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的四重價(jia) 值意蘊

作者：趙馥潔（西北政法大學資深教授、陝西省社科聯名譽主席）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冬月三十日戊辰

          耶穌2024年12月30日

中華文明的突出特性集中反映在中華優(you) 秀傳(chuan) 統文化的眾(zhong) 多思想元素中，其中就包括“厚德載物、明德弘道的精神追求”。習(xi) 近平總書(shu) 記多次強調，要“用明德引領風尚”“用優(you) 秀傳(chuan) 統文化正心明德”“在明德修身上煥發新風貌”。這些重要論述，充分彰顯了明德的現實重要性。

“明德”一詞源遠流長，從(cong) 虞舜時的“舜重之以明德”“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曆經夏朝“美哉禹功，明德遠矣”，商朝“自成湯至於(yu) 帝乙，罔不明德恤祀”“乃惟成湯……以至於(yu) 帝乙，罔不明德慎罰”，到西周“丕顯文武，克慎明德”“昔武王克商，成王定之，選建明德，以藩屏周”時達到自覺，形成係統，逐漸具備了內(nei) 涵豐(feng) 富的價(jia) 值意蘊。《尚書(shu) ·君陳》雲(yun) ：“黍稷非馨，明德惟馨。”意思是說，祭祀神的穀物不具有芳香，隻有光明美好的德行才是真正的芳香。這說明，在西周時期，人們(men) 認為(wei) 光明美好的道德本身具有崇高而重要的價(jia) 值。而它的價(jia) 值在國家的政治生活、司法活動、人格養(yang) 成、人才教育等方麵，有著充分的體(ti) 現，具有極其重要的作用，閃耀著燦爛的價(jia) 值光輝。

“勤用明德”的治世價(jia) 值

《尚書(shu) ·君陳》有言，“至治馨香，感於(yu) 神明”，就是說治世達到了最高的境界（“至治”），其濃鬱的芬芳是會(hui) 感動神靈的。而“至治”發出的能感動神靈的馨香源自何處呢？它並非源自祭神的黍稷，而是源自統治者的光明品德（“明德惟馨”）。《左傳(chuan) 》描述周人的明德觀雲(yun) ：“周書(shu) 曰：‘皇天無親(qin) ，惟德是輔。’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繄物。’如是，則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馮(feng) 依，將在德矣。”這是對周時明德之治世價(jia) 值的充分闡明和高度讚美。

中國古代對明德之治世價(jia) 值的認識可以追溯到虞舜時代，但對明德價(jia) 值的具體(ti) 闡明，則是從(cong) 西周初年才開始的。西周的政治家、思想家周公及其姬姓貴族中的執政者，總結了西周王朝從(cong) 小到大，從(cong) 弱到強，從(cong) 粗野到文明的發展曆程和治世經驗，提出了“以德配天”“敬德保民”的重要思想，並把這些思想概括為(wei) “明德”觀念，明確提出治世要“勤用明德”，認為(wei) 這是周王朝治世的綱要，也是對虞舜、商湯等曆史上明君治世智慧的繼承和發展，要求西周的各級官員及貴族子弟傳(chuan) 承這一治世智慧。被視為(wei) 西周史詩的《詩經·大雅·皇矣》，敘述了周族祖先的開國史、壯大史，用“明德”讚頌古公亶父、王季、文王建國治世的功德。《尚書(shu) ·周書(shu) 》中《康誥》《梓材》《召誥》《多士》《君奭》《多方》《君陳》《文侯之命》諸篇都明確闡發了“明德”對於(yu) 治世的重要意義(yi) 。按照周公等人的闡發，“明德”治世觀念的主要內(nei) 容有三方麵，一是“敬天保民”，二是“修身律己”，三是“任賢使能”；“明德”治世的重要性在於(yu) “得天命”和“得民心”，其終極關(guan) 懷就是享有天命、贏得民心、維持政權。

“明德慎罰”的司法價(jia) 值

明德作為(wei) 西周治世的核心，還包括一項具有獨特性的價(jia) 值內(nei) 涵，就是“明德”在司法活動中的作用，這集中體(ti) 現在“明德慎罰”的觀念中。

“明德慎罰”最早出自《尚書(shu) ·周書(shu) 》，見於(yu) 《周書(shu) 》中的《多方》和《康誥》。周公在三監之亂(luan) 後，向各諸侯國發布誥令，首次闡明了“明德慎罰”觀念。他表示，“惟天不畀純，乃惟以爾多方之義(yi) 民，不克永於(yu) 多享。惟夏之恭多士，大不克明保享於(yu) 民，乃胥惟虐於(yu) 民。至於(yu) 百為(wei) ，大不克開。乃惟成湯，克以爾多方簡，代夏作民主。慎厥麗(li) ，乃勸；厥民刑，用勸；以至於(yu) 帝乙，罔不明德慎罰，亦克用勸。要囚，殄戮多罪，亦克用勸。開釋無辜，亦克用勸”。意思是說，上天不把天命賜給眾(zhong) 位諸侯，就是因為(wei) 那時各國國君不能常常勸導人民，夏國的官員太不懂得保護和勸導人民，竟然都對人民施行暴虐，使得各項工作都無法順利開展；因為(wei) 各國邦君的選擇，成湯代替夏桀做了君主，他慎施教令，是勸勉人；他懲罰罪人，也是勸勉人；從(cong) 成湯到帝乙，沒有人不宣明德教，慎施刑罰，也能夠用來勸勉人；他們(men) 監禁、殺死重罪犯，也能夠用來勸勉人；他們(men) 釋放無罪的人，也能夠用來勸勉人。在周公看來，從(cong) 商湯以來的殷代明君，都是“明德慎罰”的奉行者，周人也是這一傳(chuan) 統的繼承者。他要求各諸侯國的國君都要奉行“明德慎罰”的原則。

隨後，當封康叔於(yu) 衛時，周公對康叔發告誡之詞，即《周書(shu) 》中的《康誥》篇。其內(nei) 容包括對殷商遺民的政策、對康叔的道德要求和治國的基本原則。特別突出地強調了“明德慎罰”。周公明確指出，“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不敢侮鰥寡，庸庸，祗祗，威威，顯民，用肇造我區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意思是，偉(wei) 大的先父文王，能夠彰顯仁德、慎用刑罰；不欺侮孤老、寡母，任用該任用的人，尊敬該尊敬的人，威懾該威懾的人，使百姓都明白他的德政，從(cong) 而開始締造了我們(men) 小小的華夏，擴大了我們(men) 原有的疆域以治理我們(men) 的西部領土。

雖然周公沒有具體(ti) 解釋明德慎罰的含義(yi) ，但從(cong) 上引的兩(liang) 篇文告和《尚書(shu) ·周書(shu) 》所記西周的治國理念來看，所謂明德就是實行德政，關(guan) 愛百姓生存；弘揚德教，引導百姓向善。所謂慎罰就是慎重使用刑罰，盡量減少刑罰，並把刑罰引導到勸人向善的宗旨上來。其實，“明德慎罰”就是通過把司法活動置於(yu) 德治的範圍之內(nei) ，從(cong) 而切實發揮明德對司法活動的指導意義(yi) 。正如《左傳(chuan) 》所解釋的：“明德慎罰，文王所以造周也。明德，務崇之之謂也；慎罰，務去之之謂也。”“昭明德，而懲無禮也。”其後，儒家提出的“德主刑輔”“寬仁慎刑”等法理思想皆是對西周“明德慎罰”觀念的發展。

“自昭明德”的人格價(jia) 值

明德觀念不但在治世、司法等政治領域有崇高的價(jia) 值，而且對塑造理想人格具有重要意義(yi) 。《周易·晉卦·象傳(chuan) 》對此有明確論述。晉卦的構成是上卦離，象征太陽、光明；下卦坤，象征大地。卦象是光明的太陽升到地麵上。依據此卦象，《象辭》的作者闡發了其人格修養(yang) 的意義(yi) ：“明出地上，晉；君子以自昭明德。”意思是光明出現在大地上，普照萬(wan) 物，所以稱為(wei) 晉卦。君子應該效法此卦之精神，使自己已有的光明德性，愈加顯明。由此，“自昭明德”就成為(wei) 君子修養(yang) 的重要內(nei) 容，君子人格的重要標誌。

元初易學家俞琰說：“明德，君子固有之德也。自昭者，自有此德而自明之也。”他把“自昭”解釋為(wei) “自明”，而把《象辭》中的“明德”釋為(wei) “君子固有之德”，這其實是受了宋儒“人性本明”的影響。其實，《象辭》中這裏說的“明德”，指的就是光明美好的品德。

《象辭》明德觀念的新意在於(yu) ，它指出了明德對於(yu) 養(yang) 成君子人格的重要性，這無疑是對西周初年明德觀念的重大發展。

“在明明德”的教育價(jia) 值

對明德價(jia) 值意蘊的進一步豐(feng) 富和發展，就是《禮記·大學》篇。《大學》是戰國時的一篇教育學著作。它通過總結概括“三綱領八條目”專(zhuan) 門論述了如何教育培養(yang) 人才。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qin) （新）民，在止於(yu) 至善。”把“明明德”作為(wei) 首要綱領提出，要求在教育中弘揚、培養(yang) 學生光明美好的品德。進而使學習(xi) 者具有新的人格，達到至善完美的精神境界。王夫之《張子正蒙注·序論》雲(yun) ：“《大學》之道，明德以修己，新民以治人，人道備矣，而必申之曰‘止於(yu) 至善’。不知止至善，則不定，不靜，不安，而慮非所慮，未有能得者也。”

《大學》不但在首要綱領中提出了“明明德”，而且在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八條目中，把“平天下”的含義(yi) 解釋為(wei) “明明德於(yu) 天下”。並在敘述中還引用了《尚書(shu) 》中關(guan) 於(yu) “明德”的論述：“《唐誥》曰：克明德”“《帝典》曰：克明峻德”。這就是說，所謂“平天下”，就是“明明德於(yu) 天下”。由此，“明德”的意義(yi) 就不僅(jin) 如王夫之所雲(yun) ，是“修己”之事，而且還是“平天下”之事。

《大學》使明德觀念進入教育領域，使西周初年的“明德”的價(jia) 值意蘊又發生了一次重大躍升。由於(yu) 宋儒把《大學》從(cong) 《禮記》中獨立出來，與(yu) 《中庸》《論語》《孟子》合編為(wei) “四書(shu) ”，作為(wei) 育人的基本教材，使“明德”和“明明德”觀念廣為(wei) 流傳(chuan) ，影響深遠，深入人心。宋以後流傳(chuan) 的明德和明明德價(jia) 值觀念，主要是通過《大學》的普及化教育而形成的。今天我們(men) 知道明德、談論明德也是受《大學》的影響。

經過長期的曆史演進和積澱，明德價(jia) 值日漸向諸多社會(hui) 領域輻射和滲透，被進一步文化化、精神化，逐步內(nei) 化為(wei) 中華民族堅忍不拔的文化心理結構，至今仍能發揮強大的文化功能和精神動力作用，這也是我們(men) 今天發掘“明德”的價(jia) 值意蘊、探索“明德”價(jia) 值淵源的意義(yi) 之所在。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