”,便是對以上事實的描述。與(yu) 之相對,即使平時非常熟悉的人,若觀念不同,便在實質上可以彼此“生疏”“形同路人”。在中國人的視域中,“熟人”總是有其限度,“知人知麵不知心”的日常表述,即就此而言。盡管外貌相識,但若精神缺乏溝通,仍會(hui) 有相異之感,所謂“貌合神離”便反映了這一現象。與(yu) 此相應,“陌生人”則有相對性,並可以不斷轉換關(guan) 係,所謂“一回生,二回熟”,即指出了這一點。
事實上,在現代生活中,陌生人與(yu) 熟人的“不同身份”也可以相互轉化。傳(chuan) 統社會(hui) 缺乏流動性,人們(men) 通常生於(yu) 斯、長於(yu) 斯,其交往對象被視為(wei) 相對穩定的所謂熟人。現代社會(hui) 則具有較高的流動性,經常會(hui) 麵對陌生人群。然而,從(cong) 具體(ti) 的生活過程看,即使在所謂陌生人的社會(hui) 中,人的生活、工作過程主要仍是在熟人群體(ti) 中展開的,這種熟人與(yu) 傳(chuan) 統的家族、鄰裏不同,表現為(wei) 同事、同行、貿易夥(huo) 伴、合作夥(huo) 伴,等等。這裏所說的同事、同行(學術共同體(ti) 或其他各種專(zhuan) 業(ye) 共同體(ti) )、貿易夥(huo) 伴、合作夥(huo) 伴也屬廣義(yi) 的熟人,隻是他們(men) 已經過一個(ge) 從(cong) 陌生人到熟人的轉換。在信息時代,數字技術、信息網絡提供了使“陌生人”成為(wei) “熟人”之新的方式。網絡交友的普遍化,似乎從(cong) 一個(ge) 方麵體(ti) 現了這一趨向,與(yu) 之相關(guan) 的是“陌生人”重新“熟人”化。以網友、網民為(wei) 存在主體(ti) ,熟人與(yu) 陌生人的界限似乎進一步模糊。
在人倫(lun) 關(guan) 係中,熟人之間常常比較隨便,他們(men) 之間的相處,也往往不太講“規矩”,有時甚而“肆無忌憚”。與(yu) 之形成對照,在不熟悉的人或陌生人之間,則相對認真、矜持,其間的活動和行為(wei) 也比較正式。中國人所講的麵子觀念,也與(yu) 之相關(guan) :在相對封閉的社會(hui) 或熟人共同體(ti) 中,所謂“麵子”顯得更令人在意。“麵子”與(yu) 自我的尊嚴(yan) 相關(guan) ,其意義(yi) 常體(ti) 現於(yu) 在他人(其他熟人)眼中的自我形象,所謂“沒麵子”或“失麵子”,也就是說在他人(其他熟人)麵前失去尊嚴(yan) 或丟(diu) 臉。在不太熟悉的生人圈子中,麵子觀念往往被稀釋了:人們(men) 的日常意識是,此時反正沒人認識,行為(wei) 可以隨意而不太講究。從(cong) 規範的角度看,儒家所說的“慎獨”主要便旨在限定或約束以上行為(wei) 。可以看到,人與(yu) 人的關(guan) 係在這裏呈現二重性:熟人之間,彼此比較關(guan) 切;而與(yu) 陌生人相處,可能就缺乏這種意向;與(yu) 之同時,熟人之間常常比較隨便,甚至不講規矩,與(yu) 陌生人相處,則比較認真而審慎。
倫(lun) 理的關(guan) 切基於(yu) 人倫(lun) 關(guan) 係,倫(lun) 理規範則應具有普遍性,康德倫(lun) 理學便將普遍性提到十分重要的地位,並對此作了多重論證。倫(lun) 理的普遍性要求道德規範既約束熟人,也引導其他群體(ti) 。對中國傳(chuan) 統倫(lun) 理(首先是儒家)的批評之一,則是它似乎未能體(ti) 現倫(lun) 理的以上普遍性。具體(ti) 而言,儒家在“親(qin) 親(qin) ”的基礎上采用層層外推的方式來達到對社會(hui) 關(guan) 係的一般性解釋,但這種“同心圓結構”的解釋遠遠達不到“普遍性”的要求。儒家在處理社會(hui) 關(guan) 係時總是依賴於(yu) 該關(guan) 係所產(chan) 生的具體(ti) 語境,因此當它主張某個(ge) 規則時,其語境之間的差異性總是會(hui) 削弱其主張的普遍適用性,而普遍性恰恰在於(yu) 它的普遍適用性。因此,當家庭關(guan) 係與(yu) 普遍準則之間發生衝(chong) 突時(例如“親(qin) 親(qin) 相隱”),儒家往往含糊其辭,並不能提供有效的解決(jue) 方案。就此而言,儒家並沒有真正提出一種普遍性的學說,因為(wei) 在由人倫(lun) 關(guan) 係構成的社會(hui) 裏,“一切普遍標準並不發生作用,一定要問清了,對象是誰,和自己是什麽(me) 關(guan) 係之後,才能決(jue) 定拿出什麽(me) 標準來”。以上批評固然有所見,但可能忽視了儒家道德中的普遍之維。
儒家所說仁民愛物、萬(wan) 物一體(ti) ,誠然有其形而上的一麵,但同時也包含對倫(lun) 理關(guan) 切普遍性的肯定。這裏,需要對倫(lun) 理意識的起源和倫(lun) 理規範的普遍約束作一區分。儒家強調親(qin) 親(qin) ,確認家庭倫(lun) 理的優(you) 先性,首先是就道德意識的起源而言。曆史的考察與(yu) 現代的實證心理研究表明,親(qin) 子之間、兄弟之間的關(guan) 係和情感具有原初性,黃宗羲曾認為(wei) “人生墮地,隻有父母兄弟,此一段不可解之情,與(yu) 生俱來,此之謂實,於(yu) 是而始有仁義(yi) 之名”,以孝、悌、慈等為(wei) 形式的仁義(yi) 主要呈現為(wei) 普遍的道德規範,它們(men) 即發端於(yu) 最原初的人倫(lun) 關(guan) 係。但發端或起源於(yu) 家庭人倫(lun) ,並不意味著僅(jin) 僅(jin) 限於(yu) 這種關(guan) 係,對儒家來說,規範源於(yu) 人倫(lun) ,與(yu) 普遍的規範性彼此相容。在《論語·學而》中,孔子便指出,“弟子入則孝,出則弟(悌),謹而信,泛愛眾(zhong) ,而親(qin) 仁。行有餘(yu) 力,則以學文”。這裏的“孝”“弟”(悌)主要是家庭人倫(lun) 的規範,“泛愛眾(zhong) ”則強調了倫(lun) 理規範的普遍性(對眾(zhong) 人也應加以普遍關(guan) 切),從(cong) 家庭人倫(lun) 到普遍的道德規範,展現為(wei) 一種邏輯的進展。“泛愛眾(zhong) ”中的“眾(zhong) 人”,包括所謂“陌生人”。對中國傳(chuan) 統倫(lun) 理來說,眾(zhong) 人(包括陌生人)既非草木或“物”,而是有人格的;也非利益、契約的化身,而是有情有義(yi) 的。也就是說,“陌生人”並不是冷冰冰的、與(yu) 己無關(guan) 或僅(jin) 僅(jin) 表現為(wei) 利益關(guan) 係的對象性存在,而是需要加以關(guan) 愛的對象。可以看到,倫(lun) 理的普遍性與(yu) 親(qin) 親(qin) 的道德原則絕非彼此排斥,中國人所說的不是親(qin) 人、勝似親(qin) 人,也確認了這一點。這既是基於(yu) 情感、立場的相通,也以普遍關(guan) 切為(wei) 意向。
這裏同時需要關(guan) 注“身”的問題。批評儒家倫(lun) 理學說的局限,往往以“身體(ti) ”的有限性為(wei) 依據。與(yu) 之相對,一些論者則認為(wei) ,不管是以本己身體(ti) 為(wei) 道德或政治的典範而在“同心圓”結構中往外推衍,抑或是從(cong) “生人”到“熟人”、再到“親(qin) 人”的回溯過程,身體(ti) 都扮演著關(guan) 鍵的角色。在此,身體(ti) 都被賦予不可或缺的意義(yi) 。受現象學影響,對“身”的正麵關(guan) 注和否定性考察,都傾(qing) 向於(yu) 將“身”視為(wei) 形而上的對象,並由此使之具有高深莫測的神秘意味。事實上,從(cong) 倫(lun) 理學上看,“身”固然常常與(yu) 個(ge) 體(ti) 相聯係,並相應地具有某種主體(ti) 的意義(yi) ,但它同時在實質上又表現為(wei) 人倫(lun) 關(guan) 係的載體(ti) 。在後一視域中,引入“身”的意義(yi) ,主要表明人與(yu) 人之間的人倫(lun) 關(guan) 係不同於(yu) 觀念層麵的或思想之維,它意味著將“身”所體(ti) 現的人倫(lun) 還原為(wei) 現實的社會(hui) 存在。把“身”說得玄之又玄,往往模糊了其以上涵義(yi) 。
責任編輯:近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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