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見文獻視野下的“文王演《周易》”

作者：劉光勝（山東(dong) 大學儒家文明省部共建協同創新中心教授）

來源：中國社會(hui) 科學網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五月十九日己未

          耶穌2024年6月24日

“人更三聖，世曆三古”，周文王是易學史上承前啟後的中堅人物。“文王演《周易》”是否確有其事，以及推演易學的具體(ti) 內(nei) 容，向來是學界辯難的焦點所在。

卜辭六爻卦與(yu) “文王重卦”說

最早記載文王演《周易》之事的是《易傳(chuan) 》，《周易·係辭下》曰：“易之興(xing) 也，其當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當文王與(yu) 紂王之事邪？是故其辭危。”《係辭》作者認為(wei) 《周易》興(xing) 起於(yu) 文王之世，但他連用兩(liang) 個(ge) “邪”字，表示他並不能肯定。

對於(yu) “文王演《周易》”之事，司馬遷將信將疑，而班固則由“疑”至“信”，直接當作信史來敘述。《漢書(shu) ·藝文誌》記載：“至於(yu) 殷、周之際，紂在上位，逆天暴物。文王以諸侯順命而行道，天人之占可得而效，於(yu) 是重《易》六爻，作上下篇……故曰《易》道深矣，人更三聖，世曆三古。”文王重卦，並撰作了《易經》上、下篇。後世雖然有“神農(nong) 氏重八卦”“夏禹重八卦”等不同說法出現，但班固所言伏羲、文王、孔子的易學傳(chuan) 承譜係更加深入人心，已成為(wei) 易學發展史最為(wei) 經典的表述。

從(cong) 傳(chuan) 世文獻看，“文王演《周易》”說的證據並不堅實。而商代卜辭六爻卦的出現，更是構成尖銳的挑戰。河南安陽劉家莊遺址卜骨：“一一六六一五。”張亞(ya) 初、劉雨指出，殷商卜甲、陶器以及彝器上六爻卦多次出現，文王生前重卦已經存在，他不是重卦的發明者。此說得到薑廣輝、邢文等學者的支持，目前已經成為(wei) 學界的主流意見。

馬王堆帛書(shu) 《易傳(chuan) 》主體(ti) 形成當在先秦時期，其中《要》篇孔子曰：“紂乃無道，文王作，諱（違）而辟（避）咎，然後《易》始興(xing) 也。”與(yu) 《周易·係辭》相比，帛書(shu) 《要》篇沒有用“蓋”“邪”等推測之辭，明確肯定《周易》興(xing) 起於(yu) 文王之世。類似的記載亦見於(yu) 帛書(shu) 《衷》篇。帛書(shu) 《要》篇、《衷》篇與(yu) 班固《漢誌》之說相呼應，證明“文王演《周易》”並非子虛烏(wu) 有之事。如果說“文王演《周易》”不是把八卦推演為(wei) 六十四卦，那麽(me) 其真相究竟是什麽(me) 呢？

文王演《周易》的真相

由於(yu) 文獻記載匱乏，我們(men) 已經很難弄清文王在羑裏推演《周易》的具體(ti) 情形。“文王演《周易》”公案的解決(jue) ，必須尋找新的視角、思路。《周易》體(ti) 例整飭，筮法、卦爻辭的形成，皆非一人一時所為(wei) ，所以我們(men) 將“文王”理解為(wei) 文王、周公以及西周筮人群體(ti) 。卜辭、金文所記易卦是商代的筮法，《周易》是周人的筮法，我們(men) 比較它們(men) 的不同，從(cong) 殷周之變的視域來揭示“文王演《周易》”的真相。

卜辭、金文是考察商代筮法的第一手資料，父戊方卣銘文“六六六”（《集成》5161），是三爻卦。《合集》29074“六七七六”，為(wei) 四爻卦。徐家橋北地卜骨“六六六六八七”，是六爻卦。卜辭中有三爻卦、四爻卦、六爻卦，說明當時數字卦形式較為(wei) 紛繁駁雜，而《周易》六十四卦全部是六爻卦。當時商人文化水平高於(yu) 周人，文王應是借鑒、擇取商人六爻卦作為(wei) 卦體(ti) ，以此為(wei) 基礎進行推演。自此之後，六爻重卦成為(wei) 《周易》數字卦的標準樣式。

《玉篇·水部》：“演，計也。”演，可解釋為(wei) 推算、運算。《周易》所用筮數是六、七、八、九，而商代卜辭、金文中的筮數“一”“五”不見於(yu) 《周易》。筮數不同，則背後所用揲蓍法必然不同。《歸藏》以七八不變為(wei) 占，而《周易》尚九六之變。由此可知，“文王演《周易》”很可能包含著對商人揲蓍法的損益、改良。

四盤磨卜骨刻辭：“七八七六七六，曰：囟孚。”卜辭易卦隻有簡短的卦辭，沒有爻辭。對照秦簡《歸藏》和輯本《歸藏》看，商人筮法中確實沒有爻辭。而《周易》不僅(jin) 有卦辭，而且有爻辭。《淮南子·要略》記載： “伏羲為(wei) 之六十四變，周室增以六爻。”周室，是指西周史官、筮人群體(ti) 。周文王“係辭焉以明吉凶”，將卦爻辭確立為(wei) 吉凶悔吝的風向標。其後經過史官、筮人的不斷加工、潤色，遂成為(wei) 我們(men) 今天所見的卦爻辭形式。

清華簡為(wei) 解讀周文王的占筮觀念，提供了新的線索。簡本《程寤》曰：

惟王元祀貞（正）月既生魄，太姒夢見商廷惟棘，乃小子發取周廷梓樹於(yu) 厥間，化為(wei) 鬆柏棫柞。寤驚，告王。王弗敢占，詔太子發，俾靈名凶祓。祝祈祓王，巫率祓太姒，宗丁祓太子發。幣告宗祊社稷，祈於(yu) 六末山川，攻於(yu) 商神，望，烝，占於(yu) 明堂。王及太子發並拜吉夢，受商命於(yu) 皇上帝。

“祓”乃除災求福的祭祀；“幣”是以幣帛獻祭媚神；“祈”為(wei) 祈禱賜福；“攻”，祭名，是防範、化解商人祖先神降災。先除凶，後占夢，周人已經形成一套係統化的占夢攻解之法。簡本《程寤》說“王及太子發並拜吉夢，受商命於(yu) 皇上帝”，周文王和太子發拜謝上帝，接受商之大命，可知周文王是相信君權神授的。

關(guan) 於(yu) 文王演《周易》的內(nei) 容，薑廣輝先生主張文王、周公不曾重卦，也不曾作卦、爻辭，文王推演的是“德”。筆者認為(wei) ，“周之盛德”當指文王之德，但從(cong) 傳(chuan) 世文獻記載看，周文王從(cong) 不稱自己盛德。對文王之德稱頌不已並深入闡發的是周公。周公在攝政之前，他和武王一樣，對“德”觀念尚未有深入闡釋。二次克商，周公平定了三監之亂(luan) 。為(wei) 解釋周人奪權的政治合法性，他將“德”觀念提煉出來，上升至天命轉移的高度，要求周天子以德配天。換言之，從(cong) 清華簡《程寤》看，文王演《周易》主要停留在卜筮層麵，並未上升至道德天命層麵，把德政與(yu) 政權鼎革聯係起來。因此薑先生“演德”之說恐不可信。

《周易》爻辭記載“箕子之明夷”“康侯用賜馬蕃庶”等文王身後之事，所以馬融、陸績等主張卦辭為(wei) 文王所作，爻辭為(wei) 周公所作。西周時期，德政觀念融入易經之中。訟卦六三：“食舊德，貞厲，終吉。或從(cong) 王事，無成。”《周易》爻辭中涉及“德”的內(nei) 容，很可能是在周公攝政之後才陸續增補進去的。《周易》卦辭中沒有“德”字，“德”字僅(jin) 見於(yu) 爻辭。此為(wei) 爻辭出自周公的說法，增補了新的證據支撐。

清華簡《保訓》、帛書(shu) 《易傳(chuan) 》與(yu)

文王的中道觀

清華簡《保訓》是周文王的“臨(lin) 終遺訓”，極為(wei) 重要。簡本《保訓》“中”字出現了四次，這裏的“中”，學者或者解釋為(wei) “中道”，或解釋為(wei) “刑罰公正”，但都可以看出文王對“中”很重視。文王所言“舜之中”，涵蓋上下、遠近，與(yu) 陰陽之物有著密切的關(guan) 聯。

《逸周書(shu) 》中的《命訓》《常訓》與(yu) 《度訓》為(wei) 一組文獻，相傳(chuan) 為(wei) 文王所作。清華簡《命訓》的出現，證明它們(men) 的成書(shu) 時代大約在春秋時期。《逸周書(shu) ·度訓》：“度小大以正，權輕重以極，明本末以立中。”這裏的“中”，指的是大小、輕重、本末之間的“適中”，主要體(ti) 現為(wei) 國家治理之“適度”。《命訓》：“廣以敬命，則度至於(yu) 極。”極，是指中正。《命訓》作者強調治理國家要遵循中道，禮樂(le) 行政措施要適度，避免過於(yu) 倚重嚴(yan) 刑峻法等極端傾(qing) 向。

《周易》六十四卦及卦爻辭蘊含著“中道”理念。從(cong) 象數的層麵看，“得中”是指陰陽爻居於(yu) 上卦、下卦的中間位置。“中正”是陰爻居於(yu) 下卦的中位、陽爻居於(yu) 上卦的中位。《周易》訟卦卦辭：“有孚窒惕，中吉，終凶。利見大人，不利涉大川。”訟卦之所以為(wei) 中吉，是因為(wei) 陽爻居於(yu) 九五的位置。二、五之中位，吉辭尤多。“得中”“中正”“時中”“剛中”“柔中”等，正是《周易》“尚中”思想的集中展現。

孔子說《易經》存有“古之遺言”，而簡本《保訓》正是文王之遺言。《易經》《逸周書(shu) 》“三訓”及清華簡《保訓》的時代、作者不同，但它們(men) 皆強調中道，指向文王。《周易》“尚中”的理念，很可能發源自文王。我們(men) 雖不能說《易經》乃文王親(qin) 手撰作，但他對“中”的突出和強調，肇啟了後世學者中道理論的先聲。《易》使剛強者心存戒懼，使柔弱者奮發圖強，使愚鈍者不肆意妄為(wei) ，使狡猾者摒棄偽(wei) 詐。剛柔相濟、抑強糾偏，此正是帛書(shu) 《易傳(chuan) 》孔子對文王中道思想的提煉與(yu) 升華。

綜上，周人實力日漸強大，紂王懷疑文王有反叛之心，於(yu) 是將他囚禁於(yu) 羑裏，欲加殺害。文王假意沉迷卜筮，以此麻痹紂王之心。帛書(shu) 《要》篇說： “文王仁，不得其誌，以成其慮。”紂王荒淫暴虐，文王不幸遭奸臣陷害，盛德蒙難。他推演《周易》七年，將居安思危、朝乾夕惕的憂患意識貫穿到卦爻辭之中，奠定了《周易》的價(jia) 值理念與(yu) 思想基調。文王“演《周易》”，並非說西周筮法的提升皆是文王一人所為(wei) ，而是說他在《周易》筮占範式創製過程中，發揮了至為(wei) 關(guan) 鍵的引領作用。

（本文係國家社科基金冷門絕學研究專(zhuan) 項學術團隊項目“先秦兩(liang) 漢出土易類文獻匯纂通考與(yu) 話語體(ti) 係建構研究”（23VJXT002）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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