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yu) 金庸武俠(xia)

作者：吳鉤

來源：作者賜稿

          原載於(yu) “我們(men) 都愛宋朝”微信公眾(zhong) 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九月廿八日丁卯

          耶穌2024年10月30日

今年是武俠(xia) 小說大家金庸先生誕生一百周年，今天（10月30日）則是他老人家仙去紀念日。我與(yu) 金庸其人雖無淵源，卻是資深武俠(xia) 小說讀者，與(yu) 金庸武俠(xia) 小說還是有些發言權的。

我從(cong) 小就熟讀金庸小說。我的家鄉(xiang) 小鎮，雖說是一個(ge) 始建於(yu) 明代洪武年間的文化古城，但其實已經沒有什麽(me) 文化遺存，在我的少年時代，小鎮幾乎沒有一間像樣的書(shu) 店，對於(yu) 那些不知為(wei) 何居然養(yang) 成了讀書(shu) 癖好的孩子（比如我）來說，如何找到一本書(shu) 讀，真的有點饑不擇食。

幸好小鎮有一間租書(shu) 的小店，裏麵的書(shu) 永遠隻有兩(liang) 種：從(cong) 港台來的言情小說與(yu) 武俠(xia) 小說。男孩子對言情小說不感冒，所以都租武俠(xia) 小說看。我那時候隻要身上有點零花錢，都要到那個(ge) 租書(shu) 店租武俠(xia) 小說。由於(yu) 租書(shu) 店是按日計算租金的，你看得飛快，就能用更少的錢讀到更多的小說，所以從(cong) 小就訓練出一目十行的閱讀速度，一套四五冊(ce) 的武俠(xia) 小說，一天一夜就能看完。

在我的少年時代，讀得最多的書(shu) 就是武俠(xia) 小說了。金庸的“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shu) 神俠(xia) 倚碧鴛”，古龍的陸小鳳係列、楚留香係列、小李飛刀係列，基本上都讀過一遍以上。此外，梁羽生、臥龍生、陳青雲(yun) 、諸葛青雲(yun) 、上官鼎、柳殘陽、雲(yun) 中嶽、溫瑞安等人的作品（能一口氣說出這麽(me) 多武俠(xia) 作家名字的，顯然是武俠(xia) 小說的忠誠擁躉），也都讀過一些。印象最深刻的當然是金庸與(yu) 古龍的小說。直至今天，有空或者無聊的時候，我還會(hui) 翻翻這兩(liang) 位武俠(xia) 大家的小說，當消遣。

少不更事的年齡，武俠(xia) 小說讀多了，便夢想著自己也能練成絕世武功，成為(wei) 一名行走江湖、行俠(xia) 仗義(yi) 的俠(xia) 客，就如周星馳電影《功夫》裏的男主角，以為(wei) 世間真有厲害的武功秘籍。我也曾偷偷練習(xi) “二指禪”，用兩(liang) 隻手指天天戳牆壁、床板，戳了幾個(ge) 月，手指頭都戳出了老繭，“二指禪”還是未能修練成功。

我也曾經是文學少年，“二指禪”既然練不成，便偷偷模仿金庸的筆調寫(xie) 武俠(xia) 小說，寫(xie) 了一章，拿給我的童年好友看（我們(men) 經常合租武俠(xia) 小說，這樣可以節省租金），結果給潑了一盆冷水：“你這小說一點也不吸引人。”雖然心裏不服氣，但已經沒有動力再寫(xie) 下去，將草稿鎖在抽屜裏。後來抽屜的鑰匙丟(diu) 了，那份草稿已經二三十年沒有取出來過。

金庸武俠(xia) 小說給了我一個(ge) 江湖夢。

很多年以前，江湖一直是活在我心底的一個(ge) 美麗(li) 玄想。武俠(xia) 小說家們(men) 編織了一個(ge) 讓我心儀(yi) 的江湖。江湖中的漢子一諾千金、快意恩仇；江湖中的女子纖弱多情、令人柔腸寸斷。江湖裏刀光劍影、蕩氣回腸，劍客們(men) 率性任俠(xia) ，除暴安良。江湖的入口在渡邊，躊躇滿誌的少年告別女人憂傷(shang) 的目光，仗劍遠行。江湖的出口在黃沙古道，一匹瘦馬馱著滿麵倦容的刀客歸來，竹笠低垂，日影西斜。

許多年之後，我的江湖已醒，開始寫(xie) 一本想打破武俠(xia) 小說家的浪漫想象、還原更真實的江湖世界的小書(shu) 。這本書(shu) 便是我今年出版的新著《細讀金庸——一部嚴(yan) 肅的古代社會(hui) 史》。寫(xie) 這本從(cong) 金庸武俠(xia) 小說派生出來的閑書(shu) ，從(cong) 某種意義(yi) 上說，也是了卻少年的武俠(xia) 情結。

兩(liang) 個(ge) 多月前（8月18日），盛夏時節，我帶著這本新書(shu) ，應邀做客杭州的客純真年代書(shu) 吧，與(yu) 南宋文化學者李飛一起聊金庸江湖與(yu) 宋代社會(hui) 。書(shu) 店主人將對話的內(nei) 容整理成文字，我摘編了一小部分，以紀念金庸先生。

李飛：小時候看金庸武俠(xia) 小說，迷到偷偷練功，我最喜歡練降龍十八掌，我們(men) 有個(ge) 女同學就留很長的指甲，練九陰白骨爪。

吳鉤：你是偷偷畫《書(shu) 劍恩仇錄》繡像，我是看《書(shu) 劍恩仇錄》上冊(ce) ，同學借了我看了，就沒有借給我下冊(ce) 了，後來看多了，我嚐試去續寫(xie) ，隻不過寫(xie) 了第一章之後，給我一個(ge) 很好朋友看，他給我潑了一盆冷水，說太差了，吸引不了人，我就把稿紙鎖在老家抽屜裏麵，後來鑰匙丟(diu) 了，所以那本書(shu) 稿起碼三十年時間沒打開過了。小時候看武俠(xia) 小說後，也有跟李飛兄類似的經曆。我小時候練過二指禪，怎麽(me) 練，小學有個(ge) 老師也在練，教我們(men) 他天天戳牆壁，木板，敲床板半個(ge) 月，手指會(hui) 長一層厚厚長老繭，戳到最後我們(men) 會(hui) 嚐試一下磅秤稱重，試一下自己練了大半年的二指禪戳一下可以戳到多少斤，一般我能戳到幾十斤。我這種做法在當地小朋友裏麵不是最變態的，有小朋友練鐵砂掌，海邊挖沙回來，在鐵鍋裏麵燒熱，然後用手擊打。很搞笑。

李飛：你喜不喜歡《鹿鼎記》中的韋小寶？

吳鉤：我喜歡《鹿鼎記》這本書(shu) ，幽默，當成一個(ge) 閑暇時解悶的閑書(shu) 看，樂(le) 嗬嗬的。同時《鹿鼎記》這本書(shu) 對清代中國古代政治社會(hui) 的一個(ge) 解讀。也有深刻含義(yi) ，讓人思考，但韋小寶這個(ge) 人我不喜歡。雖然他很講義(yi) 氣，但他有點猥瑣，而且武俠(xia) 世界裏麵，我已經接受了俠(xia) 客肯定要武功高強的，韋小寶不會(hui) 武功，一個(ge) 最厲害的武功是逃跑，一個(ge) 是拍馬屁。韋小寶最厲害的武器是他懷裏的一大疊銀票。

李飛：我知道吳鉤兄喜歡令狐衝(chong) ，我年輕時最初喜歡郭靖，覺得郭靖跟我挺像的。郭靖跟阿甘也挺像的，一根筋，我能寫(xie) 能畫，但經常被家裏人說，不是一個(ge) 生活的人。我看了史料，郭靖在宋朝的時候是否確有其人？

吳鉤：在南宋，確實有那麽(me) 一個(ge) 人，類似那個(ge) 義(yi) 士，名字叫郭靖，我猜是個(ge) 巧合，未必金庸看到記載就把主人公叫做郭靖，未必是有意的。

李飛：吳鉤兄沉澱下來，書(shu) 寫(xie) 得很厚重的，一本書(shu) 都是三十多萬(wan) 字的。相信大部分時間都在書(shu) 房碼字。

吳鉤：寫(xie) 的書(shu) 可以當磚頭用，疊起來也可以當枕頭用。我寫(xie) 東(dong) 西沒有一個(ge) 按部就班的規劃，基本上都比較隨性，空的時候多寫(xie) 一點，雖然有個(ge) 書(shu) 房，基本上被小孩占用了，寫(xie) 東(dong) 西基本上在客廳裏麵寫(xie) ，類似那種不會(hui) 受環境影響很明顯的狀態。年輕的時候狀態會(hui) 更好，在機場、火車上，都可以沉下心來讀或者寫(xie) ，現在分心或分身更厲害一點，特別我讀書(shu) 的時候特別專(zhuan) 注，剛參加工作坐公交車一小時半小時，一路都可以站著坐著看一本書(shu) ，現在基本上做不到了。

李飛：你寫(xie) 到武俠(xia) 世界裏麵的日常衛生，有一點我比較好奇，楊過如何剪指甲？

吳鉤：這不是我想出來的問題，十多年前網絡貼吧還流行的時候，經常討論金庸武俠(xia) 裏奇奇怪怪的問題，比如，楊過被砍掉一隻手臂，獨身十六年，怎麽(me) 剪指甲？如果從(cong) 技術角度討論，問題不大，可以用牙齒咬咬，石頭磨一磨，但我解答角度從(cong) 古代社會(hui) 史考證，古人怎麽(me) 解決(jue) 衛生問題，其實古代有專(zhuan) 門剪指甲的工具的，小剪刀。不少地方古墓都出土了古代的剪刀，有大小分類，一類比較大，剪柴，剪布，一種U形剪，小小的專(zhuan) 門用來剪指甲。當時我在濟南也談到了一個(ge) 問題，一個(ge) 主持人出了問題，用右手剪左手沒問題，左手剪右手，很不方便的。問題來了，楊過一隻手，怎麽(me) 剪，磨一磨也可以，或者到市井裏麵，一文兩(liang) 文錢就可以找一個(ge) 專(zhuan) 門服務的給人剪指甲的，也不奇怪。楊過剪指甲不是太大的難題，說不定還可以美甲。

李飛：你書(shu) 中還寫(xie) 到，梅超風指甲那麽(me) 長，怎麽(me) 如廁？

吳鉤：這也是當年貼吧三大最熱問題，其實電視劇是說梅超風隻有發功的時候，指甲才那麽(me) 長，不發功，指甲也沒那麽(me) 長。如果從(cong) 社會(hui) 生活史方麵考證，談論古代人上完廁所後，到底用什麽(me) 清潔的？網上有些人說用木頭，竹片，的確宋代之前用竹片的，叫廁籌，但是漸漸宋朝以來，出現了類似專(zhuan) 用的衛生紙，清潔用品，一些人在網上說宋朝用草紙衛生紙做一個(ge) 用品？據考證宋代人就出現了，到了清代衛生紙使用範圍更加普遍了，從(cong) 個(ge) 人生活史社會(hui) 生活史談一談中國古人到底上洗手間之後怎麽(me) 辦的問題，並不是談梅超風。

李飛：我看古代大俠(xia) 匡扶正義(yi) 談情說愛好酒好肉，那麽(me) 江湖人士怎麽(me) 掙錢？所有大俠(xia) 一人一匹馬好逍遙快樂(le) 。錢從(cong) 哪來？

吳鉤：特別是一大幫子江湖門派，錢從(cong) 哪裏來？怎麽(me) 賺錢理財養(yang) 活這些人？昨天在臨(lin) 平圖書(shu) 館有位聽眾(zhong) 提這個(ge) 問題，我反問大家大俠(xia) 還有各門派到底怎麽(me) 來錢的？有個(ge) 小朋友說攔路搶劫。其實中國古人怎麽(me) 賺錢的渠道，大家想象太狹窄了，其實江湖人物門派賺錢門路應該比很多人想象中多元豐(feng) 富得多。

以少林寺為(wei) 例，是一個(ge) 財力雄厚的財團組織，古代少林寺最多的錢並不是個(ge) 人香客捐獻的香油錢，最大頭幾個(ge) 來源，一個(ge) 朝廷劃撥的千畝(mu) 良田，地產(chan) 租佃出去，租金收益很雄厚。中國的寺廟，不單單指少林寺，還是中國曆史上最早的放貸機構，是金融家，南北朝的寺廟是放貸的先行者，最古老的金融家。

還有寺廟裏麵很多店鋪可以租出去，宋朝很有名的寺廟並不是在深山老林，而是在鬧市裏麵，比如北宋的皇家寺廟大相國寺，不僅(jin) 僅(jin) 是一座寺廟，還是一個(ge) 最大型的商貿市場，定期舉(ju) 行大型商貿活動，幾萬(wan) 人同時在裏麵做生意，趙明誠和李清照經常去淘古董的，裏麵各種類型的商品在交流，古董、動物、寵物、花草、書(shu) 籍、金石古董，還有飯店，其實一家飯店是大相國寺僧人慧明開的飯店，拿手好菜是烤豬肉。我們(men) 會(hui) 很驚詫，但宋朝時和尚經營的飯店能燒菜，不奇怪，他可能自己不一定吃，但當時很多僧人都參與(yu) 到商業(ye) 上來的，對曆史上存在的寺廟來說，經濟來源是多元的。

李飛：很有意思，借金庸小說的名義(yi) ，寫(xie) 一部嚴(yan) 肅的社會(hui) 史宋代，很多問題，大家都可以從(cong) 中找到答案，還是值得讀的。

讀者現場提問：金庸的書(shu) 裏麵，哪些和宋代相連？

吳鉤：我們(men) 現在認為(wei) 金庸小說以明代做背景很多，其實這個(ge) 是錯覺，金庸小說裏麵，嚴(yan) 格來說以明代為(wei) 背景的，一部都沒有，《碧血劍》是明末，明朝已經快滅亡了，提到闖王的事情。不那麽(me) 嚴(yan) 格隻有《碧血劍》，《笑傲江湖》是一部沒有明確背景年代考證的，沒有明確說出明朝，金庸自己說這部《笑傲江湖》發生在中國哪個(ge) 朝代都有可能，有意架空的。所以金庸小說以哪個(ge) 朝代為(wei) 曆史背景最多？一個(ge) 是清代，一個(ge) 宋代。以清代為(wei) 曆史背景的金庸小說有四部，《雪山飛狐》《飛狐外傳(chuan) 》《書(shu) 劍恩仇錄》《鹿鼎記》，也有說還有一部《白馬嘯西風》，但這部小說沒有明確說哪個(ge) 朝代，隻是網友考證了一下認為(wei) 是清代。

以宋代為(wei) 背景也是四部《天龍八部》《射雕英雄傳(chuan) 》《神雕俠(xia) 侶(lv) 》《倚天屠龍記》，《倚天屠龍記》大家可能會(hui) 認為(wei) 寫(xie) 的不是元末明初嗎？但如果你從(cong) 原著開始看，第一章就寫(xie) 的是南宋後期，張三豐(feng) 小的時候叫張君寶，那是南宋後期。按金庸自己說法《倚天屠龍記》是射雕三部曲之一，是宋朝開始寫(xie) 起的。以宋代為(wei) 背景的四部特別厚，不是拿來當磚頭，拿來當枕頭都厚。金庸小說跟宋代的淵源還是比較深的。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