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逆轉“皇權專製”論 - 伟德平台体育

【吳鉤】逆轉“皇權專製”論

欄目:鉤沉考據
發布時間:2024-11-03 16:02:23
標簽:
吳鉤

作者簡介:吳鉤,男,西曆一九七五年生,廣東(dong) 汕尾人。著有《宋:現代的拂曉時辰》《知宋:寫(xie) 給女兒(er) 的大宋曆史》《宋仁宗:共治時代》《風雅宋:看得見的大宋文明》《宋神宗與(yu) 王安石:變法時代》等。

逆轉“皇權專(zhuan) 製”論

作者:吳鉤

來源:作者賜稿

          原載於(yu) “我們(men) 都愛宋朝”微信公眾(zhong) 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九月廿七日丙寅

          耶穌2024年10月29日

 

 

 

1

 

一百年來,一直都有人聲稱,儒家那一套是鼓吹、維護“封建專(zhuan) 製”的統治術。直到今天,持這種看法的人仍所在多有。平心而論,儒家經典中的一些提法,猛一看,也確實讓人感覺是在宣揚君權專(zhuan) 製。不過我想說,這種感覺多半是因為(wei) 對儒學原典的誤解所致,比如“君君臣臣”之說,原意是強調君臣各有義(yi) 務,各守本分,但今天無數人硬是認為(wei) ,這句話是說臣對君的絕對服從(cong) 。

 

還有一些儒家原典上的話,可能本意的確有點維護君權之義(yi) 。但是,如果我們(men) 看看宋人對這部分儒典的闡釋,便會(hui) 感受到一種邏輯逆轉的趣味:這些貌似宣揚君主專(zhuan) 製的話,經宋人一解釋,原來卻具有反對皇權專(zhuan) 製的深意。

 

 

 

2

 

最受人詬病的儒家話語大概要算“三綱”說:“君為(wei) 臣綱,父為(wei) 子綱,夫為(wei) 妻綱。”我看袁偉(wei) 時老先生每次駁儒家政治學說,必將“三綱”拎出來批一番。從(cong) 字麵來看,所謂“君為(wei) 臣綱”,似乎確實是在強調君對臣的絕對權威、臣對君的絕對服從(cong) 。有什麽(me) 可辯護的?還是可以一辯。

 

“三綱”之說最早見於(yu) 漢朝儒生整理的經書(shu) 《白虎通》。今天許多人都相信,漢代的儒學經書(shu) 實際上已經竄入不少法家、陰陽家之流的思想,不可避免地感染上皇權專(zhuan) 製主義(yi) 的成分。餘(yu) 英時先生便認為(wei) ,“現代人攻擊儒家,尤其集矢於(yu) ‘三綱’說。但事實上,‘三綱’說也是法家的東(dong) 西。韓非《忠孝》篇說: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逆則天下亂(luan) ,此天下之常道也,明王賢臣而弗易也。儒家‘三綱’之說淵源在此。”不過我不打算將責任完全推給法家,因為(wei) 自漢之後,“三綱”之說確實成為(wei) 儒家學說中不可切割的一部分。

 

那麽(me) 宋朝儒家是如何理解“三綱”說的呢?讓我先引用南宋理學家真德秀《大學衍義(yi) 》的一段話來說明:“即三綱而言之,君為(wei) 臣綱,君正則臣亦正矣;父為(wei) 子綱,父正則子亦正矣;夫為(wei) 妻綱,夫正則妻亦正矣。故為(wei) 人君者,必正身以統其臣;為(wei) 人父者,必正身以律其子;為(wei) 人夫者,必正身以率其妻。如此則三綱正矣。”

 

——顯然,在真德秀的理解中,所謂“君為(wei) 臣綱”,並不是說君對臣具有絕對的權威,而是說君主應以身作則,自覺充當眾(zhong) 臣之表率。君正,臣才能正。這裏的“綱”,並非指“權威”,而是指“模範”:君有責任成為(wei) 臣之模範。你看,經真德秀這麽(me) 一闡釋,“君為(wei) 臣綱”哪有半點為(wei) 絕對皇權張目的含義(yi) ?

 

孔子說,“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cong) 。”又說,“為(wei) 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zhong) 星共之。”又說,“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將“君為(wei) 臣綱”理解為(wei) “君垂範於(yu) 臣”,綱舉(ju) 而目張,也更符合孔子的本意。

 

事實上,如果我們(men) 去檢索文獻,就會(hui) 發現,曆代士大夫向皇帝引述“君為(wei) 臣綱”時,都不是為(wei) 了論證“臣必須無條件服從(cong) 君”,通常都是意在“格君心之非”,強調君主正人先正己的責任,甚至是以譴責的語氣批評君主“其身不正,雖令不從(cong) ”。南宋淳熙七年,朱熹在給孝宗皇帝的上書(shu) 中便說:“恤民之本在人君正心術以立紀綱。……蓋天下之紀綱不能以自立,必人主之心術公平正大,無偏黨(dang) 反側(ce) 之私,然後有所係而立。”朱熹所說的“紀綱”,當指“三綱六紀”。眾(zhong) 所周知,朱熹是堅持“三綱”說的死硬分子,但這半點都不影響他一貫抗議皇帝專(zhuan) 權的立場。

 

 

 

3

 

另一部儒家原典《尚書(shu) •洪範》中有一句“惟辟作福,惟辟作威”,也深受詬病。人們(men) 一般將其理解為(wei) “隻有君王才能獨攬威權、擅行賞罰”。聽起來,此說維護君權專(zhuan) 製的意味是非常濃鬱的。

 

《尚書(shu) 》原文已在秦火中佚失,傳(chuan) 世的今文《尚書(shu) 》、古文《尚書(shu) 》均為(wei) 漢儒整理,人們(men) 相信其中許多篇目乃是漢代人之偽(wei) 作。不過,《尚書(shu) 》一直被漢後儒家奉為(wei) 經典,不管“惟辟作福,惟辟作威”之說是不是漢人偽(wei) 造,它都已經成為(wei) 儒家義(yi) 理了。關(guan) 鍵是,後世的儒家如何理解、闡釋它的涵義(yi) 。

 

宋代已有士大夫對“惟辟作福,惟辟作威”之說提出質疑,如南宋儒家李衡在《樂(le) 庵語錄》上說:“惟辟作威,固是如此,紂之作威殺戮,豈不是作威?乃以此得罪天下,後世惟有徳然後可以作威,故曰徳威惟畏。”不過李衡的觀點談不上新鮮,大致不脫“仁政”的思路。

 

令我忍不住擊節叫好的是蘇軾的解釋:‘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此言威福不可移於(yu) 臣下也。欲威福不移於(yu) 臣下,則莫若舍己而從(cong) 眾(zhong) ,眾(zhong) 之所是,我則與(yu) 之,眾(zhong) 之所非,我則去之。夫眾(zhong) 未有不公,而人君者,天下公議之主也,如此,則威福將安歸乎?”蘇軾的意思是說,“惟辟作福,惟辟作威”確實是為(wei) 君之道,而君主要做到“惟辟作福,惟辟作威”,則應當舍己從(cong) 眾(zhong) ,不持己見,讓自己成為(wei) “天下公議”的代表,公議所讚成者,君主遵從(cong) 之;公議所反對者,君主放棄之。這樣,君主的權威就不會(hui) 被一二權臣所侵奪。

 

如果說“惟辟作福,惟辟作威”的原意確實有鼓吹君權專(zhuan) 製之嫌,但讓蘇大學士這麽(me) 一闡釋,立即就“化腐朽為(wei) 神奇”,獲得了全新的涵義(yi) ,不但毫無專(zhuan) 製的意思,而且透出幾分“民主”的味道來。

 

宋人建立的政體(ti) 當然不是民主政體(ti) ,不過崇尚公議、反對皇帝專(zhuan) 斷,則是宋朝士大夫的共識,朱熹就曾告誡皇帝:“上自人主,以下至於(yu) 百執事,各有職業(ye) ,不可相侵。蓋君雖以製命為(wei) 職,然必謀之大臣,參之給舍,使之熟議,以求公議之所在,……此古今之常理,亦祖宗之家法也。”因此,當宋寧宗稍露出一點專(zhuan) 製的苗頭時,朱熹馬上便毫不客氣地向寧宗提出抗議:“今者陛下即位未能旬月,而進退宰執,移易台諫,甚者方驟進而忽退之,皆出於(yu) 陛下之獨斷,而大臣不與(yu) 謀,給舍不及議。正使實出於(yu) 陛下之獨斷而其事悉當於(yu) 理,亦非為(wei) 治之體(ti) ,以啟將來之弊。”在朱熹看來,政事若任由皇帝專(zhuan) 斷,即使皇帝天縱英明,決(jue) 斷皆合事理,也不是“為(wei) 治之體(ti) ”。

 

如此說來,蘇軾從(cong) “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推導出“人君者,天下公議之主也”,也非個(ge) 人的標新立異,而是當時士大夫共識的反映。

 

 

 

4

 

還有一句聽起來無疑是為(wei) 絕對皇權張目的儒家立論,來自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君不名惡,臣不名善;善皆歸於(yu) 君,惡皆歸於(yu) 臣。”意思是說,皇上您永遠正確,錯的都是臣下。餘(yu) 英時先生認為(wei) ,這是漢代“儒學法家化的一個(ge) 顯型”,《韓非子》中有“有功則君有其賢,有過則臣任其罪”之語,便是董仲舒“善皆歸於(yu) 君,惡皆歸於(yu) 臣”的思想之來源。

 

我們(men) 不必否認漢代複興(xing) 的儒家受到法家專(zhuan) 製主義(yi) 的感染,至少董仲舒本人是“君尊臣卑”理論的積極吹鼓手。不過,從(cong) “君不名惡,臣不名善”是不是就必定推導出絕對皇權?也未必。

 

英國普通法體(ti) 係中有一條所謂“君主不容有錯(The King can do no wrong)”的原則,涵義(yi) 跟董仲舒提出的“君不名惡”差不多。恰恰是這一原則,構成了英國虛君立憲框架下責任內(nei) 閣製的法理基礎,邏輯上的道理是這樣的:君主不容有錯,即不負行政責任;如何不負行政責任?君主隻作為(wei) 尊貴之國家象征,不過問實際行政;行政權委托給內(nei) 閣,發生差錯也由內(nei) 閣負責;君主則超然事外。

 

現在的問題是,這裏麵的道理,宋代中國的儒家是不是也弄明白了?恰好北宋大學者司馬光寫(xie) 過一篇《功名論》,開篇第一句話就說:“自古人臣有功者誰哉?愚以為(wei) ,人臣未嚐有功;其有功者,皆君之功也。”意思與(yu) “善皆歸於(yu) 君,惡皆歸於(yu) 臣”相近。司馬光這麽(me) 說,是要拍皇帝的馬屁嗎?不是。司馬光在文章中接著寫(xie) 道:既然所有的功名都歸於(yu) 君主,那麽(me) ,君主就應該給予執政大臣充分的信任,讓他們(men) 掌執政之權,“人主端拱無為(wei) ”即可,自可“享其功利、收其榮名而已矣”。“古之聖帝明王”都是這麽(me) 治理天下的。

 

——原來司馬光的用意,是希望君主象征化,無為(wei) 而治;具體(ti) 治理國家的權力,交給大臣。反正人臣的功名,最終都將歸於(yu) 君主,君主又何必親(qin) 自操勞呢?不能不承認,司馬光的推論,在邏輯上是完全站得住腳的。

 

司馬光是從(cong) “功名”(“善皆歸於(yu) 君”)的角度推導出君主應當“端拱無為(wei) ”的。另有一些宋代士大夫則從(cong) “責任”(“惡皆歸於(yu) 臣”)的角度,同樣推論出君主不應該親(qin) 裁政務。宋神宗時,由於(yu) “內(nei) 外事多陛下親(qin) 批”,皇帝出現專(zhuan) 權的傾(qing) 向,大臣富弼便勸誡宋神宗:陛下親(qin) 批政事,“雖事事皆是,亦非為(wei) 君之道。況事有不中,咎將誰執?”為(wei) 什麽(me) 富弼反對皇帝親(qin) 批政務?因為(wei) 君主是難以承擔行政責任的——總不能經常更換皇帝吧,倘若出錯,“咎將誰執”?因此,皇帝還是“垂拱無為(wei) ”的好。

 

我們(men) 再將朱熹的見解補充進來,從(cong) “君不名惡”推出“虛君製”的邏輯鏈就更加完整了。朱熹是這麽(me) 說的:“君雖以製命為(wei) 職,然必謀之大臣,參之給舍,使之熟議,以求公議之所,然後揚於(yu) 王庭,明出命令,而公行之。是以朝廷尊嚴(yan) ,命令詳審,雖有不當,天下亦皆曉然,知其謬之出於(yu) 某人,而人主不至獨任其責。”在朱熹看來,人主不負責任,所以每一道以皇帝名義(yi) 發出的命令,都必須由執政大臣合議、經給事中與(yu) 中書(shu) 舍人審核通過、再經宰相蓋章副署,才可以發布於(yu) 王庭。這樣,即使事後發現該命令有錯,也可以由執政大臣負其責。

 

通過前麵敘述,我們(men) 會(hui) 發現,宋人心儀(yi) 的政體(ti) ,是君主統而不治,作為(wei) 道德、禮儀(yi) 的象征垂範天下(因而需要強調“君為(wei) 臣綱”),以宰相為(wei) 首的執政大臣負責具體(ti) 施政,並承擔行政責任。這樣的政體(ti) ,雖然稱不上“虛君立憲”,但已庶幾接近“責任內(nei) 閣製”的雛形了。而它的法理基礎,居然就是看似鼓吹絕對皇權的“君不名惡,臣不名善”理論。

 

 

 

5

 

“君為(wei) 臣綱”、“惟辟作福,惟辟作威”、“君不名惡,臣不名善”是儒學原典上三個(ge) 比較礙眼的論點,確實給人一種鼓吹皇權專(zhuan) 製的觀感。但經宋人一解釋,其專(zhuan) 製的意味立即得到逆轉,變成了強調君主責任、限製君主專(zhuan) 權的意思。而且,整個(ge) 推論的過程,完全合乎邏輯律,而不是信口開河、語不驚人誓不休。——這便是宋人闡釋儒家政治學的智慧了。

 

我堅持認為(wei) ,闡釋比原典更重要,原典隻是凝固的思想史,闡釋才是活的、動態的思想史。闡釋使原典不斷獲得新意義(yi) ,使原典的思想與(yu) 時俱進,“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二千多年來,儒家思想之所以一直保持著生命力,就因為(wei) 它是一個(ge) 開放的思想體(ti) 係,允許質疑,允許爭(zheng) 鳴,允許闡釋,允許推陳出新。

 

責任編輯:近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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