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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小剛作者簡介:柯小剛,男,西曆一九七三年生,湖北大冶人,字如之,號無竟寓,北京大學哲學博士。現任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創建道裏書(shu) 院、同濟複興(xing) 古典書(shu) 院,著有《海德格爾與(yu) 黑格爾時間思想比較研究》《在茲(zi) :錯位中的天命發生》《思想的起興(xing) 》《道學導論(外篇)》《古典文教的現代新命》《心術與(yu) 筆法:虞世南筆髓論注及書(shu) 畫講稿》《生命的默化:當代社會(hui) 的古典教育》等,編有《儒學與(yu) 古典學評論(第一輯)》《詩經、詩教與(yu) 中西古典詩學》等,譯有《黑格爾:之前與(yu) 之後》《尼各馬可倫(lun) 理學義(yi) 疏》等。 |
書(shu) 道生生:蔡邕書(shu) 論中的生命工夫
作者:柯小剛
來源:節選自 《中國文化》2024年秋季號
承蒙嶼澂先生約稿,拙文《書(shu) 道生生:蔡邕書(shu) 論中的生命工夫》發表於(yu) 劉夢溪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化》2024秋季號。文章是對蔡邕書(shu) 論三篇《筆論》《九勢》《篆勢》的疏解,現分享其中第一部分即《筆論》疏解於(yu) 此,請網友批評指正。引用請以《中國文化》紙刊為(wei) 準,完整論文亦請見紙刊。
書(shu) 道生生:蔡邕書(shu) 論中的生命工夫(節選)
柯小剛(無竟寓)
蔡邕書(shu) 論是中國書(shu) 法形成自覺思想和係統論述的開端。唐代以來,中國書(shu) 法史的每一個(ge) 階段都會(hui) 不斷回到蔡邕肇端的漢魏六朝書(shu) 論思想淵源,並在此返回步伐中反本開新。所以,回到漢魏六朝就是回到書(shu) 畫思想的本源;回到漢魏六朝就是通過本源之思來開打更多可能性,朝向更新的未來。
傳(chuan) 世蔡邕書(shu) 論文獻主要有《筆論》《九勢》《篆勢》三篇名作,可惜不見古人疏解。筆者不揣淺陋,試為(wei) 逐篇解之。我的疏解方法來自漢魏六朝義(yi) 疏體(ti) 的啟發:疏其文,觀其象,會(hui) 其意。我的疏解將自始至終矚目於(yu) 道,希望通過一種“與(yu) 古為(wei) 徒”的對話來疏通一條道路,通過這條道路來通達中國書(shu) 法的大本大源。《易》雲(yun) :“一陰一陽之謂道”、“生生之謂易”(《係辭上》),觀乎蔡邕書(shu) 論可知矣。
書(shu) 者,散也。欲書(shu) 先散懷抱(《衍極》本作“舒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後書(shu) 之;若迫於(yu) 事(《墨池編》本作“若綰閑務”),雖中山兔豪不能佳也。夫書(shu) ,先默坐靜思,隨意所適(《墨池編》本作“隨意取擬”),言不出口,氣不盈息(《墨池編》本作“心不再思”),沉密神彩,如對至尊(《墨池編》本作“沉密若對人君”),則無不善矣。為(wei) 書(shu) 之體(ti) ,須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飛若動,若往若來,若臥若起,若愁若喜,若蟲食木葉,若利劍長戈,若強弓硬矢,若水火,若雲(yun) 霧,若日月,縱橫有可象者,方得謂之書(shu) 矣。(蔡邕《筆論》,據《佩文齋書(shu) 畫譜》卷五,文淵閣四庫全書(shu) 本)
筆之為(wei) 筆:《筆論》題解
“書(shu) 法”之名,古人多謂之“筆法”;“書(shu) 論”亦多謂之“筆論”。然而,筆是什麽(me) ?難道不就是一種書(shu) 寫(xie) 工具嗎?對於(yu) 一種工具,又能有什麽(me) “法”和“論”呢?
蔡邕傳(chuan) 世文章中有兩(liang) 篇談筆,一篇《筆賦》,一篇《筆論》。《筆賦》之筆,就是人們(men) 通常理解的工具之筆(但另有深意,後文詳及);而《筆論》之筆,談的卻是筆法,即筆之為(wei) 工具的使用。不過,既然是談工具的使用,為(wei) 什麽(me) 要以工具之名來稱呼工具的使用呢?同樣的問題,在後世畫學的“筆墨”概念中同樣存在。人常說畫須“有筆有墨”,然而,並不是每一幅用毛筆畫的畫都“有筆”,也不是每一幅用水墨畫的畫都“有墨”。“筆墨”說的顯然不是工具,而是工具的使用方法和技術,以及通過此技術而體(ti) 現在畫跡中的某種特質。
但並不是所有的工具使用技術都可以用工具本身來命名。問“車如何”不等於(yu) 問“車技如何”,讚人“刀功了得”不會(hui) 說“你的刀真好”。不過,在《莊子·養(yang) 生主》的庖丁解牛寓言中,庖丁關(guan) 於(yu) 刀功的自述卻隻提到刀的磨損與(yu) 否,並未直接談及“刀功”或“刀技”。關(guan) 於(yu) 用刀的技術,庖丁反而強調說,這不是重點,重點在超越技術的道:“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看來在工具-技術-人-道的四重結構中,分處兩(liang) 極的工具和道似乎有某種更直接的關(guan) 聯。在這種關(guan) 聯中,技術和人這個(ge) 兩(liang) 個(ge) 中間環節反而是次要的。
實際上,所謂“工具”隻是從(cong) 人和技術的觀點出發所看到的東(dong) 西。人工所用之具,方謂之工具。然而,究其本源,就其自身而言,人工之具首先必須是天工之具或“道具”,然後才能為(wei) 人所用而成為(wei) 人類技術的工具。
在蔡邕《筆賦》的結尾,筆之為(wei) 筆的本質就是從(cong) 天道的角度出發來看的:“上剛下柔,乾坤之位也;新故代謝,四時之次也;圓和正直,規矩之極也;玄首黃管,天地之色也。”(《墨池編》卷六)在《筆賦》的工具觀中,筆不隻是人的工具,而且首先是大道之器、天地之具。與(yu) 這種工具觀相應,人的位置也重新得到了界定。
工具觀的實質是人性觀。如何理解人,將決(jue) 定你如何看待技術和工具。蔡邕《筆賦》從(cong) “惟其瀚之所生,生於(yu) 季冬之狡兔”開始,就是從(cong) 筆毫誕生的大地開始;中間論述筆之於(yu) 人倫(lun) 政教的意義(yi) ,最後論及筆中乾坤,可見是把人放在天地之間的弘闊視野來看待。隻有把人放回祂本來應在的位置,即天地之間的位置,技術和工具的真實本質才能自行顯露出來。
所以,如果能克服人類中心主義(yi) 的技術迷信,學會(hui) 以物觀物,以道用具,以天工開物,則工具本身可能更近天道,而使用工具的技術則不過是讓工具成為(wei) 工具以及讓工具成為(wei) 道具的參讚行動而已。這便是為(wei) 什麽(me) 用物品或工具本身的名稱來指代一種相關(guan) 技術,反而更能凸顯此種技術的近道之性。“茶道”不叫“喝茶術”,“劍道”高於(yu) “擊劍技術”,“筆法”之名早於(yu) “書(shu) 法”且比“書(shu) 法”之名更加貼近書(shu) 法的本源,可能都是出於(yu) 同樣的原因。
在技術中,人與(yu) 工具之分始終存在;而道卻是一種渾化,在其中,人、工具與(yu) 技術三者渾然一體(ti) ,心手相應,物我對話。人物物而不物於(yu) 物,物人人而不人於(yu) 人。物我之間,愈各自獨立,愈相與(yu) 渾化;愈相與(yu) 渾化,愈各自獨立。書(shu) 者越讓筆成為(wei) 筆,筆就越讓書(shu) 者成為(wei) 自由書(shu) 寫(xie) 的人;反過來,書(shu) 者越強調主體(ti) 的暴力,不顧及筆之為(wei) 筆,筆就越讓書(shu) 者成為(wei) 筆的奴隸。由是思之,古人“筆法”與(yu) 今人“書(shu) 法”之別,深矣遠矣,其義(yi) 不為(wei) 人知也久矣!
書(shu) 法、造字與(yu) 生命的工夫
書(shu) 者,散也。欲書(shu) 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後書(shu) 之。若迫於(yu) 事,雖中山兔毫,不能佳也。
“散”的對立麵是結構營為(wei) 。對於(yu) 後世動輒從(cong) 結構出發談書(shu) 法的觀點而言,蔡邕“書(shu) 者散也”的論斷足以發人深省,引人遐思書(shu) 法藝術本來應該有的初始狀態。
“結構”的本義(yi) 是建築、蓋房子,如左思《招隱》詩雲(yun) :“岩穴無結構,丘中有鳴琴”。這句詩用來解釋“書(shu) ”之為(wei) “散”,也是再好不過了。岩穴丘壑是隱士的居所,但裏麵並沒有房屋結構;鳥獸(shou) 蹄迒之跡、雲(yun) 霞日月之象是文字和書(shu) 法取象的源頭,但形隨勢變,象隨氣顯,擬態萬(wan) 方,神采奕奕,其中亦無固定不變的形式結構,或者說每有形式結構都不過是隨機應勢的顯現。
結構是空間性的靜態關(guan) 係,鳴琴是時間性的動態過程。為(wei) 什麽(me) 隱士可以在無結構的岩穴丘壑之中“寓諸無竟”(《莊子·齊物論》)?為(wei) 什麽(me) 書(shu) 者和畫者(畫亦寫(xie) )可以在形隨勢變的氣象流變中“棲形感類”(宗炳《畫山水序》)?這樣一種“居住”在書(shu) 畫生活中的方式是如何可能的?答案就在“鳴琴”式的時間性棲居。
隱居生活的意義(yi) 並不在離世,而在回到生命的本然。生命的本然就寓居在不可寓居的時間之中。沒有生命不存活於(yu) 時間之中,也沒有生命能永遠存活於(yu) 時間之中。存活於(yu) 時間的過程,就是消逝於(yu) 時間的過程。“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論語·子罕》)。音樂(le) 和書(shu) 法都誕生在這樣的感歎之中,誕生於(yu) 生命的時間性之中。這樣的生命時間性是“散”的源頭。書(shu) 法就是一種回到結構之前的原初之“散”的生命工夫。
文字是有生命的。文字的發生肇始於(yu) 自然物象的發生,以及自然物象與(yu) 人類生命自覺之間的相感相契、相擬相取。然而,文字一旦成形,卻蛻變為(wei) 純然的工具,“迫於(yu) 事”,為(wei) 人事所迫,為(wei) 人所使,脫落了原初的生命本源。莊子借孔子之口對顏回說的“為(wei) 人使易以偽(wei) ,為(wei) 天使難以偽(wei) ”(《莊子·人間世》),也正好可以說明文字的人為(wei) 使用與(yu) 其天真本源之間的關(guan) 係。人為(wei) 即偽(wei) 。偽(wei) ,所以有訛變。文字之偽(wei) 不但發生於(yu) 文字學意義(yi) 上的訛變,而且更深刻地和難以覺察地發生在每一個(ge) 字的日常使用之中。一個(ge) 字的寫(xie) 法即使沒有發生訛變,它在日常使用中也早已遠遠脫落了與(yu) 其造字源頭的天真關(guan) 聯。
於(yu) 是,便有了書(shu) 法。書(shu) 法是另辟蹊徑,繞一個(ge) 圈,不是通過文字學的方式,而是通過書(shu) 寫(xie) 的方式,回到文字生命發生的肇始,以及書(shu) 者自身生命的原初。書(shu) 法產(chan) 生於(yu) 日常,也迥出於(yu) 日常;猶如文字發端於(yu) 物象,也迥出於(yu) 物象。文字是物象的心象,書(shu) 法是日常的超常。書(shu) 法是對於(yu) 文字使用的日常沉淪狀態的自覺反省,以及對文字本源意義(yi) 的行動性回溯。
“行動性回溯”,意思是說,書(shu) 法對文字本源意義(yi) 的回溯方式不是文字學意義(yi) 上的知識考古,而是通過書(shu) 寫(xie) 動作的自覺,以書(shu) 者生命整體(ti) 的情態來重現倉(cang) 頡造字的驚心動魄。書(shu) 法是把每一個(ge) 字重新活一遍,讓每一個(ge) 字重新誕生一遍,而不隻是按固定的結構把它們(men) 抄一遍。樂(le) 譜可以反複抄寫(xie) ,而琴曲的每次彈奏卻是獨一無二的創造性發生。書(shu) 法讓每一個(ge) 字在筆下重新發生,仿佛剛剛被造出來,猶如詩歌讓每一座山每一條河在吟詠中重新生成,仿佛剛剛被命名。
在書(shu) 法的意義(yi) 上寫(xie) 一個(ge) 字,就像太陽重新升起,雖然跟昨天及明天的太陽是同一個(ge) 太陽,但目前正在冉冉升起的太陽卻是活潑潑的發生,當下的光,永恒的明。每當看到古人法帖,這道光就像它千百年前破曉的時候那樣在眼前發生。時間性的王羲之時刻,與(yu) 永恒的倉(cang) 頡時刻,在當下成為(wei) 同一個(ge) 時刻,直到未來仍然會(hui) 不斷重新發生,成為(wei) 永恒的時刻。永恒之為(wei) 永恒,唯一的可能形式就在不斷重新發生的時間中,每次都不一樣地重新發生。
文字有結構,而書(shu) 法卻是發生。書(shu) 法不隻是結構的藝術、視覺的藝術,書(shu) 法是生命整體(ti) 的工夫。就像左思筆下在丘壑中彈琴的隱士那樣,每一聲琴音,每一筆點畫,都是生命的律動,都是個(ge) 體(ti) 生命與(yu) 自然大化的諧振感應。書(shu) 法不隻是字的寫(xie) 法,而且是一個(ge) 自覺生命的活法。
點畫的戲劇與(yu) 世界的發生
夫書(shu) ,先默坐靜思,隨意所適,言不出口,氣不盈息,沉密神采,如對至尊,則無不善矣。
“夫書(shu) ,先默坐靜思”,思什麽(me) 呢?預想字形結構?章法布白?或者先立一個(ge) 意,預先想好一種風格?《衍極》本蔡邕《筆論》就在“正坐靜思”(即他本“默坐靜思”)後多出一句:“隨意取擬字體(ti) 形勢”(十萬(wan) 卷樓叢(cong) 書(shu) 本《衍極》卷二)。不過,此本隨後就接入下文的“若坐若行,若飛若動……”可見這裏所謂“字體(ti) 形勢”並不是今人理解的靜態結構、造型之類的東(dong) 西,而是一種體(ti) 勢動態,乃至生命情態。
王羲之亦雲(yun) :“夫欲書(shu) 者,先幹研墨,凝神靜慮,預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動,則筋脈相連,意在筆前,然後作字。”[ 在這段話的另一個(ge) 版本中,“夫欲書(shu) 者”四字更作“夫欲學書(shu) 之法”(王羲之《筆勢論》),明言是對初學者的建議。初學勉力,著意於(yu) 學,反失其初。經過艱苦漫長的學習(xi) 曆程之後,驀然回首,重新找回“初”,初學才開始成長為(wei) 宿學。董其昌雲(yun) “字須熟後生”,亦此意也。](王羲之《題衛夫人筆陣圖後》)但這已經是在研墨的時候了,而蔡邕此處所言的時刻還要更早,早在研墨之前。
一旦開始研墨,就進入了工具的世界,即通過工具來重新定位人與(yu) 身邊所有事物的世界。於(yu) 是,凝神靜慮的內(nei) 容就自然進入一種意,這種意不再那麽(me) 渾然,而是開始對象化,開始“預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動……”。
這個(ge) 對象化的過程是必要的,也肯定是要到來的,但在此之前必須要有一個(ge) 無所對待的默化之思,“隨意所適”,“浮遊乎萬(wan) 物之祖”(《莊子·山木》),回到萬(wan) 物無名的初始、萬(wan) 象無形的鴻蒙,遊而已矣,不知所起,不知所終,“彷徨乎無為(wei) 其側(ce) ,逍遙乎寢臥其下”(《莊子·逍遙遊》),無所用硯,無所用筆,然後,筆硯才能作為(wei) 工具到來,工具與(yu) 物的世界才開始打開。
然後,一點一畫、一字一句的形象才開始在我的想象中逐漸呈現出一場戲劇,高矮胖瘦,進退揖讓,屈伸盤桓,俯仰舞蹈。所謂“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動”並不是後人誤解的結構設計,而是點畫戲劇在想象中的自發演出。如此才有意興(xing) ,“意在筆前”而“筋骨相連”。意的前瞻和滯留,筋骨的左右縈帶,時刻動態地回旋在默坐靜思的想象中。想象不是我去設計,而是我被一場演出吸引。設計的實施是一種任務和負擔,而被演出吸引的舞蹈和對話則意興(xing) 盎然,不知所之。
但這場演出目前還隻是在想象中發生的點畫戲劇。一當落筆書(shu) 寫(xie) ,要把想象中的戲劇搬上紙麵舞台的時候,原先的想象者立刻就會(hui) 發現,對於(yu) 實際書(shu) 寫(xie) 來說,沒有一句台詞不需要隨機應變,沒有一個(ge) 動作不需要應勢重排,沒有一個(ge) 情節不需要在與(yu) 腳本的對話中臨(lin) 時改編、即興(xing) 創作,並且立刻就得自導自演,讓戲劇發生在劇本情節和即興(xing) 改編的對話之中、心與(yu) 手的對話之中、紙與(yu) 筆的對話之中,以及上一筆與(yu) 下一筆、上一個(ge) 字與(yu) 下一個(ge) 字的對話之中。
所以,在實際書(shu) 寫(xie) 中,原先預想的“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動”,無一處不與(yu) 預想偏離,亦無一處不給預想以驚喜,無一處不給書(shu) 寫(xie) 以新的可能發生。如果不以預想為(wei) 設計,而是以預想為(wei) 預演,則實際書(shu) 寫(xie) 對於(yu) 預想的偏離不但不會(hui) 帶來沮喪(sang) 和緊張,反而會(hui) 進一步提高書(shu) 寫(xie) 的意興(xing) 。這就像表演藝術家的臨(lin) 場感、鏡頭感,不但不帶來表演的壓力,反而催生興(xing) 致和意外靈感。
但從(cong) 預想的劇本到實際的演出還需要一個(ge) 舞台。紙張是舞台嗎?是又不是。如果沒有心靈空間的“虛室生白”,物理的紙張根本就打不開。這個(ge) 心靈空間的搭建便是蔡邕《筆論》的“默坐靜思”所做的事情。如果說王羲之所謂“預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動”是研墨之時的準備劇本,那麽(me) 蔡邕說的“默坐靜思,隨意所適”便是在準備劇本之前搭建舞台。在實際的戲劇演出或書(shu) 寫(xie) 過程中,劇本隨時會(hui) 在對話中與(yu) 即興(xing) 情勢發生互動而相與(yu) 改變,就像賦格曲的兩(liang) 個(ge) 主題一樣相互追逐影響,但舞台卻自始至終“默坐靜思,隨意所適”,“寂然不動,感而遂通”(《易係辭傳(chuan) 上》),就像交響樂(le) 的持續低音一樣支撐著全部和聲的織體(ti) ,為(wei) 劇本和情勢的對話提供舞台和交往行動的空間。
所以,王羲之的“凝神靜慮,預想字形”說的是一個(ge) 層麵,想象的演出層麵;而蔡邕的“默坐靜思,隨意所適”說的是另一個(ge) 層麵,使想象的演出與(yu) 實際演出之間的即時轉換得以可能的層麵。預想的凝神靜慮一旦落筆,就轉化為(wei) 實際演出的隨機應變。如果不是“隨意所適”的無意之意為(wei) “意在筆前”的有意之意提供自由生發的空間,“意在筆前”的字形預想就會(hui) 成為(wei) 實際書(shu) 寫(xie) 的障礙,雖然它也同時提供了幫助。隻有在無意之意的留白中,有意之意的字形預想才能成為(wei) 蓄勢之助、發勢之機,否則,預想之意反而有可能成為(wei) 意必固我的形態偏執,妨礙書(shu) 者在實際書(shu) 寫(xie) 中感知筆勢的瞬時變化,結果是寧願背勢也要完成當初預想的藍圖。
所以,蔡邕“隨意所適”的無意之意,實際上是為(wei) 王羲之“預想字形”的有意之意提供前提基礎的默化工夫。如果說王羲之說的是“意在筆先”,那麽(me) 蔡邕這裏說的則是“遊在意先”。無所意象的意向,無所對待的等待,無形無相的構想,構成了“預想字形”之前的必要工夫。前者可以幫後者在最大程度上發揮其有益實際書(shu) 寫(xie) 的積極作用,盡量降低其以形蔽勢、妨礙生發的消極可能性。
有意之意是必要的準備,但也容易成為(wei) “負準備”,即有害實際書(shu) 寫(xie) 的準備。這種負麵可能性的產(chan) 生,是因為(wei) 有意之意容易成為(wei) 執意之意、意必固我之意,阻塞意的流動和勢的因應,導致書(shu) 寫(xie) 過程缺乏隨機變化、隨時生發。而無意之意“隨意所適”,所以能把有意之意活化為(wei) 隨意之意,隨勢生發,“妙響隨意而生,逸態逐毫而應”(虞世南《筆髓論》)。
相反,如果沒有無意之意的活化和默化作用,缺乏“隨意所適”的隨機之能和適應之機,那麽(me) ,“預想字形”的有意之意就有可能成為(wei) “意必固我”之“意”(《論語·子罕》:“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成為(wei) 一意孤行之意、執意之意,導致書(shu) 寫(xie) 成為(wei) 主體(ti) 暴力的單向獨白,使書(shu) 寫(xie) 的戲劇成為(wei) 缺乏對話的背台詞,以及不會(hui) 即興(xing) 生發的做動作。孫過庭《書(shu) 譜》所謂“鼓努為(wei) 力”就是這種缺乏對話的、不夠自然的勉力書(shu) 寫(xie) 乃至暴力書(shu) 寫(xie) 。其所謂“五乖五合”也是以有無對話因應作為(wei) 書(shu) 寫(xie) 狀態好壞的標準。與(yu) 工具、環境、身心狀態有對話因應就是“合”,沒有對話因應就是“乖”。
“合”不是嚴(yan) 絲(si) 合縫、整齊劃一的吻合,而是錯落而有致的合拍。雖錯位而對位則賦格,賦格則“合”。“合”是音樂(le) 之和、舞步之合,“合”是時間空間的不齊之齊。“合”的發生需要差異化的錯落,以及錯落中的合拍。那麽(me) ,在前一拍後一拍之間,在前一勢後一勢之間,在預想之形和因應之勢之間,總是要有一個(ge) 留白的時間和空間,才能讓錯落中的合拍自由發生,讓預想之形和因應之勢隨機對話。所謂“默坐靜思,隨意所適”,就是在準備這樣的時空留白。
“言不出口,氣不盈息,沉密神采,如對至尊”是這一準備工作的具體(ti) 建議。這些建議都是否定性的,即不是叫我們(men) 做什麽(me) ,而是叫我們(men) 不要做什麽(me) 。“預想字形”是做加法,“言不出口,氣不盈息”的“默坐靜思”則是做減法。“沉密神采”也是做減法。做減法的目的是落實“默坐靜思”的“默”和“靜”,從(cong) 對象化的視覺世界回到衝(chong) 漠無朕的獨化世界。隻有在這個(ge) 世界,“預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動”才會(hui) 栩栩如生,向我開放,仿佛花開,而不是我去竭力設計和構想它們(men) 的形態。
對象化的視覺世界是一個(ge) 偽(wei) 多元世界,是一個(ge) 貌似豐(feng) 富多采而實際上單一貧乏的世界。在這個(ge) 世界中,物與(yu) 物抽象對立,互為(wei) 障礙;形與(yu) 形扞格不通,氣滯血瘀。這是一個(ge) 死板的世界,或者說根本就不是一個(ge) 真正的世界。真正的世界是“之間”的敞開和生發,是物與(yu) 物之間、形與(yu) 形之間能生的留白。這些留白是靜默的,因而是能使物形熱鬧的;這些留白是沉密的,因而是能使物形神采飛揚的;這些留白是虛無的,因而是能使物形存在起來的;這些留白是做減法減損出來的,因而是能生的,能使世界充實而豐(feng) 富多采的。韋應物詩雲(yun) “冥冥花正開,颺颺燕新乳”(《長安遇馮(feng) 著》),冥冥而颺颺,花開而燕乳,世界的發生就是這樣的。
故惟其“言不出口”,所以能言也;惟其“氣不盈息”,所以能盈也;惟其“沉密神采”,所以能申也(神者申也)。“沉密神采”不是為(wei) 了泯滅神采,恰恰是為(wei) 了神采飛揚,活潑生動;“氣不盈息”不是為(wei) 了斷滅氣息,恰恰是為(wei) 了氣息盈滿,沛然莫之能禦;“言不出口”不是為(wei) 了杜口絕筆,恰恰是為(wei) 了下筆千言,“揚於(yu) 王庭”(《易·夬》)。
陽明答弟子問岩中花樹雲(yun) :“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yu) 汝心同歸於(yu) 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傳(chuan) 習(xi) 錄下》)所歸之處,為(wei) 什麽(me) 是“寂”?既歸於(yu) “寂”,如何“明白起來”?可見此寂非死寂,而是感通之寂、生生之寂。此寂非獨存於(yu) “未看此花時”,且在“來看此花時”亦潛在於(yu) “一時明白”之中。花時明時寂,而化時時默化,無一息之停留。王維詩雲(yun)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鳥鳴澗》)花開花落,月出月沒,春鳥時鳴而夜靜山空。夜之靜在靜中,更在鳥鳴中;山之空在寂中,更在春潮湧動中。
能感之寂必是沉密之境,能生之空自是獨化之空。一個(ge) 人越是斷絕外緣,返歸自我的秘境,就越能做好準備,向世界打開。一個(ge) 人越能見獨,就越能感通萬(wan) 物。為(wei) 什麽(me) 會(hui) 這樣呢?因為(wei) 一個(ge) 人是“一”,道也是一,每一道筆跡的書(shu) 寫(xie) 當下也是一。非得此一之為(wei) 一,不能見道之為(wei) 一。正如庫薩的尼古拉所說,認識一物之獨一性(Einzigkeit)正是認識上帝之為(wei) “一”的途徑。[ 參羅姆巴赫對此的精彩分析,見羅姆巴赫《作為(wei) 生活結構的世界》,王俊譯,張祥龍、朱錦良校,上海書(shu) 店出版社,2009年,第148-149頁。] 非以心不能印心,非見獨不能得一。
“如對至尊”就是由此一而見彼一且知其終究為(wei) 一的體(ti) 驗。此一,所以見獨;彼一,所以見道;彼此終究為(wei) 一,所以“如對至尊”而不懼,沉密神采而愈散懷抱。前文雲(yun) “書(shu) 者散也,欲書(shu) 先散懷抱”,此雲(yun) “沉密神采,如對至尊”,矛盾乎?不矛盾乎?矛盾而不矛盾也。為(wei) 什麽(me) ?因為(wei) 散不是渙散、鬆散,而是一種高度專(zhuan) 注的放鬆;“沉密神采,如對至尊”不是緊張和恐懼,而是放空放鬆的專(zhuan) 注。
“至尊”者,道也,一也,無對待也。無對待,乃“無不善也”。“無不善”不是有什麽(me) 保證,保證每一筆都漂亮,而是每一筆都在一條道路的律動之中載沉載浮,俯仰如之,美亦如之,醜(chou) 亦如之,善亦善,不善亦善,如花之發,如氣之化,故“無不善矣”。是書(shu) 也,發生也,自然也,非設計也,非美術字也,故“無不善矣”。
生生之體(ti) :書(shu) 法的身體(ti) 與(yu) 時空
為(wei) 書(shu) 之體(ti) ,須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飛若動,若往若來,若臥若起,若愁若喜,若蟲食木葉,若利劍長戈,若強弓硬矢,若水火,若雲(yun) 霧,若日月,縱橫有可象者,方得謂之書(shu) 矣。
蔡邕這裏是在說“為(wei) 書(shu) 之體(ti) ”,不是後世常說的“書(shu) 之體(ti) ”。“書(shu) 之體(ti) ”是類型學的、格式化的話語方式,而“為(wei) 書(shu) 之體(ti) ”則是發生學的、行動的、創造性的話語。即就“書(shu) 體(ti) ”而言,在漢魏六朝人的思想中,也還遠不是後世固化的類型學概念,而是從(cong) 體(ti) 之為(wei) 體(ti) 的本來意義(yi) 出發來談論書(shu) 體(ti) 。蔡邕《篆勢》、衛恒《四體(ti) 書(shu) 勢》之類,聽起來跟後世的書(shu) 體(ti) 概念無別,實則完全不同。後世書(shu) 體(ti) 概念隻是靜態的視覺形象劃分,而漢魏六朝人的“體(ti) ”則是“體(ti) 勢”:所書(shu) 之字的動態體(ti) 勢,以及書(shu) 寫(xie) 之人的身體(ti) 姿勢。
在漢魏六朝書(shu) 論中,書(shu) 體(ti) 猶如一個(ge) 人的形體(ti) ,是一個(ge) 生命成長的概念,如袁昂論“陶隱居書(shu) 如吳興(xing) 小兒(er) ,形容雖未長成,而骨體(ti) 甚駿快。”(《古今書(shu) 評》)。書(shu) 體(ti) 之體(ti) ,首先是生命體(ti) 之體(ti) 、身體(ti) 之體(ti) (這個(ge) 身體(ti) 同時包含字的身體(ti) 和寫(xie) 字之人的身體(ti) ),後來才被固化為(wei) 形態特征的分類,類型化為(wei) 篆隸真行草的劃分。古人所謂“立體(ti) ”並不是確立某種字體(ti) 風格之意,就是要讓這個(ge) “體(ti) ”成長起來,站立起來。身體(ti) 如是,字體(ti) 如是,道體(ti) 亦如是。
蔡邕《篆勢》是第一篇論書(shu) 體(ti) 的文章,開創了書(shu) 體(ti) 之生命性、身體(ti) 化的論述範式。衛恒《四體(ti) 書(shu) 勢》(其中《篆勢》即蔡邕《篆勢》)、袁昂《古今書(shu) 評》皆在此範式之下。《篆勢》以“勢”為(wei) 題而論篆體(ti) ,已是因勢生體(ti) 的發生學思路。開篇雲(yun) “字畫之始,因於(yu) 鳥跡”,非因於(yu) 鳥形也。跡,行跡也,猶“為(wei) 書(shu) 之體(ti) ”之“為(wei) ”也。末句雲(yun) “思字體(ti) 之俯仰”,猶身體(ti) 之俯仰也,非字形之大小方圓也。至於(yu) 文中所論龍、蛇、鷹、鵠,“若行若飛,跂蚑翾翾”、“紆體(ti) 放尾,長翅短身”,皆生命體(ti) 之生命也、生命體(ti) 之體(ti) 也。
《筆論》“為(wei) 書(shu) 之體(ti) ”之“為(wei) ”,“為(wei) 書(shu) 之體(ti) ”之“體(ti) ”,皆當作如是解矣。在這種理解方式中,體(ti) 是書(shu) 寫(xie) 所為(wei) 之體(ti) ,為(wei) 也是書(shu) 體(ti) 之所為(wei) 。書(shu) 體(ti) 不隻是所書(shu) 之體(ti) ,也是書(shu) 寫(xie) 之體(ti) 或書(shu) 寫(xie) 行動的身體(ti) 。書(shu) 體(ti) 來自書(shu) 寫(xie) 的身體(ti) ,書(shu) 寫(xie) 的身體(ti) 也行動化為(wei) 書(shu) 體(ti) 。所以,“字畫之始,因於(yu) 鳥跡”的模仿行動本質上是行動的模仿,非僅(jin) 圖形的摹寫(xie) 。書(shu) 寫(xie) 的身體(ti) 寫(xie) 出書(shu) 體(ti) ,猶如行走的鳥獸(shou) 踩出印跡。
如此乃可以入形矣。“為(wei) 書(shu) 之體(ti) ,須入其形”是入其形也,非描畫其形、結構其形也。但什麽(me) 是“入其形”?“形”是什麽(me) ?誰“入其形”?如果局囿於(yu) 後世流行的視覺中心主義(yi) 觀點,那麽(me) ,“入其形”的說法將是一種無法理解的奇怪說法。但如果我們(men) 能突破現代人的局限,回到先秦和漢代的“形氣”觀點,那麽(me) ,問題就會(hui) 渙然冰釋。
《黃帝內(nei) 經·刺誌論》雲(yun) “氣實形實,氣虛形虛。”這提示我們(men) :出入形體(ti) 者,氣也。誰入其形?氣入其形。孟子曰:“氣,體(ti) 之充也。”(《孟子·公孫醜(chou) 上》)管子曰:“氣者,身之充也。”(《管子·心術下》)皆言身體(ti) 之所以能充滿,正因為(wei) 氣之入形也。
“氣”在蔡邕《筆論》中的出現,隻有一處,而且是否定的一處:“氣不盈息”。但正因為(wei) 寫(xie) 字之前做了“氣不盈息”的減法工夫,所以,從(cong) “為(wei) 書(shu) 之體(ti) ,須入其形”開始,在此後的“為(wei) ”或實際書(shu) 寫(xie) 行動中,這口氣反而能無處不在,無時不呼吸,無往不以無為(wei) 的方式來有為(wei) ,以及以有為(wei) 的方式來無為(wei) 。
所以,在“為(wei) 書(shu) 之體(ti) ,須入其形”之後,我們(men) 不隻是看到各種“為(wei) 書(shu) 之體(ti) ”和所“入”之“形”,而且是聽到,仿佛是聽到一種呼吸的節律之聲:“若坐若行,若飛若動,若往若來,若臥若起,若愁若喜,若蟲食木葉,若利劍長戈,若強弓硬矢,若水火,若雲(yun) 霧,若日月……”
聽啊,“若坐若行,若飛若動,若往若來,若臥若起,若愁若喜……”,這是一些更能通過聽而不是通過看來感知的形體(ti) ,因為(wei) 它們(men) 首先是一些動作的節奏、呼吸的節奏。其實,在書(shu) 寫(xie) 中,眼睛又如何能跟上筆鋒的瞬息萬(wan) 變呢?如果不是一種聽,一種莊子稱之為(wei) “聽之以氣”(《人間世》)的聽,書(shu) 寫(xie) 的心靈又如何可以跟上筆鋒的舞步,與(yu) 之頡頏左右,俯仰上下,載沉載浮,鳶飛魚躍呢?虞世南說“又同鼓瑟輪音,妙響隨意而生;握管使鋒,逸態逐毫而應”(《筆髓論·契妙》)真的隻是以音樂(le) 為(wei) 喻嗎?抑或,音樂(le) 經驗並非隻是譬喻,而是在更加本質的層麵以更加準確的方式描述了書(shu) 寫(xie) 經驗?
“若蟲食木葉,若利劍長戈,若強弓硬矢,若水火,若雲(yun) 霧,若日月……”又是以物為(wei) 喻嗎?這些物象與(yu) 前麵的身體(ti) 語言有本質區別嗎?在蔡邕《篆勢》、衛恒《四體(ti) 書(shu) 勢》、袁昂《古今書(shu) 評》等漢魏六朝書(shu) 論中,處處可見身體(ti) 摹狀與(yu) 天地物象的並置,仿佛身體(ti) 與(yu) 書(shu) 體(ti) 之間、物象與(yu) 書(shu) 象之間,隻是一氣之化,一化之機,一機之發勢,一勢之成形,一形之生變,一變之萬(wan) 象。人形、物象與(yu) 字勢之間,氣化氤氳,流行無礙,生發無窮。
“若……若……”的語法既是空間形象性的象什麽(me) 象什麽(me) ,也是時間節律性的時而如何時而如何。“若……若……”的妙處在於(yu) 時空的合一,而人類的語言至今還沒有一個(ge) 詞可以表達時空的一體(ti) 。由於(yu) 這種表達的困難,以及由於(yu) 書(shu) 寫(xie) 經驗的逐漸貧乏,書(shu) 論史成了一個(ge) 不斷丟(diu) 失時間維度而越來越片麵突出空間維度的曆史。如今,找到一條逃逸線,逸出歐幾裏得和牛頓的空間牢籠,回到四維時空的本然宇宙,在運動的時間性中重新定位點畫之間的空間結構、相對速度和張力關(guan) 係,成為(wei) 未來書(shu) 法思想的任務。而蔡邕和漢魏六朝諸子,可能就是這條逃逸線的引路人。
於(yu) 是,逸出的書(shu) 寫(xie) 者會(hui) 說“縱橫有可象者,方得謂之書(shu) 矣”,而不是“縱橫有象,方得謂之書(shu) 矣”。“有可象者”之“象”是動詞,是取象的易學,是象的發生學,複數的、生生不息的象之發生學;“有象”之“象”則是名詞,一次成型的、靜態的、單數的名詞。與(yu) 之相應,“縱橫有可象者,方得謂之書(shu) 矣”的“縱橫”也不是靜態現成的空間關(guan) 係,而是在時間中動態生成著的向量運動;“方得謂之書(shu) ”的“書(shu) ”也不是後世所謂書(shu) 法作品,而是前文所言“為(wei) 書(shu) 之體(ti) ”的“為(wei) 書(shu) ”行動,以及發起這一行動的生命體(ti) 和這一行動所創造的生生“書(shu) 體(ti) ”。
責任編輯:近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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