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愛國】“《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並非朱熹之定論——《朱子語類》中一條重要語錄的辨正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4-12-19 16:17:04
標簽:
樂愛國

作者簡介:樂(le) 愛國,男,西元一九五五年生,浙江寧波人。現任廈門大學哲學係教授。出版著作有《王廷相評傳(chuan) 》《朱子格物致知論研究》《走進大自然的宋代大儒:朱熹的自然研究》《為(wei) 天地立心:張載自然觀》《儒家文化與(yu) 中國古代科技》《宋代的儒學與(yu) 科學》《國學與(yu) 科學》《儒學與(yu) 科技文明》《朱熹〈論語〉詮釋學研究》等。

“《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並非朱熹之定論——《朱子語類》中一條重要語錄的辨正

作者:樂(le) 愛國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布,載《中國哲學史》2024年第6

 

摘要:朱熹在《答嚴(yan) 時亨》中所說“《易大傳(chuan) 》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雖曰已生,然其本體(ti) 初不相雜也”,被門人抄錄而編入《朱子語類》(卷74),同時也被朱熹門人蔡沈之子蔡模撰《孟子集疏》引用。但據《朱子語類》(卷95)記載,朱熹在《答嚴(yan) 時亨》之後很快就否定了所謂“《易大傳(chuan) 》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的說法。事實上,朱熹始終認為(wei) 《孟子》言“性善”,不僅(jin) 是就性之本體(ti) 而言,而且更是“即其發見之端而言之”,因而與(yu) “未生”“已生”無關(guan) 。後世引述朱熹《答嚴(yan) 時亨》或《朱子語類》(卷74)所言,大都沒有注意到朱熹對自己所言作出的更改,造成誤解。

 

關(guan) 鍵詞:朱熹;《答嚴(yan) 時亨》;《朱子語類》;《孟子》;性善

 

作者簡介:樂(le) 愛國(1955-),福建省社科研究基地武夷學院朱子學研究中心研究員;研究方向:宋明理學、朱子學。


 

朱熹晚年在《答嚴(yan) 時亨》中討論程顥論人性,其中說:“《易大傳(chuan) 》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雖曰已生,然其本體(ti) 初不相雜也。”[①] 意在說明已生之後,性之本體(ti) “初不相雜”。這一語錄被朱熹門人董銖抄錄而編入黎靖德《朱子語類》(卷74),同時也被朱熹門人蔡沈之子蔡模撰《孟子集疏》引用。但是,據《朱子語類》(卷95)記載,朱熹在《答嚴(yan) 時亨》之後很快就明確否定了自己所謂“《易大傳(chuan) 》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的說法[②] ,說明其並非朱熹之定論。後世引述朱熹《答嚴(yan) 時亨》或《朱子語類》(卷74)的這一說法時,大都沒有注意到《朱子語類》(卷95)記載的朱熹對自己這一說法的有所否定,延續至今,多有誤解[③] ,不可不辨。

 

一、“《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的提出

 

程顥論人性,最重要的是說:“‘生之謂性’,性即氣,氣即性,生之謂也。人生氣稟,理有善惡,然不是性中元有此兩(liang) 物相對而生也。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惡,是氣稟有然也。善固性也,然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蓋‘生之謂性’、‘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時,便已不是性也。凡人說性,隻是說‘繼之者善’也,孟子言人性善是也。夫所謂‘繼之者善’也者,猶水流而就下也。……”[④] 既講人性有善有惡,又強調“凡人說性,隻是說‘繼之者善’也,孟子言人性善是也”,為(wei) 朱熹及其門人所重視,並多有討論和質疑。

 

宋慶元丙辰(1196年),朱熹始修禮書(shu) ,同年有《答嚴(yan) 時亨》三書(shu) [⑤] 。朱熹門人嚴(yan) 時亨就程顥論人性而言“‘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時,便已不是性也”以及“凡人說性,隻是說‘繼之者善’也,孟子言人性善是也”提出質疑,說:“竊詳《易係》言‘繼之者善’,正謂大化流行,賦與(yu) 萬(wan) 物,無有不善。孟子言性善,止是言義(yi) 理之性人所均稟,初無不善。皆是極本窮源之論。引此以明人生氣稟理有善惡,似不相侔。不知明道所見是如何?”[⑥] 認為(wei) 程顥論人性而引述《易傳(chuan) 》言“繼善”《孟子》言“性善”,以明“人生氣稟,理有善惡”,似有不合。對此,朱熹在《答嚴(yan) 時亨(1)》中作了回答,說:

 

“人生而靜”是未發時,“以上”即是人物未生之時,不可謂性。才謂之性,便是人生以後,此理墮在形氣之中,不全是性之本體(ti) 矣。然其本體(ti) 又未嚐外此,要人即此而見得其不雜於(yu) 此者耳。《易大傳(chuan) 》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雖曰已生,然其本體(ti) 初不相雜也。[⑦]

 

朱熹的這一回答,大致可分為(wei) 上下兩(liang) 段:上一段“‘人生而靜’是未發時……要人即此而見得其不雜於(yu) 此者耳”,是針對程顥說“‘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時,便已不是性也”而言,強調“才謂之性,便是人生以後,此理墮在形氣之中,不全是性之本體(ti) ”,但“其本體(ti) 又未嚐外此”;下一段“《易大傳(chuan) 》言‘繼善’,……雖曰已生,然其本體(ti) 初不相雜也”,是針對程顥說“凡人說性,隻是說‘繼之者善’也,孟子言人性善是也”,通過講“《易大傳(chuan) 》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闡明二者之相關(guan) ,又通過講“雖曰已生,然其本體(ti) 初不相雜也”,認為(wei) 《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性之本體(ti) “初不相雜”。

 

除了朱熹《答嚴(yan) 時亨(1)》,據《朱子語類》(卷74)董銖“丙辰以後所聞”,朱熹說:

 

《易大傳(chuan) 》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雖曰已生,然其本體(ti) 初不相離也。[⑧]

 

這段語錄與(yu) 朱熹《答嚴(yan) 時亨(1)》所言“《易大傳(chuan) 》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雖曰已生,然其本體(ti) 初不相雜也”,僅(jin) “雜”與(yu) “離”一字之別。“雜”即“雜”“離”即“離”“雜”與(yu) “離”字形相近。而且另據《朱子語類》(卷95)董銖“丙辰以後所聞”,朱熹還認為(wei) ,人生以後,“才是說性,便已涉乎有生而兼乎氣質,不得為(wei) 性之本體(ti) 也。然性之本體(ti) ,亦未嚐雜。要人就此上麵見得其本體(ti) 元未嚐離,亦未嚐雜耳”[⑨] 。這裏講性之本體(ti) 既“未嚐離”又“未嚐雜”。可見,《朱子語類》(卷74)所載朱熹語錄,講性之本體(ti) “初不相離”,雖然與(yu) 朱熹《答嚴(yan) 時亨(1)》所言講性之本體(ti) “初不相雜”有一字之別,但很可能是朱熹門人董銖抄錄自後者。

 

朱熹門人蔡沈之子蔡模撰《孟子集疏》,至淳佑六年(1246年)蔡模去世尚未及脫稿,其中解“孟子道性善”,引述朱熹曰:

 

《易》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雖曰已生,然其本體(ti) 初不相離也。[⑩]

 

與(yu) 《朱子語類》(卷74)董銖“丙辰以後所聞”的朱熹語錄一樣,蔡模《孟子集疏》所引的朱熹語錄,也可能來自朱熹《答嚴(yan) 時亨(1)》所言“《易大傳(chuan) 》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雖曰已生,然其本體(ti) 初不相雜也”。

 

但需要指出的是,朱熹《答嚴(yan) 時亨(1)》所言,旨在說明《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性之本體(ti) “初不相雜”,但在《朱子語類》(卷74)或蔡模《孟子集疏》中,則很容易被誤解為(wei) 是要說明“《易大傳(chuan) 》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二者的相互關(guan) 係,並被視為(wei) 朱熹之定論。

 

據《朱子語類》(卷95)陳文蔚所錄,

 

問:“明道言:‘今人說性,多是說“繼之者善”,如孟子言“性善”是也’此莫是說性之本體(ti) 不可言,凡言性者,隻是說性之流出處,如孟子言‘乃若其情,則可以為(wei) 善’之類否?”先生點頭。後江西一學者問此,先生答書(shu) 雲(yun) :“《易大傳(chuan) 》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是夕,複語文蔚曰:“今日答書(shu) ,覺得未是。”文蔚曰:“莫是《易》言‘繼善’,是說天道流行處;《孟子》言‘性善’,是說人性流出處。《易》與(yu) 《孟子》,就天人分上各以流出處言,明道則假彼以明此耳,非如先生‘未生、已生’之雲(yun) ?”曰:“然。”[11]

 

從(cong) 這段記載可知,朱熹在寫(xie) 完《答嚴(yan) 時亨(1)》之後,對其中所謂“《易大傳(chuan) 》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的說法作了進一步思考,並於(yu) 當晚對陳文蔚說“今日答書(shu) ,覺得未是”,並且認同“《易》言‘繼善’,是說天道流行處;《孟子》言‘性善’,是說人性流出處”的表述,還認同《孟子》言“性善”是“以流出處言”,與(yu) “未生”“已生”無關(guan) 。顯然,朱熹很快就明確否定了自己在《答嚴(yan) 時亨(1)》中所謂“《易大傳(chuan) 》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的說法,說明其並非朱熹之定論。

 

如上所述,朱熹《答嚴(yan) 時亨(1)》所言“《易大傳(chuan) 》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雖曰已生,然其本體(ti) 初不相雜也”,旨在說明《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性之本體(ti) “初不相雜”,而朱熹所要否定的是其中“《易大傳(chuan) 》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的說法。問題是,朱熹為(wei) 什麽(me) 要否定其中所謂“《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的說法,而認同“《孟子》言‘性善’,是說人性流出處”的表述呢?

 

二、對《孟子》言“性善”的解讀

 

對於(yu) 孟子言“性善”,程顥將《易傳(chuan) 》“繼之者善”與(yu) 孟子言“性善”結合起來,而程頤則明確認為(wei) “言人性善,性之本也”[12] ,並且說:“孟子所言,便正言性之本。”[13] 強調孟子言“性善”是就性之本體(ti) 而言。朱熹早年解孟子言“性善”,說:“孟子道性善,蓋探其本而言之,與(yu) 《易》之旨未始有毫發之異,非但言性之效而已也。”[14] 顯然是繼承了二程的說法。

 

後來,朱熹撰《明道論性說》,解“蓋‘生之謂性’、‘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夫所謂‘繼之者善’也者,猶水流而就下也”,說:“性則性而已矣,何言語之可形容哉!故善言性者,不過即其發見之端而言之,而性之韞因可默識矣。如孟子之論四端是也。”[15] 認為(wei) 《孟子》言“性善”是“即其發見之端而言之”,而“即其發見之端”,就可以默識性之本體(ti) 為(wei) 善。朱熹還說:“人雖為(wei) 氣所昏,流於(yu) 不善,而性未嚐不在其中,特謂之性則非其本然,謂之非性,則初不離是。……惟能學以勝氣,則知此性渾然,初未嚐壞,所謂元初水也。”[16] 顯然,朱熹講“發見之端”,即程顥所謂“元初水”[17] 。應當說,朱熹提出《孟子》言“性善”是“即其發見之端而言之”,而“即其發見之端”,就可以默識性之本體(ti) ,較程頤認為(wei) 《孟子》言“性善”是就性之本體(ti) 而言有新的發展。

 

稍後,朱熹又說:“蓋孟子所謂性善者,以其本體(ti) 言之,仁、義(yi) 、禮、智之未發者是也。所謂可以為(wei) 善者,以其用處言之,四端之情發而中節者是也。蓋性之與(yu) 情,雖有未發已發之不同,然其所謂善者,則血脈貫通,初未嚐有不同也。此孟子道性善之本意,伊洛諸君子之所傳(chuan) 而未之有改者也。”[18] 在朱熹看來,《孟子》言“性善”既是“以其本體(ti) 言之”,就“未發”而言,又要“以其用處言之”,就“已發”而言。

 

朱熹晚年對程顥所言“凡人說性,隻是說‘繼之者善’也,孟子言人性善是也”多有討論,較多強調《易傳(chuan) 》“繼之者善”與(yu) 孟子言“性善”的區別。據《朱子語類》程端蒙“己亥(1179年)以後所聞”,朱熹說:“‘繼之者善’,本是說造化發育之功,明道此處卻是就人性發用處說,如孟子所謂‘乃若其情,則可以為(wei) 善’之類是也。”[19] “《易》中所言,蓋是說天命流行處;明道卻將來就人發處說。孟子言‘性善’,亦是就發處說,故其言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wei) 善矣’蓋因其發處之善,是以知其本無不善,猶循流而知其源也。故孟子說‘四端’,亦多就發處說。”[20] 據《朱子語類》李閎祖“戊申(1188年)以後所聞”,朱熹說:“《易》所謂‘繼之者善也’,在性之先;此所引‘繼之者善也’,在性之後。蓋《易》以天道之流行者言,此以人性之發見者言。明天道流行如此,所以人性發見亦如此。”[21] 顯然,朱熹晚年多認為(wei) 《孟子》言“性善”是“就人性發用處說”“以人性之發見者言”。

 

應當說,朱熹認為(wei) 《孟子》言“性善”是“就人性發用處說”“以人性之發見者言”,實際上就是即四端而言性之本體(ti) 。他說:“孟子論性善隻以情可為(wei) 善為(wei) 說,蓋此發用處便見本原之至善,不待別求。”[22] 所以,他又認為(wei) ,孟子言性善,是指“未發是性,已發是善”[23] 。據《朱子語類》潘時舉(ju) “癸醜(chou) (1193年)以後所聞”,朱熹說:“蓋性自是個(ge) 難言底物事,惟惻隱、羞惡之類卻是已發見者,乃可得而言,隻看這個(ge) ,便見得性。”[24] “仁義(yi) 禮智,性也。性無形影可以摸索,隻是有這理耳。惟情乃可得而見,惻隱、羞惡、辭遜、是非是也。故孟子言性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wei) 善矣’蓋性無形影,惟情可見。觀其發處既善,則知其性之本善必矣。”[25] 這裏講“觀其發處既善,則知其性之本善必矣”,說明《孟子》言“性善”,既是“以人性之發見者言”,又是就性之本體(ti) 而言。因此,朱熹還認為(wei) ,《孟子》言“性善”並非隻是指四端。他說:“孟子論性,而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wei) 善’,正指其發處以明其本體(ti) 之有是耳,非直指四端為(wei) 性也。”[26]

 

慶元丙辰朱熹《答嚴(yan) 時亨(1)》解讀程顥論人性而提出“《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雖曰已生,然其本體(ti) 初不相雜也”,主要是就性之本體(ti) 而言,講已生之後,性之本體(ti) “初不相雜”。稍後,朱熹在《答歐陽希遜》中說:“須知性之原本善,而其發亦無不善,則《大傳(chuan) 》、孟子之意初無不同矣。”[27] 認為(wei) 《孟子》言“性善”,既是就“性之原本善”而言,又是就“其發亦無不善”而言。據《朱子語類》(卷95)陳文蔚所錄,問:“明道言:‘今人說性,多是說“繼之者善”,如孟子言“性善”是也’此莫是說性之本體(ti) 不可言,凡言性者,隻是說性之流出處,如孟子言‘乃若其情,則可以為(wei) 善’之類否?”先生點頭。[28] 顯然,朱熹晚年較為(wei) 強調“性之流出處”。

 

而且,與(yu) 朱熹《答嚴(yan) 時亨(1)》同一年,朱熹又說:

 

“人生而靜以上”,即是人物未生時。人物未生時,隻可謂之理,說性未得,此所謂“在天曰命”也。“才說性時,便已不是性”者,言才謂之性,便是人生以後,此理已墮在形氣之中,不全是性之本體(ti) 矣,故曰“便已不是性也”,此所謂“在人曰性”也。大抵人有此形氣,則是此理始具於(yu) 形氣之中,而謂之性。才是說性,便已涉乎有生而兼乎氣質,不得為(wei) 性之本體(ti) 也。然性之本體(ti) ,亦未嚐雜。要人就此上麵見得其本體(ti) 元未嚐離,亦未嚐雜耳。“凡人說性,隻是說繼之者善也”者,言性不可形容,而善言性者,不過即其發見之端而言之,而性之理固可默識矣,如孟子言“性善”與(yu) “四端”是也。[29]

 

顯然,此語錄也是朱熹對於(yu) 程顥論人性的解讀。與(yu) 朱熹《答嚴(yan) 時亨(1)》對程顥論人性的解讀相比較,有兩(liang) 個(ge) 重點:

 

其一,此語錄與(yu) 《答嚴(yan) 時亨(1)》都說“才謂之性,便是人生以後,此理已墮在形氣之中,不全是性之本體(ti) 矣”,所以,人生以後,人性並不全是性之本體(ti) 。而且,在朱熹看來,《孟子》言“性善”是就性之本體(ti) 而言,因而從(cong) 邏輯上講,不能說“《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

 

其二,此語錄不僅(jin) 講人生以後,性之本體(ti) 既“未嚐離”又“未嚐雜”,而不同於(yu) 《答嚴(yan) 時亨(1)》隻是講性之本體(ti) “不相雜”,而且既講性之本體(ti) 又更為(wei) 強調“善言性者,不過即其發見之端而言之”,與(yu) 朱熹早年的《明道論性說》所述“善言性者,不過即其發見之端而言之,而性之韞因可默識矣。如孟子之論四端是也”完全一致,從(cong) 而也說明,朱熹始終認為(wei) 《孟子》言“性善”不僅(jin) 是就性之本體(ti) 而言,而且更是“即其發見之端而言之”。

 

所以,也就不難理解朱熹在寫(xie) 完《答嚴(yan) 時亨(1)》之後,很快就否定了其中所謂“《易大傳(chuan) 》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的說法,而認同“《易》言‘繼善’,是說天道流行處;《孟子》言‘性善’,是說人性流出處”的表述。

 

需要指出的是,朱熹並不滿於(yu) 《孟子》言“性善”。朱熹《孟子集注》依據二程所言“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二之則不是”,說:“蓋氣質所稟雖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雖本善,而不可以無省察矯揉之功。”[30] 後來又明確說:“孟子之論,盡是說性善。至有不善,說是陷溺,是說其初無不善,後來方有不善耳。若如此,卻似‘論性不論氣’,有些不備。”[31] “孟子說性善,是‘論性不論氣’也。但隻認說性善,雖說得好,終是欠了下麵一截。”[32] “孟子說性善,他隻見得大本處,未說得氣質之性細碎處。程子謂:‘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二之則不是’孟子隻論性,不論氣,但不全備。”[33] “‘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孟子終是未備,所以不能杜絕荀、揚之口。”[34] 另據《朱子語類》黃義(yi) 剛“癸醜(chou) (1193年)以後所聞”,問:“孔子已說‘繼之者善,成之者性’,如何人尚未知性?到孟子方才說出,到周先生方說得盡?”曰:“孔子說得細膩,說不曾了。孟子說得粗,說得疏略。孟子不曾推原原頭,不曾說上麵一截,隻是說‘成之者性’也。”[35] 又據《朱子語類》林夔孫“丁巳(1197年)以後所聞”,問:“‘孟子道性善’,不曾說氣稟。”曰:“是孟子不曾思量到這裏,但說本性善,失卻這一節。”[36] 朱熹甚至還說:“孔子教人隻言‘居處恭,執事敬,與(yu) 人忠’,含畜得意思在其中,使人自求之。到孟子便指出了性善,早不似聖人了。”“孔子隻說‘忠信篤敬’,孟子便發出‘性善’,直是漏泄!”[37] 在朱熹看來,《孟子》言“性善”,雖然是就性之本體(ti) 而言,尤其是“即其發見之端而言之”,但是“隻見得大本處,未說得氣質之性”,終究有所欠缺。

 

三、後世的誤讀與(yu) 糾正

 

如前所述,朱熹《答嚴(yan) 時亨(1)》所言“《易大傳(chuan) 》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雖曰已生,然其本體(ti) 初不相雜也”,不僅(jin) 為(wei) 朱熹門人董銖所抄錄而編入黎靖德《朱子語類》[38] ,而且為(wei) 朱熹門人蔡沈之子蔡模的《孟子集疏》所引用,影響後世。然而,在後世的解讀中,“《易大傳(chuan) 》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的說法,一直被看作朱熹之定論,而受到重視和引述。

 

朱熹門人陳淳晚年撰《北溪字義(yi) 》,其中說:“孟子道性善,從(cong) 何而來?夫子係《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此夫子所謂善,是就人物未生之前,造化原頭處說,善乃重字,為(wei) 實物。若孟子所謂性善,則是就‘成之者性’處說,是人生以後事,善乃輕字,言此性之純粹至善耳。”[39] 這裏講“夫子所謂善,是就人物未生之前,造化原頭處說”“孟子所謂性善,則是就‘成之者性’處說,是人生以後事”,顯然是來自朱熹《答嚴(yan) 時亨(1)》或《朱子語類》(卷74)“《易大傳(chuan) 》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的說法,忽略了朱熹《答嚴(yan) 時亨(1)》所言之原意在於(yu) 說明已生之後,性之本體(ti) 既“不相離”又“不相雜”。

 

明胡廣等撰《四書(shu) 大全》,其中解“孟子道性善”,不僅(jin) 采納朱熹的解讀,而且如還引述朱熹曰:“《易》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雖曰已生,然其本體(ti) 初不相離也。”[40] 這裏引述的朱熹所言,與(yu) 蔡模《孟子集疏》完全一致,但是都沒有提及《朱子語類》(卷95)載朱熹對自己在《答嚴(yan) 時亨(1)》中所言“《易大傳(chuan) 》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的否定。

 

黃宗羲《宋元學案》收錄朱熹《答嚴(yan) 時亨(1)》所言“《易大傳(chuan) 》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雖曰已生,然其本體(ti) 初不相雜也”[41] 。黃宗羲說:“朱子雲(yun) :‘《易》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此語極說得分明。蓋一陰一陽之流行往來,必有過有不及,寧有可齊之理?……此萬(wan) 有不齊中,一點真主宰,謂之‘至善’,故曰‘繼之者善也’。……及到成之而為(wei) 性,則萬(wan) 有不齊,人有人之性,物有物之性,草木有草木之性,金石有金石之性,一本而萬(wan) 殊,如野葛鴆鳥之毒惡,亦不可不謂之性。孟子‘性善’,單就人分上說。生而稟於(yu) 清,生而稟於(yu) 濁,不可言清者是性,濁者非性。然雖至濁之中,一點真心埋沒不得,故人為(wei) 萬(wan) 物之靈也。”[42] 黃宗羲引朱熹言“《易》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並沒有注意到《朱子語類》(卷95)載朱熹對這一說法的否定。當然,在解讀中,黃宗羲認為(wei) 朱熹所言講的是已生之後,“一點真心埋沒不得”,合乎朱熹所言意在說明已生之後,性之本體(ti) 既“不相離”又“不相雜”。

 

應當說,後世對於(yu) 朱熹《答嚴(yan) 時亨(1)》所言“《易大傳(chuan) 》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雖曰已生,然其本體(ti) 初不相雜也”的引述,很可能都沒有注意到或不重視《朱子語類》(卷95)載朱熹對自己在《答嚴(yan) 時亨(1)》中所言“《易大傳(chuan) 》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的否定[43] ,甚至有學者斷章取義(yi) ,直接把朱熹所言簡化為(wei) “《易》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44] ,誤解了朱熹所言之原義(yi) ,並不了解“《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這種說法,與(yu) 朱熹始終認為(wei) 《孟子》言“性善”是就性之本體(ti) 而言,尤其是“即其發見之端而言之”,不相一致。

 

因此,今人引述和理解朱熹《答嚴(yan) 時亨(1)》所言“《易大傳(chuan) 》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雖曰已生,然其本體(ti) 初不相雜也”,或《朱子語類》(卷74)所載朱熹言“《易大傳(chuan) 》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雖曰已生,然其本體(ti) 初不相離也”,應當注意:

 

第一,《朱子語類》(卷74)所載朱熹語錄抄錄自朱熹《答嚴(yan) 時亨(1)》所言,實際上是對程顥論人性的解讀,意在說明已生之後,性之本體(ti) 既“不相離”又“不相雜”,並不是要說明“《易大傳(chuan) 》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二者的相互關(guan) 係。所以,引述和理解《朱子語類》(卷74)所載朱熹語錄,先要去理解朱熹《答嚴(yan) 時亨(1)》所言。

 

第二,根據《朱子語類》(卷95)的記載,朱熹實際上很快就否定了自己在《答嚴(yan) 時亨(1)》中所謂“《易大傳(chuan) 》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的說法,而是同意更正為(wei) “《易》言‘繼善’,是說天道流行處;《孟子》言‘性善’,是說人性流出處”。所以,將朱熹所言簡化為(wei) “《易大傳(chuan) 》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而刪去其後“雖曰已生,然其本體(ti) 初不相雜也”,有斷章取義(yi) 之嫌,很可能誤解了朱熹的原意。

 

第三,根據《朱子語類》(卷95)的記載,朱熹不僅(jin) 否定了自己在《答嚴(yan) 時亨(1)》中所謂“《易大傳(chuan) 》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的說法,而且認同《易》言“繼善”《孟子》言“性善”是“就天人分上各以流出處言”,與(yu) “未生”“已生”無關(guan) 。在朱熹看來,《孟子》言“性善”是就性之本體(ti) 而言,尤其是“即其發見之端而言之”,所以,以“未生”“已生”解《孟子》言“性善”,並不合朱熹對《孟子》言“性善”的解讀。

 

[①](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61《答嚴時亨(1)》,朱傑人等編《朱子全書》(23),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2961頁。此段引文的標點,采納黎靖德編《朱子語類》所載“《易大傳》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參見(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6)卷95,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433頁。
 
[②](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6)卷95,第2433頁。
 
[③]錢穆《朱子新學案》以及劉述先《朱子哲學思想的發展與完成》引述朱熹《答嚴時亨》所言“《易大傳》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雖曰已生,然其本體初不相雜也”,但並沒有指出朱熹後來又對自己這一說法的有所否定。參見錢穆:《朱子新學案》(第2冊),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12頁;劉述先:《朱子哲學思想的發展與完成》,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5年版,第201頁。
 
[④](宋)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1,《二程集》,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0頁。
 
[⑤]陳來:《朱子書信編年考證》,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版,第422-423頁。
 
[⑥](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61《答嚴時亨(2)》,朱傑人等編《朱子全書》(23),第2964頁。
 
[⑦](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61《答嚴時亨(1)》,朱傑人等編《朱子全書》(23),第2961頁。
 
[⑧](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5)卷74,第1898頁。
 
[⑨](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6)卷95,第2430頁。
 
[⑩](宋)蔡模:《孟子集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200),台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435頁。
 
[11](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6)卷95,第2433頁。(宋)黃士毅編,徐時儀、楊豔匯校:《朱子語類匯校》(4),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420-2421頁。顧宏義《朱熹師友門人往還書劄匯編》認為,《朱子語類》(卷95)陳文蔚所錄“先生答書雲‘《易大傳》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即指朱熹《答嚴時亨(1)》所言。參見顧宏義:《朱熹師友門人往還書劄匯編》(5),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2960頁。
 
[12](宋)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18,《二程集》,第207頁。
 
[13](宋)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19,《二程集》,第252頁。
 
[14](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72《雜學辨》,朱傑人等編《朱子全書》(24),第3466頁。
 
[15](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67《明道論性說》,朱傑人等編《朱子全書》(23),第3275-3276頁。
 
[16](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67《明道論性說》,朱傑人等編《朱子全書》(23),第3276頁。
 
[17](宋)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1,《二程集》,第11頁。
 
[18](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6《答胡伯逢(4)》,朱傑人等編《朱子全書》(23),第2151頁。
 
[19](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6)卷95,第2430頁。朱熹《答王子合(13)》也有與此完全相同的內容。參見(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9《答王子合(13)》,朱傑人等編《朱子全書》(22),第2259頁。據陳來《朱子書信編年考證》,朱熹《答王子合(13)》寫成於戊申(1188年)。參見陳來:《朱子書信編年考證》,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版,第282頁。
 
[20](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6)卷95,第2432頁。
 
[21](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6)卷95,第2432-2433頁。
 
[22](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62《答杜仁仲(5)》,朱傑人等編《朱子全書》(23),第3002頁。
 
[23](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4)卷55,第1307頁。
 
[24](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4)卷57,第1351-1352頁。
 
[25](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1)卷6,第108頁。
 
[26](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59《答楊子順(3)》,朱傑人等編《朱子全書》(23),第2828-2829頁。
 
[27](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61《答歐陽希遜(2)》,朱傑人等編《朱子全書》(23),第2957頁。
 
[28](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6)卷95,第2433頁。
 
[29](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6)卷95,第2430頁。據宋李道傳編《朱子語錄》,此語錄為董銖丙辰所聞。參見(宋)李道傳編:《朱子語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316頁。
 
[30](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35頁。
 
[31](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1)卷4,第65頁。
 
[32](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4)卷59,第1388頁。
 
[33](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1)卷4,第78頁。
 
[34](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4)卷59,第1388頁。
 
[35](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1)卷4,第69-70頁。
 
[36](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4)卷55,第1307頁。
 
[37](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2)卷19,第430頁。
 
[38]據查,宋嘉定八年(1215年)李道傳編《朱子語錄》以及嘉定十二年(1219年)朱熹門人黃士毅編《朱子語類》,都沒有收錄這條語錄。
 
[39](宋)陳淳:《北溪字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8-9頁。
 
[40](明)胡廣等編:《四書大全·孟子集注大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205),第627頁。
 
[41](清)黃宗羲原著,(清)全祖望補修:《宋元學案》(第3冊)卷69《滄洲諸儒學案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316頁。
 
[42](清)黃宗羲:《孟子師說》卷3,《黃宗羲全集》(第1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77頁。
 
[43]根據對大型“愛如生四庫係列數據庫”的檢索,除《朱子語類》外,隻有宋朱鑒《文公易說》以及清李光地等編《禦纂朱子全書》收錄《朱子語類》(卷95)所載朱熹對“《易大傳》言‘繼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後”的否定。
 
[44](清)胡煦:《周易函書約存別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48),第98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