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方旭東教授訪:“分析的儒學”與經典詮釋的覃思

欄目:演講訪談
發布時間:2024-11-24 23:27:20
標簽:
方旭東

作者簡介:方旭東(dong) ,男,西曆一九七零年生,安徽懷寧人,北京大學哲學博士。現任華東(dong) 師範大學哲學係教授,著有《尊德性與(yu) 道問學——吳澄哲學思想研究》《吳澄評傳(chuan) 》《中國儒學史(宋元卷)》(合著)《繪事後素——經典解釋與(yu) 哲學研究》《原性命之理》《理學九帖》《新儒學義(yi) 理要詮》等。

原標題:《方旭東(dong) 、李翠:“分析的儒學”與(yu) 經典詮釋的覃思

——方旭東(dong) 教授訪談錄》

受訪者:方旭東(dong)

采訪者:李翠

來源:《走進孔子(中英文)》2024年第5期

 

編者按:第十屆尼山世界文明論壇於(yu) 2024年7月在曲阜尼山舉(ju) 行。值此契機,《走進孔子(中英文)》編輯部采訪了此次論壇嘉賓、華東(dong) 師範大學哲學係方旭東(dong) 教授。方教授曾因提出“分析的儒學”而在哲學界獨樹一幟。采訪中,方教授詳細介紹了其“分析的儒學”之緣起與(yu) 主要特點,並對經典的詮釋、當下的“經學熱”,以及儒學與(yu) 未來人工智能的發展發表了獨到見解。現將訪談整理刊發,以饗讀者。

 

“分析的儒學”背後有一個(ge) 學術脈絡

 

李翠:方教授您好!很榮幸能有這樣的機會(hui) ,向您請教儒學相關(guan) 的一些問題。關(guan) 於(yu) 儒學學術形態發展的問題,您提出了“分析的儒學”,提出這一概念有什麽(me) 特別的緣由嗎?

 

方旭東(dong) :其實“分析的儒學”跟山東(dong) 是非常有緣分的。我最早提到這個(ge) 話題,是在2019年參加山東(dong) 大學黃玉順老師組織的“生活儒學”國際討論會(hui) 之後。當時討論結束後,《當代儒學》刊物要采訪我。就是在那一次訪談時,我提出了“分析的儒學”這一概念。這是一個(ge) 緣起。

 

 

 

方旭東(dong) 教授

 

為(wei) 什麽(me) 要提“分析的儒學”呢?一方麵,眾(zhong) 所周知,2001年德裏達來中國時說過一句話:中國沒有哲學。2010年,李澤厚在接受上海《文匯報》記者訪談時講:“我認為(wei) ,後現代到德裏達,已經到頭了;應該是中國哲學登場的時候了。”後來其著作出版,書(shu) 名還是用的問號——《該中國哲學登場了?——李澤厚2010年談話錄》。這實質上是中國哲學的一個(ge) 標誌性事件,或者說不僅(jin) 是對中國哲學,更是對整個(ge) 中國思想文化領域而言。另一方麵,中國進入21世紀之後,學術研究愈加多元,學術氛圍愈加活潑,容許思想的自由闡發。在這樣一個(ge) 大背景大氣候下,中國的學者尤其是做中國哲學的學者,開始有一種很自覺的意識,就是要創造自己的一種學說。諸如黃玉順老師講“生活儒學”,陳來老師講“仁學本體(ti) 論”,楊國榮老師講“具體(ti) 形上學”,此類提法還有很多。這就像黃宗羲寫(xie) 《宋元學案》《明儒學案》,他就說學術必須要有宗旨,能夠成一家之言。這個(ge) 講法,我覺得很好。所以我個(ge) 人提出或者說有意識地去建構“分析的儒學”,是有這樣的一個(ge) 背景。

 

李翠:為(wei) 什麽(me) 叫“分析的儒學”這個(ge) 名字呢?

 

方旭東(dong) :“分析的儒學”這個(ge) 名稱,包括要不要加一個(ge) “的”,是“分析儒學”或“分析的儒學”,其實這都差不多,因為(wei) 對應的英文是一個(ge) 詞,analytic confucianism。這個(ge) 也很容易讓人想到所謂的“分析哲學”(analytic philosophy)。之所以叫這個(ge) 名字,有兩(liang) 方麵考慮:一方麵是因為(wei) 我自己對西方哲學的熟悉和了解,從(cong) 讀研究生的時候就開始偏好“分析哲學”這一研究路數;另一方麵是因為(wei) 國內(nei) 研究中國哲學,大的潮流可能還是以現象學為(wei) 背景,包括黃玉順老師所講的“生活儒學”,談得很抽象,是作為(wei) 現象學意義(yi) 上的生活、生命。我自己的學術經曆使我主要對“分析哲學”這一領域比較感興(xing) 趣,研究生的時候也讀了大量的這方麵的書(shu) 籍。博士畢業(ye) 之後,我有機會(hui) 先是去哈佛大學哲學係,後是去牛津大學哲學係。眾(zhong) 所周知,這兩(liang) 個(ge) 都是英語世界哲學的重鎮,它們(men) 講的哲學就是“分析的哲學”。當然這個(ge) “分析”裏麵,我自己比較感興(xing) 趣的是“實踐倫(lun) 理學”,就是通常傳(chuan) 統上講倫(lun) 理學還有政治哲學這一塊。

 

李翠:為(wei) 什麽(me) 用“分析”這個(ge) 詞做一個(ge) 前綴呢?

 

方旭東(dong) :這個(ge) 要講起來,還是有一些傳(chuan) 統可以追溯的。之前我幫陳來先生做他的訪談時也提到這個(ge) 問題。大家都知道陳來先生是張岱年先生的博士生。張岱年先生的哲學研究當年被稱作“解析的唯物主義(yi) ”。其實“解析”的英文是“analytic”,與(yu) “分析”是一個(ge) 詞。這裏先講一段故事,民國後期有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兩(liang) 大學派。北大像胡適、梁漱溟、熊十力等人比較重視意義(yi) 上的原創,而且比較接近傳(chuan) 統。清華學者後來我們(men) 稱之為(wei) “清華學派”,主要有金嶽霖、馮(feng) 友蘭(lan) ,再加上張岱年,還有後來的朱伯崑等。但是新中國成立之後清華進行了院係調整,實際上當時中國就剩一個(ge) 哲學係,就是北大哲學係。所以當時清華哲學係的很多人都去北大了,而原北大哲學係的這些學者們(men) 都散了,比如胡適去台灣了,熊十力留在了上海,湯用彤先生1949年之後在新北大做了分管基建的副校長,某種意義(yi) 上來說他也慢慢退出一線的學術研究了。那麽(me) 實際上北大哲學係在中國哲學裏麵,就變成了原來的清華學派的學脈。

 

 

 

張岱年先生

 

簡單地說,我之所以用“分析”做一個(ge) 前綴,是因為(wei) 我跟隨陳來先生讀書(shu) 的學術經曆。其實陳來先生的學術脈絡是直承張岱年先生,而張岱年先生的學術路徑就是“分析”。但當時不叫“分析”,叫“解析”。

 

剛剛講到清華學派的馮(feng) 友蘭(lan) 先生,他的哲學研究也有“分析”的特點。當然馮(feng) 先生更加綜合,特別是他後麵講“境界”,有自己的一套哲學。就學術訓練而言,陳來老師自己也講“分析”,這主要是受張岱年先生影響,就相當於(yu) 基本功。用武學來打比方,就是陳來老師的根底是張先生幫他打下來的,但他博士畢業(ye) 後給馮(feng) 友蘭(lan) 先生做過一段時間的助手,又吸收了馮(feng) 先生的一些講法,特別是關(guan) 於(yu) “境界”的講法,所以他後麵寫(xie) 《有無之境》。但實際上隨他出道的《朱熹哲學研究》(後改名為(wei) 《朱子哲學研究》)就有“分析”的特點。

 

為(wei) 什麽(me) 要強調這個(ge) 呢?雖然陳來老師現在不太特別講他跟“分析”的關(guan) 係,但實際上我跟陳老師做過多次學術訪談,不管相對於(yu) 研究中國思想史的葛兆光先生,還是研究宋明理學或者說研究朱子學、陽明學的最近剛過世的束景南先生,他經常會(hui) 說,我們(men) 做哲學的跟他們(men) 相比有兩(liang) 個(ge) 特點:第一是對概念的敏感;第二就是有一種更強的分析的能力。葛先生、束先生他們(men) 在自己的研究領域已經是大家了,當然束先生受過曆史文獻學的訓練。還包括李澤厚先生,他也是北大畢業(ye) 的,但是他的訓練相對來講綜合的意味更重,分析的特點不是那麽(me) 明顯,尤其是20世紀90年代離開中國之後,他晚年發展了很多倫(lun) 理學方麵的觀點。陳來老師曾經寫(xie) 過專(zhuan) 門的文章,分析李澤厚晚年提出的“兩(liang) 德論”等,包括早年提出的“心理本體(ti) ”“曆史本體(ti) ”。他講到李澤厚先生的研究“分析”的層麵總覺得還差一點點。所以在這個(ge) 意義(yi) 上講,我提出“分析的儒學”也是有所謂的師承。

 

另外,我的碩士學位是跟華東(dong) 師範大學的楊國榮老師讀的,華東(dong) 師大有一種自覺,有意識地將其中國哲學的學統上承到清華學派。為(wei) 什麽(me) 要這樣講呢?因為(wei) 華東(dong) 師大中國哲學的創始人馮(feng) 契先生是金嶽霖的研究生,在這個(ge) 意義(yi) 上來講,當然說得通。不過,要說真正的所謂民國時代清華學派,肯定還是歸於(yu) 北大,這個(ge) 應該沒有什麽(me) 好說的。

 

總而言之,無論從(cong) 哪個(ge) 角度來講,我接受的哲學訓練,更多是偏“分析”的路徑。所以今天我講“分析的儒學”,也並不完全是自己獨創,也不是很隨意提出的,而是有潛移默化的學術影響的。

 

李翠:剛才您向我們(men) 分享了“分析的儒學”提出的緣起和背景,那“分析的儒學”有哪些特點,或者說其內(nei) 容主要體(ti) 現在哪些方麵呢?

 

方旭東(dong) :對於(yu) “分析的儒學”,我自己也是在一個(ge) 慢慢建構的過程中,所以現在也不能說非常成熟,隻能說我現在形成了一些自己的風格,學術界的朋友們(men) 都還是能夠辨識得出來。這個(ge) “分析”體(ti) 現在兩(liang) 個(ge) 方麵:一方麵是,你看我寫(xie) 的文章也好,出版的書(shu) 也好,都有很明顯的“分析哲學”的意味;另一方麵,對“分析”要做廣義(yi) 的理解。我自己還做一點傳(chuan) 統意義(yi) 上的考據工作,即所謂的文獻批評學,西方人把它稱之為(wei) “text-criticism”,其實這也是分析。我覺得這個(ge) 特點在陳來老師身上體(ti) 現得也非常明顯。陳先生在學術界最先得到認可的就是他做的有關(guan) 朱子書(shu) 信編年的考證。做考證,當然是要分析的,你不把每個(ge) 地方都分析清楚,也沒辦法考證。但是在以前好像不太會(hui) 把分析跟考證、考據聯係起來。前段時間,在北京的一個(ge) 講座上,來做評論的同門孫寶山老師突然說:“旭東(dong) 兄,我看你做考證,也是你分析儒學的一個(ge) 很重要的特點。”我覺得對啊。這樣,用“分析”就可以一下子把我重視分析哲學以及有一定的考據癖的兩(liang) 個(ge) 方麵給串起來了。

 

 

 

方旭東(dong) 教授與(yu) 陳來先生(中)、溫海明教授(右)

 

關(guan) 於(yu) 考證,這裏有一個(ge) 小故事跟你們(men) 分享。當年投考陳來先生的博士,因為(wei) 我在華東(dong) 師大讀碩,考北大心裏也沒底,就用最原始的方式——給陳先生寫(xie) 信,後麵附了一篇我當時寫(xie) 的作業(ye) ——《〈大學問〉來曆說考異》。收在《王陽明全集》裏麵的《大學問》,是一篇很重要的文獻。編者是王陽明的學生錢德洪,他在前麵加了一個(ge) 小序,講《大學問》的來曆如何如何。我讀的時候就感覺有很多問題,所以做了一個(ge) 很詳細的考證。陳老師後來給我回信,對我這篇習(xi) 作用了四個(ge) 字評語,叫“文思俱佳”,這對我來說,當然是一個(ge) 極大的鼓舞,可以說是終身難忘。

 

所以我講“分析”,除了用西方哲學特別是“分析哲學”的很多東(dong) 西,同時還重視考證,這和一般做中國哲學史或者做中國哲學的,的確不太一樣。

 

李翠:傳(chuan) 統儒學發展到今天,語境已經發生了變化,但每個(ge) 時代的儒學都在積極回應時代問題,所以作為(wei) 學術形態的儒學是“日日新”的。您是如何在“分析儒學”的理論框架下,對儒學的現代化學術形態給予一些回應呢?

 

方旭東(dong) :近年來,我對理論方麵的興(xing) 趣主要體(ti) 現在實踐倫(lun) 理學方麵。如果說“分析的儒學”是我的一個(ge) 用力點,那除了傳(chuan) 統的宋明理學,主要還是史學的、哲學史的梳理或研究。另外就是我對原理、對理論的興(xing) 趣。關(guan) 於(yu) 這一點,不能不說到華東(dong) 師範大學中國哲學的傳(chuan) 統。從(cong) 馮(feng) 契先生開始,華東(dong) 師大這些做中國哲學的學者就有一種自覺,不把自己局限於(yu) 做一個(ge) 哲學史家,還要成為(wei) 一個(ge) 哲學家。什麽(me) 是哲學家?哲學家肯定要有一套自己的講法,就是對一個(ge) 問題要有一些自己的觀點,在這方麵我也在努力地去做。我現在講“分析的儒學”,實際上,在很多議題上麵我是有自己的一家之言的。比如,現在講儒家倫(lun) 理學,有很多學者認為(wei) 比較接近所謂美德倫(lun) 理學,就是“virtue ethics”。但我的看法不同,我覺得用美德倫(lun) 理去概括儒家倫(lun) 理學,會(hui) 有一些不夠。所以我這些年做得比較多的,就是發掘儒學的後果主義(yi) 的一麵。用後果主義(yi) 的理論去解釋一些儒學的曆史命題。比如孟子最有名的“義(yi) 利之辨”,《孟子·梁惠王上》開篇就講“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yi) 而已矣”。傳(chuan) 統研究認為(wei) 既然孟子這麽(me) 強調“義(yi) ”,那就不能說他重視後果。但我有一個(ge) 分析,最早也是在山東(dong) 召開的儒墨互補的一個(ge) 學術會(hui) 議上提出來的,就是從(cong) 後果主義(yi) 來重新理解孟子這段話,重新理解儒學。最近幾年我一直在做這個(ge) 。實際上,孟子反對的是“曰利”,而並非“利”本身。孟子並不是勸人放棄“利”,而是告訴人們(men) 一個(ge) 秘密:要想得到“利”,就必須學會(hui) 迂回,先行仁義(yi) ,而後“利”就自然出現,這是就個(ge) 體(ti) 的一般情況而言。而就君民關(guan) 係來說,國君從(cong) 百姓的仁義(yi) 中獲利,百姓則從(cong) 國君的仁政中獲利。在對“交相利”原理的認識上,孟子其實並不亞(ya) 於(yu) 墨子,這就是後果的一麵。所以說,“分析的儒學”不是光提一個(ge) 概念,光講一個(ge) 方法論,而必須做出實實在在的東(dong) 西,拿出一些原創的理論。這是我努力的一個(ge) 方向。

 

避免過度詮釋與(yu) 不足詮釋的弊端

 

李翠:請您談談對於(yu) 經典詮釋學的看法,比如如何看待過度詮釋與(yu) 不足詮釋的問題?

 

方旭東(dong) :這個(ge) 問題我感到很親(qin) 切,因為(wei) 以前我寫(xie) 過一篇文章,標題就叫作“詮釋過度與(yu) 詮釋不足”。我研究宋明理學,立場還是比較接近理學或哲學的,就是對義(yi) 理的興(xing) 趣可能更濃。理學和考據學,如果用西方的詞來說,理學肯定是比較偏哲學(philosophy),考據學就可能更多偏語言學(philology)或文獻學。比如我寫(xie) 的《新儒學義(yi) 理要詮》一書(shu) ,主要就是關(guan) 注到宋明理學的若幹核心觀念,像“物性”“窮理”“悌道”之類。我會(hui) 找一個(ge) 問題,然後去思考理學家在這些問題上有什麽(me) 特別的理論貢獻,其實這就是有理論的關(guan) 懷在裏麵。

 

 

 

《新儒學義(yi) 理要詮》書(shu) 影

 

我提出詮釋過度和詮釋不足的問題,也是有鑒於(yu) 當代中國哲學研究存在的一些弊端而發的。比如,今天要完全避免用西方哲學來研究中國哲學,其實是很難的。因為(wei) ,我們(men) 設立哲學係,建立哲學、文學、曆史學等學科概念,本身就是以西方學術的分類為(wei) 標準的。現在也有一些學者根本不用西方的東(dong) 西,這種心理我可以理解,但真的能夠做到嗎?或者說你真做到了,是不是會(hui) 好呢?是要打一個(ge) 問號的。為(wei) 什麽(me) 要這樣講呢?我們(men) 如果是在做一個(ge) 哲學工作的話,哲學(philosophy)本身是古代希臘人發明的遊戲,就像籃球是由西方人製定的一套規則,我們(men) 學的就是人家這個(ge) 東(dong) 西。然後你說我們(men) 現在打籃球全部改成中國人自己製定的規則,那這個(ge) 就不叫籃球了,或者說你就完全把自己從(cong) 籃球場上孤立了。我們(men) 是可以這樣做,但是對於(yu) 那些想跟世界一起玩籃球的人,這樣做肯定是不對的,你肯定還是要遵守人家的籃球規則。同樣的道理,如果說我們(men) 也是個(ge) 哲學係,也是在研究所謂哲學,那你講的這個(ge) 東(dong) 西,至少要跟人家能夠相通。比如現在有些人講的經學的一些概念,西方人可能不知道這個(ge) 概念在講什麽(me) ,像仁義(yi) 禮智的“仁”。這個(ge) 詞到底應該翻成哪個(ge) 西方的詞呢?是“humanity”還是“benevolence”,還是一個(ge) 更加奇怪的詞呢?有人說我們(men) 幹脆用拚音吧。但用拚音隻是一個(ge) 權宜之計。拚音放在那裏,不懂的人還是不懂,你肯定還是要解釋“ren”(仁)到底是什麽(me) 意思,這個(ge) 時候肯定還要用別人聽得懂的話語去講。現在做哲學研究,不可能不去守這些基本的哲學概念、基本的哲學論證方式。但是有一些純粹做文獻或者做經學研究的,就基本上沒有去詮釋,這種我稱之為(wei) “詮釋不足”。

 

有些做文獻研究的,似乎在做一種類似於(yu) 統計學的工作,統計某個(ge) 詞出現了多少次。但是,最後你必須要做個(ge) 判斷,而且你也不能說這個(ge) 詞最早是這樣用的,所以它的意思就是這樣的。有個(ge) 典型的例子,就是“克己複禮”,朱熹用“天理人欲”這套概念去解釋,一些清儒就會(hui) 說朱熹胡說,像阮元就去考證“克己複禮”的“己”,認為(wei) 如果按朱熹解釋為(wei) “私欲”,就和下文“為(wei) 仁由己”的“己”意思相悖了。程樹德在《論語集釋》裏說:“解經須按古人時代立言,孔子一生言禮不言理,全部《論語》並無一個(ge) 理字。且同一‘己’字,前後解釋不同,其非經旨甚明。”但是如果像他們(men) 堅持認為(wei) 同一文本中的“己”都是同一個(ge) 意思,即自己的己,那就相當於(yu) 強調打人的和被打的是同一個(ge) 人。而朱熹將“克己”解為(wei) “克己私”,克盡自己的私欲,其實解釋得挺好。他明確區分了兩(liang) 個(ge) “己”,就是作為(wei) 克己主體(ti) 的“己”是我,克己客體(ti) 的“己”是自己的私欲。還有,“克”字也有兩(liang) 種意思,一個(ge) 是成就,一個(ge) 是克服,從(cong) 古文裏麵可以找到很多例子。但最後你究竟要選擇哪一個(ge) 呢?所以我覺得像清儒那樣完全受製於(yu) 考據,受製於(yu) 統計學,是解決(jue) 不了問題的。因為(wei) 你必須要做出判斷,這種我稱之為(wei) “詮釋不足”。

 

那什麽(me) 叫過度詮釋或者詮釋過度呢?這又是另一個(ge) 極端了。有時我給一些雜誌審稿,發現有些博士生的文章會(hui) 用很多西方的概念,但用得又不夠貼切。比如說英國哲學家伯納德·威廉姆斯(Bernard Williams)有一個(ge) 非常重要的概念叫Moral Luck(道德運氣)。最近我看一個(ge) 年輕學者寫(xie) 的文章,他就用這個(ge) Moral Luck去解釋很多東(dong) 西,但首先他就沒搞清楚Moral Luck在伯納德·威廉姆斯那裏是什麽(me) 意思,就自己講了一堆。他講的不是人家的意思,再用這種似是而非的東(dong) 西講中國哲學,講朱熹,其結果可想而知。這就是“過度詮釋”。

 

 

 

伯納德·威廉姆斯

 

李翠:那怎麽(me) 才能把握好詮釋的這個(ge) “度”呢?

 

方旭東(dong) :這又回到“分析的儒學”上來了,這個(ge) 時候你就必須要分析。比如說你要研究朱熹對於(yu) 這個(ge) 問題有什麽(me) 看法,你就要仔細去讀他的原文。我經常跟自己的學生講,文獻學的訓練是一個(ge) 基礎,或者說就像一個(ge) 必經的關(guan) 。如果連這個(ge) 都沒過,你就開始在那裏發揮,那就不及格。但是,僅(jin) 僅(jin) 滿足於(yu) 文獻,僅(jin) 僅(jin) 回答朱熹這個(ge) 詞是這樣的意思,也不行,最後人家會(hui) 問你為(wei) 什麽(me) 要研究這個(ge) 東(dong) 西呢?畢竟,你是在哲學係,你的工作是不能限於(yu) 文獻的,最後總會(hui) 涉及你講這一套東(dong) 西到底想幹什麽(me) ,你的問題意識在哪裏?你的問題意識在哪裏,就決(jue) 定了你整個(ge) 詮釋的方向。而問題意識當然跟你的哲學興(xing) 趣有關(guan) 係。

 

你們(men) 現在編《走進孔子》,會(hui) 收到很多稿子,可能也會(hui) 遇到類似問題。比如,會(hui) 覺得有些文章沒有問題意識。什麽(me) 叫問題意識?就是你為(wei) 什麽(me) 會(hui) 寫(xie) 這個(ge) 東(dong) 西?如果僅(jin) 僅(jin) 是這個(ge) 問題很重要,前人沒有研究過,那隻是一個(ge) 外在的理由。更多的應該是對這個(ge) 問題本身有興(xing) 趣,而且你研究的內(nei) 容裏麵,有一些讓你覺得很有思想內(nei) 涵的命題或者觀點,你才會(hui) 去研究。還有一種是純粹從(cong) 學術史出來,比如說你為(wei) 什麽(me) 要研究朱熹的這個(ge) 思想呢?那肯定是說前人關(guan) 於(yu) 這個(ge) 思想有不同的講法,然後你現在覺得找到了一個(ge) 新材料,前人沒注意到的。還有一種是你提出一個(ge) 新的解釋,借助於(yu) 某一種新的理論,可以讓他原來這個(ge) 講法變得更好。所以在這個(ge) 意義(yi) 上講,你如何做到既不詮釋過度,又不詮釋不足,我覺得還是需要自己有一個(ge) 問題的關(guan) 注,就是你有自己的一個(ge) 理論的關(guan) 懷、理論的興(xing) 趣,否則的話,你為(wei) 什麽(me) 會(hui) 寫(xie) 一篇文章或者寫(xie) 一本書(shu) 呢?

 

無偏見、審慎地對待“經學熱”

 

李翠:現在我們(men) 感覺到有一股經學複興(xing) 之風,很多大學成立了經學研究中心。您對此有什麽(me) 看法?您認為(wei) ,經學的新開展,對我們(men) 今天或未來的政治生活會(hui) 產(chan) 生怎樣的影響?

 

方旭東(dong) :首先,我本人對經學沒有什麽(me) 偏見;其次我覺得現在這個(ge) “經學熱”要從(cong) 兩(liang) 方麵去看。一方麵,經學出現這樣的一種複興(xing) 或者說“熱”,是有曆史原因的。這個(ge) 原因很簡單,它相當於(yu) 一個(ge) 曆史的“反動”。傳(chuan) 統典籍分為(wei) 經、史、子、集,這是古代的學術知識係統。其中經學又有“六經”,至少有“五經”,像易學、尚書(shu) 學、春秋學,後來還有“四書(shu) 學”,等等。1949年之後,傳(chuan) 統經學放在了文獻學下麵,中文係有古典文獻學,曆史係有曆史文獻學。經學本身作為(wei) 一個(ge) 學科,其實在1949年之後與(yu) 傳(chuan) 統的學問有了一個(ge) 斷裂。現在經學複興(xing) 起來,我覺得相當於(yu) 補課,有它的正當性。另一方麵,經學研究應該是多元的,不應該說經學隻能以某一種方式來研究。這也是我經常跟學生強調的。由於(yu) 我的哲學係背景,我覺得其實可以對經學文獻做一種哲學的研究,實際上這方麵研究還是比較欠缺的。

 

 

 

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清嘉慶刊本影印)書(shu) 影

 

現在的經學研究大約有兩(liang) 種:一種是比較偏傳(chuan) 統文獻學的。目前很多人在申請將經學列入一級學科,但實際上具體(ti) 要怎麽(me) 來定義(yi) 經學,也還在討論之中。就好比雖然一直說將國學設為(wei) 一級學科,但是因為(wei) 國學跟已有的文史哲是什麽(me) 關(guan) 係講不清楚,所以到現在為(wei) 止也不能將之作為(wei) 一個(ge) 學科。經學現在也麵臨(lin) 這個(ge) 問題。另外一種是類似於(yu) 今文經學的研究,就是用經學來指導現實,或者說是以現實關(guan) 懷作為(wei) 追求的一種經世之學。但這種研究思路,在目前其實還是有一定限製的。

 

現在還有一個(ge) 熱度比較高的研究——“天下”,包括對美籍奧地利學者埃裏克·沃格林(Eric Voegelin)的研究。沃格林的這個(ge) 熱,就是剛剛講的經學熱的一個(ge) 變種,就是經學的經世一派的意識投射到了沃格林一個(ge) 海外思想家那裏。實際上,就政治哲學史來講,在英語世界也好,在整個(ge) 世界的政治哲學史研究裏麵,沃格林他並不是多麽(me) 大師級的人物,為(wei) 什麽(me) 突然之間中國學者就對沃格林這麽(me) 感興(xing) 趣呢?很簡單,那些對沃格林感興(xing) 趣的人都有一個(ge) 背景,就是都懷著要經世的心態。因為(wei) 這是沃格林講的,好像更加具有現代性或當代性。但其實,沃格林講的天下也好,講的所謂文明的一套體(ti) 係也好,那些中國學者總是要去對標。我自己對此是持審慎的或者批判的態度,因為(wei) 這不是一個(ge) 簡單的經學本身的問題。

 

對人工智能應該樂(le) 觀其成

 

李翠:科技的作用日益凸顯,人工智能發展迅猛,在這種形勢下,未來人類可能麵臨(lin) 著巨大的倫(lun) 理挑戰。我們(men) 關(guan) 注到,您去年在《周易研究》上發表了一篇文章,《越來越多的機器,越來越少的人——NBIC時代儒家倫(lun) 理麵臨(lin) 的變局與(yu) 機遇》,已經思考了相關(guan) 問題。您覺得我們(men) 具體(ti) 應該如何借助儒學,有效地回應這些倫(lun) 理上的挑戰呢?

 

方旭東(dong) :可能我們(men) 大家都已經感受到人工智能發展的迅猛。這的確是一個(ge) 大的趨勢,而且現在已經呈現出井噴式的發展。像馬斯克就很樂(le) 觀地提出一個(ge) 說法,將來其實不需要人類工作了。但同時出現很多擔憂,就是GPT來了,我會(hui) 失業(ye) 嗎?目前很多行業(ye) 已經有了這種危機感,最早包括學翻譯的、學語言的,還有我們(men) 做人文學科的也是。從(cong) 大數據處理到論文初稿,ChatGPT可以完成很多工作,很多老師感覺到我們(men) 要失業(ye) 了。現在很多地方就對ChatGPT做了限製,有些就不允許使用。甚至網上有一種聲音,說我們(men) 需要像工業(ye) 革命時期一樣,發起一場損毀機器的盧德運動,來抵製AI的入侵。實際上,科技是擋不住的,機器扮演的角色將越來越重要,人類將不可避免地走向“人機共存”的時代,人工智能發展就是個(ge) 大勢所趨。

 

 

 

人工智能設計圖

 

這跟我講“分析的儒學”有一個(ge) 相關(guan) 的地方,就是儒學不應該充當開曆史的倒車的角色,不能說有一個(ge) 新鮮事物出來之後,儒學就出來反對。同樣,在人工智能問題上,我是覺得應該樂(le) 觀其成。為(wei) 什麽(me) 呢?因為(wei) 儒學可以借助它。首先科技創新無法阻擋;而如果善用人工智能的話,其實可能對你自身還是好的。舉(ju) 個(ge) 例子,“老齡化”“少子化”已成為(wei) 21世紀最重要的社會(hui) 問題之一,幾乎所有的社會(hui) 領域都受其影響。一方麵老人對康複護理等服務的需求日益突出;另一方麵專(zhuan) 業(ye) 護理人才相對匱乏。因為(wei) 比較關(guan) 注養(yang) 老問題,我看過一些數據,我國目前對養(yang) 老護理人員的需求近1500萬(wan) 名,而2020年僅(jin) 有50餘(yu) 萬(wan) 名養(yang) 老護理人員,連實際需求的4%都不能滿足。而一對夫婦上麵可能有6個(ge) 甚至8個(ge) 老人需要贍養(yang) ,那麽(me) ,出路何在?隨著護理機器人性能不斷提高,價(jia) 格日益親(qin) 民,可以預期,未來護理機器人將走進千家萬(wan) 戶,成為(wei) 老人必備的家電產(chan) 品,應該說這是人類應對老齡化社會(hui) 的一個(ge) 積極舉(ju) 措。

 

那從(cong) 更長遠來看,護理機器人會(hui) 讓人類社會(hui) 發生怎樣的變化,比如說會(hui) 對儒家的孝道產(chan) 生什麽(me) 影響,這是很多儒家學者關(guan) 心的問題。有人認為(wei) ,護理機器人的出現意味著傳(chuan) 統孝子讓位給了機器人,終結了儒家的孝道。我並不認可這種悲觀論調。就像我文章裏所講:儒家宣揚的孝道是中華傳(chuan) 統美德,但孝道不應當是解決(jue) 養(yang) 老問題的唯一途徑。將養(yang) 老完全交由個(ge) 人承擔,而忽略社會(hui) 保障體(ti) 係的完善,既不合理也不現實。而護理機器人在很大程度上將現代人從(cong) 投入自身事業(ye) 以及照顧下一代與(yu) 照護年邁(尤其有病)的父母的困境中解脫出來,或者說使現代人比古人在“盡孝”這件事上變得更容易了。我覺得這是符合儒家對孝道的理解的。 

 

作者簡介:

 

 

 

方旭東(dong) ,華東(dong) 師範大學哲學係教授、博士生導師,華東(dong) 師範大學文明互鑒研究中心主任,主要從(cong) 事中國哲學研究,以“分析儒學”著稱。代表作有:“吳澄二重奏”(《吳澄哲學思想研究》《吳澄評傳(chuan) 》)、“理學四書(shu) ”(《理學九帖》《新儒學義(yi) 理要詮》《理學在東(dong) 亞(ya) 》《周敦頤太極圖講記》)、“分析儒學三部曲”(《經典解釋與(yu) 哲學研究》《原性命之理》《儒道思想與(yu) 現代社會(hui) 》)。在海內(nei) 外專(zhuan) 業(ye) 期刊發表論文一百多篇。

 

 

 

李翠,孔子研究院副研究員。主要從(cong) 事經學研究,側(ce) 重《春秋》學。在《光明日報》《孔子研究》《走向世界》等海內(nei) 外刊物發表文章30餘(yu) 篇,主持完成省、市級重點課題10餘(yu) 項,獲得山東(dong) 省普及與(yu) 應用作品獎、濟寧市社會(hui) 科學優(you) 秀成果獎等8項。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