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夫論之辨

作者：劉偉(wei) 見（北京市社會(hui) 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

來源：中國社會(hui) 科學網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七月十六日乙卯

          耶穌2024年8月19日

“工夫”一詞，不見於(yu) 《十三經》，但在中國哲學中卻占據了極為(wei) 重要的地位。可以說，宋明以降，工夫論是中國哲學的標誌性概念。它統合了中國傳(chuan) 統哲學的多個(ge) 核心概念，例如體(ti) 用、物事、神氣等。當下建構中國哲學，需要有不同的視角凸顯其中國特色。中西同有之概念如主客、心物乃至矛盾等，皆不能完整凸顯中國哲學的獨創性，唯有工夫論是中國哲學獨特之稱謂。從(cong) 現代視角反檢“工夫”概念的流變，並借此上溯到宋明之前中國哲學傳(chuan) 統中蘊含的“工夫”脈絡，料簡“工夫”與(yu) 其他核心概念的歸約關(guan) 係，並以工夫論視角對先秦工夫論作重構，可以為(wei) 中國哲學在新時代構建中國學派提供創新性視角。

工夫與(yu) 功夫之辨

“工夫”與(yu) “功夫”需要作一個(ge) 簡別，借此也可窺見工夫論的產(chan) 生淵源。一般就修養(yang) 與(yu) 修煉而言，“功夫”與(yu) “工夫”二者大同小異，在很多時候可以通用互換。但反觀曆史，卻有一個(ge) 清晰的由“工夫”代替“功夫”的明顯的轉折過程。這種轉折其實蘊含著豐(feng) 富的哲學蘊味，可以為(wei) 當下將二者含糊等同甚至以“功夫”替代“工夫”作一個(ge) 解蔽。

文獻中可見最早的“工”，是做工之意。《尚書(shu) 》曰“百工惟時”，這也透露了“工”是以時間來衡量的量。《周易》所謂“為(wei) 工”，亦是側(ce) 重做工。“工”字也有工藝的含義(yi) ，《禮記》所謂“觀其器而知其工之巧”。而功夫的“功”，則更多側(ce) 重功用，如《周易》“三與(yu) 五同功”。但同時也有“功業(ye) ”的含義(yi) ，《周易》有所謂“功業(ye) 見乎變”。《左傳(chuan) 》太上“立言、立德、立功”，強調的功是一種外在事功。《十三經》中對於(yu) “功”的陳述相對較多。大抵在宋之前，對於(yu) “功夫”的論述多歸之於(yu) 柳宗元所謂的“立事程功”之類。所以宋以前往往將功與(yu) 德並舉(ju) 來形容事功與(yu) 德行，韓愈有所謂“得之於(yu) 功，或失於(yu) 德；得之於(yu) 身，或失於(yu) 子孫”的說法。

考量宋人之所以用“工夫”替代“功夫”，就是要去除功夫是一種定境，而“工夫”更體(ti) 現在“極高明而道中庸”的日常修煉過程。所以“功夫”一詞從(cong) 傳(chuan) 統而言，更多的是從(cong) 外部進行的評價(jia) 或者外部修煉。而“工夫”的提出，需要一個(ge) 標注內(nei) 在用功來統領外部用功的詞，即不僅(jin) 僅(jin) 體(ti) 現在外在“力”上。這個(ge) 端倪在唐之李翺的《複性書(shu) 》中已經出現了。李翺回答如何解《中庸》“彼以事解者也，我以心通者也”，即別人解《中庸》是以事上的“功夫”來解，我是以心上的“工夫”來解。整個(ge) 《複性書(shu) 》其實是儒家外在“功夫”轉向“工夫”的轉捩點。

工夫論初步形成

宋人強調“工夫”的實質含義(yi) 始自邵康節。他提出要修煉聖人的“反觀”工夫，主張以“一萬(wan) 物之情”來“反觀”，就是要以“以物觀物”之“性觀”來替代“以我觀物”之“情觀”，這關(guan) 涉到認識論的自我覺察，也是邵康節認為(wei) 要修煉的一段“觀”的工夫。周敦頤則是直接運用了“工夫”一詞替代“功夫”。周敦頤認為(wei) ，“古人見道親(qin) 切，將盈天地間一切都化了，更說甚貧。故曰所過者化。顏子卻正好做工夫，豈以彼易此哉，此當境克己實落處”。這種“當境克己”的工夫是已經內(nei) 化的“工夫”。

張載思想中含有豐(feng) 富的工夫論，其強調由氣質之性變化為(wei) 天地之性即其工夫論主要內(nei) 容。其關(guan) 於(yu) “兼體(ti) 無累”的工夫，以及“鳳凰儀(yi) ，誌一之動氣”的“以誌勝氣”的工夫，提出“積累工夫”等等，大大加深了理學工夫的內(nei) 在化過程。所以朱熹說“橫渠說做工夫處，更精切似二程”。有關(guan) 係統地論述“工夫”，以“工夫”完全替代“功夫”，體(ti) 現在《二程遺書(shu) 》裏。二程有關(guan) “工夫”的論述甚多。此與(yu) 前人偶爾提及不同，二程的工夫論已經初見體(ti) 係，其已大張旗鼓使用“工夫”概念。

二程的工夫論主要體(ti) 現在三個(ge) 層次。一是將“工夫”作為(wei) 儒家實踐的最重要方式。所謂“修養(yang) 之所以引年，國祚之所以祈天永命，常人之至於(yu) 聖賢，皆工夫到這裏，則有此應”，可見在程子看來，“工夫”是一種內(nei) 在修養(yang) 並驗證於(yu) 外在的事功。這是二程將天與(yu) 心視為(wei) 同理而主張用“工夫”來完成統一。二是將傳(chuan) 統的很多修為(wei) 方式工夫化，如“朋友講習(xi) ，更莫如相觀而善工夫多”。三是認為(wei) “工夫”是一種非常重要的天人相一的修煉方式，必須從(cong) 自身內(nei) 在下手。所謂“誠然後敬”“入道莫如敬”，通過“誠者，真實無妄之理也，克複工夫真積力久，則私欲淨”，這無疑提高了“工夫”的價(jia) 值與(yu) 內(nei) 涵。由此可見，二程是“工夫”這個(ge) 詞與(yu) 工夫論的開山奠基者，關(guan) 於(yu) 靜坐是恢複一段小學工夫之說，乃是其“主敬”的工夫。工夫論的提出，開啟了中國哲學領域裏從(cong) 宇宙論、本體(ti) 論到本體(ti) 與(yu) 方法論、認識論、修養(yang) 論結合的轉型。筆者以為(wei) ，綜合而論，程子的“工夫”是一種與(yu) 時間相關(guan) 的事實性描述，而“功夫”側(ce) 重於(yu) 與(yu) 空間成就相關(guan) 的評價(jia) 與(yu) 對待性描述。宋明之所以多以“工夫”為(wei) 旨歸，大抵上強調空間價(jia) 值其實決(jue) 定於(yu) 時間的評價(jia) 。

工夫論的確立與(yu) 完善

在朱熹的論述裏，“工夫”是高頻詞。僅(jin) 《文公易說》一書(shu) 涉及的“工夫”一詞就有68條之多，其全集中更不勝枚舉(ju) 。可以說，朱熹是儒家工夫論的係統構建者，完成了從(cong) “外在功夫”向“包含外在功夫的內(nei) 在工夫為(wei) 基點”的一個(ge) 修養(yang) 的建構過程。朱熹中年後反檢李延平的“觀喜怒哀樂(le) 之未發”的靜坐工夫，對朱熹工夫論的形成影響很大。朱熹工夫論的主要體(ti) 係在其代表性的《中和四說》裏。《中和四說》最後強調要落實到涵養(yang) 工夫。

朱熹的《近思錄》是儒家工夫論的集中之論，而其將十六字心法總結為(wei) 儒家心法，也是一種典型的工夫論。朱熹晚年在《玉山講義(yi) 》總結的六點工夫論，其實是自言“就日用間便著實下工夫”的工夫體(ti) 係。對“工夫”與(yu) “功夫”之別，朱熹曾說“所謂有直內(nei) 者，亦謂其有心地一段工夫耳，但其用功卻有不同處，故其發有差”。可見，朱熹凸顯了“工夫”是心地上用，而“用功”卻有不同，其主要在內(nei) 在工夫發之於(yu) 外部事功有等差。陸九淵從(cong) 早年的“在人情、物理、事勢上下工夫”更多講“工夫”包含了由內(nei) 而外的修養(yang) ，到其後期提出“存心、複心、養(yang) 心”的工夫立本心，仍然歸到了向內(nei) 為(wei) 主的工夫。

元明之後，“工夫”與(yu) “功夫”更多在學人那裏分而論之，將二者分開已經成為(wei) 一種通識。

儒家工夫論蔚為(wei) 大觀，獨出機杼的是王陽明，“工夫”一詞僅(jin) 僅(jin) 在《傳(chuan) 習(xi) 錄》裏就有約200處，其可謂陽明的主詞或者接近專(zhuan) 詞。陽明形成了可以下手的儒家心學工夫論。陽明心學工夫論包含以下四方麵的內(nei) 涵：一是以“格致誠正修”為(wei) 工夫體(ti) 係，對標“物知意心身”的本體(ti) ，其揭示了工夫與(yu) 本體(ti) 密不可分。二是強調了工夫與(yu) 本體(ti) 的層次匹配，他批判朱熹的工夫不對本體(ti) ，即讓入門者對聖人本體(ti) 做工夫是不對的。三是強調了工夫與(yu) 本體(ti) 的循環轉化，包括從(cong) 工夫看本體(ti) ，從(cong) 本體(ti) 看工夫。陽明認為(wei) ，強調工夫修成即出本體(ti) ，而此本體(ti) 又成大工夫，促進修養(yang) 工夫的升級。四是陽明將工夫分為(wei) 由下往上的體(ti) 段工夫與(yu) 由上往下的本體(ti) 工夫。在陽明那裏，“工夫”是一種有頭腦與(yu) 主意的將人的知行落實到天地體(ti) 用的心性實踐。

工夫論的中國哲學價(jia) 值

工夫論作為(wei) 中國哲學獨有之概念，對很多其他核心的中國哲學概念有歸約作用。從(cong) 存養(yang) 與(yu) 動察來說，呂祖謙所謂“要須實下存養(yang) 體(ti) 察的工夫，真知所止，乃有可據依，自進進不能已也”；從(cong) 知與(yu) 行來論，有知的工夫與(yu) 行的工夫之不同，陽明的知行合一之論即是其最重要的本體(ti) 工夫；落實在事與(yu) 物上，朱熹說“公們(men) 如此做工夫，大故費日子，覺得今年隻似去年，前日隻是今日，都無昌大發越底意思，這物事須教看得精透後，一日千裏始得”。陽明在事物的工夫上有新的創發，他認為(wei) “身心意知，一物也”，又說“格致誠正”“名雖不同，工夫隻是一事”，可見其以物訓體(ti) 、以事為(wei) 工夫。“工夫”同時在體(ti) 用、神氣、道術等核心的中國傳(chuan) 統概念上都有歸約與(yu) 統合作用。

反觀中國哲學工夫論形成，並以此反檢宋以前的文獻，我們(men) 可以發現，其實工夫論早已暗含在《十三經》裏。王夫之將《尚書(shu) 》“欽明文思安安”皆作“工夫”之解。同時《尚書(shu) 》之“克念作聖，罔念作狂”“純一”之德，都帶有工夫論性質。程子認為(wei) ，“《春秋》，聖人之用也”。孔子的“誌於(yu) 道、據於(yu) 德、依於(yu) 仁、遊於(yu) 藝”，即是儒家修行的工夫論。後世工夫論反檢《荀子》也會(hui) 獲取大量的工夫論資源。

宋明之後，學者的觀點主要集中在工夫論上的修養(yang) 分殊。譬如，熊十力的功用與(yu) 實體(ti) 為(wei) 一的本體(ti) 論、梁漱溟的生活儒學可以歸納為(wei) 一種日常的工夫論；牟宗三則簡別了朱子陽明的“工夫”淵源，並以為(wei) “踐行”是“工夫”之精蘊。當代的成中英提出了“工夫”與(yu) “知識”結合的新易學思想，倪培民的儒家工夫哲學論則依據《大學》文本將儒家的工夫論作了條列分疏。筆者以為(wei) ，傳(chuan) 統研究認為(wei) 中國哲學偏向道德與(yu) 價(jia) 值論，西方哲學偏向知識與(yu) 方法論，對工夫論的中國哲學價(jia) 值凸顯不夠。工夫論恰恰是統合知識與(yu) 道德的中國哲學的本體(ti) 工夫論。

中國哲學走向世界，需要向世界揭示“工夫”的外在的規範性與(yu) 對待性以表明中國對於(yu) 公約公理的尊重與(yu) 維護，並同時凸顯“工夫”內(nei) 在的自由性與(yu) 獨體(ti) 性以表明天下家國要落實到個(ge) 人的養(yang) 成。如此，庶幾可以為(wei) 中西哲學提供一條融合的通道。可以說，工夫論在中國哲學中的價(jia) 值與(yu) 作用值得深入挖掘並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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