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淵】吳承仕先生與《三禮名物》

欄目:文化雜談
發布時間:2024-07-17 00:1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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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承仕先生與(yu) 《三禮名物》

作者:徐淵(複旦大學哲學學院副教授)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六月初八日戊寅

          耶穌2024年7月13日

 

1926年1月10日(農(nong) 曆乙醜(chou) 年十一月廿六),吳承仕上書(shu) 章太炎論“古今文”(《華國》第二期第十二冊(ce) )。是時,吳承仕正任課中國大學,為(wei) 諸生講《尚書(shu) 》,“擬仿劉申受之例,別作集注,並仿江、孫之例,細為(wei) 疏釋”。此時吳氏的學術研究計劃以《尚書(shu) 》為(wei) 中心。吳承仕認為(wei) “今古文說,與(yu) 今古文字異撰”,並舉(ju) 《白虎通》說“九族”用的是今文派歐陽、夏侯氏的《尚書(shu) 》義(yi) ,但並不妨礙其引文“無逸”作“亡逸”,“儷(li) 皮”作“離皮”。吳承仕總結說:

 

故承仕謂今古文說之異,當據明文,今古文字之異,當據古文原本。若據後師所引,以別今古,則徒滋糾紛而已。

 

此論即使在今天看來,仍很有見地。信的後半段吳承仕談及近來對《禮經》今古文及《周官》故書(shu) 文字的“推尋”工作有不少收獲,並且“取段若膺、徐新田諸家書(shu) ,細校一過,見已卒業(ye) ”。又抄錄其中頗為(wei) 滿意的八例,呈章太炎閱覽。這是目前所見吳承仕關(guan) 於(yu) 禮學的第一篇專(zhuan) 門研究文章,可視做吳氏禮學研究的濫觴。顯然,從(cong) 古今文字角度切入禮學,符合章門以小學作為(wei) 治一切學問基礎的主張。

 

同年,吳承仕在《華國》雜誌發表《說“祧”》一文(《華國》第三期第三冊(ce) )。《說“祧”》大旨在於(yu) 從(cong) 文字學的角度將《周官》《祭法》《聘禮》《左傳(chuan) 》中的“兆”與(yu) “祧”聯係起來,“謂‘濯’,假字;‘祧’,孳乳字;‘兆’,則其原始本字也。”1935年,吳承仕又將此文修訂後發表於(yu) 《製言》第三期。《說“祧”》一文或同出於(yu) 吳承仕對《禮經》今古文及《周官》故書(shu) 文字的研究,可惜這部文稿後來並未出版麵世。

 

1927年(農(nong) 曆丁卯年),吳承仕上書(shu) 章太炎,論“喪(sang) 服興(xing) 廢之義(yi) ”(是書(shu) 今未見)。11月28日(農(nong) 曆同年十一月初五),章太炎複信答吳承仕,列論時下喪(sang) 服議論及喪(sang) 服製度的得失(《製言》第二十七期);吳承仕又致信章太炎,論“議禮者非其人”。12月17日(農(nong) 曆同年十一月廿四),章太炎再次複信答吳承仕,寄語吳承仕“誦詩三百,不足以一獻,故曰‘毋輕議禮’,願足下慎之。”

 

1929年1月21日(農(nong) 曆戊辰年臘月十一),吳承仕又上書(shu) 章太炎(《製言》半月刊第八期),說:

 

去歲初學《禮服》,妄有論列。承誨以大義(yi) ,自知輕於(yu) 發言。近來仍溫尋《三禮注疏》,初未間斷,意謂《三禮》本是鄭學,崔、熊、賈、孔,時有疏釋。……承仕頗欲撰《三禮辨名記》一書(shu) ,以事為(wei) 綱,列封建、製祿、井田、宮室、車服、時祭、間祀等數十題,首引經、記明文,次鈔鄭說,次摘賈、孔要義(yi) ,而翦其繁蕪。後儒駁正之說,且置不錄。如是乃能窺《三禮》之概要。是書(shu) 若成,似較《通故》為(wei) 善。

 

由此可知,吳承仕撰寫(xie) 《三禮名物》的想法大概形成於(yu) 1929年年初,最初取名為(wei) 《三禮辨名記》,其初衷是使讀者“窺《三禮》之概要”,若書(shu) 成則“較《通故》為(wei) 善”。1月30日(農(nong) 曆戊辰年臘月二十),章太炎複信吳承仕說:

 

得書(shu) 知欲為(wei) 《三禮辨名記》,此事體(ti) 大,恐非一時所了。既以禮為(wei) 鄭學,而又不滿於(yu) 鄭君傅會(hui) 之說,則用思益不易。鄙意《周禮》《儀(yi) 禮》本無糾葛,唯《小戴記》雜以今文,鄭君欲為(wei) 會(hui) 通,遂不免於(yu) 辭遁。今於(yu) 《小戴》不合者,直駁斥之可也。至夏、殷文獻,本無可征,鄭說原非有明據。

 

而後複信話題轉向討論鄭玄關(guan) 於(yu) 夏、殷、周封建、地域以及禘、祫之製去了。通觀全信,似乎章太炎並未對吳承仕的研究計劃抱以特別的期待,認為(wei) 這是個(ge) 長期的研究計劃,所需投入的精力極大,因此對該計劃不置可否。

 

1930年10月17日,吳承仕在《北大日刊》第二四七一號頭版刊出《〈三禮名物〉課程啟事》說到:

 

本學年《三禮名物》一科,擬講授布、帛、弁、服諸事,不與(yu) 上學年重複,前經選修此門者,本屆仍可重選。

 

可見吳氏《三禮名物》課程至遲於(yu) 1929年已經在北京大學開設了,到1930年已經是第二甚至第三次開課。《北大日刊》同期(第二版)刊登了馬裕藻、錢玄同對《三禮名物(布帛編)》的新刊介紹,推薦語說:

 

三禮之學,名物為(wei) 難,此書(shu) 以極精密之方法,條分縷析,一目了然,不獨為(wei) 治禮者入門之要書(shu) ,亦考古家必須之工具也。

 

說明《三禮名物》中最重要的一篇《布帛名物》講義(yi) 於(yu) 1930年10月已經刊出。

 

今所謂吳氏《三禮名物》實際上是由一組課程講義(yi) 組成的,除了上舉(ju) 的《布帛名物》以外,還有《釋車》《弁服名物》《喪(sang) 服要略》(又稱《禮服要略》)《親(qin) 屬名物》《宮室名物》五種。今天所能見到的《釋車》《布帛名物》《弁服名物》《喪(sang) 服要略》《親(qin) 屬名物》五種講義(yi) ,均以“三禮名物”作為(wei) 該講義(yi) 的大題,而以“釋車”“布帛名物”“弁服名物”“親(qin) 屬名物”“喪(sang) 服要略”作為(wei) 講義(yi) 的小題。

 

黃壽祺作為(wei) 吳承仕的親(qin) 傳(chuan) 弟子,對吳氏的著作存佚情況非常熟悉,在《吳檢齋先生著作分類提要》“三禮類”中對以上幾種講義(yi) 均有介紹,今迻錄如下:

 

(一)《三禮名物略例》,此文發表在《國學論衡》卷二,又附印在《布帛名物》鉛印本之前。

 

(二)《布帛名物》,已有鉛印本,分布帛、蠶桑、湅治、采染、文繡、用幣六篇。

 

(三)《親(qin) 屬名物》,有中國大學講義(yi) 本,分族姻通義(yi) 、族屬兩(liang) 篇。

 

(四)《弁服名物》,有中國大學講義(yi) 本,據目錄計有首服、衣裳、紳帶、深衣、中外襌夾袍繭、裘、諸雜物、用事、婦人衣服、道例等十二篇,但止印出前五篇,後七篇俱闕。

 

(五)《釋車》,載《國學論衡》第七卷,又有北京大學、北京師範大學、中國大學等校講義(yi) 本。分《名物》《度數》兩(liang) 篇,據注附有圖三十二幅,各印本俱無。手稿本有二:其一題為(wei) 《釋車》者,共七十二頁,訂一冊(ce) ,另零頁四張,三十三圖俱全,(31)、(33)兩(liang) 圖在零頁上,其餘(yu) 均在冊(ce) 中,宜據以增補。另一本隻十餘(yu) 頁,內(nei) 容有車之象形、種別、車事等,亦為(wei) 各印本所無,並據以增補。

 

(六)《宮室名物》,依我所記,中國大學講義(yi) 中,還有此書(shu) 。今講義(yi) 已失,而手稿中亦未見,謹記以待考。

 

其中,《三禮名物略例》作為(wei) 《三禮名物》的總綱,發表於(yu) 1933年12月出版的《國學論衡》第二期。此時距吳承仕《三禮名物(布帛篇)》講義(yi) 麵世已經有三年時間,而距離《釋車》一篇在1936年《國學論衡》第七卷上刊出尚有三年時間。也就是說,在1929年至1936年期間,吳氏一邊在北京大學、中國大學開設《三禮名物》的課程,一邊將自己的手稿整理成為(wei) 講義(yi) ,並以《三禮名物》為(wei) 總名逐篇發表。

 

1931年,即《布帛名物》在北京大學刊出後不久,《遼東(dong) 詩壇》第六十四期的“著述介紹”專(zhuan) 欄介紹了吳氏的《三禮名物》,稱:

 

本書(shu) 作者精通三《禮》和小學,一一列舉(ju) 了布帛的原料、織法、線數、尺幅、色彩及種類等在《周禮》、《儀(yi) 禮》、大、小戴《記》的出典,附有明晰的考釋。對於(yu) 經學研究的價(jia) 值自不用說,對古代工藝和製度等領域的考古也很有參考價(jia) 值,避免了誇大妄斷的弊病,是一本穩妥恰當的好書(shu) 。

 

《遼東(dong) 詩壇》創刊於(yu) 1924年,主編為(wei) 日本人田岡(gang) 正樹,月刊線裝。該刊對民國的詩人、學者、書(shu) 畫家、政要的詩作多有揭載。自1925年6月第六號開始開設《著述介紹》專(zhuan) 欄,首篇介紹的是葉德輝的《說文讀若字考》,可見該刊對民國學術界的著述動態非常關(guan) 注。吳承仕《三禮名物》的這篇介紹可能出自日本漢學家鬆崎鶴雄之手。隨著吳承仕《三禮名物》諸篇的不斷發表,國內(nei) 外學界對其研究進展非常關(guan) 注。

 

目前可以確定發表時間的講義(yi) 有:《布帛名物》講義(yi) 發表於(yu) 1930年,《三禮名物略例》發表於(yu) 1933年,《釋車》發表於(yu) 1936年。其他數種講義(yi) 應當是在1930年至1936年間陸續印成的。

 

吳承仕致章太炎書(shu) 中提到“承仕頗欲撰《三禮辨名記》一書(shu) ,以事為(wei) 綱,列封建、製祿、井田、宮室、車服、時祭、間祀等數十題”,此項設想吳氏後來確實付諸實施。根據黃壽祺的回憶,吳承仕《三禮名物筆記》手稿二十二冊(ce) ,共分為(wei) 四十六類,包括:

 

1.城郊,2.宮室,3.衣服,4.卜筮,5.冠禮,6.昏禮,7.見子禮,8.宗法,9.喪(sang) 服,10.喪(sang) 禮,11.喪(sang) 祭禮,12.郊禮,13.社禮,14.群祀禮,15.明堂禮,16.宗廟禮,17.肆獻果饋食禮,18.時享禮,19.告朔禮,20.籍田躬耕禮,21.相見禮,22.食禮,23.飲禮,24.燕享禮,25.射禮,26.投壺禮,27.朝禮,28.聘禮,29.覲禮,30.會(hui) 盟禮,31.即位改元號諡禮,32.學校,33.選舉(ju) ,34.職官,35.井田,36.田賦,37.職役,38.錢幣市糴,39.封國,40.軍(jun) 賦,41.田獵,42.禦法,43.節瑞圭壁等,44.樂(le) 律,45.刑法,46.車製。

 

黃壽祺補充說:“以上各類所搜集筆記的材料,或多或少,雖均未整理成篇,但從(cong) 中可以看出吳先生對古禮製研究規模之宏偉(wei) ,並世殆無第二人。”

 

比對吳承仕已經刊出的講義(yi) 可知,以上筆記四十六類名物中,第2類“宮室”與(yu) 《宮室名物》相對應,第3類“衣服”與(yu) 《布帛名物》《弁服名物》相對應,第8類“宗法”與(yu) 《親(qin) 屬名物》相對應,第9類“喪(sang) 服”與(yu) 《喪(sang) 服要略》(含《喪(sang) 服變除表》)相對應,第46類“車製”與(yu) 《釋車》相對應。即使不考慮以上六種講義(yi) 尚不能完全涵蓋對應的五類名物的全部內(nei) 容,沒有整理成篇的筆記資料至少還有四十類之多。從(cong) 此份筆記可以看出吳氏為(wei) 《三禮名物》全書(shu) 設計的規模,黃壽祺稱“並世殆無第二人”,所言非虛。

 

吳承仕先生的禮學研究並未完成,即便是已經刊出的《釋車》《布帛名物》《弁服名物》《親(qin) 屬名物》《宮室名物》(此種未見)《喪(sang) 服要略》(含《喪(sang) 服變除表》),也並非完帙。從(cong) 禮學角度看來,《釋車》僅(jin) 有車輿名物的部分,尚闕車製的部分,關(guan) 於(yu) 車輿形製的繪圖未及印出;《弁服名物》據目錄計有首服、衣裳、韠韍、紳帶、舄屨、深衣、中外襌夾袍繭、裘、諸雜物、用事、婦人衣服、道例等十二篇,但指印出前五篇,後七篇俱闕。《親(qin) 屬名物》所含有的“婚姻通義(yi) ”和“族屬”兩(liang) 個(ge) 部分,隻是“宗法”所涉及的兩(liang) 個(ge) 很小的方麵;《喪(sang) 服要略》僅(jin) 僅(jin) 敘述了喪(sang) 服服製的十條綱目性條例,於(yu) 喪(sang) 服相關(guan) 的名物、服製並未做實質性的解釋。唯有《布帛名物》一篇可稱得上首尾完整,是吳承仕《三禮名物》諸篇中體(ti) 例最為(wei) 完備的一篇,可從(cong) 此篇設想吳氏《三禮名物》若寫(xie) 成,其書(shu) 可能呈現的樣式。

 

吳氏後來投身於(yu) 革命事業(ye) ,加入中國共產(chan) 黨(dang) ,參與(yu) 反抗日本侵略的正義(yi) 事業(ye) 。然而天不假年,最終《三禮名物》的計劃隻完成了很小的一部分,最重要的工作尚未展開即因吳承仕的辭世而告終結。毛澤東(dong) 挽吳承仕“老成凋謝”,周恩來挽吳承仕“孤懸敵區,舍身成仁,不愧青年訓導;重整國學,努力啟蒙,足資後學楷模”,給予先生很高的評價(jia) 。新中國成立以後,禮學研究陷入低潮,吳氏《三禮名物》講義(yi) 散落各處,無人董理。吳氏舊稿《三禮名物》二十二冊(ce) 筆記今存何處,還是待解之謎。好在《布帛名物》《弁服名物》等講義(yi) 流傳(chuan) 稍廣,讓我們(men) 得以對吳承仕《三禮名物》的宏闊規模和精深構思窺得一二。

 

今天重新審視吳承仕先生的學術遺產(chan) ,其中成就最大的無疑是他的禮學研究,而禮學研究中最引人矚目的當然是《三禮名物》,《三禮名物》是吳氏禮學當之無愧的代表作。雖然設想中規模宏大的《三禮名物》僅(jin) 有六種形成講義(yi) 公布於(yu) 世,其他的幾十種僅(jin) 有初步的筆記手稿,但從(cong) 已經發表的數種筆記,尤其是從(cong) 《布帛名物》《弁服名物》《親(qin) 屬名物》確立的體(ti) 例來看,吳承仕為(wei) 其後的禮學研究指示了一條新的路徑。

 

責任編輯:近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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