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沂】中國哲學的元問題、組成部分與基本結構 - 伟德平台体育

【郭沂】中國哲學的元問題、組成部分與基本結構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4-08-31 14:20:22
標簽:
郭沂

作者簡介:郭沂,男,西元一九六二年生,山東(dong) 臨(lin) 沂人,複旦大學哲學博士。現任韓國首爾國立大學哲學係教授,國際儒學聯合會(hui) 副會(hui) 長,尼山世界儒學中心學術委員會(hui) 委員。曾任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科隆大學客座教授,哈佛大學訪問學者,威斯康星大學富布萊特研究學者,中國孔子基金會(hui) 副秘書(shu) 長。著有《中國之路與(yu) 儒學重建》《郭店竹簡與(yu) 先秦學術思想》《子曰全集》《孔子集語校注》等。

中國哲學的元問題、組成部分與(yu) 基本結構

作者:郭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布,載《哲學研究》2022年第11期

 

[摘 要]哲學是探討自然、個(ge) 人、社會(hui) 及其本體(ti) 的學問。中國哲學的基本問題是天人關(guan) 係,元問題則是人應當如何活在這個(ge) 世界上。為(wei) 了解決(jue) 其元問題與(yu) 基本問題,中國哲學形成了本原論、人性論、人心論、人生論、倫(lun) 理學和政治學六個(ge) 組成部分。其中,具有超越性的本原論和人性論構成形而上學,以現實生活為(wei) 研究對象的人生論、倫(lun) 理學和政治學構成了形而下學,而居二者之間的人心論則為(wei) 上而下學。鑒於(yu) 形而上學是判斷一種思想是否哲學的標準,故中國傳(chuan) 統思想中確有哲學。

 

[關(guan) 鍵詞]中國哲學元問題 中國哲學組成部分 中國哲學基本結構 中國哲學合法性

 

什麽(me) 是哲學?中國自古有哲學嗎?如果有,什麽(me) 是中國哲學?中國哲學的元問題是什麽(me) ?有哪些組成部分?這些研究中國哲學史的前提性問題從(cong) 一百多年前該學科成立的時候就已經存在了。上個(ge) 世紀末中國哲學合法性的爭(zheng) 論,將相關(guan) 問題再次提出,至今餘(yu) 波未平。有鑒於(yu) 此,筆者不揣淺陋,略陳一管之見,以就教於(yu) 學界同仁。

 

一、哲學及其研究對象

 

作為(wei) 舶來品,“哲學”的定義(yi) 並沒有統一的答案。在中國哲學史學科奠基之作《中國哲學史大綱》中,胡適提出:“凡研究人生切要的問題,從(cong) 根本上著想,要尋一個(ge) 根本的解決(jue) 。這種學問,叫做哲學。”(胡適,第2頁)將“哲學”的外延限定在“人生切要的問題”,顯然過於(yu) 片麵。相比之下,張岱年的意見要合理得多:“哲學是研討宇宙人生之究竟原理及認識此種原理的方法之學問。”(張岱年,第1頁)在人生之外,加上宇宙的維度,更接近實際。馮(feng) 友蘭(lan) 在晚年的《三鬆堂自序》中則是這樣表述的:“哲學是對於(yu) 人類精神生活的反思,人類精神生活所涉及的範圍很廣,這個(ge) 反思所涉及的範圍也不能不隨之而廣。這個(ge) 範圍,大概說起來,可以分為(wei) 三部分:一部分是自然,一部分是社會(hui) ,一部分是個(ge) 人。”(馮(feng) 友蘭(lan) ,2001年,第1冊(ce) ,第210頁)這裏的“自然”,相當於(yu) 張岱年所說的“宇宙”,“個(ge) 人”則相當於(yu) 胡適和張岱年所說的“人生”。這樣,在宇宙和人生之間,再加上社會(hui) 的維度,就更加全麵了。不過,從(cong) 形成次序和邏輯關(guan) 係來看,自然早於(yu) 人類,社會(hui) 由個(ge) 人組成,因而也許以自然、個(ge) 人、社會(hui) 的次序為(wei) 宜。

 

哲學概念是由古希臘先哲首先提出來的,那就讓我們(men) 看看亞(ya) 裏士多德對哲學的理解吧:“假如自然所成各物以外別無本體(ti) ,則自然科學<物學>將是第一學術;然而,世間若有一個(ge) 不動變本體(ti) ,則這一門必然優(you) 先,而成為(wei) 第一哲學,既然這裏所研究的是最基本的事物,正在這個(ge) 意義(yi) 上,這門學術就應是普遍性的。”(亞(ya) 裏士多德,第120頁)可見,哲學研究的對象包括兩(liang) 類事物,一是 “自然所成各物”。對這一類事物的研究,為(wei) “自然科學<物學>”,也就是“第一學術”。二是“自然所成各物以外”的“不動變本體(ti) ”。對這一類事物的研究,才是“第一哲學”。

 

由是觀之,馮(feng) 先生所說的自然、個(ge) 人、社會(hui) ,屬於(yu) 第一類事物。現代漢語中的“自然”,主要指自然界,也就是宇宙萬(wan) 物,即“自然所成各物”。人本屬宇宙萬(wan) 物之一,但由於(yu) 人為(wei) “我們(men) ”這一類事物,是認識的主體(ti) ,所以才有必要將其從(cong) 萬(wan) 物中區分出來。至於(yu) 社會(hui) ,則是由個(ge) 體(ti) 的人組成的群體(ti) 。人和自然的關(guan) 係相當於(yu) 中國傳(chuan) 統哲學中所說的人、物關(guan) 係。“自然所成各物”也好,自然、社會(hui) 、個(ge) 人也好,人、物也好,都是並列的關(guan) 係,所以筆者稱之為(wei) 哲學研究對象的橫向維度。

 

然而,僅(jin) 僅(jin) 研究自然、個(ge) 人、社會(hui) 或人、物的學問,顯然隻是亞(ya) 裏士多德所說的“物學”,還算不上嚴(yan) 格意義(yi) 上的哲學。哲學研究,更重要的是對自然、社會(hui) 、個(ge) 人或人、物背後的“本體(ti) ”的探討。當然,亞(ya) 裏士多德所說的“不動變本體(ti) ”和中國哲學所理解的“本體(ti) ”是不一樣的,前者為(wei) 不變動的理念,後者為(wei) 生生不息的宇宙萬(wan) 物之母。盡管如此,它們(men) 都屬事物的本身或原樣。就此而言,二者具有相同的性質。鑒於(yu) 本體(ti) 與(yu) 作為(wei) 現象的自然、個(ge) 人、社會(hui) 之間是上下的、縱向的關(guan) 係,所以筆者稱之為(wei) 哲學研究對象的縱向維度。

 

中國哲學用“天”“道”等概念來指稱本體(ti) 。因而,中國古人所說的“天人之際”,主要著眼於(yu) 作為(wei) 本體(ti) 的“天”和作為(wei) 現象的人、物之間的關(guan) 係。當然,由於(yu) 在中國古人看來,人、物皆由天所生,也就是說,人、物同源,因而“天人之際”也包含了人和物之間的關(guan) 係,即橫向維度。但相對於(yu) 縱向維度,橫向維度是次生的,也是次要的維度。由於(yu) 關(guan) 注點有所不同,各種哲學對哲學研究對象的橫向維度和縱向維度的取舍也不同,增減亦異,由此形成了形形色色的哲學體(ti) 係。

 

綜合上述橫向和縱向兩(liang) 個(ge) 維度,參以胡適、張岱年、馮(feng) 友蘭(lan) 、亞(ya) 裏士多德諸家,可以說哲學就是探討自然、個(ge) 人、社會(hui) 及其本體(ti) 的學問。據此,所謂中國哲學,就是指中國曆史上所出現的探討自然、個(ge) 人、社會(hui) 及其本體(ti) 的學問。不過,近代以來,西方哲學開始大規模傳(chuan) 入中國,這使“中國哲學”概念變得複雜起來。為(wei) 研究之便,本文的“中國哲學”概念限定於(yu) 中國傳(chuan) 統哲學。

 

從(cong) 亞(ya) 裏士多德的表述看,本體(ti) 論為(wei) 第一哲學。在亞(ya) 裏士多德的有關(guan) 著作被命名為(wei) “形而上學”後,人們(men) 通常把這個(ge) 命題表述為(wei) 形而上學為(wei) 第一哲學。因此,形而上學是哲學的核心。既然如此,有無形而上學,也就成了判斷一種思想是否哲學的標準了。[1]

 

形而上學有兩(liang) 個(ge) 突出的特征,一個(ge) 是亞(ya) 裏士多德所說的普遍性,另外一個(ge) 是超越性。形而上學所研究的是宇宙萬(wan) 物的最終根據,它隱藏在現象的背後,是人們(men) 無法經驗到的,因而是超越的。

 

宇宙萬(wan) 物是無限的,因而對其本體(ti) 的理解與(yu) 解釋也具有開放性和無限性,任何一種文明、一個(ge) 民族、一位哲學家,都可從(cong) 自己的角度來探究之,從(cong) 而給出不同的答案,建構出不同的哲學體(ti) 係。人類曆史上之所以出現了形形色色的哲學,主要是由於(yu) 它們(men) 所發現的本體(ti) 的不同所導致的。

 

二、中西哲學的基本問題與(yu) 元問題

 

那麽(me) ,各種哲學所發現的本體(ti) 之所以不同,又是什麽(me) 因素決(jue) 定的呢?筆者以為(wei) ,是問題意識。

 

談起哲學的問題意識,人們(men) 首先想到的當然是哲學的基本問題。對此,恩格斯的經典表述是:“全部哲學,特別是近代哲學的重大的基本問題,是思維和存在的關(guan) 係問題。”(《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第229頁)他還進一步根據對思維和存在何者為(wei) 第一性問題的不同回答,把哲學劃分為(wei) 唯物主義(yi) 和唯心主義(yi) 兩(liang) 大陣營。對於(yu) 這個(ge) 判斷,早有學者指出,這是恩格斯對西方哲學的總結,未必符合中國哲學的實際。學者們(men) 認為(wei) ,中國哲學的基本問題是天人關(guan) 係。如錢穆在去世之前特別著文強調:“中國文化過去最偉(wei) 大的貢獻,在於(yu) 對‘天’‘人’關(guan) 係的研究。中國人喜歡把‘天’與(yu) ‘人’配合著講。我曾說‘天人合一’論,是中國文化對人類最大的貢獻。”“我以為(wei) ‘天人合一’觀,是中國古代文化最古老最有貢獻的一種主張。”“此一觀念實是整個(ge) 中國傳(chuan) 統文化思想之歸宿處。”(錢穆,第93頁)餘(yu) 敦康更明確指出:“一部中國哲學史就是圍繞著天人關(guan) 係這個(ge) 基本問題而展開,由各種各樣矛盾片麵的看法及其相互之間的爭(zheng) 論而構成的。”(餘(yu) 敦康,第3頁)筆者認為(wei) ,這個(ge) 判斷是正確的,天人關(guan) 係的確是中國哲學的基本問題。

 

不過,盡管我們(men) 承認思維和存在的關(guan) 係、天和人的關(guan) 係分別是西方哲學與(yu) 中國哲學的基本問題,但這恐怕仍然不是雙方的終極問題或元問題,因為(wei) 人們(men) 還可以進一步追問,中西哲學為(wei) 什麽(me) 要研究各自的基本問題?在筆者看來,西方哲學之所以研究思維和存在的關(guan) 係問題,是因為(wei) 它要追究“這個(ge) 世界是什麽(me) ”,而中國哲學之所以要研究天和人的關(guan) 係,則是因為(wei) 它要說明“人應當如何活在這個(ge) 世界上”。這才是中西哲學的元問題,才是決(jue) 定中西哲學根本宗旨與(yu) 特質的終極根源,而中西哲學的基本問題不過是解決(jue) 各自元問題的方式和途徑而已。

 

亞(ya) 裏士多德的《形而上學》開宗明義(yi) :“求知是人類的本性。”(亞(ya) 裏士多德,第1頁)在此書(shu) 中,他還闡述了對哲學何以產(chan) 生的見解:“就從(cong) 早期哲學家的曆史來看,也可以明白,這類學術不是一門製造學術。古今來人們(men) 開始哲理探索,都應起於(yu) 對自然萬(wan) 物的驚異;……他們(men) 探索哲理隻是為(wei) 想脫出愚蠢,顯然,他們(men) 為(wei) 求知而從(cong) 事學術,並無任何實用的目的。這個(ge) 可由事實為(wei) 之證明:這類學術研究的開始,都在人生的必需品以及使人快樂(le) 安適的種種事物幾乎全都獲得了以後。這樣,顯然,我們(men) 不為(wei) 任何其它利益而找尋智慧;隻因人本自由,為(wei) 自己的生存而生存,不為(wei) 別人的生存而生存,所以我們(men) 認取哲學為(wei) 唯一的自由學術而深加探索,這正是為(wei) 學術自身而成立的唯一學術。”(同上,第5頁)在這裏,有幾點值得注意。其一,哲學產(chan) 生於(yu) “對自然萬(wan) 物的驚異”,而這種“驚異”,則出自人類的求知本性。其二,正是由於(yu) 這種“哲理探索”“起於(yu) 對自然萬(wan) 物的驚異”,因而它是純知識的,非功利的,“並無任何實用的目的”,“不為(wei) 任何其它利益而找尋智慧”。其三,這樣一來,哲學產(chan) 生的前提條件便是,“人生的必需品以及使人快樂(le) 安適的種種事物幾乎全都獲得了以後”,也就是說哲學家們(men) 生活優(you) 渥、衣食無憂。可想而知,在物質條件充分得到滿足的情況下,在求知本性的驅使下,哲學家們(men) 由“對自然萬(wan) 物的驚異”而不帶有任何功利所探索的,隻能是“自然萬(wan) 物”的真相,其元問題隻能是“這個(ge) 世界是什麽(me) ”。

 

當然,西方哲學也研究人事,但它是把人事作為(wei) 客觀對象來研究,以獲得人事的知識為(wei) 目的的。正如牟宗三所說:“至希臘第二期的哲學家才開始注重人事方麵的問題,……然而,他們(men) 都以對待自然的方法對待人事,采取邏輯分析的態度,作純粹理智的思辨。把美與(yu) 善作為(wei) 客觀的求真對象,實與(yu) 真正的道德無關(guan) ”(牟宗三,第9-10頁)。因此,西方哲學對“人應當如何活在這個(ge) 世界上”的追問從(cong) 屬於(yu) “這個(ge) 世界是什麽(me) ”這個(ge) 元問題。

 

中國哲學是如何產(chan) 生的呢?在中國哲學乃至整個(ge) 中華文明中,《易》乃大道之源。孔子在談到《易》的成書(shu) 的時候說:“《易》之興(xing) 也,其於(yu) 中古乎?作《易》者其有憂患乎?……《易》之為(wei) 書(shu) 也……又明於(yu) 憂患與(yu) 故。……《易》之興(xing) 也,其當殷之末世,周之盛德耶?當文王與(yu) 紂之事耶?是故其辭危。”(《周易·係辭下》)[2]司馬遷在談到往聖先賢著述過程時也有類似的描述:“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chuan) 《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wei) 作也。”(《漢書(shu) ·司馬遷傳(chuan) 》)他還在《史記·孔子世家》中提到:“嚐困於(yu) 宋。子思作《中庸》。”不難看出,孔子和太史公所描述的境況和亞(ya) 裏士多德迥然有異。首先,中國哲學產(chan) 生於(yu) 憂患和危懼,所要解決(jue) 的是現實人生和社會(hui) 所麵臨(lin) 的迫切問題。而要解決(jue) 這些問題,必須首先懂得人生和社會(hui) ,因而“人應當如何活在這個(ge) 世界上”也就理所當然地成了中國哲學的元問題。其次,由於(yu) 中國哲學所要解決(jue) 的是人生和社會(hui) 所麵臨(lin) 的實際問題,這就決(jue) 定了它具有明顯的實用性和功利性。再次,基於(yu) 以上兩(liang) 點,中國哲學的產(chan) 生,並不依賴物質條件。恰恰相反,哲學家們(men) 往往是在生活困頓之中開始立誌著書(shu) 立說,並建構自己的哲學體(ti) 係的。

 

既然中國哲學的元問題是“人應當如何活在這個(ge) 世界上”,那麽(me) 它對“這個(ge) 世界”也並不是漠不關(guan) 心的,隻是它往往是為(wei) 了尋找人生和社會(hui) 的根據才去進一步探索“這個(ge) 世界”。因而,在中國哲學中,對“這個(ge) 世界是什麽(me) ”的追問,從(cong) 屬於(yu) “人應當如何活在這個(ge) 世界上”這個(ge) 元問題。

 

中西哲學的元問題雖然不同,但其出發點都是現實世界。中國哲學產(chan) 生於(yu) 現實的人生和社會(hui) 自不必說,亞(ya) 裏士多德所謂西方哲學“起於(yu) 對自然萬(wan) 物的驚異”,而“自然萬(wan) 物”也屬於(yu) 現實世界,這說明西方哲學的出發點也是現實世界。正如上文所述,形而上學是對現實世界背後的本體(ti) 的探討,因此哲學的核心雖為(wei) 形而上學,但其出發點必在現實世界,也就是哲學研究對象的橫向維度。如果我們(men) 用中國傳(chuan) 統哲學中的人、物這對概念來指稱現實世界的話,那麽(me) 可以說西方哲學的元問題基於(yu) 物(“自然萬(wan) 物”),而中國哲學的元問題基於(yu) 人(人生與(yu) 社會(hui) )。

 

人本是萬(wan) 物之一,因而在廣義(yi) 上,物也包含人。正是由於(yu) 西方哲學的元問題為(wei) 這個(ge) 世界是什麽(me) ,所以它把包括人在內(nei) 的世間萬(wan) 物當作客觀對象來研究。其實,精神和物質、思維和存在何者為(wei) 第一性的問題,正是對客觀世界亦即物的起源的追問。因此,西方哲學是站在物的立場上,把人作為(wei) 萬(wan) 物之一來研究的。換言之,它對人也是從(cong) 物的角度來研究的。這種哲學,可稱為(wei) 泛物論或泛物主義(yi) [3]。

 

泛物主義(yi) 有四個(ge) 突出的特征。一是主客二分。由於(yu) 這種哲學把包括人在內(nei) 的世間萬(wan) 物作為(wei) 客觀對象來研究,而作為(wei) 研究者的主體(ti) ,則超然於(yu) 被研究者之外,這樣就必然拉開了雙方的距離,造成主客兩(liang) 截乃至主客二分的局麵。二是知識性。研究包括人在內(nei) 的世間萬(wan) 物的結果,是形成了一套客觀知識。因此,知識論是西方哲學的一個(ge) 重要組成部分。三是思辨性。一套客觀知識必然寄托於(yu) 一係列語言概念,而語言概念則便於(yu) 用來運用邏輯推導進行純理論的思考。以上三點共同決(jue) 定了西方哲學的第四個(ge) 突出特征,這就是客觀性。西方哲學不但把包括人在內(nei) 的世間萬(wan) 物作為(wei) 客觀對象來研究並建構了一套客觀知識和概念係統,而且它所追求的是客觀的本體(ti) 。

 

由於(yu) 中國哲學的元問題是人應當如何活在這個(ge) 世界上,所關(guan) 注的是這個(ge) 世界對人的生存意味著什麽(me) ,或者說這個(ge) 世界與(yu) 人的生存的關(guan) 係,這樣一來天人之際也就自然成了中國哲學的基本問題。也正因如此,中國哲學就難免從(cong) 人的角度來探索客觀世界。這種哲學,可稱為(wei) 泛人論或泛人主義(yi) 。

 

泛人主義(yi) 也有四個(ge) 突出特征。一是主客合一。由於(yu) 中國哲學往往是為(wei) 了尋找人生和社會(hui) 的根據才去進一步探索客觀世界,因而可以說對客觀世界的探索是對主體(ti) 世界探索是延伸,對物的探索是對人的探索的延伸,這樣就將主體(ti) 和客體(ti) 融為(wei) 一體(ti) 了。二是價(jia) 值性。由於(yu) 中國哲學的元問題是人應當如何活在這個(ge) 世界上,而隻有價(jia) 值才能正確地引導人活在這個(ge) 世界上,因而泛人主義(yi) 所建構的是一種價(jia) 值性的哲學。三是體(ti) 驗性。如果我們(men) 把人大致分為(wei) 人生和社會(hui) 兩(liang) 個(ge) 方麵,而社會(hui) 是由個(ge) 人組成的,因此在二者之間人生是第一位的。在這個(ge) 意義(yi) ,可以說人生是中國哲學的出發點。人們(men) 對客觀世界和主觀世界的認識方式是不同的,如果說對前者的認識方式主要是理性認知的話,那麽(me) 對後者的認識則更多地出於(yu) 感性體(ti) 驗。中國哲學正是將這種對人生的體(ti) 驗方式推廣到整個(ge) 哲學體(ti) 係的,因而具有鮮明的體(ti) 驗性。四是主觀性。不管是對主體(ti) 世界的探索,還是對價(jia) 值的追求,抑或對主觀世界的體(ti) 驗,都是以主觀性為(wei) 前提的。

 

主觀性往往意味著任意性和不確定性。既然中國哲學基於(yu) 對自我生命的體(ti) 驗,而這種體(ti) 驗是因人而異、因時而異的,那麽(me) 將其推廣到社會(hui) 生活乃至客觀世界,所得到的結論也必然是形形色色的,這正是中國哲學豐(feng) 富多彩的根源。西方哲學既然以包括人在內(nei) 的整個(ge) 客觀世界為(wei) 研究對象,而判斷客觀世界理應有客觀的標準,那麽(me) 西方哲學所得到的結論是否是一致的呢?回答是否定的。客觀世界可以分為(wei) 兩(liang) 個(ge) 層麵,一是現象,二是現象背後的本體(ti) 。前者是可以經驗到的,因而具有一定的客觀標準,為(wei) 科學研究的對象;後者是超越的,沒法經驗到的,當然也就沒有客觀的標準。在這個(ge) 意義(yi) 上,對本體(ti) 的判斷,同樣具有主觀性和任意性,因而西方哲學同樣是豐(feng) 富多彩的。

 

那麽(me) ,泛物主義(yi) 和泛人主義(yi) 孰勝孰劣呢?由於(yu) 二者的立場和出發點不同,因此各有所長,亦各有所短。借用中國古人的表達方式,可以說泛物主義(yi) 蔽於(yu) 物而不知人,泛人主義(yi) 則蔽於(yu) 人而不知物。評價(jia) 哲學的一個(ge) 重要標準,是其在解釋現實生活中的效用。由於(yu) 任何哲學的出發點都是現實世界,因而不管它有多高深,總要落實於(yu) 現實生活,隻是其落實的方式和路徑或有不同。如果說體(ti) 現泛物主義(yi) 精神的西方哲學是從(cong) 理論到實踐的話,那麽(me) 體(ti) 現泛人主義(yi) 精神的中國哲學則呈現為(wei) 從(cong) 實踐到理論再到實踐的模式。就是說,西方哲學往往是哲學家們(men) 在擺脫了現實生活的糾纏之後,憑自己卓越超拔的智慧建構起來,然後再用以指導現實生活的。而中國哲學則是哲學家們(men) 一開始就陷入現實生活的糾纏,並為(wei) 了解決(jue) 這些糾纏而建立起來,再反過來指導現實生活的。

 

三、中國哲學的組成部分

 

西方哲學由本體(ti) 論、知識論、倫(lun) 理學等部分組成,這在學術界幾無異議。然而,中國哲學由哪些部分組成,卻一直是一個(ge) 懸而未決(jue) 的問題。

 

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和馮(feng) 友蘭(lan) 的《中國哲學史》都是以西方哲學為(wei) 標準來分析中國哲學的。前者將哲學分為(wei) 六個(ge) 門類,即宇宙論、名學及知識論、人生哲學(舊稱“倫(lun) 理學”)、教育哲學、政治哲學和宗教哲學。(見胡適,第2頁)後者則認為(wei) ,希臘哲學家多分哲學為(wei) 三大部,一是宇宙論,二是人生論,三是知識論。(見馮(feng) 友蘭(lan) ,2001年,第2冊(ce) ,第246頁)後來張岱年在《中國哲學大綱》中試圖區分中西哲學之異同,認為(wei) 中國哲學“可以約略分為(wei) 宇宙論或天道論,人生論或人道論,致知論或方法論,修養(yang) 論,政治論,五部分。其中宇宙論,人生論,致知論三部分為(wei) 其主幹;總此三部分,正相當於(yu) 西洋所謂哲學”(張岱年,第3頁)。不難看出,盡管張岱年所列的修養(yang) 論和政治論體(ti) 現了中國哲學的特色,但他認為(wei) 這並不是中國哲學的主幹。他將中國哲學的主幹歸結為(wei) 宇宙論、人生論、致知論三部分,恰恰分別與(yu) 西方哲學的本體(ti) 論、倫(lun) 理學、知識論三部分相對應,這仍然沒有脫離西方哲學的窠臼。

 

研究中國哲學是否應該以西方哲學為(wei) 標準呢?這要看中國哲學在事實上是否真的像幾位先生所說的那樣與(yu) 西方哲學相對應。

 

固然,任何哲學都是為(wei) 了解決(jue) 其問題而展開的,中西哲學也不例外,它們(men) 都是為(wei) 了解決(jue) 其元問題與(yu) 基本問題而展開的,而這些問題需要從(cong) 不同方麵、不同層次加以闡明和論證,這些不同的方麵和層次就構成了哲學的組成部分。如果若幹種哲學所欲解決(jue) 的元問題與(yu) 基本問題是一致的,那麽(me) 其解決(jue) 的方式和路徑有可能也一致,這樣一來其組成部分也是有可能相吻合的。否則,如果若幹種哲學所欲解決(jue) 的元問題與(yu) 基本問題不一致,那麽(me) 其解決(jue) 的方式和路徑也不會(hui) 一致,由其導致的組成部分當然不可能是相對應的。道理其實很簡單,如欲解決(jue) 水陸交通的問題需要造船,解決(jue) 陸路交通需要造車,而解決(jue) 空中交通則需要造飛機。船、車、飛機雖然都是交通工具,但由於(yu) 各自所要解決(jue) 的問題不同,其構造原理和組成部分是迥然有異的。因此,盡管西方哲學和中國哲學同為(wei) 哲學,但由於(yu) 其欲解決(jue) 的元問題與(yu) 基本問題不同,其組成部分也是不可能相同或相當的。換言之,即使西方哲學由本體(ti) 論、倫(lun) 理學、知識論等部分組成,並不意味著中國哲學恰好也由這幾部分組成。

 

在筆者看來,中國哲學大致由六個(ge) 部分組成,即本原論、人性論、人心論、人生論、倫(lun) 理學和政治學。下麵就依據作為(wei) 中國本土哲學之典範和主流的先秦儒道兩(liang) 家哲學稍加闡述。

 

既然中西哲學的組成部分是由闡明和論證各自元問題的不同方麵、不同層次形成的,而中國哲學的元問題為(wei) 人應當如何活在這個(ge) 世界上,那麽(me) 探討中國哲學的組成部分需要從(cong) 這個(ge) 問題本身著手。作為(wei) 中國哲學的元問題,“人應當如何活在這個(ge) 世界上”中的“人”,首先是作為(wei) 個(ge) 體(ti) 的人,因而這個(ge) 問題首先意味著“個(ge) 人應當如何活在這個(ge) 世界上”,這便是人生的問題。對於(yu) 這個(ge) 問題,不同的哲學流派、不同的哲學家乃至不同的普通人,都可以給出不同的回答。

 

作為(wei) 個(ge) 體(ti) 的人,有兩(liang) 個(ge) 基本屬性,一是自我屬性,二是社會(hui) 屬性,此二者分別是道家和儒家思考“個(ge) 人應當如何活在這個(ge) 世界上”亦即人生的問題的著眼點。正如馮(feng) 友蘭(lan) 所說:“儒家強調人的社會(hui) 責任,但是道家強調人的內(nei) 部的自然自發的東(dong) 西。”(馮(feng) 友蘭(lan) ,2010年,第18頁)

 

道家的核心價(jia) 值為(wei) “自然”。在老聃看來,理想的人生是一種符合“自然”的生活。[4] “自然”就是初始的樣子、本來的樣子、本然(見郭沂,2001年,第675頁),而導致人違背“自然”的因素主要是欲望和知識,所以他一方麵反對欲望:“罪莫厚乎甚欲,咎莫憯乎欲得,禍莫大乎不知足”(同上,第71頁),“少私寡欲”(同上,第64頁)。另一方麵拒絕知識:“人多知,而奇物滋起”(同上,第97頁),“絕學無憂”(同上,第102頁)。不過,他在反對一般意義(yi) 上的知識的同時,提出了一種更高的知識,這就是對道的洞察:“和曰常,知和曰明”(同上,第57頁)。“和”乃道之自然的體(ti) 現,故“知和”是對道的體(ti) 認,老子稱之為(wei) “明”。這種“自然”的人生狀態,顯然基於(yu) 人的自我屬性,也就是“人的內(nei) 部的自然自發的東(dong) 西”。

 

與(yu) 此不同,儒家的核心價(jia) 值為(wei) “仁”,因而儒家的理想人生為(wei) 符合“仁”的生活。何為(wei) “仁”?“樊遲問仁。子曰:‘愛人。’”(《論語·顏淵》)孟子也說:“仁者愛人。”(《孟子·離婁下》)可見,“仁”的本質是利他的,體(ti) 現了善的精神,顯然是基於(yu) 人的社會(hui) 屬性,也就是“人的社會(hui) 責任”。

 

人是社會(hui) 性動物。在這個(ge) 意義(yi) 上,“人應當如何活在這個(ge) 世界上”中的“人”為(wei) 群體(ti) 的人。也就是說,在回答“人應當如何活在這個(ge) 世界上”這個(ge) 元問題時,哲學家們(men) 不得不處理人際關(guan) 係,這就進入倫(lun) 理學的領域了。由於(yu) 社會(hui) 是由個(ge) 人構成的,或者說是建立在若幹個(ge) 人的基礎之上的,因而各家倫(lun) 理學是其人生論的自然延伸。也就是說,他們(men) 的倫(lun) 理學都是以各自的人生論為(wei) 基礎的。

 

事實上,在諸子百家興(xing) 起之前,中國早已形成了一套相當完備的倫(lun) 理體(ti) 係,這就是西周的禮樂(le) 製度。因此,先秦諸子在建立各自的倫(lun) 理學體(ti) 係之時,就不得不表達對傳(chuan) 統倫(lun) 理道德的態度。

 

孔子對周文化推崇備至,說“周監於(yu) 二代,鬱鬱乎文哉!吾從(cong) 周”(《論語·八佾》),“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論語·泰伯》)在這種意識的支配下,孔子全麵繼承了周代的倫(lun) 理道德。孔子對傳(chuan) 統禮學的創造性發展,是給禮提供了一個(ge) 心理基礎,這就是仁,有道是“人而不仁,如禮何”(《論語·八佾》),就這樣,孔子把作為(wei) 理想人生的“仁”推廣到了倫(lun) 理領域。然而,在老聃看來,隻有實踐自然、無為(wei) 的理念,遵從(cong) 大道,才能重振傳(chuan) 統的倫(lun) 理道德。他說:“絕偽(wei) 棄慮,民複孝慈。”(見郭沂,2001年,第64頁)所謂“絕偽(wei) 棄慮”,乃實踐自然、無為(wei) 理念的途徑,這樣人民自然就回歸孝慈:“故大道廢,安有仁義(yi) ?六親(qin) 不和,安有孝慈?邦家昏〔亂(luan) 〕,安有正臣?”(同上,第126頁)隻有回歸道、回歸自然、反樸歸真,才能重振仁義(yi) 孝慈等傳(chuan) 統道德。

 

時至戰國,儒道對立,勢若水火,實質上是價(jia) 值觀的對立。故太史儋起而激烈地抨擊儒家及其所堅持的傳(chuan) 統倫(lun) 理道德,甚至稱“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yi) ,失義(yi) 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luan) 之首”(《老子》第38章),將道與(yu) 儒家所堅守的傳(chuan) 統倫(lun) 理道德對立起來。這無疑是對老聃思想的背離。當然,他的倫(lun) 理道德思想所體(ti) 現的自然、無為(wei) 精神,則與(yu) 老聃是一脈相承的。無獨有偶,在否定儒家所倡導的傳(chuan) 統倫(lun) 理道德問題上,莊子和太史儋不謀而合,茲(zi) 不贅述。

 

個(ge) 人組成群體(ti) ,群體(ti) 又構成了社會(hui) ,而管理社會(hui) 則是政治的任務。因此,在這個(ge) 意義(yi) 上,“人應當如何活在這個(ge) 世界上”中的“人”,則為(wei) 政治的人。對於(yu) 中國哲學來說,政治學是人生論和倫(lun) 理學的自然延伸,或者說人生論和倫(lun) 理學是政治學的基礎。

 

在這個(ge) 問題上,孔子表達得最為(wei) 明確:“能以禮讓為(wei) 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wei) 國,如禮何?”(《論語·裏仁》)禮不僅(jin) 是立身處世之根本,人倫(lun) 之準則,而且也是治理國家的根本大法。正因如此,孔子認為(wei) 致力於(yu) 孝悌之禮,並用之於(yu) 政治,便是參與(yu) 政治了:“《書(shu) 》雲(yun) :‘孝乎惟孝,友於(yu) 兄弟,施於(yu) 有政。’是亦為(wei) 政,奚其為(wei) 為(wei) 政?”(《論語·為(wei) 政》)如果說禮主要表現為(wei) 外在規範的話,那麽(me) 德則更側(ce) 重內(nei) 在品性。因而,孔子在禮治的基礎上,進一步強調德治的重要性,認為(wei) “為(wei) 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zhong) 星共之”(同上)。

 

政治也是道家思想最重要的議題之一。老聃是這樣闡述其政治理想的:“太上下知有之,其次親(qin) 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安有不信?猶乎其貴言也。成事遂功,而百姓曰我自然也。”(見郭沂,2001年,第126頁)當然,實現這一理想,最重要的是君主無為(wei) 而治:“是以聖人居無為(wei) 之事,行不言之教。萬(wan) 物作而弗始也,為(wei) 而弗恃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也,是以弗去也。”(同上,第87頁)可見,道家的政治學,也是其人生論和倫(lun) 理學的自然延伸。

 

以上所述儒道兩(liang) 家的人生論、倫(lun) 理學和政治學,皆屬現實的層麵,即哲學研究對象的橫向維度。鑒於(yu) 隻有本體(ti) 論、形而上學才是哲學的核心,如果僅(jin) 僅(jin) 局限於(yu) 橫向維度,還算不上真正的哲學,隻有進一步探索世界之本體(ti) 、也就是縱向維度,才構成完整的哲學體(ti) 係。然而,在人生、倫(lun) 理、政治這些現實生活麵向與(yu) 本體(ti) 之間,顯然存在著不可逾越的鴻溝。

 

如何跨越這個(ge) 鴻溝呢?中國古代的哲學家們(men) 首先想到了人心。是的,人心是人類一切心理活動的承載者,人類的一切行為(wei) 、一切活動無不受製於(yu) 人心,無不是在人心的支配下完成的,因而人心是人生乃至倫(lun) 理、政治行為(wei) 的最直接的源頭。心乃人之靈處,它變化多端、奧妙無窮,吸引了無數的探索者,其足跡構成洋洋大觀的人心論係統,成為(wei) 中國哲學的另一個(ge) 重要組成部分。

 

在老聃思想中,符合“自然”的生活,即那種無知、無欲的狀態,乃至“知和曰明”的“明”,皆為(wei) 心的作用。當然,求知、多欲等對“自然”狀態的背離,也是心的作用:“心使氣曰強。”(同上,第57頁)。為(wei) 此,需要“為(wei) 道者日損。……無為(wei) 而無不為(wei) ,絕學無憂”(同上,第101-102頁)的功夫加以克服。太史儋更提出了“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zhuan) 氣致柔,能嬰兒(er) 乎”(《老子》第10章)的主張。所謂“專(zhuan) 氣致柔”是指人心聽任氣之自然,不破壞氣之和諧,以達致“柔”,從(cong) 而維護或回歸自然狀態。這當然同樣是心的作用。

 

孔孟皆以“愛人”解釋作為(wei) 儒家核心價(jia) 值的仁,而“愛”本身便是一種心的作用。曾子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論語·裏仁》)“忠恕”二字皆從(cong) 心旁,當然都是心的作用。正如朱子所注:“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朱熹,第72頁)“盡己”和“推己”,皆心之所為(wei) 。《中庸》開宗明義(yi) 的三句教被學者們(men) 奉為(wei) 子思思想的綱領,其中“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兩(liang) 句,談的都是心的作用。至於(yu) 被當作孟子思想綱領的“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孟子·盡心上》)一段,每句話皆含“心”字或“知”字,所強調的也都是心的功用。

 

不過,在先秦哲學中,人心仍然屬於(yu) 經驗層麵,本體(ti) 依舊遙不可及。於(yu) 是,哲學家們(men) 進一步探索人心的根源,並將目光聚焦到人性。他們(men) 認為(wei) ,人心的一切作用和功能,無不是人性的呈現與(yu) 發揮。換言之,人性是人心的直接根源。

 

在簡本和今本《老子》中,僅(jin) 次於(yu) “道”的概念就是“德”,這是對性的稱謂。郭店本《老子》說:“含德之厚者,比於(yu) 赤子。”(見郭沂,2001年,第57頁)“含”字表明,“德”是內(nei) 在的,這正是性的特征。“赤子”即人之“自然”,也就是人本來的樣子,當然是由人心來表現的,因而可以理解為(wei) “赤子之心”。擁有深厚人性(“德”)的人,心就像嬰兒(er) 一樣純淨自然。這句話涉及人性和人心兩(liang) 個(ge) 層麵,而內(nei) 在的性(“含德”)呈現於(yu) 人心(“赤子之心”)。

 

儒家的人性論則立足於(yu) 倫(lun) 理道德。 筆者曾經指出,孔子思想有一個(ge) “下學而上達”的發展演變過程,這個(ge) 過程可分為(wei) 三個(ge) 階段,即以“禮”為(wei) 核心的教化思想、以“仁”為(wei) 核心的內(nei) 省思想和以“易”為(wei) 核心的形上學思想。(見郭沂,1999年)這個(ge) 過程,也反映了孔子人性論的變化。禮樂(le) 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對人的七情六欲的控製、疏導與(yu) 升華,因此致力於(yu) 禮學的青年孔子自然關(guan) 注人的生理本能,也就是宋人所說的氣質之性。他說:“性相近也,習(xi) 相遠也。”(《論語·陽貨》)以“愛人”為(wei) 內(nei) 涵的仁表現了人心善良的一麵,因此中年孔子已經將重點轉移到人心之善。盡管學者們(men) 將孔子的仁學定性為(wei) 性善論,但筆者以為(wei) 孔子的“仁”是就人心而非人性而言的,也就是說它不是在性的層麵,而是在心的層麵。到了晚年,孔子在闡發易理並發出“成性存存,道義(yi) 之門”(《周易·係辭上》)之論的時候,才提出真正意義(yi) 的性善論。這個(ge) “性”為(wei) 宋人所說的義(yi) 理之性。進入戰國,儒學發生分化。郭店簡《性自命出》和《荀子》繼承和發展了孔子早期學說,將氣質之性推向新的高度,而思孟學派則繼承和發展了孔子晚年思想,把義(yi) 理之性發揮盡致。

 

性固然已經超越了經驗的層麵,但它仍然不是本體(ti) ,因此需要進一步探究性的根源。中國古代的哲學家們(men) 認為(wei) ,性來自宇宙萬(wan) 物之母。在這個(ge) 問題上,今本《老子》表達得最為(wei) 直接明了:“天下有始,以為(wei) 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複守其母,沒身不殆。”(《老子》第52章)“母”指道,“子”指天下萬(wan) 物,“道”與(yu) 萬(wan) 物是母子關(guan) 係。“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所欲表明的,正是作為(wei) 萬(wan) 物之母的道與(yu) 作為(wei) 子的萬(wan) 物直接的遺傳(chuan) 關(guan) 係,而所遺傳(chuan) 的,就是性。

 

簡本和今本《老子》的“德”,本義(yi) 為(wei) 動詞,得也。用於(yu) 名詞,即所得自道者,也就是人、物與(yu) 生俱來的性。也就是說,作為(wei) 萬(wan) 物之母的道,乃作為(wei) 性的“德”的根源。

 

老聃所創建的這一哲學框架,為(wei) 其後儒道各家所接受。孔子早年雖延續了傳(chuan) 統的天命觀宇宙論,但晚年提出的易學宇宙論卻直承老聃並有所發展:“易有太極,是生兩(liang) 儀(yi) ,兩(liang) 儀(yi) 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業(ye) 。”(《周易·係辭上》)作為(wei) 宇宙萬(wan) 物之母的“易”是如何作用於(yu) 天地萬(wan) 物的呢?孔子說:“天地設位,而易行乎其中矣。成性存存,道義(yi) 之門。……乾坤,其易之蘊邪?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乾坤毀,則無以見易。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矣。”(同上)“易”中具有生產(chan) 功能的“太極”生出天地以後,“而易立乎其中矣”,“而易行乎其中矣”,即“易”也隨之存在於(yu) 天地之中了。和老聃不同的是,孔子徑直地將存在於(yu) 天地之中的“易”稱為(wei) “性”。所謂“成性存存,道義(yi) 之門”,是說這種存在於(yu) 天地的“易”實際構成了“性”,並成為(wei) 各種“道義(yi) ”的根源。存在於(yu) 天地之中的“易”,當然來自作為(wei) 宇宙本源的“易”,即“易有太極”中的“易”,這意味著性源自宇宙萬(wan) 物的產(chan) 生者“易”。關(guan) 於(yu) 性及其根源,後來子思提出“天命之謂性”,孟子主張盡心、知性、知天,如此等等,皆繼承了晚年孔子及老聃的思維方式,隻是把宇宙萬(wan) 物之母的稱號改為(wei) “天”而已。

 

在西方哲學中,宇宙論和本體(ti) 論是兩(liang) 個(ge) 不同的領域,前者為(wei) 研究宇宙的本源、結構與(yu) 演變問題的理論,後者為(wei) 研究世界的本性問題的理論。按照這個(ge) 標準,道家的道、晚年孔子的易和後儒的天,都既屬宇宙論、又屬本體(ti) 論。也就是說,這些概念皆一身兼二職,既是宇宙之本源,又是世界之本體(ti) 。這表明,在中國哲學中,宇宙論與(yu) 本體(ti) 論是合一的。

 

那麽(me) ,應該如何對這種宇宙論與(yu) 本體(ti) 論合一的理論形態進行命名呢?從(cong) 上述引文看,胡適和馮(feng) 友蘭(lan) 都以宇宙論名之,其中馮(feng) 友蘭(lan) 又提出宇宙論有本體(ti) 論和宇宙論(狹義(yi) 的)兩(liang) 部。(見馮(feng) 友蘭(lan) ,2001年,第2冊(ce) ,第246頁)張岱年亦認為(wei) :“宇宙論可分為(wei) 二部分:一,本根論或道體(ti) 論,即關(guan) 於(yu) 宇宙之最究竟者的理論。二,大化論,即關(guan) 於(yu) 宇宙曆程之主要內(nei) 容之探究。”(張岱年,第4頁)然而,從(cong) “宇宙論”的字麵意思,實在看不出本體(ti) 論的意味。如果像馮(feng) 友蘭(lan) 所說的那樣,“宇宙論”有廣狹二義(yi) ,那麽(me) 在使用過程中此二義(yi) 容易混淆。如果像張岱年所說的那樣,以“本根論或道體(ti) 論”指稱本體(ti) 論,以“大化論”指稱宇宙論,則從(cong) 字麵意思看,“根”字指事物的起源,因此用在宇宙論上似乎更合適。而“大化”二字盡管可以理解為(wei) 萬(wan) 物的衍化、變遷,但又不足以涵蓋宇宙起源之義(yi) 。

 

有鑒於(yu) 此,筆者以為(wei) 也許用“本原論”更為(wei) 合適。《說文》:“原,水泉本也。從(cong) 泉出廠下。原,篆文從(cong) 泉。”(許慎,第239頁)《說文解字注》曰:“後人以‘原’代‘高平曰邍’之‘邍’,而別製‘源’字,為(wei) 本原之‘原’,積非成是久矣。”(段玉裁,第569頁)也就是說,“原”的本義(yi) 為(wei) 水泉的源頭。這個(ge) 意義(yi) 的“本原論”,表達了宇宙論的含義(yi) 。另外,“原”又引申為(wei) “最初的;沒有經過加工的”和“原來的”等義(yi) 。(見《漢語大字典》,第31頁)因此,這個(ge) 意義(yi) 的“本原論”又表達了本體(ti) 論的含義(yi) 。

 

四、中國哲學的基本結構

 

從(cong) 以上闡述看,在中國哲學的六個(ge) 組成部分中,人生論、倫(lun) 理學和政治學都屬於(yu) 現實的層麵,即哲學研究對象的橫向維度;人心論、人性論和本原論屬於(yu) 探索本體(ti) 的過程,即哲學研究對象的縱向維度。這兩(liang) 個(ge) 維度,勾畫出了中國哲學的基本結構。

 

與(yu) 一般意義(yi) 上的哲學研究對象的兩(liang) 個(ge) 維度相比較,中國哲學的基本結構有四個(ge) 突出特征:其一,在橫向維度忽略了自然(物)部分,這意味著這部分並不是中國哲學所主要關(guan) 注的對象。大致而言,在中國哲學中,物沒有獨立地位,因而自然哲學(物論)不是一個(ge) 獨立的部分。其二,橫向維度的個(ge) 人部分,落實為(wei) 人生,而社會(hui) 部分則析為(wei) 倫(lun) 理和政治兩(liang) 個(ge) 領域,這都是為(wei) 了解決(jue) “人應當如何活在這個(ge) 世界”這個(ge) 元問題而自然形成的。其三,縱向維度的本體(ti) 部分有所擴大,即把宇宙論和本體(ti) 論融為(wei) 一體(ti) ,目的是為(wei) 了解決(jue) 本體(ti) 如何通過宇宙的起源與(yu) 衍化下貫到現實世界的問題。其四,縱向維度增加了人性論和人心論作為(wei) 連接本體(ti) 與(yu) 現象之間的橋梁。這樣一來,本體(ti) 與(yu) 現實世界之間,便體(ti) 用一如、上下貫通。通過第三、四兩(liang) 點,中國哲學就有效地解決(jue) 了西方哲學本體(ti) 與(yu) 現象脫節的問題。

 

當然,這隻是中國哲學的基本框架,由於(yu) 關(guan) 注點和解決(jue) 問題的方式有所不同,各家對其取舍不同、增減亦異,因此不可一概而論。另外,在曆史的演變中,這個(ge) 結構也會(hui) 有所調整。例如,受佛學的影響,在宋明理學中,心衍生出本體(ti) 的含義(yi) 。這樣一來,心就同時居於(yu) 原有的作為(wei) 認識主體(ti) 的層麵和作為(wei) 本體(ti) 的層麵了。從(cong) 儒學發展的角度,可以把這個(ge) 現象看作心的本體(ti) 化。

 

顯而易見,這整個(ge) 體(ti) 係就是為(wei) 了解決(jue) “人應當如何活在這個(ge) 世界”這個(ge) 元問題而建立起來的,而人隻有在價(jia) 值的引領下才能正當地活在這個(ge) 世界上,因而這個(ge) 問題本身是一個(ge) 價(jia) 值性而非知識性的問題。可見,中國哲學在本質上是一種價(jia) 值哲學。具體(ti) 地說,橫向維度的三個(ge) 部分,即人生論、倫(lun) 理學和政治學所闡述的核心問題是價(jia) 值觀,而縱向維度的三個(ge) 部分,即人心論、人性論和本原論所主要探索的則是價(jia) 值的根源,或者說是對價(jia) 值正當性的論證。也就是說,中國哲學中的本體(ti) 多為(wei) 價(jia) 值性的。與(yu) 此不同,由於(yu) 西方哲學的元問題為(wei) 這個(ge) 世界是什麽(me) ,是一個(ge) 知識性的問題,因而西方哲學的本體(ti) 多為(wei) 知識性的。

 

關(guan) 於(yu) 價(jia) 值的根源,徐複觀有一個(ge) 著名的論斷:“中國文化認為(wei) 人生價(jia) 值的根源即是在人的自己的‘心’。……中國文化所說的‘心’,指的是人的生理構造中的一部分而言,即指的是五官百骸中的一部分在心的這一部分所發生的作用,認定為(wei) 人生價(jia) 值的根源所在。”(徐複觀,第211頁)筆者則以為(wei) ,中國哲學對價(jia) 值根源的探索大致有三種觀點。

 

其一,內(nei) 在超越說,以道家、晚年孔子、子思、孟子等為(wei) 代表。如上所述,他們(men) 都認為(wei) ,道、易或天不但是宇宙萬(wan) 物的本源,生命的本源,而且是價(jia) 值的本源。在其生養(yang) 人類的過程中,將價(jia) 值下貫到人性乃至人心,從(cong) 而呈現為(wei) 各種價(jia) 值觀。由於(yu) 這些作為(wei) 價(jia) 值本源的宇宙萬(wan) 物之母當然是超越的,而在宇宙大化中,價(jia) 值下貫到既超越又內(nei) 在的性,故這種觀點可以稱為(wei) 內(nei) 在超越說。這是中國哲學的主流。

 

其二,外在超越說,以墨家和郭店簡《成之聞之》為(wei) 代表。認為(wei) 價(jia) 值出自天,但並不是通過內(nei) 在的性傳(chuan) 遞到人間的。也就是說,價(jia) 值來自超越的天,但外在於(yu) 生命,故謂之外在超越說。墨子說:“萬(wan) 事莫貴於(yu) 義(yi) 也。”(《墨子·貴義(yi) 》)又說:“天下有義(yi) 則生,無義(yi) 則死;有義(yi) 則富,無義(yi) 則貧;有義(yi) 則治,無義(yi) 則亂(luan) 。”(《墨子·天誌上》)可見,義(yi) 為(wei) 墨家的核心價(jia) 值。墨子認為(wei) ,作為(wei) 核心價(jia) 值的義(yi) 源自天:“天為(wei) 貴,天為(wei) 知,而已矣。然則義(yi) 果自天出矣。”(《墨子·天誌中》)不僅(jin) 如此,義(yi) 也是天的意誌,即“天誌”“天意”:“然則天欲其生而惡其死,欲其富而惡其貧,欲其治而惡其亂(luan) ,此我所以知天欲義(yi) 而惡不義(yi) 也。”(《墨子·天誌上》)當然,墨子的其他重要價(jia) 值,諸如兼愛、交利等,也反映了天的意誌:“順天意者,兼相愛,交相利,必得賞。反天意者,別相惡,交相賊,必得罰。”(同上)當成於(yu) 戰國早期儒家之手的郭店簡《成之聞之》表達了類似的思路:“天降大常,以理人倫(lun) 。製為(wei) 君臣之義(yi) ,著為(wei) 父子之親(qin) ,分為(wei) 夫婦之辨。”(見郭沂,2001年,第209頁)這裏的“大常”“人倫(lun) ”以及“君臣之義(yi) ”“父子之親(qin) ”“夫婦之辨”皆為(wei) 各種道德規範,即價(jia) 值。從(cong) 行文看,天是將這些價(jia) 值直接“降”於(yu) 人間的,而沒有經過人性這個(ge) 環節,因而是外在於(yu) 人的生命的。外在超越說脫胎於(yu) 早期宗教的天命觀念,在秦漢以降的中國哲學史上沒有顯赫的地位。

 

其三,經驗主義(yi) 說,以郭店簡《性自命出》和《荀子》為(wei) 代表,即雖然承認天為(wei) 本原,性亦來自天,但主張天為(wei) 自然之天、性為(wei) 自然之性,都不具價(jia) 值屬性,因而並非價(jia) 值的根源。價(jia) 值源於(yu) 現實生活,為(wei) 聖人所製。《性自命出》先將“性”界定為(wei) 喜怒哀悲等情感呈現之前的“氣”:“喜怒哀悲之氣,性也。”(見郭沂,2014年,第99頁)又進一步論證,此“性”由“天”所降,而作為(wei) 價(jia) 值的“道”則始於(yu) 對作為(wei) “性”之外在表現的“情”的調節:“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於(yu) 情,情生於(yu) 性。”(同上)具體(ti) 而言,聖人建立“道”的過程是:“聖人比其類而論會(hui) 之,觀其先後而逆順之,體(ti) 其義(yi) 而節文之,理其情而出入之,然後複以教。”(見郭沂,2014年,第104頁)荀子沿著《性自命出》以情為(wei) 性的思路,尤其強調作為(wei) 消極情感的情欲,並且也認為(wei) 道出自人為(wei) :“人之性惡,其善者偽(wei) 也。”(《荀子·性惡》)另外,他對聖人製作倫(lun) 理道德與(yu) 社會(hui) 規則的過程也作了自己的陳述:“故聖人化性而起偽(wei) ,偽(wei) 起而生禮義(yi) ,禮義(yi) 生而製法度。然則禮義(yi) 法度者,是聖人之所生也。”(同上)盡管《性自命出》在漢代已告失傳(chuan) ,但經驗主義(yi) 說借荀子哲學之力,在中國哲學史產(chan) 生了巨大影響。

 

從(cong) 以上考察看,在中國傳(chuan) 統哲學中,價(jia) 值的最終根源或是作為(wei) 本原的道、易、天,或為(wei) 現實生活,而心隻是價(jia) 值的呈現者和發現者,為(wei) 價(jia) 值形成的過渡性環節或中間環節,而非最終根源。

 

中國哲學的六個(ge) 組成部分在由其構成的係統中各具什麽(me) 地位呢?本原論探討宇宙之本源和世界之本體(ti) ,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無疑屬於(yu) 形而上學。除此之外,人性論研究的對象人性也是超越的,屬於(yu) 形而上學。孔子高足子貢有言:“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yu) 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論語·公冶長》)“性與(yu) 天道”分別屬於(yu) 人性論和本原論,由於(yu) 其超越,故抽象難懂。早在兩(liang) 千五百多年前,人們(men) 就對形而上學和其他學問有所區分。人生論、倫(lun) 理學、政治學所研究的對象都是現實的、具體(ti) 的和經驗的,故相對於(yu) 形而上學,我們(men) 可以稱之為(wei) 形而下學。至於(yu) 人心論,就其研究的對象人心而言,具有兩(liang) 個(ge) 突出的特點:一是經驗性,因而與(yu) 人生、倫(lun) 理、政治有相同的特征;二是內(nei) 在性,因而與(yu) 人性有相同的特征。另外,其位置處在形而上與(yu) 形而下之間,承上啟下,是“無聲無臭”的形上世界通往色彩斑斕的形下世界的必經之路。它或者將形而上的、潛在的性轉換為(wei) 形而下的、現實的人生、倫(lun) 理和政治,或者將來自本原而外在於(yu) 生命的價(jia) 值落實到人生、倫(lun) 理和政治,或者將由聖人根據現實生活所建立的價(jia) 值運用到人生、倫(lun) 理和政治。鑒於(yu) 人心一方麵兼備形而上和形而下的特征,另一方麵又介於(yu) 形而上和形而下之間,因此筆者把人心論稱為(wei) 上而下學。在這裏,“而”字既有“而且”的意思,以表達兼具形而上和形而下兩(liang) 個(ge) 方麵的特征;也有“從(cong) 而”“到”的意思,以表達從(cong) 形而上到形而下的過渡環節。[5]統合人性論和人心論的心性論,承上啟下,實為(wei) 中國哲學之關(guan) 鍵環節,亦為(wei) 中國哲學特質之所在。

 

至此,中國哲學的合法性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既然形而上學為(wei) “第一哲學”,是哲學的核心與(yu) 命脈,也是判斷一種思想是否哲學的標準,而中國傳(chuan) 統思想中確有形而上學,則那些含有形而上學的思想體(ti) 係就是哲學,那種認為(wei) 中國沒有哲學的看法是缺乏根據的。

 

需要指出的是,在中國哲學中,雖然形而上學是至高無上的,但它卻是為(wei) 了論證作為(wei) 價(jia) 值觀的形而下學而建立起來的。在這個(ge) 意義(yi) 上,相對於(yu) 作為(wei) 價(jia) 值觀的人生論、倫(lun) 理學、政治學,毋寧說形而上學隻是方法論。既然如此,那麽(me) 在哲學建構過程中,形而下學是第一性的,形而上學是第二性的。而就哲學研究對象本身而言,卻恰恰相反。本原是世界的根基,當然是第一性的,而現實世界隻是本體(ti) 的實現和顯現,是第二性的。

 

鑒於(yu) 本原與(yu) 現實世界(萬(wan) 物)的關(guan) 係,認識二者的途徑有兩(liang) 種。一是由本原推索萬(wan) 物,如今本《老子》在“天下有始,以為(wei) 天下母”之後接著說:“既得其母,以知其子。”二是由具體(ti) 事物追溯本原,如孟子所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不過,道畢竟是超絕的,是看不到、摸不著的,離開萬(wan) 物,我們(men) 不可能了解大道。所以,對本原的認識總是始於(yu) 對萬(wan) 物的認識,而不是對萬(wan) 物的認識始於(yu) 對本原的認識。當我們(men) 由認識萬(wan) 物而認識本原以後,才可以再由本原反過來進一步把握萬(wan) 物。對這個(ge) 認識過程的完整表達應該是:既知其子,以得其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中庸》曰:“《詩》雲(yun) :‘鳶飛戾天,魚躍於(yu) 淵。’言其上下察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由物觀道,以道知物,“上下察也”,正是中國哲學的思維方式。

 

曆史上種種作為(wei) 宇宙本源、世界本體(ti) 的範疇,都是哲學家們(men) 先由物觀道,再以道知物,然後“上下察也”得出來的。換言之,他們(men) 所構建的超越世界,歸根結底,源自經驗世界,因而可以在經驗世界獲得印證。也正因如此,中國哲學家們(men) 堅信,本體(ti) 是真實的,是實實在在的,它在宇宙大化的過程中,下貫到人性,呈現於(yu) 人心。與(yu) 此不同,西方哲學中的所謂本體(ti) ,多出自哲學家的假設。例如柏拉圖認為(wei) ,現實世界隻是作為(wei) 本體(ti) 的理念的摹本,二者之間不具有生成意義(yi) 上的“血緣關(guan) 係”,也就是說本體(ti) 與(yu) 現象之間隔著一個(ge) 不可逾越的鴻溝。這樣,本體(ti) 就成了一個(ge) 不可驗證之物,人們(men) 隻有通過理智來認知與(yu) 把握理念本體(ti) 。在這種情況下,胡塞爾隻好把本體(ti) “懸置”起來,提出“回到事情本身”的主張。盡管如此,這個(ge) 方案能否真正解決(jue) 現象與(yu) 本體(ti) 割裂的問題,恐怕仍有商榷的餘(yu) 地。或許,對致力於(yu) 解決(jue) 這個(ge) 問題的西方哲學家來說,中國哲學的理路更具啟發意義(y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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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西方近代以來,出現了“解構形而上學”的思潮,甚至“哲學的終結”的呼聲也此起彼伏。但究竟應該如何評價這種思潮,尚待時日。
 
[2] 筆者認為,《係辭》反映了孔子晚年的思想。(見郭沂,2001年,第282-291頁)
 
[3] 這裏的“泛物主義”包括西方的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兩派。此兩派雖然對精神和物質誰是第一性的問題有不同見解,但立足點都是客觀世界,尤其是物質世界起源的問題,所以可以統之曰泛物主義。
 
[4] 郭店楚簡《老子》作於春秋末期年長於孔子的老聃,今本《老子》作於戰國中期的太史儋。(見郭沂,2001年,第481頁)
 
[5] 徐複觀曾把關於心的學問稱為形而中學,謂《係辭》“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中的“形”指身體,而人心在形體之中。(見徐複觀,第212頁)然“形而上”和“形而下”就有形和無形而言已成定論,故其說無據。萬物或有形或無形,不存在第三種狀態,故“形而中”文不成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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