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

作者：董婧宸（北京師範大學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副教授）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冬月十三日辛亥

          耶穌2024年12月13日

【千字說文 之】

編者按

說起傳(chuan) 統蒙書(shu) ，往往會(hui) 提到“三百千”，即《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相比《三字經》和《百家姓》的明白曉暢，《千字文》則顯得比較典雅而難解。相傳(chuan) 南朝梁周興(xing) 嗣受梁武帝之命，在王羲之留下的千餘(yu) 不重複的字中擇取千個(ge) ，編成四字一句的韻文。他嘔心瀝血，一夜白頭。因精思巧構，知識豐(feng) 富，音韻諧美，《千字文》故成經典。本版開設“千字說文”欄目，每期擇取《千字文》中文字若幹，談文論史，揭示其中涵蓋的天文、地理、自然、社會(hui) 、曆史等諸方麵知識。讓我們(men) 從(cong) 字入手，一起感受流傳(chuan) 千年的《千字文》所具有的文化魅力吧。

南朝梁時，梁武帝命周興(xing) 嗣編寫(xie) 童蒙讀物，遂成《千字文》。在《千字文》誕生以前，類似的童蒙讀物，尚有相傳(chuan) 為(wei) 周宣王時太史籀編寫(xie) 的《史籀篇》、秦朝李斯編寫(xie) 的《蒼頡篇》、趙高編寫(xie) 的《爰吏篇》和胡毋敬編寫(xie) 的《博學篇》，以及西漢史遊編寫(xie) 的《急就篇》等。在曆史的長河中，四字一句的《史籀篇》和《蒼頡篇》逐漸亡佚，三七雜言的《急就篇》則作為(wei) 章草典範，曆代傳(chuan) 習(xi) 。

近百年來，出土簡牘大量湧現，使今人得以從(cong) 零篇碎簡中一窺《蒼頡篇》的舊貌：《蒼頡篇》多取《史籀篇》之古字古語，文詞古奧，語匯堆疊，索解不易。這和雋永凝練、對仗工整的《千字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千字文》不僅(jin) 作為(wei) 童蒙課本，也作為(wei) 編號使用，走進日常生活。此前童蒙讀物取字多不避重複，《千字文》則沒有重複之字，因此可用作編號。書(shu) 畫古籍的排架目錄、書(shu) 版版心的次序編號、釋道二教的經藏帙號、科舉(ju) 考試的場屋號舍，都有采用千文編號的實例。

《千字文》以“天地”為(wei) 始，許慎《說文解字敘》在記述造字之初取象之時，寫(xie) 道：“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yu) 天，俯則觀法於(yu) 地，視鳥獸(shou) 之文與(yu) 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在漢字之中，“天”“地”是如何創製的呢？

甲骨文和金文的“天”，像正麵站立的人形，用方塊或者圓點突出人的頭部。隨著文字的發展，“天”字的頭部逐漸從(cong) 肥厚的圓點演變為(wei) 平直的橫畫，戰國文字更在“天”的頭部上增加飾筆。王國維作《釋天》一文討論天字的形體(ti) 演變和六書(shu) 變化，指出甲骨文和金文的天字“本謂人顛頂，故象人形”，是象形字；戰國文字的天字“別以一畫記其所象之處”，是指事字；小篆的天字，《說文》訓“天，顛也”，“從(cong) 一、大”，是會(hui) 意字。王氏總結，“文字因其作法之不同，而所屬之六書(shu) 亦異，知此可與(yu) 言小學矣”，可謂精彩而又透辟。天字何以取象於(yu) 人頭？其實，天和顛、巔等字，雖造字方法不同，但音義(yi) 來源相同，都具有事物頂端、高高在上的詞義(yi) 特點，是一組同源詞。“顛”字以“頁”為(wei) 旁，表示人體(ti) 的頂點；“巔”字以“山”為(wei) 旁，表示山峰的頂點；至於(yu) “天”字，造字取象於(yu) 人，本義(yi) 是位於(yu) 萬(wan) 物之上、高遠渺茫的蒼天。在“天”字的早期形體(ti) 、語音和意義(yi) 中，蘊含著古人對高高在上的“天”的觀察和理解。

金文的“地”字作“墬”，與(yu) 《說文》籀文一脈相承，下從(cong) 土，左從(cong) 阜，或釋為(wei) 豕聲，或釋為(wei) 彖聲，是形聲字，本義(yi) 是土地。“土”本像土塊之形，作為(wei) 義(yi) 符，常常表示和大地土壤有關(guan) 的意義(yi) ，其例不勝枚舉(ju) 。“阜”本像山陵之形，作為(wei) 義(yi) 符，後來多演變作“阝”，即通常所說的左耳旁。從(cong) “阜”之字，陵、陸、阪、陂等字和山地有關(guan) ，險、阻、隔、障等字和地勢有關(guan) 。戰國時期，“地”字聲符發生變化，產(chan) 生了從(cong) 土、從(cong) 阜、也聲的字形。小篆和隸書(shu) 的“地”，省去阜旁，從(cong) 土、也聲，沿用至今。從(cong) 早期“地”字從(cong) 土從(cong) 阜來看，古人認為(wei) 大地與(yu) 土壤、山陵有著緊密的關(guan) 聯。

“天地玄黃”，《千字文》的開篇，典出《周易·坤卦·文言》：“夫玄黃者，天地之雜也，天玄而地黃。”在黝黑與(yu) 土黃交織的瑰麗(li) 畫麵中，拉開了《千字文》的徐徐長卷，也道出了天地在古人心目中無與(yu) 倫(lun) 比的地位。

《周易·係辭》言：“《易》之為(wei) 書(shu) ，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天、地、人被稱為(wei) 三才之道。天地，是君子取法的對象。《周易·象辭》雲(yun)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禮記·中庸》雲(yun) ：“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無窮也，日月星辰係焉，萬(wan) 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廣大，載華嶽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萬(wan) 物載焉。”在古人眼中，蒼天覆蓋萬(wan) 物而又運行不息，大地承載山川而又廣大寬厚，君子更當與(yu) 天地合德，剛健奮發，寬容沉穩。天地，也是詩意棲居的所在。杜甫有一首《送孔巢父謝病歸遊江東(dong) 兼呈李白》，用“詩卷長留天地間”和友人共勉。在詩人心中，雖然人生短暫，但天地長存，真正打動人心的詩卷，其魅力並不會(hui) 因為(wei) 時間的流逝而有所消減。天地，更是安身立命之居處。孟子雲(yun) ：“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對每一個(ge) 人而言，頭頂的蒼茫天空，腳下的遼闊大地，都是最切身也最真實的生活空間——《千字文》以“天地”開端，既關(guan) 乎宏大的曆史敘事，又關(guan) 乎具體(ti) 的生命體(ti) 驗。其中深意，或在於(yu) 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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