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小剛】心齋與素王:《莊子·人間世》的春秋微言

欄目:散思隨劄
發布時間:2024-07-31 23:4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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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小剛

作者簡介:柯小剛,男,西曆一九七三年生,湖北大冶人,字如之,號無竟寓,北京大學哲學博士。現任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創建道裏書(shu) 院、同濟複興(xing) 古典書(shu) 院,著有《海德格爾與(yu) 黑格爾時間思想比較研究》《在茲(zi) :錯位中的天命發生》《思想的起興(xing) 》《道學導論(外篇)》《古典文教的現代新命》《心術與(yu) 筆法:虞世南筆髓論注及書(shu) 畫講稿》《生命的默化:當代社會(hui) 的古典教育》等,編有《儒學與(yu) 古典學評論(第一輯)》《詩經、詩教與(yu) 中西古典詩學》等,譯有《黑格爾:之前與(yu) 之後》《尼各馬可倫(lun) 理學義(yi) 疏》等。

心齋與(yu) 素王:《莊子·人間世》的春秋微言

作者:柯小剛

來源:《新經學》第十三輯,鄧秉文主編,上海人民出版社,2024年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六月廿四日甲午

          耶穌2024年7月29日

 

《莊子·人間世》有可能是一篇隱秘的《春秋》心史。《春秋》公羊傳(chuan) 的結尾,孔子有三歎:“顏淵死,子曰:噫,天喪(sang) 予。子路死,子曰:噫,天祝予(何休注:祝,斷也)。西狩獲麟,子曰:吾道窮矣。”人間世亂(luan) ,麟來不時。孔子見西狩獲麟,仿佛見到自己這一生不合時宜的征象,故連歎“孰為(wei) 來哉,孰為(wei) 來哉”而“反袂拭麵涕粘袍”。這可能是關(guan) 於(yu) 孔子生平的記述中最令人動容的一刻,而《人間世》的書(shu) 寫(xie) ,乃至全部《莊子》的寫(xie) 作,可能都回響在這一刻的永恒憂思之中。如果不是因為(wei) 見麟而自見其道、自歎其窮,很難解釋為(wei) 什麽(me) 在歎麟之悲中包含喪(sang) 顏回、子路之痛。如果不是在“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的楚狂歌聲中回味《人間世》的開頭,很難聽到孔顏心齋對話中“聽之以氣”的微言。

 

《人間世》開頭的孔顏對話是以衛國之亂(luan) 為(wei) 背景的寓言,後麵又講了一個(ge) “顏闔將傅衛太子”的寓言,亦以即將發生的衛亂(luan) 為(wei) 背景。即使中間插入的葉公子高使齊寓言雖然不直接關(guan) 涉衛國,但也從(cong) 側(ce) 麵反映了衛國夾在齊楚大國之間的兩(liang) 難處境。其實,夾在四麵大國之間的不隻有衛、葉,更有孔子曾被困其間的陳、蔡,以及孔子淵源所自的魯、宋,甚至還有周天子的被夾在夾縫中名存實亡的天下中國。《春秋公羊傳(chuan) 》雲(yun) :“南夷與(yu) 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僖公四年傳(chuan) )。《人間世》所謂“間”的困境,正是中國之為(wei) 中國、天下之為(wei) 天下的困境。

 

從(cong) 《詩經·國風》的編排可知,衛之於(yu) 孔子並不是一個(ge) 普通的諸侯國,而是可觀殷周兩(liang) 代禮樂(le) 教化、文明興(xing) 衰的關(guan) 鍵。《邶》《鄘》《衛》皆衛詩,體(ti) 量龐大而居十五國風之首。蒯聵與(yu) 輒父子爭(zheng) 國之亂(luan) 不隻是一場普通的繼嗣之爭(zheng) ,而且是整個(ge) 春秋時代禮崩樂(le) 壞的典型象征。西狩獲麟前後的年月中,最突出的諸侯之亂(luan) 就是衛亂(luan) 。所以,《人間世》開頭的孔顏對話和顏闔傅衛寓言,或許不是隨意編排的故事,而是深深關(guan) 聯著孔子晚年對衛國之亂(luan) 的牽掛,以及通過衛國的命運而關(guan) 聯著的天下之思。通過《人間世》及《莊子》相關(guan) 篇章的閱讀,也許可以找到莊子寓言與(yu) 《春秋》微言的某種關(guan) 聯。

 

西狩獲麟的第二年,子路在衛國之亂(luan) 中結纓正冠而死。但在《人間世》的開頭,不是子路,而是顏回向孔子請纓,想要去救衛國之亂(luan) 。莊子的筆法自然不必征實,不過寓言而已。然而,寓言之為(wei) 寓言,正如《春秋》托義(yi) 的書(shu) 法,必有所寓含、有所取義(yi) 、有所寄托。此處莊子以顏回代子路請纓向衛,或許是莊子揣測孔子最後的遺恨,寄希望於(yu) 顏回,張三世於(yu) 未來,平天下於(yu) 後世的微言?不然,朝向衛亂(luan) 的子路為(wei) 什麽(me) 換成顏回?而逝去的顏回為(wei) 什麽(me) 還活在心齋救衛的對話中?

 

本來,在《論語》中,通三統而平天下的希望就是寄托在顏回身上:“顏淵問為(wei) 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le) 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衛靈公》)“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是通夏商周三統,“樂(le) 則韶舞”是複性之原古而平天下,“放鄭聲、遠佞人”是針對人間世的教化策略。

 

如同莊子“人間世”的命名,《論語》和《春秋》的政教思想同樣運行在“人間”與(yu) “世”的張力之中。“人間”就是這個(ge) 當代的人間,即每一個(ge) 時代所當的那個(ge) 時代的人間。“人間”更多是現成的空間平列,尚未展開其時間和世代的深度;而“世”則是未來,更是原古——天性所出的原古,天性所向的未來。此“原古”或“原初之古”正如《人間世》心齋對話的結尾,孔子把“聽之以氣”的心齋上溯到伏羲、禹、舜等上古聖王的原古,更上溯到“萬(wan) 物之化”的原古(“是萬(wan) 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羲、幾蘧之所行終”),從(cong) 而表明心齋之術並非某種私人性的主體(ti) 狀態,而是存心養(yang) 性以知天的修身工夫,以及天人相與(yu) 、古今通變、“世”以開“間”的人間政教之道。

 

然而,當《人間世》的孔子對顏回講心齋以對衛亂(luan) 的時候,在現實人間發生的事情,卻隻是《春秋公羊傳(chuan) 》結尾的孔子三歎所反映的悲涼無奈。《人間世》孔顏心齋的乘物遊心,與(yu) 《春秋》所載的禮崩樂(le) 壞,構成了一種反襯和應答。在《人間世》中欲赴衛亂(luan) 而習(xi) 心齋的顏回實際上飲恨而終,未能實現老師寄予其身的平天下之望而溘然長逝;而子路不聞心齋之義(yi) 而英勇赴衛,結纓正冠而死,標誌著一個(ge) 時代的終結;而麟見於(yu) 魯,為(wei) 人所獲,於(yu) 世不宜,而孔子因之痛哭流涕而思及顏回、子路之死,歎道之窮、世之亂(luan) 、天之絕人。麟兮麟兮,孰為(wei) 來哉,孰為(wei) 來哉!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春秋》之麟,《人間世》之鳳,何其同調也!

 

子路之死,幾乎就是《人間世》中孔子告誡顏回的“必死於(yu) 暴人之前”的種種可能性的實際案例。《人間世》孔顏對話的寫(xie) 作,很可能是莊子體(ti) 會(hui) 孔子的獲麟之悲,總結子路之死的經驗教訓,同時寄希望於(yu) 一個(ge) 能“聽之以氣”的顏回以心齋治國平天下的微言。如果不是子路而是顏回去救衛亂(luan) ,如果這世上還有一個(ge) 顏回可以去救衛亂(luan) ,那這個(ge) 暴亂(luan) 的人間或許還能上接“萬(wan) 物之化”和伏羲禹舜的原古之世,以及下開萬(wan) 世太平的未來之世。誠能如此,則當下“人間”之“間”亦可以“有間”而供人遊刃有餘(yu) 矣。

 

聽之以氣,書(shu) 之以氣

 

“聽之以氣”是孔子教導顏回心齋的關(guan) 鍵。心齋難知,但氣並不神秘。在《莊子》和《春秋》的開篇,氣都出現在最顯眼的地方。在《逍遙遊》的開篇,鯤鵬之化是氣化的寓言,大鵬所見“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是氣化之象,“乘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辯”是氣化的工夫。至於(yu) 《春秋》,則開篇曰:“元年春王正月”,何休注雲(yun) :“變一為(wei) 元,元者氣也,無形以起,有形以分,造起天地,天地之始也,故上無所係而使春係之也”,是以氣化開啟《春秋》王道之始。

 

其實,春秋本身就是氣,四時之氣。《春秋》無事亦書(shu) “春正月”(如桓公十二年)“夏四月”(如文公八年)“秋七月”(如隱公元年)“冬十月”(如桓公元年)等,是書(shu) 之以氣也,非以人也。人有事,係之於(yu) 春秋四時;人無事亦以四時之氣書(shu) 之。《春秋》係年,是以人事上係天時,非以天時用為(wei) 人事記錄之工具也。《春秋》十二公係年之紀,皆始於(yu) “元年春王正月”,是上係人事於(yu) 天地元氣之化,以天運之“世”開啟人間之“間”者也。故《人間世》之所以作,或感乎《春秋》微言之微言也。《人間世》不為(wei) 《春秋》作傳(chuan) ,而別為(wei) 之寓言,以《春秋》微言之意而微言之,是微言之微言也,是微言之重言也。

 

《人間世》孔子雲(yun) :“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此正《春秋》之謂也。如果不是聽之以氣、觀之以氣、書(shu) 之以氣,從(cong) “元年春王正月”的天地元氣出發來筆削人間世事,《春秋》何以能“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史記·太史公自序》),以撥人間之亂(luan) ,以返天道之正?《春秋》無事而書(shu) 春夏秋冬,是聽天之氣也,紀天之化也,虛以待物也,然後有事而書(shu) 之則可以“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讚一辭”矣(《史記·孔子世家》)。筆削者聽之以氣、書(shu) 之以氣,故讀者不能以人為(wei) 而讚一辭也。不能以人為(wei) 讚一辭,意味著《春秋》之作純任氣化,虛以待物,空加王心(素王即空王)於(yu) 二百四十二年之事,以待未來之世也。

 

在《春秋公羊傳(chuan) 》的結尾,孔子三悲之後,複有三樂(le) :“君子曷為(wei) 為(wei) 春秋?撥亂(luan) 世,反諸正,莫近諸春秋。則未知其為(wei) 是與(yu) ?其諸君子樂(le) 道堯舜之道與(yu) ?末不亦樂(le) 乎堯舜之知君子也?製春秋之義(yi) 以俟後聖,以君子之為(wei) ,亦有樂(le) 乎此也。”此三樂(le) 無不運行在過去、現在、未來之間,即運行在“世”間。有“世”然後有“間”,有“間”然後有“人”。“世”以開“間”,“間”以活“人”。“世”,待也;“間”,虛也。有虛有待,有間有世,然後有人間世的家國天下、政教倫(lun) 理生活。

 

而“素王”之“素”即此虛待之能虛能待也、間世之能間能世也。“素王”之“素”是動詞,空之之意也;“王”亦是動詞,讀去聲,非如名詞之平聲。[參皮錫瑞《師伏堂春秋講義(yi) 》卷上:“素王之王讀去聲。”(宣統元年刻本)]曆代有疑孔子素王說為(wei) 僭越者,是以“素王”為(wei) 現成名詞,不知“素”為(wei) 虛待、“王”為(wei) 王(wàng)之之意也。所以,素王並不是居然僭越,自立為(wei) 王,而是空加王心於(yu) 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事,筆之削之,假托天子之權,立素王之法,以待後世取之而已。素王修《春秋》,正如孔子教顏回心齋,聽之以氣,以至於(yu) “萬(wan) 物之化”的原古和“禹舜之所紐”的先世,回照當下人間的種種醜(chou) 態,虛而待物,以至於(yu) 萬(wan) 世太平的未來,給人間生活以希望。素王之待,心齋之虛,皆所以世人間以原古、世人間以未來的工夫,給人類生活帶來時間深度的行動。

 

“唯道集虛”,唯人集事。《春秋》之為(wei) 史(如《左傳(chuan) 》),人集於(yu) 事而已;《春秋》之為(wei) 經,道集於(yu) 虛以應萬(wan) 世者也,故“萬(wan) 物之聚散皆在《春秋》”(《史記·太史公自序》)而《春秋》本身卻不過是一“虛室”而已。《春秋》寄寓微言於(yu) 魯史舊文之中,而魯史舊文之所記,本來隻是一國之史,無如《詩》《書(shu) 》之重。相比於(yu) 《詩》《書(shu) 》《禮》《易》的煌煌大章,魯史舊文幾乎隻有史料價(jia) 值,遠不足以成為(wei) 經典(《左傳(chuan) 》補之以嘉言懿行,是另一回事)。如果說《詩》《書(shu) 》《禮》《易》是富麗(li) 宮室,魯史舊文就隻是舊墟。如果不是因為(wei) 孔子取此舊墟以寓新義(yi) ,深藏微言大義(yi) 於(yu) 其中,魯史舊文之《春秋》也將如同晉之《乘》、楚之《檮杌》一樣,早就淹沒於(yu) 曆史的洪流中了。所以,孔子作《春秋》的方式,完全不同於(yu) 其修《詩》《書(shu) 》、正《禮》《樂(le) 》及讚《易》的方式。《詩》《書(shu) 》《禮》《易》本身就很重要,本身就很“實”,本身就很“有用”,而《春秋》本文卻隻是因寄所托的“虛室”,讀者須“瞻彼闋者”,以“生”其“白”,乃得其弦外之音。《人間世》所謂“聽之以氣”,正是《春秋》書(shu) 法和讀法的心傳(chuan) 。

 

有用與(yu) 無用,物物而不物於(yu) 物

 

《莊子·人間世》在首尾寫(xie) 及孔子的寓言之間,插入了三個(ge) 不材之木的故事和一個(ge) 殘疾人支離疏的寓言。關(guan) 於(yu) 不材之木的寓意,通常所謂道家的成見是偏執於(yu) 木材本身的無用,而且所謂有用無用實際上隻是從(cong) “物於(yu) 物”的角度出發來做判斷。根據這種觀點,我隻要做到別人眼中的無用就能全性保命。這種成見在《山木》篇的“殺不鳴之雁”寓言中遭遇了挑戰。在那個(ge) 寓言裏,山木以其無用而得以避開人類的砍伐,但田家之雁卻因其無用而被殺。麵對這個(ge) 困境,莊子笑答弟子說:“周將處乎材與(yu) 不材之間”,然後又進一步說這種“之間”不可落入似是而非的形式折衷之中,而是必須做到“物物而不物於(yu) 物”才能真正免乎其累。

 

“物物而不物於(yu) 物”的“無用”並不把有用無用視為(wei) 某種固定的物化屬性,而是首先從(cong) 主體(ti) 方麵入手,把“無用”理解為(wei) 一種“物物”的方式。此意於(yu) 船山《莊子解》曾有精辟表述。在《逍遙遊》末章,惠子批評莊子之言如無用的大樹,莊子反詰說:“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yu) 無何有之鄉(xiang) ,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wei) 其側(ce) ,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安所困苦哉?”對此,船山解雲(yun) :“前猶用其所無用(指前文以大瓠浮江、以不龜手之藥封侯),此則以無用用無用矣。”[王夫之《莊子解》,中華書(shu) 局,2009年,第82頁。]能以無用用無用,則亦能以無用用有用。如此,則無論有用之物、無用之物,皆可以無用之矣,是為(wei) “物物”之無用。相反,如果隻能以有用用之,則無論以有用用有用,還是以有用用無用,皆未達無用之旨,是所謂“物於(yu) 物”之無用,非真無用也。

 

《人間世》的三個(ge) 木材寓言中,第一個(ge) 是“處乎材與(yu) 不材之間”的櫟社樹,以其無用於(yu) 製器而免於(yu) 匠人之斧,又以其有用於(yu) 社而免於(yu) 閑人芟荑之刀;第二個(ge) 是商丘之木,純以其無用而得為(wei) 大樹;第三個(ge) 是荊氏之木,以其有用而屢遭剪伐。荊氏之木是商丘之木的反麵,而櫟社樹則是商丘之木和荊氏之木的合題。商丘之木尚未遭遇“殺不鳴之雁”式的無妄之災,但此危機卻並非不存在。與(yu) 之相反,荊氏之木雖然因其有用而見伐,但從(cong) “拱把”到“三圍四圍”到“七圍八圍”,畢竟有一個(ge) 生命成長的空間。求大木以為(wei) 大器者不伐其小,以其有用而留其生長也。所以,荊氏之木雖然難免有用而帶來的滅頂之災,但可以避免因其無用而招致的無妄之災。相比之下,隻有櫟社樹可以兼備有用無用的優(you) 點,以“處乎材與(yu) 不材之間”而最大程度地全身遠害。

 

但另一方麵,也可以說,櫟社樹既然兼備有用無用之性,那麽(me) 它也將同時兼有商丘之木的無用危機(無妄之災)和荊氏之木的有用危機(滅頂之災),並不能因其“處乎材與(yu) 不材之間”的策略而免於(yu) 一切災禍。實際上,沒有任何策略可以一勞永逸地避免一切災禍。迷信策略和一心隻想著避禍,這本身就是“物於(yu) 物”者的斤斤計較,結果必然避不勝避。始“物於(yu) 物”者,終不出“物於(yu) 物”。反之,物物則避非避也,物各付物也;我我則自保非保也,我自保也。生亦保也,死亦保也;吉亦保也,凶亦保也。物物則人人,物物則我我。物物,人人,我我,則如《人間世》中的孔子對葉公子高所言:“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yu) 悅生而惡死?”“乘物以遊心,托不得已以養(yang) 中,至矣!”或如孔子對顏回所言:“一宅而寓於(yu) 不得已,則幾矣。”

 

孔子晚年的《春秋》之作,亦如是矣。莊子寫(xie) 作《人間世》的情緒,似乎仍然沉浸在當年孔子作《春秋》的深深無奈和朝向未來之世的希望中。《春秋》之有用無用,正如《人間世》的櫟社樹,依故土舊社即魯史舊文而為(wei) 之,既以其無用而全身遠禍,亦以其無用而待用於(yu) 未來,大用於(yu) 千秋萬(wan) 代。或如商丘之木,當其無用(如孔子之“係而不食”,孟子之“迂遠而闊於(yu) 事情”),仰不可以為(wei) 棟梁,俯不可以為(wei) 棺槨;當其無用之大用,卻可以“結駟千乘,將隱芘其所藾”。千乘,諸侯之國也;萬(wan) 乘,天子奄有天下之大邦也。“結駟千乘,將隱芘其所藾”意味著此無用之大樹,以其無用之大用卻能治國平天下。商丘,殷商之故地也。商丘大木無用之樸,複殷之質也;去其有用,黜周之文也。《春秋》“變周之文,從(cong) 殷之質”,亦商丘大木之謂歟?

 

支離疏、王駘與(yu) 藐姑神人

 

在三個(ge) 不材之木的寓言之後,楚狂歌鳳於(yu) 孔子之前,《莊子·人間世》插入了一個(ge) 支離疏的故事。對這個(ge) 形體(ti) 支離的殘疾人,方以智的老師覺浪道盛作出了一個(ge) 驚世駭俗的解讀。他在支離疏這個(ge) 形象中既看到了莊子本人,也看到了聖人孔子:

 

支離亦傲人間世乎?非傷(shang) 盡偷心者,孰能知之?此處莊生自寓,亦為(wei) 孔子寫(xie) 真。誰識孔子是能支離其德,不以神聖自居,甘心碌碌,與(yu) 世浮沉,如挫針治繲,彌縫此天地人心,鼓其策,播其精,刪定為(wei) 群聖之大成哉?[方以智《藥地炮莊》,前揭,第401頁。]

 

“鼓筴播精”是一個(ge) 孜孜不倦、神采奕奕的傳(chuan) 道者形象。“鼓筴”如削刪,“播精”如存微言於(yu) 書(shu) 法、傳(chuan) 大義(yi) 於(yu) 經文。“鼓筴播精”是為(wei) 人揀選食糧,“挫針治繲”是幫人縫補衣裳。食糧、衣裳是原有的,但已破敗、精粗雜存,猶如典章具在而周文疲弊、禮崩樂(le) 壞。此時需要的不是“作者”(如諸子百家),而是孔子式的“述者”。為(wei) 六經“挫針治繲”,為(wei) 萬(wan) 世“鼓筴播精”,就是孔子所謂“述而不作”的工作。

 

但在這些工作中,編修《春秋》的方式完全不同於(yu) 刪《詩》《書(shu) 》、正《禮》《樂(le) 》,也不同於(yu) 讚《易》。《春秋》曰“作”,因為(wei) 孔子筆削《春秋》之意根本不是為(wei) 了“述”魯史,也不是為(wei) 了理清其中旁涉的列國人物和故事本末。《春秋》之編修,表麵上是因魯史舊文而筆削之,因而看起來還是一種“述”,但其用意已不再是述史,而是為(wei) 了寓含微言大義(yi) 於(yu) 其記事書(shu) 法之中。此微言並非魯史舊文所有,而是孔子的革命性創作,即孔子對周文禮法的革新,以及麵向未來的立法創製。孟子所謂“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yi) 則丘竊取之”(《離婁下》),即此意也。

 

在孔子所“竊取”的微言大義(yi) 中,真正使人驚覺其“非常異義(yi) 可怪”的並不是大義(yi) ,而是革命微言。所謂微言與(yu) 大義(yi) 的區別,皮錫瑞曾一言以蔽之曰:“所謂大義(yi) 者,誅討亂(luan) 賊以戒後世是也;所謂微言者,改立法製以致太平是也。”(《經學通論·春秋》)借《春秋》書(shu) 法的微妙改寫(xie) 以隱微的方式來“誅討亂(luan) 賊”,申明大義(yi) ,使“亂(luan) 臣賊子懼”,雖然也是假托天子之權,行素王之事,但此大義(yi) 畢竟是禮法共識,人不能病,而改製微言的性質則嚴(yan) 重得多,也要危險得多。所以,改製之意須以更加支離其形的方式來掩蓋真實意圖,通過表述方式的變形、字句的異常來隱寓其意而不是大言其事、顯明其意。

 

支離疏的形體(ti) 支離、扭曲變形,人所共見,而其心誌之大、向道之宏,人所難測。支離疏以其形體(ti) 殘疾而能全身遠害,此無用之用,人所共見,而其“挫針治繲”之彌綸天地、“鼓筴播精”之精義(yi) 入神,人所難測。無用之大用,非惟全身而已,全道乃謂之大;非惟遠害而已,遠離人間暴政、遠致萬(wan) 世太平乃謂之遠。

 

所以,《人間世》的支離疏正是孔子作《春秋》的傳(chuan) 神寫(xie) 照。“頤隱於(yu) 齊,肩高於(yu) 頂”者,微言之能隱能微也;“會(hui) 撮指天,五管在上”者,微言之通天氣、承王心也;“兩(liang) 髀為(wei) 脅”者,“不如見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挫針治繲,足以餬口;鼓筴播精,足以食十人”者,編修六經,彌縫人心,以為(wei) 經典文獻之衣食父母,作《春秋》以為(wei) 後世立法,開萬(wan) 世之太平也。

 

《德充符》開篇的“魯有兀者王駘”接續《人間世》的支離疏,對孔子作《春秋》的苦心孤詣作了進一步的隱喻。王是王道,駘是駑馬。“王駘”命名的寓意是在一個(ge) 王道難行的時代,以無足之行去行、以不言之教去教的另一個(ge) 孔子,隱秘的孔子、素王的孔子。“素”者非他,空而已矣。一個(ge) 無足的行道之人,與(yu) 一個(ge) 無位的空王立法者,有著相似的處境和相通的心誌。此意在《德充符》的另一個(ge) “駘”者的寓言即魯哀公問哀駘它於(yu) 孔子的寓言中,更加明顯地暗示了出來。在魯哀公的描述中,哀駘它“無君人之位”而有似王者之德,故哀公欲“傳(chuan) 國”於(yu) 他,“卒授之國”而哀駘它逃去。無位與(yu) 逃去,都是麟來不時、素王空懸的寓意。舊注以“傳(chuan) 國”“授國”為(wei) 任之作宰,是不知素王微言之寓《莊》也。

 

《德充符》的王駘寓言寫(xie) 的隻是孔子與(yu) 常季的對話。自始至終,王駘根本就沒有出現過,甚至連他說過什麽(me) 教誨也無從(cong) 得知。但他的名聲和影響卻與(yu) 孔子“中分魯”,“從(cong) 之遊者與(yu) 仲尼相若”。孔子為(wei) 什麽(me) 盛讚這個(ge) 與(yu) 之匹敵的王駘,甚至稱之為(wei) 聖人,乃至欲以之為(wei) 師,“引天下而與(yu) 從(cong) 之”?這個(ge) 影子一般的王駘,很可能就是孔子本人的影子。孔子晚年有革命改製思想而不能明言,作《春秋》以微言之而不能使人知曉。孔子晚年變成了“王駘”而弟子卻仍然隻是“常季”。常是常道,然當世之末季,道已不行。常季不知道喪(sang) ,故子路死於(yu) 衛。王駘知道之不行,故兀其足。《中庸》載孔子三歎“道之不行”,非兀者之歎與(yu) ?兀者無足,道不行之謂也。《春秋》三歎道喪(sang) 於(yu) 子路顏回之死及西狩獲麟,非王駘之歎與(yu) ?“元年春王正月”,托王道於(yu) 駑馬而已。十二公非賢,不過駑馬,而《春秋》托王於(yu) 魯者,托之而已,王其駘而已,非有王者興(xing) 而王之也。“齊一變至於(yu) 魯,魯一變至於(yu) 道”(《論語·雍也》),是之謂也。

 

前人注《莊》,呂惠卿已發“仲尼、王駘相為(wei) 表裏”之論,[參褚伯秀《南華真經義(yi) 海纂微》,方勇點校,中華書(shu) 局,2018年,上冊(ce) 第191頁。]至於(yu) 覺浪道盛和方以智,則徑以王駘為(wei) 孔子“法身”“化身”:

 

杖雲(yun) :“舉(ju) 世隻見孔子兩(liang) 腳如車輪,遊行天下,何曾見孔子如兀者,不動魯國?言滿天下無口過,行滿天下無足跡,命物之化以守其宗,如駘駑而奔軼絕塵也哉?”此莊子拈出孔子之法身,而形容其化身。所謂“中分魯國”者誰乎?“將引天下而從(cong) 之”者誰乎?莊子化藐姑為(wei) 胡蝶,又化胡蝶為(wei) 王駘、孔子,不知王駘、孔子又化為(wei) 誰?杖人於(yu) 此不覺捧腹絕倒。[《藥地炮莊》,前揭,第409頁。杖人指覺浪道盛。“所謂中魯國者誰乎”一句,當漏“分”字,補之。]

 

“法身”“化身”是佛家名相,不合先秦語境,得其意即可,不必拘泥用語。如體(ti) 莊子寓言之意,寓孔子作《春秋》之微意於(yu) 王駘之名,當更近之。至於(yu) 方以智以“藐姑”為(wei) 王駘、孔子之源,則殊有卓見。“藐姑”即藐姑射山之神人,出《逍遙遊》肩吾所述接輿之言:“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yun) 氣,禦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這是楚狂接輿在《莊子》書(shu) 的第一次出現。當他再次出現的時候,就是在《人間世》的結尾對孔子歌詠“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

 

接輿大言藐姑神人,肩吾以為(wei) 狂而“不近人情”,猶常季之常不識王駘之非常。連叔則知非常之世,須非常之人、非常之德以濟之,所謂“非常異義(yi) 可怪之論”,《春秋》經權之變也。故連叔對肩吾評論接輿之言雲(yun) :“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萬(wan) 物以為(wei) 一,世蘄乎亂(luan) ,孰肯弊弊焉以天下為(wei) 事!”然則神人不關(guan) 心天下嗎?如果真不關(guan) 心,就不會(hui) “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神人並非不關(guan) 心天下,隻是不肯“以天下為(wei) 事”。為(wei) 事弊弊,凝神閑閑。神凝則物不病而年穀熟,為(wei) 事弊弊則物疵癘而年穀不熟。神凝則連叔與(yu) 萬(wan) 物連,旁礴為(wei) 一;為(wei) 事弊弊則肩吾負吾於(yu) 肩,“瞽者無以與(yu) 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yu) 乎鍾鼓之聲”,肩吾者無以與(yu) 乎天下之大。

 

藐姑射山之神人“不食五穀”而“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則五穀之於(yu) 神人非“物於(yu) 物”之物也,乃“物物”之物也。素王不有天下而托天下政治之微言於(yu) 《春秋》,亦猶“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之神人也。老子雲(yun) :“天下,神器也,非可為(wei) 者也。為(wei) 者敗之,執者失之。”(帛書(shu) 《老子》甲本)可為(wei) 可執者,“物於(yu) 物”之物也;不可為(wei) 不可執者,“物物”之物也。《春秋》微言,《莊子》寓言,皆在護持天下之神性,使其廓然大公,以免身之肩吾、家國之“陪臣執國命”而已。故接輿之大言非為(wei) 孟浪,而實為(wei) 世運之大輿,如《易·大有》之“大車以載,積中不敗”者也;藐姑射山神人之誌非為(wei) 刻意山林,而在“陶鑄堯舜”,致天下於(yu) 太平者也。故《莊子》寓言雖大,貌似大而無當,而其用意實微,不異《春秋》;《春秋》微言雖微,其誌至大,“猶河漢而無極也”。

 

神人遠乎?微言微乎?遠在藐遠之山,微在隱微之言。神人近乎?微言顯乎?近在“汾水之陽”,顯在“行事之深切著明”。《逍遙遊》述肩吾、連叔討論接輿大言藐姑神人之後,忽然說到“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nei) 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sang) 其天下焉。”“汾水之陽”正是堯都所在,可見藐姑射之山也是近姑射之山,海外仙山與(yu) 帝都城市皆天下之區,《春秋》所謂“內(nei) 外遠近若一”之太平也。故堯之“平海內(nei) 之政”與(yu) 登海外之山、“治天下之民”與(yu) 往見神人、得天下與(yu) 喪(sang) 天下,一也。

 

且在藐姑射神人之前,又有堯讓天下於(yu) 許由的對話,其意尤值深思。通常意見以堯為(wei) 儒、為(wei) 治天下、為(wei) 求名,以許由為(wei) 道、為(wei) 不治、為(wei) 求實,但這種標簽化的刻板印象並不符合《莊子》文本。實際上,堯讓天下與(yu) 許由辭天下的理由是完全一致的。堯之所以讓天下,是因為(wei) 他覺得天下之所以得治並不是因為(wei) 他自己的治,而是因為(wei) 許由在背後的不治:“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屍之,吾自視缺然,請治天下。”所以,堯之讓天下於(yu) 許由,正如許由之辭天下,也是為(wei) 了名實相符。從(cong) 許由這邊來看,則貌似與(yu) 堯相反,實則完全一致,因為(wei) 他也覺得天下既治與(yu) 己無關(guan) ,隻是對方的功勞,所以他不能接受,否則就是名不符實:“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wei) 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wei) 賓乎?”

 

而且,細看起來,反而是堯更有無為(wei) 而治的天下政治思想,因為(wei) 他並不認為(wei) 天下是治出來的,而是許由袖手之“立”的作用,而許由則認為(wei) 天下太平是堯治出來的結果。治者不治,故堯“自視缺然”;不治者治,故許由自得於(yu) “滿腹”(“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治者不以治為(wei) 治,不治在其中也;不治者不以不治為(wei) 有功於(yu) 治,恰以此而成其治功。實務者自視缺然,虛在其中矣;虛懷者自滿其腹,實在其中矣。故堯與(yu) 許由之於(yu) 天下,讓與(yu) 辭讓之於(yu) 神器,其實不可或缺。正如《易》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船山所謂“乾坤並建”,堯之於(yu) 許由,天下之乾也;而許由之於(yu) 堯,天下之坤也。堯與(yu) 許由,本一體(ti) 之太極也。故非兼存堯、許之治與(yu) 不治,天下不能治也;非相讓堯、許之讓與(yu) 辭讓,天下不能讓也。

 

天下神器,不可執之。故喪(sang) 之者,正所以得之也。《莊子·天地》篇所謂“黃帝遊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侖(lun) 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離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詬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亦此意也。昆侖(lun) 即渾淪,天下之混一也,《春秋》太平世之“內(nei) 外遠近若一”也。玄珠即天下之神性、渾淪性、混一性,即“大一統”之所以為(wei) 大、之所以為(wei) 一者也。“一”非暴力可執,惟象罔乃得之。“象則非無,罔則非有”,[方以智《藥地炮莊》,華夏出版社,2016年,第277頁。此說實出自呂惠卿,見褚伯秀《南華真經義(yi) 海纂微》卷三十五。]象則可見而非離朱之的的,罔則須辯而無喫詬之咄咄。故象罔之得玄珠,猶堯之喪(sang) 天下,是喪(sang) 其天下也,非喪(sang) 天下之天下也。喪(sang) 其天下,正所以得天下之天下、窅然之天下也。故南郭子綦之“吾喪(sang) 我”、孔顏心齋之“聽之以氣”“虛室生白”,皆所以喪(sang) 之而得之之工夫也。

 

接輿郤曲,藐姑神凝

 

至此,再來讀《人間世》末尾的接輿鳳歌,或許可以略得其意: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遊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jin) 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lin) 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shang) 吾行;吾行郤曲,無傷(shang) 吾足。”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南遊適楚的旅行,是孔子遭遇平生最大危機的一次行程,也是最有機會(hui) 接近王者理想的一次行程。在《史記·孔子世家》的記述中,厄於(yu) 陳蔡之間的瀕死危機和楚昭王欲以書(shu) 社地七百裏封孔子這兩(liang) 件事前後相連,從(cong) 穀底到波峰,跌宕起伏,而最後皆複歸平淡,似乎什麽(me) 都沒發生。接輿遊於(yu) 孔子之門而歌鳳兮的時候,正是孔子先後經曆了陳蔡危機和書(shu) 社封地不成之後;而孔子自楚反衛,又自衛反魯而修六經、作《春秋》,也是接輿歌鳳之後不久,接連發生的事情:

 

其秋,楚昭王卒於(yu) 城父。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兮,來者猶可追也!已而已而,今之從(cong) 政者殆而!”孔子下,欲與(yu) 之言。趨而去,弗得與(yu) 之言。於(yu) 是孔子自楚反乎衛。(《史記·孔子世家》)

 

楚昭王就是欲封書(shu) 社地七百裏於(yu) 孔子之君,昭王之死意味著孔子成為(wei) 有位王者機會(hui) 的最後喪(sang) 失。接輿顯然深知這一時間節點對於(yu) 孔子來說意味著什麽(me) 。也許,無位素王之心,作《春秋》以托微言之誌,就是在這次交臂失之的有位王者機遇喪(sang) 失之後開始萌發的。此時的孔子已深知當代人間之不可為(wei) ,須待未來之世,革命改製,或有望於(yu) 天下太平。所以,自衛反魯而作《春秋》的基調,很可能就是在此前的自楚反衛行動中奠定的。而在這一關(guan) 鍵轉捩點中發生的事情,就是接輿歌鳳。

 

《孔子世家》所載接輿鳳歌比《莊子·人間世》的版本簡略,且頗有出入。不過,對當下人間的失望,和朝向未來之世的時間主題是一致的。在時間主題之外,《人間世》版本多出的部分,其中心主題是足與(yu) 行道。足之主題,前承支離疏,後啟《德充符》開篇的一連三個(ge) 兀者王駘、申徒嘉、叔山無趾的寓言(刑足曰兀)。通俗所謂道家的意見,以為(wei) 足之保全與(yu) 否事關(guan) 全身遠害的成敗,但莊子本文卻恰恰不以有足無足為(wei) 意。所有談及足的寓言,用意都在行道,此點已在接輿鳳歌中明言:“迷陽迷陽,無傷(shang) 吾行;吾行郤曲,無傷(shang) 吾足。”

 

“迷陽”之義(yi) ,代多爭(zheng) 論,或以為(wei) 亡陽,或以為(wei) 自晦其明,或以為(wei) 蕨,或以為(wei) 荊棘,此不詳及。其實,無論“迷陽”何義(yi) ,它都是一種有可能導致“傷(shang) 行”的事物或行為(wei) 。“無傷(shang) 吾行”是首要的要求,其次才是“無傷(shang) 吾足”。對於(yu) 接輿來說,“行”比“足”更重要。保護足的目的並不在逃避行走和隱匿道路,而恰恰在行道。是為(wei) 了更好的行道,而不是為(wei) 了躺平才選擇了一條“吾行郤曲”的行走方式。

 

“郤曲”之義(yi) ,成疏雲(yun) :“郤,空也;曲,從(cong) 順也。虛空其心,隨順物性,則凡稱吾者各自足也。”據此,則接輿行道之“郤”正是《養(yang) 生主》庖丁解牛的“以無厚入有間”之意,而其“曲”則是“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或以《人間世》開篇的孔顏心齋之意思之,則“郤”猶“虛以待物”“虛室生白”,而“曲”則是“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yu) 不得已”。所以,接輿鳳歌孔子,正如孔子心齋顏回,非阻其行也,乃疏其道也。“《春秋》經世,先王之誌,聖人議而不辯”(《莊子·齊物論》),亦此之謂也。微言故不辯。言愈微而道愈大,先王之誌愈顯,是《春秋》經世之道也,是《人間世》之所以間、所以世,以至於(yu) 人之為(wei) 人者也。

 

接輿在《莊子》書(shu) 中的最後一次出場,更加突出了微而之顯的先王之誌、經世之道。這次出場是在內(nei) 七篇的最後一篇《應帝王》。與(yu) 篇名相應,這是一場直接談及政治的對話:

 

肩吾見狂接輿。狂接輿曰:“日中始何以語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經式義(yi) 度,人孰敢不聽而化諸!”狂接輿曰:“是欺德也。其於(yu) 治天下也,猶涉海鑿河而使蚉負山也。夫聖人之治也,治外夫?正而後行,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鳥高飛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鑿之患,而曾二蟲之無知?”

 

“日中始”或以為(wei) 日者(即卜筮之人)而“中始”其名也(如鍾泰《莊子發微》之解)。但莊子命名多寓意,不必坐實。且下章“天根”“無名人”的治天下之對,顯然是以寓意來命名對話者,不以職業(ye) 、姓氏名之。“日中始”之名,當亦猶此類。“以己出經式義(yi) 度”之政,意在掌控一切,而掌控的前提則在監視一切,不放過一點細節,是即“日中始”之意也。日中即午時,照物無遺,陰影最小。以日中為(wei) 始,就是以視覺中心主義(yi) 的暴力為(wei) 政治的首要原則。但天地自然之始,卻本在午時的對蹠點子時,即黑夜至極而一陽始生之時。所謂“始”即陽氣之始萌,而此時恰恰是陰至極盛而陽氣最弱的一刻。相反,午時日中雖陽氣至於(yu) 極盛,但也是由盛轉衰的開始。所以,“日中始”的政治貌似強大至極而其未來卻呈日漸衰微之勢,正是《中庸》所謂“的然而日亡”的“小人之道”;而“夜中始”或以子為(wei) 始的政治則是由微之顯、“黯然而日章”的“君子之道”。後者正是接輿鳳歌中的“吾行郤曲”之由。

 

《中庸》之“誠”,《大學》之“正心”“誠意”,《人間世》之“心齋”,皆子時微陽的來複之道、生長之機,也就是接輿所謂藐姑射神人的“神凝”工夫:“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物不疵癘”是外,“年穀熟”也是外,但“聖人之治也,治外夫?”其神凝而已,不治外而外自治。故船山雲(yun) :“(其神凝)三字,一部《南華》大旨。”(王夫之《莊子解·逍遙遊》)其神凝,故形愈支離而神愈完,言愈可怪而旨愈微。

 

《春秋》之為(wei) 經,亦猶是矣。《春秋》筆削的方式,正是藐姑射式的言愈可怪而旨愈微、支離疏式的形愈散而神愈完,以及櫟社樹、商丘大木式的無用之大用。《春秋》魯史舊文自有史家體(ti) 例,而孔子取之編修並不是為(wei) 了讓它更象一部完整的史書(shu) 。相反,“筆則筆,削則削”的結果反而是支離其形,以至後世有“斷爛朝報”之譏。從(cong) 史書(shu) 的有用性要求來看,孔子筆削後的《春秋》自然不過是支離其形的散木和不材之木;但從(cong) 經義(yi) 微言的大用出發,孔子的筆削毋寧是給《春秋》文本注入萬(wan) 世生命,使其“結駟千乘,將隱芘其所藾”,並以之“挫針治繲”“鼓筴播精”的創造性行動。支離疏形散而神完、百無一用而鼓筴播精,藐姑射神凝而穀熟、不治而治,正是《春秋》微言的寓言表達。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