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離婁上》“反其仁”章析論

作者：楊海文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表，原載《中原文化研究》2024年第4期

摘要：《孟子·離婁上》“反其仁”章單章研究包括分析、綜論兩(liang) 個(ge) 層麵。從(cong) 分析的層麵看，直麵當下困境，把控所有困局，構成第一、二節的群己之辨；“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構成第三節的力命之辨；唯有經由力命之辨，群己之辨方能達成自身的和諧。從(cong) 綜論的層麵看，以“反求諸己”為(wei) 功夫，可謂傳(chuan) 孔子、曾子之說；以“天下歸之”為(wei) 功效，可謂“承上章而言”；基於(yu) 群己之辨與(yu) 力命之辨的內(nei) 在張力，當以“反求諸己”為(wei) 切要。孟子的“反求諸己”之思，曆史影響深遠，當代價(jia) 值顯著。

關(guan) 鍵詞： 孟子  單章研究  反求諸己  群己之辨  力命之辨

作者簡介：楊海文，男，中山大學哲學係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山大學馬克思主義(yi) 哲學與(yu) 中國現代化研究所研究員，尼山世界儒學中心孟子研究院特聘專(zhuan) 家，主要從(cong) 事中國哲學史研究。

越是有人生曆練，人們(men) 越是能夠真實地體(ti) 認孟子思想。以《孟子·離婁上》“反其仁”章（以下簡稱《孟子》7·4(1)）為(wei) 例，程頤的《周易程氏傳(chuan) 》卷4《周易下經下·蹇》指出：“山之峻阻，上複有水，坎水為(wei) 險陷之象。上下險阻，故為(wei) 蹇也。君子觀蹇難之象，而以反身修德。君子之遇艱阻，必反求諸己而益自修。孟子曰：‘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故遇艱蹇，必自省於(yu) 身有失而致之乎，是反身也。有所未善則改之，無歉於(yu) 心則加勉，乃自修其德也。君子修德以俟時而已。”(2)王陽明的《與(yu) 黃宗賢五（癸酉）》指出：“孟子雲(yun) ：‘愛人不親(qin) ，反其仁。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自非履涉親(qin) 切，應未識斯言味永而意懇也。”(3)曾國藩的《家書(shu) 之一·鹹豐(feng) 八年（1858）·諭紀澤（八月初三日）》指出：“《愛人不親(qin) 章》，往年讀之，不甚親(qin) 切。近歲閱曆日久，乃知治人不治者，智不足也。”(4)正因曆經“愛人不親(qin) ”的人倫(lun) 險阻，所以能夠“反其仁”；正因備嚐“治人不治”的為(wei) 政艱難，所以能夠“反其智”。唯有艱難險阻，方能更好地反求諸己、自修其德。我們(men) 是否能像古人那樣，驀然回首，重讀《孟子》7·4，不再是“不甚親(qin) 切”，反而是“味永意懇”呢？

為(wei) 了敘述的方便，筆者且將《孟子》7·4分作三節：“愛人不親(qin) ，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為(wei) 第一節；“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為(wei) 第二節；“《詩》雲(yun) ：‘永言配命，自求多福。’”為(wei) 第三節。本文以“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為(wei) 主旨，試圖對《孟子》7·4展開全麵深入的單章研究。

一、在當下困境中反己修德

古人讀《孟子》7·4第一節，往往想起以下兩(liang) 段話：

故曰：禮人而不答，則反其敬；愛人而不親(qin) ，則反其仁；治人而不治，則反其知。過而不改，又之，是謂之過。襄公之謂也。（《春秋穀梁傳(chuan) ·僖公二十二年》）(5)

曾子曰：“同遊而不見愛者，吾必不仁也；交而不見敬者，吾必不長也；臨(lin) 財而不見信者，吾必不信也。三者在身，曷怨人？怨人者窮，怨天者無識。失之己而反諸人，豈不亦迂哉？”（《荀子·法行篇第三十》）(6)

《孟子》7·4第一節與(yu) 《春秋穀梁傳(chuan) 》《荀子》有何關(guan) 聯呢？孟學史形成了“古語”“異本”兩(liang) 種說法。第一種說法，正如翟灝的《四書(shu) 考異》下編《條考二十九·孟子·離婁上》“愛人不親(qin) 反其仁節”條指出：“《穀梁傳(chuan) ·僖公二十二年》論宋襄公自取事，曰：‘故曰：禮人而不答，則反其敬；愛人而不親(qin) ，則反其仁；治人而不治，則反其知。’馮(feng) 景《解舂集》曰：‘此必古語。孟子、穀梁氏皆引之，當有一倒。’(7)《荀子·法行篇》引曾子曰：‘同遊而不見愛者，吾必不仁也；交而不見敬者，吾必不長也；臨(lin) 財而不見信者，吾必不信也。失諸己而反諸人，豈不亦迂哉？’按：《荀子》文較《穀梁》似稍不合，而其下乃並‘反求諸己’言之，愈見孟子此言必有所授。”(8)第二種說法，正如周廣業(ye) 的《孟子四考》卷2《孟子異本考·離婁章句上》指出：“禮人而不答，則反其敬；愛人而不親(qin) ，則反其仁；治人而不治，則反其知。（《穀梁傳(chuan) 》上有‘故曰’，不言出《孟》。）”(9)所謂古語，是說《春秋穀梁傳(chuan) 》《孟子》《荀子》此語引自遠古之文；所謂異本，是說《春秋穀梁傳(chuan) 》此語引自《孟子》之文。前一種說法取消了《孟子》7·4第一節的原創性，後一種說法肯定了《孟子》7·4第一節的原創性。盡管筆者認為(wei) “異本”之說在義(yi) 理上勝過“古語”之說，但孰是孰非，依然有待人們(men) 進一步討論。

從(cong) 《孟子》單章研究的分析層麵看，直麵群己之辨的當下困境，勇於(yu) 反己以修德，這是《孟子》7·4第一節的思想主題。譬如，《孟子正義(yi) 》卷14《離婁上·四章》錄趙岐注雲(yun) ：“反其仁，己仁猶未至邪。反其智，己智猶未足邪。反其敬，己敬猶未恭邪。”[1]530張九成的《孟子傳(chuan) 》卷14《離婁章句上》指出：“愛人不親(qin) ，豈非所以為(wei) 愛者未中其幾乎？治人不治，豈非所以為(wei) 治者未中其幾乎？禮人不答，豈非所以為(wei) 禮者未中其幾乎？使吾果仁、果智、果敬，則仁舉(ju) 於(yu) 此，親(qin) 應於(yu) 彼；知舉(ju) 於(yu) 此，治應於(yu) 彼；敬舉(ju) 於(yu) 此，禮應於(yu) 彼。今而不親(qin) 、不治、不答，必吾於(yu) 發處有偏頗、私曲之病，故應於(yu) 彼者有如是之舛迕也。倘吾發處正中其幾，則其應也有破的之妙矣。”(10)朱熹的《孟子集注》卷7《離婁章句上》指出：“我愛人而人不親(qin) 我，則反求諸己，恐我之仁未至也。智、敬放此。”11張栻的《孟子說》卷4《離婁上》指出：“愛人而人不親(qin) ，是吾仁有所未至也；治人而人不治，是吾知有所未明也；禮人而人不答，是吾敬有所未篤也。”又說：“反其仁者，非姑息以求比也，敦吾愛而已；反其智者，非鑿智以務術也，明其理而已；反其敬者，非卑巽以苟合也，盡諸己而已。蓋仁則人自親(qin) ，愛則同也；智則人斯治，理無蔽也；敬則人斯答，誌交孚也。”12郝敬的《孟子說解》卷7《離婁章句上·四》指出：“仁、智、禮三者，君子所以修身也。仁以愛人，智以治人，禮以敬人。如此，則蒙其仁者必親(qin) ，服其智者必治，感其敬者必答。”13唐文治的《孟子大義(yi) 》卷7《離婁上·第四章》指出：“常反其仁，則其仁愈厚；常反其智，則其智愈深；常反其敬，則其敬愈密。”[2]203

細究以上解釋，《孟子》7·4第一節的群己之辨包含正題、反題、合題的邏輯結構。從(cong) 正題看，仁以愛人，智以治人，禮以敬人；蒙其仁者必親(qin) ，服其智者必治，感其敬者必答。從(cong) 反題看，愛人而人不親(qin) ，是吾仁有所未至；治人而人不治，是吾知有所未明；禮人而人不答，是吾敬有所未篤。從(cong) 合題看，反其仁，不是姑息以求比，而是敦吾愛、仁愈厚；反其智，不是鑿智以務術，而是明其理、智愈深；反其敬，不是卑巽以苟合，而是盡諸己、敬愈密。正題預設道德理想，反題刻畫當下困境，合題提出解決(jue) 路徑。《孟子》7·4第一節之所以三言“反”字，目的在於(yu) 告誡人們(men) 直麵群己之辨的當下困境，反己以修德，從(cong) 而皈依道德理想。薑兆翀的《孟子篇敘》卷4《離婁全篇·愛人章》指出：“此章從(cong) ‘仁’字來，要為(wei) 行仁未效者示以反己正身之道焉。”14皈依道德理想，就是皈依仁、智、敬；一言以蔽之，就是皈依仁。

二、從(cong) 群己之辨到力命之辨

從(cong) 《孟子》單章研究的分析層麵看，把控群己之辨的所有困局，勇於(yu) 反己以治平，這是《孟子》7·4第二節的思想主題。譬如，張九成的《孟子傳(chuan) 》卷14《離婁章句上》指出：“夫‘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其說淵微，不可以淺心窺測也。且幹羽舞而有苗格，《簫韶》奏而鳳皇來，恭默思而傅說夢，金縢啟而天反風，則以反求諸己得其正處，故彼來應疾於(yu) 置郵。此理深矣，安可以淺易觀之哉！夫愛人不親(qin) 、治人不治、禮人不答，常人方墮於(yu) 怨怒中，而孟子乃轉為(wei) 自反之說，溯流而上，以觀其發處正與(yu) 不正，其造化運用乃如此之巧。學乎！學乎！不到孟子，安知聖賢轉移變化之功與(yu) 乾坤天地相為(wei) 表裏乎？”15朱熹的《孟子集注》卷7《離婁章句上》指出：“不得，謂不得其所欲，如不親(qin) 、不治、不答是也。反求諸己，謂反其仁、反其智、反其敬也。如此，則其自治益詳，而身無不正矣。天下歸之，極言其效也。”16張栻的《孟子說》卷4《離婁上》指出：“行有不得，不責諸人，而反求諸己，豈不至要乎？其身正而天下歸之。天地之間，惟感與(yu) 應而已。在己者無不正，則在彼者無不順矣。”17輔廣的《孟子答問·離婁章句上》指出：“自治詳，則身無不正；身無不正，則天下無不歸。雖極言其效，是亦必然之理也。”18郝敬的《孟子說解》卷7《離婁章句上·四》指出：“行有不得，謂家國天下有不親(qin) 、不治、不答者，皆反求其仁、智、禮也。君子常見己之非，不見人之不是，則身無不修，而人自無不服矣。”19馮(feng) 夢龍的《四書(shu) 指月·上孟四·離婁·孟子曰愛人不親(qin) 章·行有節》指出：“‘行有不得’，不必推廣，隻看一‘有’字。如不親(qin) 、不治、不答，有一於(yu) 此，便當反求。能如此，則無時無處而不自反矣，故下個(ge) ‘皆’字。‘身正’，即在‘反求’上看出。‘天下歸’，即在‘身正’上看出。此不重極言其效，隻見一身而可以管攝天下，深明其不必外求耳。”20章世純的《四書(shu) 留書(shu) 》卷6《孟子下·“行有不得”二句》指出：“反身者，代人責己也。人之自咎者，人常寬之；雖有不及，人恕其情矣。”21

《孟子》7·4第二節同樣有著豐(feng) 富的內(nei) 涵。所謂“行有不得者”，不是說群己之辨的當下困境，亦即不親(qin) 、不治、不答；而是說群己之辨的所有困局，譬如不親(qin) 、不治、不答。所謂“皆反求諸己”，是說“有一於(yu) 此，便當反求”，凡事皆需反其仁、反其智、反其敬，反省自己以尋求原因。所謂“其身正而天下歸之”，既是說“身正”在“反求”上看出，“天下歸”在“身正”上看出；又是說自治詳則身無不正，身無不正則天下無不歸。總而言之，聖賢轉移變化之功在艱難困苦中玉汝於(yu) 成。

同樣是群己之辨，為(wei) 什麽(me) 說《孟子》7·4第一節意在直麵當下困境，而第二節意在把控所有困局？這是筆者基於(yu) “皆反求諸己”的“皆”字做出的詮釋。深究起來，當下困境與(yu) 所有困局的不同，何嚐不是部分與(yu) 全體(ti) 的差異。從(cong) 孟學史看，饒魯最先認為(wei) 《孟子》7·4第一、二節含有部分與(yu) 全體(ti) 之異。其《饒雙峰講義(yi) 》卷13《孟子三·愛人不親(qin) 章》指出：“上麵三句包括未盡，所以下麵又說皆當反諸己，添個(ge) ‘皆’字。凡有行不得所欲者，必自反諸身，則我之身無不正，天下亦歸之矣。‘皆’字說得闊，不特說上麵三者而已。”22這一觀點得到許多學者的支持。譬如，胡炳文的《孟子通七·朱子集注·離婁章句上》指出：“饒氏發出一‘皆’字，即《集注》‘自治益詳’之‘詳’字。”[3]胡廣等人纂修的《孟子集注大全》卷7《離婁章句上》指出：“‘詳’字貼‘皆’字，不止上文三自反而已。”23其中，討論最清晰的是蔡清的《四書(shu) 蒙引》卷12《孟子·離婁章句上·孟子曰愛人不親(qin) 反其仁章》：

愛人、禮人、治人，此三端似亦說得盡了。愛人，其所親(qin) 者也。禮人，其所敬者也。治人，其所以統蒞者也。身之所接，隻有此三類耳。然此以所接之人言，則盡矣；若以事物言，則未盡也。故下文又曰：“行有不得皆反求諸己。”而朱注曰：“如此，則自治益詳。”而《小注》又曰：“不止上文三自反而已。”又下條，《大注》曰：“不得，謂不得其所欲，如不親(qin) 、不治、不答是也。”“如”之一字，可見不止是上文三自反。至於(yu) 下句雲(yun) ：“反求諸己，謂反其仁、反其智、反其敬也。”則承上文“如不親(qin) 、不治、不答”說去。非是上句下“如”字，下句又就指此三者。凡一事一物處之，有不得所願處，皆宜自反，豈但處人而已哉？24

饒魯提出的部分與(yu) 全體(ti) 之異，凸顯“皆”字的分量，富有思辨色彩，值得詳加分析。從(cong) 《孟子》7·4第一節看，孟子所謂“三”，既指三德，亦即仁、智、敬；又指三行，亦即不親(qin) 、不治、不答。從(cong) 《孟子》7·4第二節看，孟子以“皆”字說“行有不得者”，隻是說行不隻有三，不是說德不隻有三。正因如此，朱熹以“如”說“不親(qin) 、不治、不答”，以“詳”說“自治”，這都是恰如其分的。後儒所謂“包括未盡”“‘皆’字說得闊”，是說“不親(qin) 、不治、不答”之行隻是部分而非全體(ti) 25，不是說“仁、智、敬”之德也是部分而非全體(ti) 。歸結起來，就“行”而言，第一、二節有著部分與(yu) 全體(ti) 之異；就“德”而言，第一、二節並無部分與(yu) 全體(ti) 之異。

黃宗羲曾經批評饒魯的說法。其《孟子師說》卷4《“愛人不親(qin) 反其仁”章》指出：“饒雙峰曰：‘上麵三句包括未盡，所以下麵又說皆當反諸己。“皆”字說得闊，不特說上麵三者而已。’愚以為(wei) ‘行有不得者’句，蓋合三者而言之。舍仁、智、敬之外，更有何事而謂‘包括未盡’哉？”26《孟子》7·4第一、二節的部分與(yu) 全體(ti) 之異隻是說“行”，黃宗羲拿“德”做出的批評顯然誤讀了“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的“行”“皆”二字。從(cong) 《孟子》7·4單章研究的分析層麵看，饒魯義(yi) 勝黃宗羲，自不待言。

《孟子》7·4第三節隻是引《詩》，孟學史有著兩(liang) 類解讀。先看第一類解讀。《孟子正義(yi) 》卷14《離婁上·四章》錄趙岐注雲(yun) ：“此詩已見上篇，其義(yi) 同。”[1]530朱熹的《孟子集注》卷7《離婁章句上》指出：“解見前篇。”27再看第二類解讀。張九成的《孟子傳(chuan) 》卷14《離婁章句上》指出：“且引‘自求多福’之詩為(wei) 說。嗚呼！觀《詩》者能如此為(wei) 用，乃可以用《六經》矣，豈傳(chuan) 注箋解所能跂及哉！語至於(yu) 此，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天下樂(le) 事，其有過於(yu) 此乎？君子其勉之。”28輔廣的《孟子答問·離婁章句上》指出：“為(wei) 治本乎自反，多福本乎自求。治國者能玩此，則知所本矣。”29饒魯的《饒雙峰講義(yi) 》卷13《孟子三·愛人不親(qin) 章》指出：“‘永言配命’是常常思量要合理，‘永’是無間斷之意。”30蔡清的《四書(shu) 蒙引》卷12《孟子·離婁章句上·孟子曰愛人不親(qin) 反其仁章》“《詩》雲(yun) ：‘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條指出：“此‘命’字，以理言。饒氏曰：‘“永言配命”是常思量要合理，“永”是無間斷之意。’輔氏曰：‘為(wei) 治本乎自反，多福本乎自求。’亦太紐捏。蓋能自反而天下歸之，此便是‘永言配命’而‘自求多福’也，引《詩》以詠讚之耳。”31郝敬的《孟子說解》卷7《離婁章句上·四》指出：“人能長言合天理，則百福由己求，此修身自然之效也。”32馮(feng) 夢龍的《四書(shu) 指月·上孟四·離婁·孟子曰愛人不親(qin) 章》指出：“引《詩》以‘自’字映‘己’字，然點出‘配命’來，正見天命人心之總會(hui) ，皆屬己身擔負。此反求之功，不容緩耳。”33

“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語出《詩經·大雅·文王之什·文王》34，被《孟子》3·4、7·4兩(liang) 次稱引。舉(ju) 凡同樣的語句在《孟子》中兩(liang) 次或者多次出現，趙岐、朱熹作注的體(ti) 例是前詳後略、前實後虛。換句話說，趙岐、朱熹注《孟子》3·4，既詳且實；趙岐、朱熹注《孟子》7·4，既略且虛。所以，第一類解讀隻說“此詩已見上篇，其義(yi) 同”“解見前篇”，類似承前省，乃是正義(yi) 體(ti) 使然。但是，同一詩篇，置於(yu) 不同語境，含義(yi) 自有差異。所以，第二類解讀身臨(lin) 其境，各有闡釋，間有商榷，詩義(yi) 再度煥發，乃是說解體(ti) 使然。說解體(ti) 所謂“多福本乎自求”“正見天命人心之總會(hui) ”“觀《詩》者能如此為(wei) 用，乃可以用《六經》”，給予我們(men) 兩(liang) 方麵的啟發：一方麵，直麵當下困境，把控所有困局，構成前二節的群己之辨；“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構成第三節的力命之辨。另一方麵，群己之辨促成德福一致，力命之辨庇護德福一致；唯有畏天知命、知天立命、樂(le) 天安命，亦即經由力命之辨，群己之辨方能達成自身的和諧。換句話說，第二類解讀不僅(jin) 可以彌補正義(yi) 體(ti) 的不足，而且更能完善《孟子》7·4全章的義(yi) 理，實質是敞開並呈現了孟子引《詩》的深意。

三、以“反求諸己”為(wei) 切要

從(cong) 《孟子》7·4單章研究的綜論層麵看，有學者認為(wei) 此章傳(chuan) 孔子、曾子之說。其代表性的觀點，正如張九成的《孟子傳(chuan) 》卷14《離婁章句上》指出：“嗚呼！孟子之於(yu) 聖學可謂有功矣。於(yu) 孔子自省、自訟、自厚之說，曾子三省、忠恕之說，又發其大用於(yu) 事為(wei) 之間，使聖道曉然如在目前，則此章是也。”35又說：“夫夫子止言‘見不賢而內(nei) 自省’‘見其過而內(nei) 自訟’‘躬自厚而薄責於(yu) 人’，曾子止言‘吾日三省吾身’‘夫子之道忠恕’，未論愛人不親(qin) 、治人不治、禮人不答之幾。今孟子乃於(yu) 聖賢微處推而大之，發為(wei) 自反之論，然後自省、自訟、自厚、三省、忠恕之說愈覺光大。餘(yu) 以是喟然歎曰：孟子之於(yu) 聖學可謂有功矣。”36另外，康有為(wei) 的《孟子微》卷3《禮智第五》指出：“此明愛人、治人、禮人，一切當反身求己，孔子所謂‘躬自厚而薄責於(yu) 人’也。”37唐文治的《孟子大義(yi) 》卷7《離婁上·第四章》指出：“此孟子傳(chuan) 曾子之學也。反躬自省之道，以曾子為(wei) 最密。”[2]203

孔子究竟如何說的？《論語》4·17指出：“子曰：‘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nei) 自省也。’”《論語》5·27指出：“子曰：‘已矣乎！吾未見能見其過而內(nei) 自訟者也。’”《論語》15·15指出：“子曰：‘躬自厚而薄責於(yu) 人，則遠怨矣。’”曾子究竟如何說的？《論語》1·4指出：“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wei) 人謀而不忠乎？與(yu) 朋友交而不信乎？傳(chuan) 不習(xi) 乎？’”《論語》4·15指出：“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從(cong) 《論語》全書(shu) 看，孔子提倡自省、自訟、自厚，曾子提倡三省、忠恕；從(cong) 《孟子》7·4看，孟子四次說到“反”字，意即反省自己尋求原因。所謂孟子傳(chuan) 孔子、曾子之說，不隻是“照著講”，而且是“接著講”，亦即以“反求諸己”為(wei) 功夫，有功於(yu) 孔門內(nei) 聖之學。

從(cong) 《孟子》7·4單章研究的綜論層麵看，還有學者認為(wei) 此章承《孟子》7·3而言。其代表性的觀點，正如朱熹的《孟子集注》卷7《離婁章句上》指出：“亦承上章而言。”38後來，輔廣的《孟子答問·離婁章句上》指出：“此亦承上章‘得天下以仁’而言之也。”39

《孟子集注大全》卷7《離婁章句上》錄陳櫟注雲(yun) ：“承上章‘得天下以仁’而言，因言仁而及智與(yu) 禮，仁包智、禮也。”40蔡清的《四書(shu) 蒙引》卷12《孟子·離婁章句上·孟子曰愛人不親(qin) 反其仁章》“《詩》雲(yun) ：‘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條指出：“朱子曰：‘亦承上章而言。’是主為(wei) 人上者。故曰：‘其身正而天下歸之。’”41唐文治的《孟子大義(yi) 》卷7《離婁上·第四章》指出：“此承上章而言。能自求福，則能保四海而永配天命也。仁者，福之基也。求福者，求仁也。”[2]204

所謂《孟子》7·4“承上章而言”，是說它繼承了《孟子》7·3“得天下也以仁”的王道政治學，並且有所發揮。“承”是說對於(yu) 上章有繼承，“而言”是說此章同樣有發揮。饒魯的《饒雙峰講義(yi) 》卷13《孟子三·愛人不親(qin) 章》指出：“此章補前章意。前章說大綱，此章說得密。”42“補”字是對“承”與(yu) “而言”的整合。如果說《孟子》7·3揭明了王道政治學的大綱，那麽(me) ，《孟子》7·4則闡明了王道政治學的本領，亦即以“天下歸之”為(wei) 功效，本領就是“反其仁”而“身正”。

以“反求諸己”為(wei) 功夫，以“天下歸之”為(wei) 功效，何者更為(wei) 切要？一方麵，從(cong) 群己之辨看，沒有“反求諸己”的功夫，哪有“天下歸之”的功效？唯有“反求諸己”，方能“天下歸之”。另一方麵，從(cong) 力命之辨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反求諸己”而且“天下歸之”，盡其力、有其命就能心想事成，盡其力、無其命就會(hui) 事與(yu) 願違。正因功效可遇而不可求，功夫取決(jue) 於(yu) 自身努力，我們(men) 認為(wei) 《孟子》7·4以“反求諸己”為(wei) 切要。張栻的《孟子說》卷4《離婁上》指出：“為(wei) 國者，以反求諸己為(wei) 至要。”43唐文治的《孟子大義(yi) 》卷7《離婁上·第四章》指出：“反求諸己者，本身作則之要，有諸己而後求諸人也，修身之徹始而徹終者也。”[2]203其《孟子大義(yi) 》卷8《離婁下·離婁篇大義(yi) 》指出：“反求諸己，本身作則而已矣，故沛然德教行乎四海矣。”[2]290反求諸己，反省自己以尋求原因，嚴(yan) 以律己而寬以待人，既是修身之要，又是治世之要。以“反求諸己”為(wei) 切要，究其實，就是以內(nei) 聖統攝外王、以道德引領政治。

孟子的“反求諸己”思想，不僅(jin) 夯實並彰顯了傳(chuan) 統儒家問心無愧的修身之道，而且培育並鑄就了中華民族成人之美的處世之道，曆史影響深遠，當代價(jia) 值顯著。有學者精辟地指出：

“反求諸己”是儒家一個(ge) 十分重要的修養(yang) 原則。孟子對此有很多論述，如“禍福無不自己求之者”（3·4），“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3·7），“君子必自反也”（8·28），“反身而誠”（13·4），等等。本章則提出：一切行為(wei) 沒有達到其結果，都要反求諸己。44

孟子通過“反求諸己”的修身之道，追求其“浩然之氣”的理想人格。孟子的“反求諸己”凸顯人的主體(ti) 性，凡事先思己過，張揚了君子的道德情懷。孟子“反求諸己”的思想融入中華民族的精神品格中，塑造了中華民族“靜時常思己過，閑事莫論人非”的美好品質，有其現實意義(yi) 和價(jia) 值。[4]

綜上所述，《孟子》7·4單章研究包括分析、綜論兩(liang) 個(ge) 層麵。從(cong) 分析的層麵看，直麵當下困境，把控所有困局，構成第一、二節的群己之辨；“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構成第三節的力命之辨；唯有經由畏天知命、知天立命、樂(le) 天安命的力命之辨，個(ge) 人與(yu) 家庭、國家、天下的群己之辨方能達成自身的和諧。從(cong) 綜論的層麵看，所謂傳(chuan) 孔子、曾子之說，側(ce) 重“反求諸己”的功夫；所謂“承上章而言”，側(ce) 重“天下歸之”的功效；基於(yu) 群己之辨與(yu) 力命之辨的內(nei) 在張力，全章當以“反求諸己”為(wei) 切要。《孟子》3·7、7·4各自一言“反求諸己”，前章主要說射箭，後章全麵說人事。薑兆翀的《孟子篇敘》卷4《離婁全篇·恒言章》認為(wei) 《孟子》7·4、7·5：“此二章為(wei) 全篇大綱領。”45當今社會(hui) ，我們(men) 在“行有不得”的無奈當中不懈地“反求諸己”，何嚐不能像古人那樣，倍感《孟子》7·4及其相關(guan) 篇章的親(qin) 切有味、雋永深長！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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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徐煒君.唐文治四書大義：孟子大義[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3]胡炳文.孟子通[M].宋健，點校.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20：218.
 
[4]劉瑾輝.孟子智慧[M].上海：複旦大學出版社，2018：172.
 
注釋
 
(1)此種序號注釋，以楊伯峻譯注《孟子譯注》(中華書局2010年第3版)、《論語譯注》(中華書局1980年第2版)為據，下同。
 
(2)程顥、程頤著，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下冊，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896—897頁。按，本文所引文獻多在個別標點符號上略有校改，特此說明，下不贅述。
 
(3)王守仁撰，吳光、錢明、董平、姚延福編校：《王陽明全集》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52頁。
 
(4)曾國藩：《曾國藩全集》(修訂版)第20冊《家書之一》，嶽麓書社2011年版，第364頁。
 
(5)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附校勘記)》下冊，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400頁。
 
(6)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下冊，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536頁。
 
(7)經複核，現存《解舂集》無此引語。馮景：《解舂集》，《續修四庫全書》第141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8)翟灝：《四書考異》，《續修四庫全書》第16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50頁。按，引文已做並行處理。
 
(9)周廣業：《孟子四考》，《續修四庫全書》第15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88頁。
 
(10)(15)(28)(35)(36)張九成著，楊新勳整理：《張九成集》第3冊《孟子傳》，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881頁，第881—882頁，第882頁，第880頁，第881頁。
 
(11)(16)(27)(38)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83頁。
 
(12)(17)(43)張栻著，楊世文、王蓉貴校點：《張栻全集》上冊，長春出版社1999年版，第349頁。
 
(13)(19)(32)郝敬撰，劉建民點校：《孟子說解》，崇文書局2022年版，第222頁。
 
(14)(45)薑兆翀：《孟子篇敘》，《續修四庫全書全書》，第15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04頁。
 
(18)(29)(39)輔廣撰，田智忠輯校：《輔廣集輯釋》下冊，福建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1171頁。
 
(20)(33)馮夢龍原著，李際寧、李曉明校點：《馮夢龍全集》第21卷《四書指月》，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386頁。
 
(21)章世純：《四書留書》，《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7冊，台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773頁。
 
(22)(30)(42)王朝璩輯：《饒雙峰講義》，《四庫未收書輯刊》第2輯第15冊，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454頁。
 
(23)(40)胡廣、楊榮、金幼孜等纂修，周群、王玉琴校注：《四書大全校注》下冊，武漢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900頁。
 
(24)(31)(41)蔡清：《四書蒙引》，《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6冊，台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554頁，第555頁，第555頁。按，《大注》《小注》分別指《孟子集注》《孟子集注大全》。
 
(25)“不親、不治、不答”之外，還有什麽行為可以列入“包括未盡”之中呢?孟學史似無說明。《孟子》7·12指出：“信於友有道：事親弗悅，弗信於友矣。”據此，我們可以給《孟子》7·4設言：“信人不信，反其信。”換句話說，“不信”可與“不親、不治、不答”並列，算作“包括未盡”的一種行為。
 
(26)吳光主編：《黃宗羲全集》第1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91頁。
 
(34)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附校勘記)》上冊，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505頁。
 
(37)康有為著，樓宇烈整理：《孟子微禮運注中庸注》，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58頁。
 
(44)梁濤：《孟子解讀》，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8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