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拓經學研究的新視野

——評曹景年新著《聖·道·文：中國古代“經”觀念研究》

作者：宋冬梅（孔子研究院研究員）

來源：《中華孔學》2023年第4期

近日獲讀山東(dong) 齊魯書(shu) 社2023年3月出版的曹景年博士新著《聖·道·文：中國古代“經”觀念研究》，很受啟發，感觸良多。看到年輕學者寫(xie) 出這樣有思想、有見解、有分量的學術著作，感覺可喜可賀。

經學是中國傳(chuan) 統學術的核心，一直高居官學之首。然而，自近代以來，受西方文化的衝(chong) 擊，經學被逐出官方教育體(ti) 係，受到嚴(yan) 厲的批判，甚至被稱為(wei) “僵屍”（周予同語）。改革開放以來，伴隨著中國經濟的飛速發展和國際地位的大大提升，傳(chuan) 統文化的價(jia) 值又越來越受到重新重視。尤其是近年來，經學研究大有複興(xing) 之勢，各種經學刊物、經學研究機構紛紛創辦，經學研究成果更是層見疊出。但是經學到底該怎麽(me) 研究？卻是一個(ge) 值得深入思考的問題。是一頭鑽進“故紙堆”，在字詞章句中與(yu) 古人爭(zheng) 勝；還是從(cong) 宏觀入手，探究經書(shu) 的大義(yi) ，以及梳理經學的若幹基本理論和基本要義(yi) 。從(cong) 曹博士新著的研究成果和體(ti) 會(hui) 來看，前者是一項基礎性工作，很有必要，但實際上後者才是經學研究的重心和目的所在。從(cong) 某種角度看，經學是一門非常繁瑣的學問，不同流派、不同學者之間，常常就一些今天看來已經沒有意義(yi) 的問題爭(zheng) 論不休，並為(wei) 之撰寫(xie) 出長篇大論的文章或著作，比如有些學者關(guan) 於(yu) 古代明堂製度、喪(sang) 服製度的爭(zheng) 論等，這頗有點像西方中世紀經院哲學對於(yu) “一個(ge) 針尖能站幾個(ge) 天使”的問題爭(zheng) 論。如果把主要精力耗費在研究這些問題上，那麽(me) 應該說沒有太大的意義(yi) 。“故紙堆”固然需要有人研究，但更重要的應該是對一些經學問題的進一步思考和探討，曹博士的這本書(shu) ，正是這方麵研究的一個(ge) 開拓和創新。

從(cong) 學術領域看，該書(shu) 並不是常規的“經學”研究，而是一種思想史或觀念史的研究。因為(wei) 它既不是對經書(shu) 內(nei) 容的研究，也不是前人經學著作的研究，而是把“經”對象化，作為(wei) 一種思想觀念，是對“經”的思想觀念的研究，這在經學研究史上大概是第一次！所以，《聖·道·文：中國古代“經”觀念研究》的研究視角非常新穎和獨特。作者認為(wei) ，“經”固然是中國古代非常重要的一個(ge) 書(shu) 籍門類，“經學”是一門重要的學問，但如果從(cong) 更高的層麵來看，其實“經”更代表了一種獨特的觀念和文化現象，它籠罩在古代中國曆史文化中，長期支配著傳(chuan) 統中國人的思想和行為(wei) 。作者指出，“經”這種觀念雖然在很多文化和宗教中都有存在，但中國文化中的“經”與(yu) 世界多元文化中的其他“經”是不同的，它既不是宗教學意義(yi) 上的“經”（Bible），也不是文學、文獻學意義(yi) 上的classics，更不是一般意義(yi) 上的“經典”；“經”，是既有超越性，又有世俗性，是與(yu) 中國政治、社會(hui) 、曆史以及人們(men) 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guan) 的思想文化載體(ti) ，這正是傳(chuan) 統中國曆史文化中“經”觀念的特色。作者還非常犀利地指出，一直以來的“經學”研究，都隻是針對“經書(shu) ”，而忽略了“經”這個(ge) 觀念本身。從(cong) 這裏看，作者把“經”提升為(wei) 一種觀念，並將其作為(wei) 研究對象，是很有創造性的，對於(yu) 深度解讀中國曆史文化的諸多特性，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yi) 。

“經”觀念雖然是一個(ge) 比較新穎的視角，但是一旦把它作為(wei) 一個(ge) 問題提出來，就會(hui) 發現，其所涉及的問題非常複雜，甚至有點難以捕捉；其研究角度也可以多種多樣，比如可以是思想史的、文化史的、社會(hui) 史的、學術史的，等等。而作者所選取的角度顯然是抓住了要害，即研究知識群體(ti) 視野中的“經”，或曰學術視域中的“經”，因為(wei) “經”觀念的塑造者和主導者主要是上層官僚、貴族、文化精英和知識群體(ti) 。在這個(ge) 視角下，作者以宏大的學術視野，詳細分疏了“經”觀念從(cong) 先秦至清代的源流衍變，對“經”的學術史作了全新的精彩解讀，提出了一些新視角、新見解。例如在“經”觀念起源方麵，作者從(cong) “六經”之“六”、“六經”之“經”分別是如何成立的兩(liang) 個(ge) 問題來進行探討，建立起一個(ge) 從(cong) “四術”到“六藝”，再到“五經”、“六經”的發展鏈條，並把“經”觀念的基本要素概括為(wei) 聖（人的因素）、道（理的因素）、文（物的因素）三個(ge) 方麵，突顯了作者的研究特色和總體(ti) 思路。

作者將“經”觀念的研究與(yu) 解讀，深入到“經”與(yu) 中國曆史的嬗變中，進而深入到“經”的經世致用中，構成其著作的主要組成部分。其中，關(guan) 於(yu) 漢代，作者以“以經治國”來概括這一時期“經”觀念的基本特征，分析了“經”從(cong) 樹立政治權威到遠離政治權威的過程。對於(yu) 魏晉南北朝隋唐一段，用“經觀念的扁平化”這一新提法，來概括“經”觀念的基本特征，形象而生動。唐宋變革是史學界的一個(ge) 流行學說，作者從(cong) “經”觀念的角度，將其理解為(wei) “從(cong) 經到理”的轉變，並以“哥白尼式”的革命作為(wei) 比喻，即從(cong) 一切“道理”都圍繞“經書(shu) ”轉，變為(wei) 一切“經書(shu) ”都要圍繞“道理”轉，這一點發前人所未發，有著重要的學術意義(yi) 。至於(yu) 清代，學界對清代考證學產(chan) 生原因有很多不同看法，最流行的莫過於(yu) 餘(yu) 英時先生的“內(nei) 在理路”說，而本書(shu) 作者則從(cong) “經”觀念轉變的角度出發，認為(wei) 清代考據學的產(chan) 生與(yu) “經權威”的重建密切相關(guan) ，是“經”觀念變革之下的產(chan) 物，尤其指出，清人的考證學其根柢在於(yu) “解經”，“解經”是清人一切考證工作的根本動力和源泉。通過反思清人的“經”觀念，作者認為(wei) 清代考據學是“半截學問”，即隻通經，而不明道，所以非但無法完成“經學”的時代使命，反而解構了傳(chuan) 統“經”觀念。

另外，作者對“經”觀念的研究，遠不止於(yu) 作線性的曆史性描述，更對“經”觀念本身作了一定反思。作者認為(wei) ，中國傳(chuan) 統“經”觀念存在一個(ge) 內(nei) 在的矛盾，即“經”與(yu) “經書(shu) ”的矛盾，正是這個(ge) 矛盾推動著“經”觀念和“經學”的發展變化。“經”是神聖的，而“經書(shu) ”是具體(ti) 的，當把“經書(shu) ”作為(wei) “經”的時候，意味著“經書(shu) ”的內(nei) 容具有了某種絕對真理性，而這與(yu) “經書(shu) ”的“肉身凡胎”甚至頗有“訛舛”的客觀內(nei) 容形成矛盾，即解經工作如果超越客觀的“經書(shu) ”，就會(hui) 帶來任意解釋的弊病；而拘守“經書(shu) ”，又將削弱“經”的神聖性。“經”觀念正是在這種矛盾運動中不斷發展衍變，並深刻影響著經學史、思想史的發展。

除以上特色之外，本書(shu) 的亮點還有很多。比如資料方麵，雖然作者所用的資料雖然大都非常常見，但所提出的觀點則是非常新穎的，頗有“化臭腐為(wei) 神奇”之妙。結構方麵，作者雖然將“經”觀念大致按照時代先後劃分為(wei) 幾個(ge) 類型作為(wei) 專(zhuan) 題，但是又不完全與(yu) 時代一一對應。再比如，作者一些關(guan) 於(yu) “經”的提法很有視覺衝(chong) 擊力，如經的扁平化、道的重新發現、哥白尼式革命、半截學問、六經為(wei) 明理的“增上緣”，體(ti) 現了作者學術研究的鮮活思維力與(yu) 高度概括能力。

本書(shu) 對於(yu) 中國古代經學史、思想史的研究具有一定參考價(jia) 值。當然，正如筆者前麵所說，“經”觀念是一個(ge) 非常複雜的學術問題，曹博士這部新著還遠遠沒有完全解決(jue) 這一問題，而隻是關(guan) 注到這一問題的若幹麵向，提出了自己的新思維、新見解。其他相關(guan) 問題，例如“經”觀念是如何影響社會(hui) 的？“六經”是如何形成一個(ge) 體(ti) 係的？六經皆史、六經皆禮、六經皆情等“六經皆某”類的觀點，其曆史意義(yi) 和價(jia) 值在哪裏？這些都是很有意思的問題，非常值得作進一步探討。希望有誌於(yu) 這方麵研究的學界同仁們(men) ，在曹博士提出的“經”觀念研究這個(ge) 新視角、新論域的基礎上，繼續開拓前進，把“經學”研究推向新高潮。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