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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景耀作者簡介:周景耀,男,西元1981年生,安徽潁上人,清華大學文學博士。現任職於(yu) 寧波大學人文與(yu) 傳(chuan) 媒學院中文係副教授。主要致力於(yu) 詩學、儒學與(yu) 跨文化研究。 |
重識孔子的“憤”與(yu) “樂(le) ”
作者:周景耀(寧波大學中國古典學研究院副教授)
來源:中國社會(hui) 科學網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十月初四日壬申
耶穌2024年11月4日
如何理解孔子的“憤”與(yu) “樂(le) ”?從(cong) 《論語》中的一段對話說起。
“葉公問孔子於(yu) 子路,子路不對。子曰:‘女奚不曰,其為(wei) 人也,發憤忘食,樂(le) 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雲(yun) 爾。’”(《論語·述而》)
“發憤忘食,樂(le) 以忘憂”可以說是《論語》中最廣為(wei) 傳(chuan) 誦的句子之一,關(guan) 於(yu) 這句話的理解也較為(wei) 統一,少有人提出不同意見。今粗陳一孔之見,以就教於(yu) 方家。
“好學+快樂(le) ”的解釋模式
關(guan) 於(yu) “發憤忘食,樂(le) 以忘憂”,一般認為(wei) 體(ti) 現了孔子的好學精神與(yu) 快樂(le) 狀態。
“好學”的解讀模式大約始於(yu) 漢代,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明確將“學道”與(yu) “發憤忘食,樂(le) 以忘憂”統合而論:“葉公問孔子於(yu) 子路,子路不對。孔子聞之,曰:由,爾何不對曰‘其為(wei) 人也,學道不倦,誨人不厭,發憤忘食,樂(le) 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雲(yun) 爾。”至晚從(cong) 宋代開始,“好學+快樂(le) ”的闡釋模式漸成共識,並且宋儒將“發憤忘食,樂(le) 以忘憂”視為(wei) 一個(ge) 具有內(nei) 在關(guan) 聯的整體(ti) 進行思考,以朱熹“未得”“已得”說為(wei) 代表。他說:“未得,則發憤而忘食;已得,則樂(le) 之而忘憂。”宋儒之論基本規定了這句話的解讀路徑。錢穆承襲朱熹指出:“此章乃孔子之自述。孔子生平,惟自言好學,而其好學之篤有如此。學有未得,憤而忘食;學有所得,樂(le) 以忘憂。”除了以“學”為(wei) 關(guan) 捩,在“未得”與(yu) “已得”的框架內(nei) 進行理解,尚有“嗜學”“樂(le) 道”之論,如劉寶楠:“‘發憤忘食’者,謂好學不厭,幾忘食也;‘樂(le) 以忘憂’者,謂樂(le) 道不憂貧也。”無論是作為(wei) “好學+快樂(le) ”的模式論之,還是在“嗜學”“樂(le) 道”的框架內(nei) 進行討論,所論皆由實向虛,由讀書(shu) 悟道,指向優(you) 入聖域的超凡境界。
宋儒對於(yu) 好學之篤與(yu) 樂(le) 以忘憂乃“純亦不已”之聖心發用的理解,以心性、義(yi) 理的體(ti) 悟為(wei) 關(guan) 鍵,構建出一種具有道德形而上學意味的闡釋理路,深化了“好學”的內(nei) 涵,呈現出獨特的思想麵向,但此模式也在獲得普遍接受的情況下,簡化了孔子的思想。與(yu) 由“好學”而優(you) 入聖域的理解模式不同,唐宋之前此模式尚不多見。鄭玄認為(wei) 孔子之憤與(yu) 樂(le) 在於(yu) “堯舜之道”與(yu) “六藝之文章”,但對於(yu) “樂(le) ”的認識,已經有“快樂(le) ”的意思了。李充指出,這是夫子“抗論儒業(ye) ,大明其誌”的體(ti) 現,但未明確“儒業(ye) ”為(wei) 何。這為(wei) 我們(men) 的討論留下了空間。
禮樂(le) 視域中“憤”與(yu) “樂(le) ”
若將葉公與(yu) 孔子的問答置於(yu) 語詞訓釋、曆史場域、孔子之誌等視野內(nei) 進行考察,會(hui) 得出不一樣的看法。
語詞訓釋是進入孔子思想世界的首要工作。人們(men) 通常將“憤”解為(wei) “發憤”,與(yu) 好學聯係在一起,彰顯一種向上的積極情緒。問題是,孔子所發之“憤”一定與(yu) 學習(xi) 有關(guan) 嗎?逐字來看,“發”本義(yi) “放箭”,《說文》:“發,射發也。”引申為(wei) 生發、產(chan) 生、抒發等義(yi) 。“憤”,《說文》:“憤,懣也。”本義(yi) 為(wei) 一種忿怒充塞、鬱積不滿的情緒。“發憤”二字連說,意義(yi) 由發憤好學一變為(wei) 孔子內(nei) 心鬱積(生發)著許多不滿情緒,誌意憤盈,以至忘記飲食。結合孔子所處曆史狀況及其所欲踐行之“儒業(ye) ”,這種理解要比好學的理解切實。若孔子生活的時代禮不崩樂(le) 不壞,周天子德配天下,諸侯各安其位,沒有紛爭(zheng) ,他也就不會(hui) 整頓魯國國政不成,又累累若喪(sang) 家犬而奔走於(yu) 列國之間,知其不可為(wei) 而為(wei) 之,以求天下太平。但孔子的努力在諸侯爭(zheng) 強的大勢麵前成效不大,眼見天下動蕩日劇,他自然憂憤有加寢食難安,“憤”和“憂”在孔子本為(wei) 一事,皆由現實中令人不安的境況引發。加之他時處吳楚爭(zheng) 戰前沿,一度厄於(yu) 陳、蔡之間,“絕糧七日”,時局如此,艱難如此,如何不憂不憤?意識到這一點的不乏其人。黃侃雲(yun) :“孔子慨世道之不行,故發憤而忘於(yu) 食也。”劉逢祿認為(wei) :“吳、楚猾夏,亂(luan) 賊接踵,所以憤也。”孔子所“憤”者在於(yu) 道之不行、禮樂(le) 不興(xing) ,故解為(wei) 憤而好學,同孔子彼時遭際與(yu) 心情不是很切合。
孔子之憂憤,源於(yu) 現實之禮崩樂(le) 壞及其誌在重建禮樂(le) 秩序而不能。現實之憂憤以及解決(jue) 憂憤的努力伴其一生,若“發憤忘食”指向的是現實困境引發的不安狀態,“樂(le) 以忘憂”則是提出解決(jue) 困境的方案,即重建禮樂(le) 秩序,使天下重歸禮治與(yu) 和諧。是故,處於(yu) 禮樂(le) 敗毀之際的孔子,學有所得自然可樂(le) ,而所學之道不得踐行,隻會(hui) 加深他的憂憤,不會(hui) 讓他更開心。那麽(me) ,“樂(le) 以忘憂”便是“禮樂(le) 使之忘憂”,隻有這樣才能理解孔子“忘憂”之所指,而這與(yu) 通常理解的開心、快樂(le) 義(yi) 迥然不同。
為(wei) 了夯實我們(men) 的論述,再來看“樂(le) ”。放到“禮樂(le) ”層麵,“樂(le) ”不僅(jin) 指樂(le) 器、樂(le) 曲,更是社會(hui) 規則和儀(yi) 範的象征,是禮製的重要組成部分。對於(yu) “進太廟每事問”、艱難困厄之際仍弦歌演禮不輟的孔子,其根本關(guan) 懷是建設一個(ge) 禮樂(le) 振興(xing) 、規範有序的社會(hui) ,因此禮樂(le) 是《論語》的根本性議題,其他議題皆緣此展開。《論語》中“禮”出現75次,“樂(le) ”出現48次,其中“禮樂(le) ”並用9次,其他39處“樂(le) ”大抵可分三類:一指音樂(le) ,二是作為(wei) 禮樂(le) 製度之“樂(le) ”,三是快樂(le) ,前二者可統歸於(yu) 禮樂(le) 。這樣來看,《論語》中“樂(le) ”主要指禮樂(le) 和快樂(le) ,而快樂(le) 並不是純粹的情感體(ti) 驗,多與(yu) 禮樂(le) 有關(guan) ,如“夫君子之居喪(sang) ,食旨不甘,聞樂(le) 不樂(le) ”等。所以,《論語》所言之“樂(le) ”,隻是“禮樂(le) ”一事,後世的理解弱化了“禮樂(le) ”的維度,偏於(yu) 從(cong) 情緒體(ti) 驗進行理解。對語境、禮製等因素的忽視,導致對《論語》中未明確交待是禮樂(le) 之“樂(le) ”的認識出現誤差,如以下名句中的“樂(le) ”,便是常從(cong) 愉悅、快樂(le) 情緒方麵進行理解的例證。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le) ,富而好禮者也。”(《論語·學而》)
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le) 。賢哉,回也!”(《論語·雍也》)
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le) 亦在其中矣。不義(yi) 而富且貴,於(yu) 我如浮雲(yun) 。”(《論語·述而》)
芬格萊特認為(wei) 解讀《論語》,不可將“仁”“德”等術語心理學化,它們(men) 是孔子對大眾(zhong) 生活和世俗世界考察的體(ti) 現,都與(yu) “表示‘意誌’‘情感’和‘內(nei) 在狀態’的語言無關(guan) ”。這些術語的“心理的、主觀的用法是一種後起的產(chan) 物,受到“佛教注釋很深的心理學偏見以及譯者西方的、古希臘—基督教視野這兩(liang) 方麵的影響”。傳(chuan) 統對“樂(le) ”的認識,也存在著“心理學偏見”的影響,若超脫偏見從(cong) 禮樂(le) 視角考察孔子“樂(le) ”論,所得或更為(wei) 深刻和豐(feng) 富。
一個(ge) 例證:“飯疏食,飲水”與(yu) 喪(sang) 禮
對於(yu) “飯疏食,飲水”的理解自漢代以來高度統一,用現代漢語可表述為(wei) :吃粗糧,喝冷水,彎著胳膊做枕頭,樂(le) 趣也在其中。事實上,這章的主旨沒有字麵上顯示的那樣簡單,可能與(yu) 禮樂(le) 有關(guan) 。孔子重禮,尤重喪(sang) 禮,喪(sang) 禮在《論語》中出現的次數最多,直接言及者十餘(yu) 處,加上未直接說的就更多了。據此,我認為(wei) “飯疏食,飲水”章說的是喪(sang) 禮,是死者親(qin) 屬居喪(sang) 時飲食居處方麵的禮儀(yi) 。如在《禮記》中,涉及喪(sang) 禮時,“飯疏飲水”是很常見的表述。
“君之喪(sang) ……子、大夫、公子食粥,納財,朝一溢米,莫一溢米,食之無算。士疏食水飲,食之無算。夫人、世婦、諸妻皆疏食水飲,食之無算。大夫之喪(sang) ,主人、室老、子姓皆食粥,眾(zhong) 士疏食水飲,妻妾疏食水飲。士亦如之。既葬,主人疏食水飲,不食菜果,婦人亦如之。……期之喪(sang) ,三不食,食疏食,水飲。”(《禮記·喪(sang) 大記》)
“故父母之喪(sang) ,既殯食粥,朝一溢米,莫一溢米;齊衰之喪(sang) 疏食水飲,不食菜果;大功之喪(sang) 不食酰、醬;小功、緦麻不飲醴酒。此哀之發於(yu) 飲食者也……父母之喪(sang) ,居倚廬,寢苫枕塊,不說絰、帶。”(《禮記·間傳(chuan) 》)
《儀(yi) 禮》中言及喪(sang) 禮時,如此表述也很常見,這表明人君以下死者,喪(sang) 葬時皆有“疏食水飲”之禮,居則“居倚廬,寢苫枕塊”,以示哀之發於(yu) 飲食、居處者也。文本的高度相似,或可證《論語》中的“飯疏食,飲水”說的是居喪(sang) 期間飲食、居處的禮儀(yi) ;“樂(le) 亦在其中矣”,意謂喪(sang) 禮蘊含在“飯疏食,飲水”的做法之中。
這種解讀的問題在於(yu) ,與(yu) 此章後半段“不義(yi) 而富且貴,於(yu) 我如浮雲(yun) ”兩(liang) 不相合。筆者認為(wei) 後半段極有可能本為(wei) 獨立一章,後人有意將二者合而為(wei) 一,如此有利於(yu) 構建一種富貴—貧賤的模式,以凸顯孔子安貧樂(le) 道的聖人形象。即便後半段言及富貴,但疏水曲肱就一定是貧賤生活的體(ti) 現嗎?貧、富的二元模式能否建立起來呢?以孔子之人格境界,無論處境如何,皆“無入而不自得”,沒有必要刻意設置富貴、貧賤的二元模式。貧、富無非一種生活形式,本無好壞,若不講禮儀(yi) 規矩,不行正道,在孔子眼裏,無論貧、富,皆不足道。所以當子貢問孔子“貧而無諂,富而無驕”的表現如何時,他才會(hui) 說那樣雖然不錯,但“未若貧而樂(le) ,富而好禮者也”。孔子的標準隻有一個(ge) :是否合乎禮樂(le) 規範。
如此論之,身居陋巷,人不堪其憂也不改其樂(le) 的顏回,事實上和他的老師步調一致,他對天下的關(guan) 懷(憂)與(yu) 對禮樂(le) 之道的尊奉不會(hui) 因處境的變化而變化,無論身處富貴,還是貧賤,他都會(hui) 心憂天下,踐行禮樂(le) 之道。也就是說,“人不堪其憂”乃是顏回本人之“憂”,憂天下混亂(luan) ,禮樂(le) 不興(xing) ;“回也不改其樂(le) ”之“樂(le) ”乃是踐行禮樂(le) 之“樂(le) ”,這就與(yu) 孔子的“發憤忘食,樂(le) 以忘憂”同符合契了。如此一來,“孔顏之樂(le) ”也便落到實處。在“禮樂(le) ”的視野內(nei) ,孔子之“憤”與(yu) “樂(le) ”得以更切實的呈現,其思想之張力與(yu) 現實感亦因之而彰顯。
責任編輯:近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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