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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燕強作者簡介:黃燕強,男,西元一九八三年生,廣東(dong) 惠州人,哲學博士。現任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先秦諸子學、中國近現代哲學,近年致力探討經子關(guan) 係命題與(yu) 章太炎哲學思想。著有《原儒與(yu) 回歸原典——經子關(guan) 係的視域》。 |
“原儒”視域下的“中國哲學史”探源 ——熊十力晚年思想定論
作者:黃燕強(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副教授)
來源:《文史哲》2024年第1期
摘要:“儒”和“儒學”的溯源問題,關(guan) 係到如何界定中國文化思想的本源及其宗脈。熊十力《原儒》一書(shu) 在探尋儒學的本源時,闡述了他對“中國文化向何處去”“中國向何處去”等時代問題的省思。圍繞此中心議題而展開的,一是以“哲學”界定儒學的知識性質,稱儒學開啟了中國軸心時代“哲學的突破”的序幕;二是梳理儒學在先秦的分派,藉此重建一種具備現代性的儒家學統;三是確認《易》為(wei) 中國哲學之源,稱《易》奠定了中國哲學的特質及其核心問題;四是論證諸子為(wei) 儒家的“支與(yu) 流裔”,儒學與(yu) 諸子學的源流關(guan) 係,呈現了先秦哲學史中經與(yu) 子之間的互動互滲現象。熊十力的“原儒”既以儒學為(wei) 正統,又嚐試融通儒學(經學)與(yu) 諸子學,從(cong) 而建構一種具備現代性的新學統,由此開出科學、民主、平等等價(jia) 值觀念。
“儒”和“儒學”的溯源問題,關(guan) 係到如何界定中國文化思想的本源及其流脈。現代學者圍繞原儒、說儒展開的討論,是在消解了“儒”和“儒學”的常道性及其信仰係統後,將其還原為(wei) 曆史性的存在,通過考究“儒”的本原義(yi) ,據此說明儒者的最初身份和儒學的原始要義(yi) ,進而論證儒學與(yu) 孔子及六經的關(guan) 聯,辨析儒學與(yu) 先秦諸子的源流關(guan) 係。語文學的考索注重客觀實證,展現了一種曆史演變的視域,如章太炎的《原儒》使我們(men) 知道“題號由古今異”①,亦如胡適自許其《說儒》“可以使中國古史研究起一個(ge) 革命”②,通過將“儒”還原為(wei) 巫史階層,進而否定“儒學”為(wei) 三代聖王和孔孟所授受不絕的道統。
語文學的考證也許較為(wei) 切近曆史情實,但“原儒”不是單純的學術問題,還是一個(ge) 關(guan) 乎信仰與(yu) 價(jia) 值認同的思想議題。如何界定儒學的起源及其與(yu) 孔子、六經的關(guan) 係,這在正統儒家看來,就是如何安頓國人的精神,以及如何維係中華文化的學脈。熊十力《原儒》一書(shu) 開篇便是《原學統》,首要是推原孔子賡續泰古聖王之緒而集大成,創立內(nei) 聖外王一貫之道,為(wei) 中國學術思想奠定宏基。然後是論定晚周諸子百家及宋學、佛學的宗旨,而折中於(yu) 孔子和六經。再從(cong) 審辨六經的真偽(wei) ,進而排遣今古文之聚訟、漢宋學之囂爭(zheng) 及東(dong) 西學之論辯,終以孔學為(wei) 根底,將古今東(dong) 西文化融會(hui) 貫通於(yu) 一體(ti) 。如此,熊十力的“原儒”不囿於(yu) 考究“儒”的字源義(yi) ,而是在探尋儒學的本源時,挺立中國文化數千年相傳(chuan) 的學統,即由還原孔子及六經的真麵目,辨析六經與(yu) 諸子及漢宋學的關(guan) 係,並參證西方傳(chuan) 來的各種新學,重估孔子和儒學的現代性價(jia) 值。這體(ti) 現了熊十力對“後五四時代”思想危機的自覺反思③。
《原儒》代表了熊十力的晚年定論,但一方麵熊氏的弟子不甚認同其晚年思想,另一方麵國內(nei) 的保守主義(yi) 或西化論派亦多持否定態度,因熊氏對儒學的溯源既打破了漢宋以來的學統或道統,且表現出較為(wei) 強烈的複古主義(yi) 傾(qing) 向和民族主義(yi) 情感,他采用的“即道原儒”的方法,又迥異於(yu) 語文學和思想史的研究路徑,故學者在梳理近百年的“原儒”時,幾乎無法將其視為(wei) 實證性研究的範例,以致相關(guan) 的討論並未充分展開。我們(men) 是把熊十力的“原儒”,置於(yu) 其晚年哲學體(ti) 係的建構中,闡述他所體(ti) 認的中國文化之大本大源,論證他在儒家學統的理念下,如何界定儒學(經學)與(yu) 諸子學的關(guan) 係,借此觀照他對“中國向何處去”“中國文化向何處去”等問題的哲人之思。
一、儒學的源流及其界定
在儒學的溯源問題上,相對於(yu) 章太炎、胡適的語文學考證,熊十力應用的是“即道原儒”的方法,他不甚關(guan) 心“儒”之名起於(yu) 何時及其本原含義(yi) ,他也不考察“儒”的原始身份為(wei) 何,及最初的“儒”是如何轉變成作為(wei) 思想流派的儒家,而是強調“儒”與(yu) “道”的一體(ti) 性。但他又不讚成康有為(wei) 將儒、儒家和儒教等概念等同起來,稱孔子創立“儒”之名,是儒教的開山祖師,他尤其反對把儒學定義(yi) 為(wei) 宗教④。所以,熊十力嚐試從(cong) 中國文化思想發展的內(nei) 在理路來尋繹儒學的源流,從(cong) 而表現出一定的曆史意識。
熊十力《原儒》首章的《原學統》開宗明義(yi) :
中國學術導源鴻古,至春秋時代,孔子集眾(zhong) 聖之大成,巍然為(wei) 儒學定宏基。……孔子之學,殆為(wei) 鴻古時期兩(liang) 派思想之會(hui) 通。兩(liang) 派者:一、堯、舜至文、武之政教等載籍足以垂範後世者,可稱為(wei) 實用派。二、伏羲初畫八卦,是為(wei) 窮神知化,與(yu) 辯證法之導源,可稱為(wei) 哲理派。孔子五十歲以前之學大概專(zhuan) 精於(yu) 實用派。⑤
孔子是聖學的集大成者,他賡續上古思想文化,闡揚哲理而別開新天地,為(wei) 儒學奠定宏基。宋明的道統論把堯舜至文武及至孔孟等視為(wei) 一脈相承,代表儒學及中國文化思想的正統。熊十力則將上古時期的思想分成兩(liang) 派,一是堯舜至文武所代表的實用派,一是伏羲易學所代表的哲理派。前者以政治教化為(wei) 中心,就學問旨趣言,屬於(yu) 外王之治統;後者以宇宙本體(ti) 為(wei) 骨髓,就思想性質言,屬於(yu) 內(nei) 聖之道統(含攝外王學)。熊氏又以孔子五十歲為(wei) 界,將其思想界定為(wei) 早晚兩(liang) 期,分別對應於(yu) 前述兩(liang) 派。孔子自五十學《易》後,大闡哲理,為(wei) 中國文化思想開創新天地,“哲理”即是儒學的正脈。
由此看,熊十力溯源的儒學,顯然和“儒”之名的本原義(yi) 無關(guan) ,所以他不用語文學考據法。他看似注重思想源流的探尋,但從(cong) 他原學統而明聖道看,他的“原儒”實則預設了先在的立場,畢竟不同於(yu) 相對客觀的思想史考索方法。故就方法而言,熊十力和晚清公羊學家一樣,均是“即道原儒”,即以自我體(ti) 認的“道”來追溯儒學的本源。如此,“原儒”也就成了證道。區別於(yu) 康有為(wei) 的“原儒”,在熊十力的語境中,“儒”不是孔子立教之名,儒學更不是倡導出世間的宗教學,而是一種主張即世間的哲理學。熊氏指出,孔子創立哲理化的儒學,含攝內(nei) 聖外王的一貫之道,其核心精髓是體(ti) 用不二。本體(ti) 與(yu) 功用雖有分而相即,由是義(yi) 故,一方麵是區別於(yu) 科學的執用迷體(ti) ,因如俗諦所謂科學真理,隻留心現象界事物及其實用價(jia) 值,迷失了對宇宙本體(ti) 的追求,實則未免流於(yu) 支離破碎的工夫,無法解釋宇宙萬(wan) 化之本和天理性命之源。另一方麵是區別於(yu) 宗教的離用求體(ti) ,在超脫萬(wan) 物、遺棄現實世界中別尋真宰,這種超越於(yu) 吾人而獨在的造物主,必然形成絕對無上的權威,既與(yu) 人道、人心相隔,甚至對宇宙萬(wan) 象具有主宰義(yi) ,也就否定了本心是剛健的、永恒的、能動的、可顯為(wei) 無窮大用的本體(ti) ,無益於(yu) 宇宙人生諸大問題的解決(jue) 。相對於(yu) 體(ti) 用二分的科學和宗教而言,孔子哲理化的儒學之本體(ti) 論,“不是僵死的、機械的、純粹客觀的、外在的‘自然本體(ti) ’,而是生生不已、剛健自動、主客內(nei) 外合一的‘生命本體(ti) ’;不是外在於(yu) 宇宙萬(wan) 象和人類生活的所謂‘超絕本體(ti) ’,而是合天地萬(wan) 物於(yu) 一體(ti) ,將宇宙人生打成一片的、動態的有機整體(ti) 。同時,它又是內(nei) 在的‘道德自我’即‘道德主體(ti) ’。人的生命創造活動、道德自我完善的活動,體(ti) 現了人的最高本質,涵蓋了天地萬(wan) 物,主導著自然宇宙”⑥。這一本體(ti) 論是由窮理而歸本盡性,它不僅(jin) 探討宇宙的根源及其生生不已的創化過程,尤其關(guan) 懷人生的歸宿和人性的全麵發展,關(guan) 懷人存在的意義(yi) 、價(jia) 值和功能,以及宇宙萬(wan) 物如何達致和諧一體(ti) 的本體(ti) 境界等問題。熊十力因而相信,孔子的儒學必然是當下及未來人類身心性命之係托。
因此,“儒學即哲學”是熊十力在溯源時,對儒學的知識性質的界定。考慮到熊十力所謂的“儒學”包括了“經學”,所以他反複比較儒家哲學與(yu) 科學及宗教的殊異性,其中蘊含多重的意義(yi) 。首先,“儒學即哲學”是針對康有為(wei) 、章太炎、胡適等人的“原儒”而發。我們(men) 知道,康有為(wei) 、胡適的“原儒”都把孔子塑造成教主,賦予儒學以宗教的性質。章太炎的“原儒”把孔子和儒學還原為(wei) 諸子之一,章氏持守“六經皆史”觀,他的“原經”又把經學等同於(yu) 史學。熊十力多次批評康氏的儒教論和章氏的經史觀,他自然不能讚成他們(men) 對孔子和儒學的界說,他強調儒學即哲學,既是出於(yu) 他對儒學的獨特體(ti) 認,也是針對康、章、胡等人的“原儒”而發⑦。熊氏認為(wei) ,儒學包通內(nei) 聖與(yu) 外王、成己與(yu) 成物之道,其乾元性海的本體(ti) 是超越而內(nei) 在的,吾人以精進力顯發自性固有的無窮德用,則能裁成天地,輔相萬(wan) 物,引導群生共同臻至太平世間。因此,儒學既非提倡出世而反人生的宗教學,亦非純然關(guan) 注經驗現象而迷失形上本體(ti) 的曆史學,而是歸本盡性、至命,且周通萬(wan) 物之理的哲學。
其次,“儒學即哲學”內(nei) 含儒學創始於(yu) 孔子的意思。熊十力把儒學的本源追溯至伏羲八卦,但他認為(wei) 伏羲的易卦尚存神道、術數之學,孔子作《易》而闡明哲理,晚年又因易理而創作六經,由是奠定儒學之宏基,巍然而為(wei) 儒學的宗師。“故儒學成為(wei) 獨立之一家派,實自孔子創作六經。”⑧那麽(me) ,就哲理化的儒學言,其創立者自然是孔子,而非伏羲,更不是章太炎、胡適說的老子或道家,亦非劉師培、劉鹹炘等所謂的源自史官文化。肯認孔子為(wei) 儒學的開山始祖,這又表明熊十力在“原儒”時,自覺地區分“儒”和“儒學”的概念。“儒”之名雖不始於(yu) 孔子,“儒”最初可能是一種相禮的職業(ye) ,孔子未必是“儒”的創始者⑨,但在熊十力看來,“原儒”的首要工作是區別“儒”與(yu) “儒學”。不論“儒”起於(yu) 何時,“儒學”的本源或與(yu) “儒”存在關(guan) 聯,但作為(wei) 思想流派的“儒學”,其理論、宗旨、方法和問題域等均由孔子所提出和創構,所以說“儒學成家畢竟自孔子始”⑩。孔子創立規模宏博、精義(yi) 深邃的儒學,遂成為(wei) 中國學術思想的正統。無論儒的本義(yi) 如何,及其最初身份是什麽(me) ,它和孔子的儒學並無必然聯係,“原儒”也就不必追溯“儒”的字源義(yi) 。這實際上否定了章、胡等人從(cong) 語文學的角度“原儒”,直接從(cong) 孔子與(yu) 儒學的關(guan) 係來溯源,將“儒”發展至“儒學”的思想線索虛無化了,透露出熊氏乃胡適所謂的儒家信仰者。
其三,哲學是西洋的舶來品,熊十力以哲學界定儒學,其中一大深意是,哲學在古希臘是知識的總匯,是全部學科之母,科學本來含攝於(yu) 哲學之中。儒學與(yu) 哲學相類,賅攝一切學術思想,是中國文化思想的本源和正統。不僅(jin) 晚周諸子百家是儒學的支與(yu) 流裔。而且從(cong) 知識和學科的發展演化說,孔子所哲理化的儒學,其實包含格物之科學。針對時人批評孔子反智,稱儒學疏於(yu) 自然科學的探究,熊十力辯解說:“聖人本不反智,不廢思辨,然窮理至萬(wan) 化根源,即由萬(wan) 殊以會(hui) 入一本處,絕非僅(jin) 恃理智思辨可獲證解。”(11)儒家的格物窮理即在探究科學知識,中國古代的科學不發達,未能如西方發展出現代科學理論體(ti) 係,是因儒學及其經典被戰國和兩(liang) 漢的小康之儒所改竄,致令其重智的傳(chuan) 統湮沒不彰。同時,科學重在探究經驗世界的物質現象及其規律,而不大關(guan) 心宇宙本體(ti) 及人類的道德心性,智慧的探尋當由分析現象而至究明本體(ti) 。明體(ti) 是求知的極詣,儒學優(you) 勝於(yu) 科學者在此。
其四,儒學即哲學的另一重深意是,以哲學綰合儒學與(yu) 經學之異同。在《漢書(shu) ·藝文誌》中,經學屬六藝略,儒學屬諸子略,二者分屬不同的知識門類,元代以前的正史《藝文誌》大多沿用這一體(ti) 例。傳(chuan) 統知識分類遵循“以道相從(cong) ”的原則,常道曰經,述經曰傳(chuan) ,儒學雖“遊文於(yu) 六經之中”,“於(yu) 道最為(wei) 高”(《漢書(shu) ·藝文誌》),但六經代表常道,傳(chuan) 記或各種經典注疏是詮釋常道的作品,其於(yu) 道又較儒學為(wei) 高。熊十力特別講究經傳(chuan) 正名,要將十三經中除了六經之外的典籍,還原為(wei) 解經類傳(chuan) 記和儒家類子書(shu) 。不過,在儒學與(yu) 經學的異同問題上,他有意地等同了兩(liang) 者的名實:
有宗經之儒,雖宗依經旨,而實自有創發,自成一家之學。宗經之儒,在今日當謂之哲學家。發明經學,唯此是賴。注疏之業(ye) ,隻為(wei) 治經工具而已。不可以此名經學也。(12)
宗經之儒指宋明理(心)學家,其創發的經學即是哲理化的道學。兩(liang) 宋以來,經學的理學化或理學的經學化混淆了經學與(yu) 理學的名實。思想範式的轉向改變了人們(men) 的知識觀念,一方麵是體(ti) 現在治統上,元代元祐年間開始將程朱理學確立為(wei) 官學,就經典詮釋而言,理學突破了漢唐經典注疏的體(ti) 例,相對於(yu) 漢學家的考文釋音,宋明儒自信其詮釋的義(yi) 理,最能呈現經書(shu) 的道體(ti) 。另一方麵是反映在目錄分類中,明代官修的《文淵閣書(shu) 目》開始在經部設立“四書(shu) ”類,其後如《千頃堂書(shu) 目》《內(nei) 閣藏書(shu) 目錄》《百川書(shu) 誌》《晁氏寶文堂書(shu) 目》等,基本依循這一體(ti) 例。《文淵閣書(shu) 目》還在經部設立性理類,《百川書(shu) 誌》將“性理”之名改為(wei) “道學”。可見,明代儒者因尊“四書(shu) ”和性理之學,而在目錄書(shu) 的經部設立“四書(shu) ”類和性理類,從(cong) 而將其歸入經學的範疇。不過,並非所有明代學者皆作如是觀。孫能傳(chuan) 、張萱代表官方編撰的《內(nei) 閣藏書(shu) 目錄》並未將“理學”類列入經部,也未歸入子部儒家類,而是單獨成為(wei) 一大類。黃虞稷的《千頃堂書(shu) 目》則是將《性理大全》列入子部儒家類,體(ti) 現了“理學即儒學”的觀念。清代漢學家因反對理(心)學,他們(men) 不僅(jin) 在知識性質和方法論上辨析經學與(yu) 理學,其目錄著作也是如此。《四庫全書(shu) 總目》就沒有完全依循明代目錄書(shu) 的體(ti) 例,其中雖保留了“四書(shu) ”類,但基本上隻收錄注疏類作品,同時又刪除了“性理”和“理學”等類目,凡宋明儒談天理性命之書(shu) 均列入子部儒家類。這明顯是將“理學”視為(wei) 儒學,從(cong) 而區別於(yu) 考文釋音的經學。誌在宗經而詮釋哲理的熊十力,他更認同宋明儒的“理學即經學”觀,而他綰合兩(liang) 者的方法是,將其等同於(yu) 哲學。故就知識性質言,經學和儒學都是明體(ti) 釋理的哲學,在此意義(yi) 上的“原儒”即是“原經”。如此,儒學的溯源亦是探尋經學的本源,理應審辨六經的真偽(wei) ,及其文本和義(yi) 理的授受源流。熊十力將儒學確定為(wei) 先秦諸子百家的淵源,即如《漢誌》所謂諸子乃六經的支與(yu) 流裔說,所以他的“原儒”包含其對經學與(yu) 子學關(guan) 係的認識。
近代以來,批儒反孔浸興(xing) 而演變為(wei) 思潮,儒學成了遊魂,六經及其經學的權威逐漸失落。熊十力懷抱繼往聖之絕學的心誌,他用哲學界定儒學,意在為(wei) 儒學的現代轉型開示新路徑。如何從(cong) 哲學的視域轉化傳(chuan) 統儒學,在討論這一問題之前,首先要追問的是,儒學是否具有現代性價(jia) 值。作為(wei) 儒學的信仰者,熊十力自然不能讚成儒學必須被請進博物館的意見;作為(wei) 理性的哲學家,熊氏又無法完全忽略時人對儒學的批判。他需要論證的是,儒家性命之學的現代價(jia) 值何在,內(nei) 聖學如何開出民主、科學等外王學。如果說內(nei) 聖確然可能開出新外王,那麽(me) ,孔子之後的儒學為(wei) 何未能發展出民主與(yu) 科學?進而追問的是,漢學與(yu) 宋學是否賡續孔子的真儒學?現今又該如何接著講孔子的真儒學?凡此種種問題,歸結起來就是如何重建儒家的學統,這是熊十力“原儒”的題中之義(yi) ,故其開篇即為(wei) 《原學統》。
二、儒家的學統及其重建
近代的“原儒”命題及其研究,內(nei) 含破壞與(yu) 建設的雙重義(yi) 諦,章太炎、胡適應用的語文學方法,雖然打破了宋明儒建構的心性學道統,但章氏稱良史之孔子為(wei) “保民開化之宗”(13),胡適將“懸記”之孔子類比於(yu) 中興(xing) 基督教的耶穌,他們(men) 在“祛魅”中透露出“尊孔”的觀念(14),並分別以史學或儒教為(wei) 歸趨,嚐試重建中國文化的思想譜係。熊十力的“原儒”同樣如此。其《原學統》篇是對儒學之“流”的還原,《原外王》和《原內(nei) 聖》兩(liang) 篇是對儒學之“源”的還原(15)。前者在追溯儒學的流變時,推翻了三代道統、治統相承的傳(chuan) 統觀念,而在以正統儒學是非評判諸子百家以逮宋明道學及佛學中,重建儒學的源流譜係。後者是闡述新學統所包通的內(nei) 聖外王之道,以此作為(wei) 儒學之統宗,作為(wei) 中國文化的大本大源及其走向現代的道脈。隻是,章、胡的“原儒”更具解構意味,極大地消解了孔子和六經的神聖性與(yu) 權威性,熊十力則通過重建“四經”係統,據此闡明儒家的新學統,將儒學改造成一種兼具超越性、普世性和現代性的思想,故其相對地淡化了實證方法,主要以體(ti) 認的方式構建其新儒學體(ti) 係。
熊十力早年的思想體(ti) 係承繼陽明心學而來,但晚年的《原儒》則歸宗孔子而放棄陽明(16)。這不僅(jin) 體(ti) 現在他對陽明學的是非評論上,還表現為(wei) 他對宋明儒的道統論提出非議。在熊氏看來,漢學固然是未見道體(ti) ,甚至竄改六經,遮蔽了孔子的大同之道,沉溺於(yu) 擁護帝製的小康禮教。相近的是,宋明儒於(yu) 內(nei) 聖學有所發明,但“宋儒識量殊隘,隻高談心性,而不知心性乃非離身、家、國、天下與(yu) 萬(wan) 物而獨存”(17)。熊氏在《讀經示要》中還批評宋儒提倡絕欲、主靜,既無民族思想,也無民治思想,不僅(jin) 脫離生活實際,弄得人生毫無活氣,而且未能開啟近世的民主與(yu) 科學傳(chuan) 統。換言之,宋學的精神隻專(zhuan) 注於(yu) 人倫(lun) 日用間存養(yang) 心性,全無博文經世之功,令體(ti) 與(yu) 用、心與(yu) 物離析為(wei) 二,未能闡明孔子的外王學。因而,宋明儒亦未見道之全體(ti) ,其道統論自然是不能成立的。同時,《原儒》通過辨偽(wei) 和正名,將十三經中除六經以外的典籍還原為(wei) 解經類傳(chuan) 記或儒家類子書(shu) ,這不僅(jin) 意味著“四書(shu) ”的聖經名義(yi) 被取消了,也表明宋儒依托“四書(shu) ”建構的道統亦隨之瓦解。熊氏還指出,孔子早年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繼承三代的小康禮教,晚年創作六經,發明天下為(wei) 公的大同之道,這已然是在上古聖賢之外自立道統。其後,曾、孟、荀等宣揚忠孝論,背離真孔學,漢宋儒家承其遺緒,致令真孔學沉霾不彰。可見,熊十力“原儒”內(nei) 含一種打破漢宋之學統與(yu) 道統的意思(18)。但破壞不是熊氏的目的,重建學統才是其“原儒”的根本宗旨,他希望通過建構新學統指示中國文化向何處去。
熊十力反複申論,孔子“集古聖之大成,開萬(wan) 世之學統”(19)。那麽(me) ,什麽(me) 是學統的“活的精神”和“本來麵目”?其傳(chuan) 承譜係又是如何?前文述及,熊十力把孔子思想厘定為(wei) 早晚兩(liang) 期,五十以前承繼三代先王的治統,歸宗於(yu) 小康禮教;五十以後學《易》,重新創作六經,歸本於(yu) 內(nei) 聖外王的大同之道。孔學的傳(chuan) 承因而有大道派和小康派之分,那麽(me) ,這兩(liang) 派在先秦的傳(chuan) 承如何?熊氏指出,韓非子原不通儒學,其“儒分八派”說“隻可謂之小取、小舍”,大道、小康兩(liang) 派方可謂之大取、大舍。
一則全盤承受孔子晚年大道之論,而於(yu) 其早年好古出於(yu) 一時之意趣者,則全舍之;一則全盤承受孔子早年帝王之業(ye) ,而於(yu) 其晚年定論,拒而弗承也。(20)
熊十力把孔門弟子分為(wei) 大道、小康兩(liang) 派,大道派賡續孔子晚年的大同學說,並舍棄孔子早年所服膺的小康禮教,所以是大取、大舍;小康派則篤守孔子早年傳(chuan) 習(xi) 的小康禮教,且拒絕承繼孔子的大同之道,因而也是大取、大舍。儒學必以孔子晚年思想為(wei) 正宗,兩(liang) 派雖然都源自儒學,但因其在取舍上的根本差異,“大道學派紹承孔子正統”,小康學派“實自墮於(yu) 複古之迷途,乃孔子之罪人也”(21)。六國小儒始改竄六經,包括孟子、荀子皆固守小康之壁壘,漢儒承其遺緒,利用小康禮教擁護帝製,宋明儒亦紹述小康派的宗法思想,故漢學與(yu) 宋學皆屬小康學派,大道之學則被遮翳,由是浸衰。
那麽(me) ,熊十力所謂的大道之學究竟如何?其傳(chuan) 承譜係又是怎樣的?熊氏闡述其宗旨雲(yun) :
《原外王篇》以《大易》《春秋》《禮運》《周官》四經,融會(hui) 貫穿,猶見聖人數往知來,為(wei) 萬(wan) 世開太平之大道。格物之學所以究治化之具,仁義(yi) 禮樂(le) 所以端治化之原。《春秋》崇仁義(yi) 以通三世之變,《周官經》以禮樂(le) 為(wei) 法製之原,《易大傳(chuan) 》以知物、備物、成物、化裁變通乎萬(wan) 物,為(wei) 大道所由濟。夫物理不明,則無由開物成務。《禮運》演《春秋》大道之旨,與(yu) 《易大傳(chuan) 》知周乎萬(wan) 物諸義(yi) ,須合參始得。聖學,道器一貫,大本大用具備,誠哉萬(wan) 世永賴,無可棄也!(22)
“四經”備載太平大同之道,是聖人為(wei) 萬(wan) 世創立的法度和學統。然每部經書(shu) 承擔的功能有別,《大易》涵括內(nei) 聖與(yu) 外王,其內(nei) 聖學是以乾元性海之本體(ti) 為(wei) 核心,其外王學則以認知萬(wan) 物、成就萬(wan) 物和變化改造萬(wan) 物為(wei) 宗。《春秋》崇尚仁義(yi) 之理,明通三世之變,而歸趨於(yu) 太平世界。《周官》創立太平法製,而一切法則製度的本原,須歸宗於(yu) 孔子的禮樂(le) 思想。《禮運》演繹《春秋》的太平之道,構建人類共同生活的規製。“四經”所代表的聖人之學,含攝形而上的道體(ti) 與(yu) 形而下的器用,因而是道器一貫、體(ti) 用兼備,奠定了萬(wan) 世永賴的宏基,足為(wei) 當下中國效法。熊十力通過論證“四經”的典範性、一貫性和現代性,也就說明了“四經”的合法性與(yu) 一體(ti) 性,從(cong) 而建構了一個(ge) 新的經典係統和學術統係,類似宋儒提倡“四書(shu) ”。
至於(yu) 大道之學在先秦的傳(chuan) 承,熊十力采用司馬談的說法,稱當時“宗主孔子六經而推衍其廣大深遠之蘊,著作特多,故經傳(chuan) 有千萬(wan) 數也”(23),但因先秦及兩(liang) 漢的小康之儒變改六經的真髓,竄亂(luan) 六經的文本,致令千萬(wan) 數的傳(chuan) 記湮沒闕佚。“孔門大道學派,今可考者隻遊、夏二人。”(24)子遊傳(chuan) 《禮運》,子夏傳(chuan) 《春秋》,他們(men) 撰寫(xie) 了諸多傳(chuan) 記以發明大道之學(25)。熊十力比較了子遊和子夏的教育方法之異同,以此證明孔門弟子在傳(chuan) 習(xi) 大道之學時,表現出開放性和多元化的傾(qing) 向,而且歸本於(yu) 明究心性、本體(ti) 的宗旨。遊、夏等大道派留存的傳(chuan) 記殘缺偽(wei) 佚,如要考見孔子的大道之學,唯有求諸“四經”。據此概述大道的要義(yi) ,一是消滅統治階級和剝削,建立全世界人類共同生活的民主製度;二是全人類一律平等、自由,彼此互相和愛、扶助;三是提倡格物之科學,應用科學知識改造社會(hui) 和改造自然,實現富邦國、養(yang) 萬(wan) 民、生百物的目的;四是倡導政治革命、社會(hui) 革命、生產(chan) 革命,通過革命的方式推翻小康社會(hui) ,建立天下為(wei) 公的大同世界。“從(cong) 《禮運》之改造社會(hui) 思想,《周官》之領導生產(chan) 建設,方信《春秋經》自消滅統治以達到太平世,裁成天地、輔相萬(wan) 物之盛,步步皆腳踏實地,(實事求是。)不是空想的社會(hui) 主義(yi) 也。”(26)凡此皆屬外王之學,熊十力嚐試將民主、科學、社會(hui) 主義(yi) 等現代性思想含攝於(yu) 其“四經”學中。
在熊十力體(ti) 用不二的理論體(ti) 係中,外王學的骨髓在內(nei) 聖,“明內(nei) 聖之極詣,自以仁為(wei) 恩,至皆有以養(yang) 民之理也,本仁義(yi) 禮樂(le) 之意,而輔以崇法、正名與(yu) 參稽之方,推原於(yu) 衣食為(wei) 主,……外王之宏規遠模具於(yu) 此矣”(27)。仁是乾元生生化化之德,仁心的發用足以生物和養(yang) 民,故仁是萬(wan) 化根源,含攝義(yi) 、禮、樂(le) 等,並與(yu) 崇法、正名、參稽等構成外王學的體(ti) 係。熊十力的《原外王》篇在融會(hui) 貫穿“四經”義(yi) 理中,探求聖人為(wei) 萬(wan) 世開太平之道。他特別指出:“格物之學所以究治化之具,仁義(yi) 禮樂(le) 所以端治化之原。”(28)科學、民主、均聯、學校等是治理國家、教化人民的工具,治化的本原乃是仁義(yi) 禮樂(le) 。“《春秋》崇仁義(yi) 以通三世之變,《周官經》以禮樂(le) 為(wei) 法製之原,《易大傳(chuan) 》以知物、備物、成物、化裁變通乎萬(wan) 物,為(wei) 大道所由濟。”(29)可見,“四經”的一切外王學皆歸宗於(yu) 仁義(yi) 禮樂(le) 。隻是尊信科學、民主等,未必能臻至太平世界,唯“崇仁義(yi) 者,太平之治必天下之人人皆安於(yu) 仁義(yi) ,始可常保其泰也”(30)。樂(le) 本和合而忘人我,是為(wei) 仁;禮主秩序而別異同,是為(wei) 義(yi) ,故言仁義(yi) 即含攝禮樂(le) 。就“仁”而言,仁心即是宇宙實體(ti) ,是乾元之內(nei) 化於(yu) 人性,仁心虛明健動而兼備萬(wan) 物。吾人反己體(ti) 認本然的仁心,便覺此心與(yu) 萬(wan) 物無有隔礙,自我與(yu) 萬(wan) 物渾然一體(ti) ,因而能夠廣愛萬(wan) 物,無所不容。就“義(yi) ”而言,“義(yi) ”是仁體(ti) 的功用,為(wei) 仁體(ti) 的實行確立權衡。因現象界的事物原有善惡之分,仁道雖是廣愛普施,但也要因事物之善惡,而有所變通,非如墨家的兼愛,令仁愛的發用毫無原則,如此反而陷於(yu) 大不仁的境地。“義(yi) ”就是為(wei) “仁”確立權衡得失與(yu) 輕重之標準,旨在助成仁民化物之道。所以,儒家論治道,是以德、禮、寬為(wei) 本,以法、刑、猛為(wei) 輔,前者即為(wei) 仁,後者乃是義(yi) 。仁義(yi) 並行,成就太平之世。而且,儒家論人生,“仁義(yi) 以原其生,禮樂(le) 以暢其性”(31),前者是推原吾人之所以生,使人道昭明;後者是發揚人的靈性,與(yu) 天地萬(wan) 物同體(ti) ,人道因而得以樹立。總之,仁義(yi) 禮樂(le) 將令天地萬(wan) 物互相暢通於(yu) 大化之中,並使其複歸於(yu) 本來無對的宇宙實體(ti) ,如此則人道乃精進剛健而不已,故外王學的旨歸是化民以仁義(yi) 禮樂(le) ,導民以天下為(wei) 公。可惜,大道派的千萬(wan) 數傳(chuan) 記毀於(yu) 秦火及小康之儒,六經又遭改竄,儒家的內(nei) 聖外王之真學統遂湮絕而“一團黑暗”,“至於(yu) 今曆世近三千年矣”(32),如今方得以彰明,熊十力顯然是以賡續學統自居的。
值得注意的是,熊十力在溯源儒家學統時,特別論及墨家、名家、法家、農(nong) 家等皆為(wei) 儒學的羽翼,其著述和學說猶如大道派的千萬(wan) 數傳(chuan) 記。在經傳(chuan) 闕佚的情況下,如要闡明孔子的真儒學,賡續其學統,除了訴諸“四經”,還應求之諸子百家,延續其思想和精神:
墨翟、惠施、農(nong) 家,或為(wei) 科學之先導,或為(wei) 社會(hui) 主義(yi) 之開山,皆儒家之羽翼,不可不延續其精神也。法家書(shu) 罕存。《管子》可略考。道家有極深遠處,亦有極不好處,取長舍短,不容絕也。(33)
熊十力並未如古代正統儒家一般,斥諸子為(wei) 異端,在他看來,諸子源出儒學,其學說並非完全與(yu) 儒學立異,不可簡單地將其拒斥於(yu) 新學統之外。熊氏指出,儒學創明大道之根本,諸子沿其流而有所發揮,諸子闡發的民主、科學、平等、聯比等理論,可與(yu) 儒學相參證。而且,相較於(yu) 改竄六經、擁護帝製的小康之儒,諸子百家可能更為(wei) 忠實地承續和闡揚儒家的學統。所以,如果能夠修習(xi) “四經”的道術,並通觀諸子百家的學說,然後舍短取長,融會(hui) 經子,則可以恢複大道派的學統。可見,熊十力的學統觀是比較開放、多元的,並不像漢宋儒者般排斥諸子學。
總之,熊十力的“原儒”把儒學溯源與(yu) 學統重建相統一。這種通過思想探源來界定某種思想的性質及其譜係,古今學者均有嚐試,如古代的韓愈和近代的康有為(wei) 皆是典型例證。熊十力是在經學信仰失落的背景下,重建“四經”係統及其思想體(ti) 係,以此作為(wei) 儒家的正宗學統,彰明儒學的現代性價(jia) 值。所以他放棄了語文學的考證法,他也沒有客觀地考究儒家思想的發展線索,而是采用“即道原儒”的方法,依據他從(cong) “四經”中體(ti) 認的內(nei) 聖外王之道,來界定儒學的本源、性質及其傳(chuan) 承譜係。因此,“儒”和“儒學”的本源必然要追溯至孔子及其六經,儒就成了孔子開創的儒家學派之私名,儒學不是源自巫史或老子,儒家也不是一種相禮助喪(sang) 的職業(ye) ,而是孔子六經的傳(chuan) 習(xi) 者。尤其是大道派的儒家,其懷抱剛健進取的精神,絕非文弱迂緩的師儒而已。儒學的根本原則是體(ti) 用不二、心物不二,即內(nei) 聖與(yu) 外王一貫,它是即世間的,非出世間的,無須如康有為(wei) 、胡適等以宗教界定儒學的性質。儒學通貫形上之道與(yu) 形下之器,其宇宙本體(ti) 是超越而內(nei) 在的,其外王治道是經驗而具體(ti) 的,不可如章太炎、劉師培等以史學規限儒學(經學)的範圍。這樣的“原儒”自然不是實事求是的,相比於(yu) 語文學的溯源方法,它未必能如胡適所謂“可以使中國古史研究起一個(ge) 革命”,但熊十力在溯源儒學時,於(yu) 破壞中建構了一種新經典係統和新學統,開啟了儒學(經學)現代化的轉型之路。
三、《易》為(wei) 中國哲學之源
熊十力以“哲學”貞定儒學的知識性質,他的“原儒”在某種意義(yi) 上,既是對儒學的溯源,也是探究中國哲學的起源。熊氏反複申述,中國哲學的本源與(yu) 正統是儒學,儒學肇端於(yu) 《易》,《易》就是中國哲學之源。然而,中國有無哲學?中國哲學源於(yu) 史官,還是道家,抑或儒學?《易》是卜筮之書(shu) ,還是哲學經典?《易》與(yu) 先秦諸子學的關(guan) 係如何?凡此問題的解答,學者意見不一,聚訟紛紜,熊十力在“原儒”中提出了其“獨斷之見”。
“哲學”概念和哲學學科是西洋的舶來品,中國是否有哲學,中國哲學的起源、特質及其合法性何在?這是百年來存在爭(zheng) 議的問題,並延伸到“原儒”的討論中。熊十力是文化保守主義(yi) 者,但他並不排斥西洋舶來的“哲學”概念及其理論體(ti) 係,他不像劉鹹忻、梁漱溟等反對以“哲學”界定儒學和經學。在熊十力的思想語境中,哲學是人們(men) 關(guan) 於(yu) 宇宙、社會(hui) 、人生的本源、存在、發展之過程、律則及其意義(yi) 、價(jia) 值等根本問題的體(ti) 驗與(yu) 探求。軸心時代的各大民族因其生存環境、生存體(ti) 驗等差異,對宇宙實體(ti) 、存在方式、生命形態、理想世界等問題的認知,以及對這些問題的表述和論證方式,表現出相似而又不盡相同的理解和期許。這就決(jue) 定了世界上有共通的哲學意識和哲學問題,而由於(yu) 各大軸心文明具有特殊的思考方式和觀念體(ti) 係,問題的解答導向了不同的進路,從(cong) 而產(chan) 生形態相異的哲學類型。總之,“哲學”是一個(ge) 普遍性與(yu) 特殊性共存的概念和知識體(ti) 係。
如果說先秦是中國的軸心時代,那麽(me) ,在熊十力看來,開啟“哲學的突破”序幕的就是儒學。既然儒學即是哲學,“中國有哲學”就是一個(ge) 毋庸置疑的問題。問題在於(yu) ,儒學為(wei) 中國哲學奠定的特質如何?熊十力在《原儒》中說,中國哲學講究本體(ti) 現象不二、道器不二、天人不二、心物不二、理欲不二、動靜不二、知行不二、德慧知識不二、成己成物不二等(34),歸結起來即是體(ti) 用不二,因而沒有唯心和唯物的一元論,以區別於(yu) 西方哲學傳(chuan) 統中的絕對唯心論和唯物論。針對時人批評中國哲學毫無係統,熊氏指出:“凡成係統之理論,其含義(yi) 便盡於(yu) 其所持之論,更無餘(yu) 蘊,而六十四卦之妙直是無盡藏,此意難為(wei) 不知者言,嗚乎深微乎!”(35)所謂“係統”,並非指形式或結構上的首尾一貫而已,乃是指義(yi) 理或內(nei) 容的宏博精要,如馮(feng) 友蘭(lan) 說的“實質上的係統”(36)。就儒學而論,熊氏說先秦儒家大道學派的六藝經傳(chuan) 有千萬(wan) 數,可謂宏博;同時,儒家窮天道性命之源,又以格物備物、化裁變通乎萬(wan) 物為(wei) 用,此乃其精要。熊氏以《易》為(wei) 例,一則說《易》“六十四卦含藏萬(wan) 有,攝無量義(yi) ”,再則說《易》之道廣大悉備而歸本窮理盡性至命,故易學是“博而有要”(37),具備內(nei) 在一貫的係統。《原儒》《乾坤衍》等著作即是要尋出易學,乃至中國哲學的實質上的係統。
“中國有哲學”是一個(ge) 毋庸置疑的問題,中國哲學從(cong) 何說起,則是一個(ge) 可以商議的問題。胡適起初研究中國哲學史,有意做東(dong) 西哲學的比較研究。他寫(xie) 作《說儒》時,轉而認為(wei) 中國有思想而無哲學,於(yu) 是從(cong) 比較宗教學的角度來審定原初的儒學,而非從(cong) 比較哲學的角度來詮釋儒學。大概是因為(wei) 觀念的變化,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采取“截斷眾(zhong) 流”的方法,並接受章太炎《原儒》的觀點,以老子為(wei) 中國第一位哲學家,最早創立形而上學和思辨哲學。這種認識體(ti) 現在《說儒》中,是以儒學的本源為(wei) 巫史文化,老子是先於(yu) 孔子的“老儒”,他對巫文化做了人文理性的轉化,作為(wei) 一種思想流派的儒學,實則是對老子思想的繼承和發揮。熊十力沒有寫(xie) 過“中國哲學史”之類的著作,但《原儒》在一定意義(yi) 上,似可視為(wei) 其梳理先秦哲學史的作品。他在此書(shu) 中尋繹中國哲學的起源,探討六經與(yu) 諸子、儒學與(yu) 諸子學的源流關(guan) 係。如前所述,他把儒學確定為(wei) 中國哲學的本源和正宗,先秦諸子學皆導源於(yu) 此。需要進而追問的是,儒學“遊文於(yu) 六經之中”,那麽(me) ,六經又以哪部經書(shu) 為(wei) 本?《漢書(shu) ·藝文誌》稱《易》為(wei) 五經之原,熊十力極為(wei) 服膺此論,他說:孔子“五十學《易》而後,思想大變,觀察世變益深,於(yu) 是作《易》《春秋》、新禮諸經(新禮謂《禮運》《周官》)。此其後,必將重理早歲《詩》《書(shu) 》故業(ye) ,予以改造。”(38)《易》包通內(nei) 聖外王之道,其他經書(shu) 則詳於(yu) 外王學,於(yu) 內(nei) 聖學則略焉。因此,無論是從(cong) 寫(xie) 作時間,還是從(cong) 義(yi) 理源流上看,《易》堪當為(wei) 群經之原,可謂是儒學之本,乃至是中國哲學思想的根底。
誠然,熊十力的論斷缺乏客觀、實證的依據,他說:“中國一切學術思想,其根源都在《大易》。”(39)這是儒學史和經學史的一貫見解,而現代哲學史的寫(xie) 作注重文獻材料之真偽(wei) 的考證,熊氏的說法未必能使人信服。因在現代疑古思潮的衝(chong) 擊下,從(cong) 前被尊崇為(wei) 孔子創作的常道之經,其成書(shu) 時間和內(nei) 容性質,如今都成了有待考辨的問題。如《易》是卜筮之書(shu) ,還是哲學經典,學者的意見不一。從(cong) 《易經》詮釋史看,漢代易學主象數,宋代易學主義(yi) 理,然無論漢宋,易學是象數與(yu) 義(yi) 理並存的。現代學者依據進化史觀,從(cong) 知識和思想線索的演進邏輯考辨《易經》,往往將其視為(wei) 一部層累地形成的作品,卦畫和卦爻辭等是最原初的內(nei) 容,其功能主要用以占卜和筮問吉凶。即便是闡發義(yi) 理的《易傳(chuan) 》,許多學者亦否定其與(yu) 孔子的關(guan) 係,審定其為(wei) 戰國或兩(liang) 漢儒者所編撰。如此,《易》雖然保存了遠古時代的文化基因,但《易》的內(nei) 容從(cong) “天文之學”轉向“人文之學”,或者說從(cong) 術數之學轉向義(yi) 理之學,是發生在戰國時代而完成於(yu) 西漢初年,並非中國哲學史上的第一部典範性文本。
熊十力既疑古,又信古,他是在疑信之間采取釋古的態度。就《易》的成書(shu) 時間和內(nei) 容性質言,熊氏接受疑古學者的意見,認為(wei) 《易》創始於(yu) 遠古時代的伏羲,卦畫和卦爻辭尚未脫盡宗教術數的窠臼。但他又強調,伏羲初畫八卦的意旨,是要窮究宇宙本體(ti) 的神化妙用,為(wei) 辯證法之導源,蘊含精奧的哲理,非唯神道設教而已。熊氏又采納今文經學家的“孔子作《易》”說,稱孔子五十學《易》,上探伏羲八卦,依卦爻辭闡明天地宇宙運行不息和萬(wan) 化萬(wan) 物變動無窮之理,盡掃天帝、神異之迷信,歸宗於(yu) 宇宙本體(ti) 及其神化妙用之探究。概括言之:“易學始於(yu) 羲皇之八卦,為(wei) 中國學術思想之大源。孔子以前之《易》大概為(wei) 術數與(yu) 哲理二者交雜之倉(cang) 庫。”(40)伏羲隨順初民的信念,以天帝為(wei) 萬(wan) 物本原,孔子始建乾元以統天,明示天帝不得為(wei) 萬(wan) 物主(41)。經孔子改作以後,《易》的“本體(ti) 論則廢除上帝,於(yu) 心物問題則主張神與(yu) 氣本不二而亦有分”,體(ti) 用不二之義(yi) 既明,辯證邏輯之理始定,而《易》純然“為(wei) 哲學界之根本大典矣”(42)。熊氏還信守古文經學家的“《易》為(wei) 五經之原”說,在他看來,群經和諸子皆是演繹《易》之理,《易》就是中國哲學史上首部典範之作,乃中國哲學的大本大源。熊十力此論綜合了古今諸學派的說法,顯然是針對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截斷眾(zhong) 流”的寫(xie) 法及其《說儒》稱老子先於(yu) 孔子的觀點。
《易》因何是中國哲學之源?這一問題的解答涉及“中國哲學史”的敘述方式與(yu) 框架。其實,在哲學史的研究中,學者關(guan) 注的緊要問題,一是形而上學的存廢,二是唯心與(yu) 唯物的分派,三是哲學與(yu) 科學的關(guan) 係。首先,關(guan) 於(yu) 形而上學的存廢及其在中國哲學的表現形態。因受西方邏輯實證主義(yi) 消解形而上學的影響,國內(nei) 學者或主張廢棄形而上學,或提倡將形而上學科學化。這就決(jue) 定了他們(men) 對本土的形而上學傳(chuan) 統的評判態度,或宣稱中國並無西方哲學史意義(yi) 上的形而上學,或以為(wei) 中國的形而上學缺乏邏輯實證的特質。新派如胡適、傅斯年等,舊派如呂瀲、梁漱溟等,均反對應用西方哲學的宇宙論、本體(ti) 論來詮解中國哲學。與(yu) 此相對,熊十力不但表示:“哲學之本務,要在窮究宇宙基源”(43),即探討宇宙本體(ti) 之究竟,故“明體(ti) ”“究體(ti) ”是哲學研究的第一要務,而且著意吸收西方哲學之長,結合《易經》“乾元統天”之義(yi) ,建構其體(ti) 用不二的宇宙本體(ti) 論。他說:“古《易》體(ti) 用之分,遂為(wei) 中國哲學立定宏規,確與(yu) 西洋異軌。”(44)中國哲學的本體(ti) 論源自《易經》,其中包含體(ti) 用不二的原理,從(cong) 而表現出超越於(yu) 西方哲學的特質。其具體(ti) 表現為(wei) :《易經》的乾元性海本體(ti) “不是僵死的、機械的、純粹客觀的、外在的‘自然本體(ti) ’,而是生生不已、剛健自動、主客內(nei) 外合一的‘生命本體(ti) ’;不是自外於(yu) 宇宙萬(wan) 象和人類生活的所謂‘超絕本體(ti) ’,而是合天地萬(wan) 物於(yu) 一體(ti) ,將宇宙人生打成一片的、動態的有機整體(ti) 。同時,它又是內(nei) 在的‘道德自我’即‘道德主體(ti) ’。”這樣的本體(ti) 既是超越的,又內(nei) 在於(yu) 人的生命,“體(ti) 現了人的最高本質,涵蓋了天地萬(wan) 物,主導著自然宇宙”(45)。熊十力特別指出:“道家之學本出於(yu) 孔子《易經》”(46),老子的宇宙本體(ti) 論以“主一”開宗,用“象帝之先”界定“道”的內(nei) 涵,即明天帝不足為(wei) 萬(wan) 物之主,其反宗教神學的本體(ti) 論就是源自《易經》,故《易經》奠定了中國哲學之形而上學的理論形態。
其次,關(guan) 於(yu) 唯心與(yu) 唯物的分派。東(dong) 西哲學史上的宇宙本體(ti) 論表現出多種形態,論其大要則不外是唯心論與(yu) 唯物論。20世紀50年代,受日丹諾夫的哲學史研究範式影響,人們(men) 應用唯心與(yu) 唯物相對的敘述方式來撰寫(xie) “中國哲學(思想)史”。熊十力的《原儒》正是創作於(yu) 此種研究範式流行的時代,他在書(shu) 中評述此現象:
是故以西學唯心、唯物分裂之情形,而考核中國哲學,則顯然可見者,自伏羲始開學術思想之源,下逮晚周,諸子百家發展極盛,而哲學界始終無有如西學以唯心、唯物分裂宇宙之異論,此中國古學特殊處也。(47)
伏羲易學首辨體(ti) 用、心物問題,孔子修正上古以天帝為(wei) 宇宙主宰之失,將本體(ti) 收攝於(yu) 吾人本心。本心是無對之全體(ti) ,本心的澄明可與(yu) 宇宙大心相合。故孔子所謂“心”者,非隻就其主乎吾身而言,乃是“通萬(wan) 物而言其統體(ti) ”(48),萬(wan) 物即是心體(ti) 之發用、流行。從(cong) 伏羲到孔子,乃至諸子百家,無不講求心物不二的道理,而無偏執精神或物質為(wei) 本體(ti) 者,故從(cong) 未發生唯心或唯物的一元宇宙本體(ti) 論。西學則是知有用而不知有體(ti) ,因而發生一元唯心或一元唯物的偏見。熊氏指出:“如以精神為(wei) 本體(ti) ,固是執現象為(wei) 本體(ti) ,易言之,即有以用為(wei) 體(ti) 之過。以物質為(wei) 本體(ti) 者,亦是執現象而莫睹其真。有用無體(ti) ,雲(yun) 何應理?”(49)心物原是本體(ti) 流行的兩(liang) 麵,將心物分成二元,實乃隻見現象而不知本原,固執於(yu) 用而喪(sang) 失其體(ti) ,如此必不能真切地解悟體(ti) 用,也不可能深切地澄明本心和窮究物理。因此,“自伏羲發明《易》道而後,中國哲學界不唯無一元的唯心論,亦無一元的唯物論”(50),《易經》的體(ti) 用、心物不二論奠定了中國哲學的宇宙本體(ti) 論的基本形態,從(cong) 先秦諸子到宋明的張載、王陽明等,皆謹守此一道理而建構其哲學體(ti) 係,如用唯心與(yu) 唯物二元對立的框架敘述“中國哲學史”,則其詮釋通常是不得要領。
其三,關(guan) 於(yu) 哲學與(yu) 科學的關(guan) 係。近代以來,中國哲學的研究和“中國哲學史”的寫(xie) 作是在哲學與(yu) 科學的關(guan) 係命題下展開的(51)。中國古代哲學是否具備科學精神與(yu) 科學方法,因何未能發展出西方近代意義(yi) 上的科學傳(chuan) 統?未來的哲學是否必然要進化至科學形態?這些是人們(men) 所關(guan) 心的議題。熊十力推崇科學的實用性,但不讚成哲學的科學化。他說:“現世學術複雜,科學重要不待言。而綜會(hui) 各種科學思想,以深窮宇宙實相,(實相猶言實體(ti) 。)人生真性,不能不有賴於(yu) 哲學。”(52)科學幫助人們(men) 認識事物的律則,指導人們(men) 利用和改造自然世界,其重要性不容置疑,但“科學成功,卻是要致力於(yu) 支離破碎……所以於(yu) 科學外,必有建本立極之形而上學,才是哲學之極詣”(53)。科學分析萬(wan) 物之理,至精至細,然其研究對象止於(yu) 現象界,而對宇宙全體(ti) 的認識,卻是不該不遍,陷於(yu) 一曲。它既無法解釋宇宙萬(wan) 化的起源,也不懂得人類生命之源,不能說明道德主體(ti) 如何通過自覺的實踐體(ti) 驗,達致天人合一、萬(wan) 物一體(ti) 的境界。所以,“科學的真理”如莊子所謂道術之分裂,並不能體(ti) 察天地宇宙之全,“哲學的真理”方可備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包通內(nei) 聖外王之道。這種窮究本源的真理,就是前文敘述的形而上學,導源於(yu) 伏羲和孔子的《易經》。
古希臘哲學是一切學科之母,包括科學精神與(yu) 方法。熊十力認為(wei) 易學同樣如此,他說:“古代哲人學術,有包羅萬(wan) 象之概。”(54)《易經》就是兼備哲學與(yu) 科學的元典,孔子“作《易》闡明萬(wan) 有萬(wan) 物萬(wan) 事之普遍原理”(55),故“倡導科學之理論,莫盛於(yu) 《大易》”(56)。孔子尊重知識,絕不反智,因而提倡格物之學,肯定人類具有無限潛能的認知能力,還有發展知識的愛好,能夠周遍地體(ti) 察萬(wan) 物之理,這是主智的觀念、科學的精神。尋繹中國哲學史,“從(cong) 帝堯人代天工之訓,至孔子以逮荀卿,倡導科學之精神後先一貫”(57)。先秦諸子如墨翟、惠施、黃繚、公輸子等皆以科學名家,且均導源於(yu) 《易》。因“古《易》首發明辯證法”(58),“孔子作《易》,首以陰陽成變解決(jue) 宇宙論中之心物問題,蓋本其所觀測於(yu) 萬(wan) 物萬(wan) 事萬(wan) 化者,莫不由乎辯證法”(59)。再明白言之,“孔子於(yu) 《易》之《複卦》首明小辨術”(60)。熊十力所謂“小辨術”,就是西方的邏輯分析方法,先秦諸子稱之為(wei) “名學”,這是格物學的利器。天地間的物理繁賾至極,須用邏輯分析法考察其同中之異和異中之同,然後能由表以入裏,由粗而致精,究明萬(wan) 物間的因果關(guan) 係。《複卦》所言尚簡略,《易經》傳(chuan) 記又多亡佚,猶幸《大戴禮》有《小辨篇》尚存鱗爪,其稱孔子對魯哀公問忠信雲(yun) “內(nei) 思畢心日知中,中以應實日知恕”,根據熊十力的解釋,“內(nei) 思畢心”指內(nei) 心具有思維的功用,而人的思維能夠依據感覺攝人的萬(wan) 物萬(wan) 象,即所謂感性材料,反複地分析與(yu) 綜合其特性,據此構造無數抽象的概念,以表述萬(wan) 物內(nei) 在的理則,從(cong) 而構成重重無盡的理法界(61)。所以,《易經》的格物學是以實測術為(wei) 基礎,以辯證法為(wei) 工具,而歸本於(yu) 化裁天地、開物成務,即開發自然界無限物資,滿足人類生活的需要。現代學者常說,《道德經》最先發明對立統一的矛盾原理,熊十力則認為(wei) 老子的辯證法是竊取於(yu) 《易》,先秦名家之學莫非導源於(yu) 此。
以上闡述熊十力從(cong) 哲學的本體(ti) 論、科學的方法論及中國哲學無唯心與(yu) 唯物二元對立的特質等方麵,論證《易》為(wei) 中國學術思想之源。這一本源肇端於(yu) 伏羲畫卦,其宏基則奠定於(yu) 孔子作《易》。顯然,熊十力是依據西方哲學關(guan) 注的問題域,而將《漢書(shu) ·藝文誌》的“《易》為(wei) 五經之原”說,推演發揮而愈廣大精詳。《易經》的哲理化同時開啟了儒家哲學,儒學自其起源處即已掃盡宗教色彩,為(wei) 中國哲學確立人文主義(yi) 的典範。現代學者的“原儒”常以宗教界定儒學,諸如康有為(wei) 的儒教說,胡適的懸記說,牟宗三的人文宗教或道德宗教說,凡此皆與(yu) 熊十力的觀點不同調。儒學是否為(wei) 宗教,這是見仁見智的問題。然《易經》原屬卜筮之書(shu) ,這似為(wei) 確鑿的事實。而孔子曾否作《易》,或《易》的哪些內(nei) 容出自孔子,這實在難以確證。熊十力的論證看似言之鑿鑿,實乃哲人之思,可謂“獨斷之學”,卻非科學實證的見解。
四、諸子為(wei) 儒學之流裔
“即道原儒”方法預設的前提是,儒學代表確定性常道。熊十力說,經為(wei) 常道,宗經的儒學是千古學統之道脈(62)。那麽(me) ,常道是否為(wei) 儒學之所私?諸子百家是否有得於(yu) 道體(ti) 之一端?因熊氏通常把儒學與(yu) 經學相等同,皆界定為(wei) 明體(ti) 究理的哲學,故上述問題的解答,不僅(jin) 反映儒學與(yu) 諸子學的關(guan) 係,也體(ti) 現熊氏如何界定經學與(yu) 子學的關(guan) 係,並通過論證儒學(經學)與(yu) 諸子學的源流關(guan) 係,呈現周秦哲學史中經子之間的互動互滲現象,進而闡述中國哲學的特質及其現代轉型之路。
康有為(wei) 編撰“兩(liang) 考”時,經學還維持著最後的榮光。熊十力寫(xie) 作《原儒》時,孔子與(yu) 六經的權威已然瓦解,經學的傳(chuan) 統幾乎衰絕,諸子學的研究則方興(xing) 未艾。從(cong) 當時學界的主流意見看,人們(men) 宣稱經學的研究應該結束,中國哲學的未來則冀望於(yu) 諸子學的複興(xing) 。熊十力依然持守“經為(wei) 常道”的信念,表彰六經是包天地、通古今的至道,但他不排斥諸子。他說:“六經、諸子皆哲學大典。”(63)中國哲學在現代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不僅(jin) 要訴諸經學的賡續,還要求之於(yu) 諸子學的闡揚,但不能固守六經以言道,諸子百家所發明的道體(ti) ,其實可與(yu) 六經互證互補。熊十力對此有充分的自覺,他說:
宇宙真理無窮無盡,非一家之學所能測,譬如大洋水非一人之腹所能飲。然複須知,凡成家之學,其於(yu) 無窮無盡之真理本不能見其大全,而決(jue) 非絕無所見,若絕無所見,即不得成為(wei) 學術。故每一家之學,即就其所見到處逐漸推廣求精求詳,然其推廣之領域終屬有限。易言之,凡成一家之學者,即是自辟一天地,而亦自囿於(yu) 其天地之內(nei) 。(64)
宇宙真理之大全非儒家所能私,諸子也能成一家之學,自辟思想天地,闡明宇宙真理的大概。無論從(cong) 常道或真理的發現看,還是從(cong) 中國哲學的未來說,熊十力並不拘囿於(yu) 六經,他主張博采諸子之長,以論證中國哲學的合法性與(yu) 現代性,進而建構其思想體(ti) 係,《原儒》重建的學統就包括了諸子學。所以他說:“《原儒》言《易》,明明宗孔子,老、莊皆以神氣生於(yu) 太虛,《原儒》亦言之。”(65)老莊之學與(yu) 《易》的關(guan) 係如何?熊氏的論述體(ti) 現了他對經子關(guan) 係的思考。
熊十力肯定諸子學的思想價(jia) 值,是基於(yu) 其“諸子出於(yu) 儒家”的認識。《漢書(shu) ·藝文誌》稱諸子為(wei) “六經之支與(yu) 流裔”,康有為(wei) 的“原儒”認同此論,熊十力也是如此。他說:“春秋、戰國之際哲學派別,其最偉(wei) 大者當推六家:曰儒,曰墨,曰道,曰名,曰農(nong) ,曰法。儒家宗孔子,為(wei) 正統派,自餘(yu) 五家其源皆出於(yu) 儒。”(66)因此,熊氏反複申論:儒家是“華夏學術思想界之正統,諸子百家靡不為(wei) 其枝流餘(yu) 裔”(67)。儒家是正統,然諸子不是異端,因其源出於(yu) 儒,故諸子學與(yu) 儒學是同源同質的,共同分享常道或宇宙真理之大全。這一說法與(yu) 《漢誌》相近,略同於(yu) 章學誠(《文史通義(yi) ·詩教上》),但又區別於(yu) 傳(chuan) 統儒者之斥諸子為(wei) 異端,也不同於(yu) 章太炎、胡適的“原儒”稱儒學源自道家。熊十力確信“經為(wei) 常道”,儒家是中國學術思想之源。他也接受“子學即哲學”的命題,以“哲學”確認經與(yu) 子是同質及源流關(guan) 係。哲學史的研究既要探源,也要溯流,其本源為(wei) 六經,其流裔是諸子,源與(yu) 流之間的內(nei) 在演進理路,反映出經與(yu) 子的互動及周秦哲學史的發展脈絡。
那麽(me) ,經與(yu) 子的源流關(guan) 係如何?或者說,儒學與(yu) 諸子學的源流關(guan) 係究竟怎樣?《漢誌》沒有細致地辨析,章學誠的《文史通義(yi) ·詩教上》曾有說明,他是以陰陽、天地、五行、法製、刑名等傳(chuan) 統概念來論述諸子與(yu) 六經的源流關(guan) 係(68)。然而熊十力並不讚成章氏的“六經皆史”說,他也未采納章氏的經子源流論,而是結合現代學術話語和東(dong) 漸之西學,以心物、科學、民主、平等等概念來論證諸子學如何承續六經,並強調《易》為(wei) 中國學術思想之源,故從(cong) 根本上說,諸子學皆源出於(yu) 《易》。其曰:
《春秋》正辭之學,歸本辨物。後來荀卿乃至墨翟等家皆演《春秋》之緒,以切近於(yu) 群理治道,實事求是為(wei) 歸。(69)
道家之學原本《大易》,孔子之枝流也。(70)
故《春秋》經主張天下一家,建立人類共同生活之規製,即天下之財公之於(yu) 天下之人人,則社會(hui) 上厚藏之階級必先夷滅務盡,而後全人類皆無不足之患。老雲(yun) “無藏也,故有餘(yu) ”,正符斯旨。(71)
名家之學,其源出於(yu) 《易》《春秋》。(72)
《詩》亡然後《春秋》作。農(nong) 家思想亦出於(yu) 《詩》,固《春秋》之旁支也。(73)
《管子》之書(shu) 雖後人所造,然必齊、魯間儒生感禮讓為(wei) 治,不可起衰救敝,於(yu) 是變而崇法,創成學說,托為(wei) 管子之所著書(shu) 。自其書(shu) 行,而後法家學派始張矣。(74)
概括而言,墨家的名學出於(yu) 《春秋》,道家、名家皆原本《大易》《春秋》(75),農(nong) 家出於(yu) 《詩》《春秋》,法家創自齊魯問儒生(76)。諸家的淵源尤以《易》《春秋》為(wei) 重,《易》乃是中國哲學之源,《春秋》則僅(jin) 次於(yu) 易(77),二者為(wei) 群經所宗(78),亦為(wei) 諸子所本。因此,“晚周六大學派,儒為(wei) 正統,墨、道、名、農(nong) 、法,同出於(yu) 儒而各自成家,各辟天地,猗歟盛矣”(79)。但熊氏特別說明,諸子未必像儒家之信奉六經、宗經申義(yi) ,大多是通過攻擊儒家,標新立異,自創一家之學,而與(yu) 儒家共同成就了中國軸心時代的“哲學的突破”。
首先,以心物問題論道家與(yu) 《易經》的關(guan) 係。熊十力認為(wei) ,哲學的創構須辨明體(ti) 用、心物問題,伏羲八卦已涉及體(ti) 用之義(yi) ,至孔子作《易》,然後體(ti) 用、心物之理乃昭如日月,老子的哲學思想即承繼此而來。熊氏指出,老子所謂夐然無對、寂然無象的“道”,就是本體(ti) 之名,萬(wan) 物的本源,而心物是道的功用。老子用“常無”“常有”界說“道”的規定性,熊氏以心物來說明,如“常無”指“心斡運物而無有形”,“常有”指“物含縕心而顯其質”。微妙無形的心是真常的、永恒的、絕對的、清淨的,能夠永葆其本體(ti) 清虛之性;粗拙有形的物是暫住的、變化的、有對的、渾濁的,一旦由道凝聚而成質,則可能違背其本體(ti) 之自性。老子說:“萬(wan) 物負陰而抱陽,衝(chong) 氣以為(wei) 和。”(80)熊十力以“神質”解釋,陰為(wei) 質,陽為(wei) 神,質是以凝聚萬(wan) 物為(wei) 功,神則斡運、主領、開發乎質的功能,故老子說陰陽範疇猶《易》論乾坤、心物,陰陽衝(chong) 和乃如乾元資生、坤元資始的勢用,萬(wan) 物得之而各遂其性,由陰陽相依乃證成心物不二之理。且在熊氏看來,老子陰陽衝(chong) 和之語涵括宇宙論、人生論的意義(yi) 。就宇宙論而言,本體(ti) 流行及化成天地時,陰陽一齊俱有,其間雖有矛盾,亦有和諧,陰陽的對立統一構成了宇宙自然運行不息的動力。就人生論而言,《易傳(chuan) 》說“繼之者善也”,吾人繼承陰陽衝(chong) 和之氣,以凝聚為(wei) 性命,如是而人性無有不善,如此看來,“老氏於(yu) 此處確實取諸《大易》,故於(yu) 心物問題完全接受儒學,無有絲(si) 微爭(zheng) 論”(81)。
儒道的差異在於(yu) ,儒家的乾元本體(ti) 是剛健的、超越的、內(nei) 在的,老子的“常無”則是以虛無為(wei) 本體(ti) 。熊氏指出,老子所謂本體(ti) 之“道”,是虛、神、質的混成,神與(yu) 質皆自虛而生,故老子是以虛無立本。如果一意崇尚虛無,以創造實物實事為(wei) 戒,萬(wan) 物可能遂性而至衝(chong) 和之境,也將導致廢除萬(wan) 物之用,令體(ti) 用離析為(wei) 二。孔子《易經》講體(ti) 用不二,主張在於(yu) 萬(wan) 物萬(wan) 化的變動及其大用中認識本體(ti) ,因而注重裁成天地、輔相萬(wan) 物,稱體(ti) 起用而使萬(wan) 物皆得其所,然後再由上達工夫,而發揚精神、靈性生活。所以,熊十力批評道家是“攝用歸體(ti) ”,而迥異於(yu) 儒家的“攝體(ti) 歸用”。從(cong) 人生論的角度說,離用以求體(ti) 則將超脫萬(wan) 物,遺棄現實世界而別尋真宰,這可能使人隻求證會(hui) 本體(ti) ,皈依本體(ti) ,對本體(ti) 產(chan) 生一種外在超越的感受,而於(yu) 無意中忘卻了本體(ti) 是吾人的自性,未能體(ti) 悟本體(ti) 的無窮德用即是吾人自性的德用。其消極的影響是,將本體(ti) 從(cong) 吾人自身推向外界,以為(wei) 本體(ti) 是外界獨存的,是具有主宰力的、變化無窮的人格神或造物主,而吾人與(yu) 萬(wan) 物皆是其變化所成,如此則人與(yu) 物皆無自性,不過是偶然的、轉瞬即滅的存在,宇宙人生譬如虛幻的空華。熊氏認為(wei) ,莊子的“萬(wan) 物皆出於(yu) 機”說,就是驚歎有外在的、唯一的造化之力,人與(yu) 萬(wan) 物隻是造化的玩具,人生無一毫自主自動的能力,也就無一毫意義(yi) ,無一毫價(jia) 值。人非但不可能弘道,也無弘道的必要,唯求獨善自利、守弱自全而已,這就違背了儒家以仁為(wei) 宗,推己及人的忠恕之道。當然,這是道家的短處,也是其良苦用心所在。因返歸虛無之極,乃不失性命之正,眾(zhong) 人將自化而呈現本來的清淨自性,複歸本心而能與(yu) 萬(wan) 物一體(ti) ,如此仍未背反心物不二之理。
其次,以科學問題論墨家、名家與(yu) 《易》《春秋》的關(guan) 係。中國古代有無科學思想,中國近代科學的發展因何落後於(yu) 西方?人們(men) 通常從(cong) 傳(chuan) 統哲學文化層麵來追溯緣由,說先秦儒學及諸子百家均無關(guan) 於(yu) 科學知識的典籍,因而無西方文化傳(chuan) 統意義(yi) 上的科學思想。熊十力《原儒》特別予以辨正,他接受西方的知識觀念,把數學視為(wei) 各門學科知識的基礎,從(cong) 伏羲畫八卦到漢人言象數、撰《九章算術》等,表明中國古代數學淵源甚遠、造詣精深。其他如天文學、物理學、生物學、地理學、化學、醫學、水利、機械等,或有載籍傳(chuan) 述,或有實物遺存,足征中國古代原有科學思想。其起源即在伏羲的八卦,孔子極注重科學,其《易經》發揚“人代天工”的科學精神,所以說:“倡導科學之理論,莫盛於(yu) 《大易》。”(82)《春秋》本與(yu) 《大易》相發明,書(shu) 中詳記各種災異現象,一般儒者以為(wei) 是神道設教,在熊十力看來,經書(shu) 記載日食、星隕、水旱等變化,意在敦促人審察物理,認識自然規律,改造自然世界,興(xing) 修天文、水利等工程,以滿足和改善民眾(zhong) 的生活需要。可見,“《大易》《春秋》皆倡導格物之學”(83),墨家、名家的科學思想便受此啟發。
熊十力稱讚墨子、惠施、黃繚等是名辨學家,也是天才的科學家。名家思想宗主《春秋》,其要旨是“正辭必先辨物”(84)。就正辭而言,是對概念、命題、推理的研究,相當於(yu) 探討思維形式、規律和方法的邏輯學。《易經》的小辨術和《春秋》的正名說包含邏輯分析方法,《墨經》及惠施、公孫龍等的堅白、小大、異同之辨諸命題承襲二經,並拓展了邏輯學研究的問題域。然如司馬談所言:“諸子皆務為(wei) 治者”,名學不僅(jin) 是以“實事求是為(wei) 歸”,通過邏輯推理而追求客觀、實證的學問,還“以切近於(yu) 群理治道”為(wei) 目的(85)。這就涉及明是非的價(jia) 值判斷,以及審治亂(luan) 的倫(lun) 常綱紀,也就是人生哲學和政治哲學的問題。隻是,熊十力認為(wei) 墨子、惠施都是知有仁,不知有義(yi) ,他對墨家哲學的評價(jia) 不高,而稱讚惠施善名理、精哲學,並根據《莊子·天下》篇稱述惠施的內(nei) 容,論證其心物、神質不二的理論,是與(yu) 儒學相通。就辨物而言,指辨析萬(wan) 物之理,掌握自然規律,並利用其改造自然世界。熊氏說,墨子和惠施不隻是名家而已,且深通格物之學。《墨子·備城門》諸篇即是明證。從(cong) 惠施的“遍為(wei) 萬(wan) 物說”(86)看,他既能研究自然科學,對物理世界的探索甚為(wei) 深入,更難得的是,他富於(yu) 求知欲,充滿好奇心,向大自然裏努力追求,希冀以一己的智力,窮盡宇宙所有的秘密。故其識量宏偉(wei) ,樂(le) 於(yu) 分享知識,必與(yu) 墨家一般,曾著書(shu) 立說,可惜其科學典籍遺佚不傳(chuan) 。所以,墨子、惠施等人的名學,可與(yu) 儒學互補。
其三,以民主問題論法家與(yu) 儒家的關(guan) 係。現代學者批評儒家和法家擁護君統,依附帝製,熊十力不以為(wei) 然。他指出,儒家原有民主思想,《禮運》的大同之道就是明證,《春秋》《周官》則主張廢除絕對王權,實行民主政治,並且建構了虛君的民主共和製。那麽(me) ,法家是否有民主思想?熊十力認為(wei) ,晚周的哲學思想發展興(xing) 盛,法家當如其他學派一般,內(nei) 部分派必定眾(zhong) 多,其中應有人倡導民主學說,如《淮南子·主術》記載的“法籍禮義(yi) 者,所以禁君,使無擅斷也。……法生於(yu) 義(yi) ,義(yi) 行於(yu) 眾(zhong) 適,眾(zhong) 適合於(yu) 人心,此治之要也。……法者,非天墮,非地生,發於(yu) 人間,而反以自正”(87)等語,就是采自法家中的民主論派。熊氏從(cong) 三個(ge) 層麵來解說:一是根據“法生於(yu) 義(yi) ,義(yi) 行於(yu) 眾(zhong) ”,稱法家主張“廢君而行民主之製”,因立法的最終依據在於(yu) 天下民意,體(ti) 現了民眾(zhong) 互相扶助、互相製約的法理精神;二是進而認為(wei) ,依據群眾(zhong) 公意確定法製,這是民主政治的基礎,而法籍、禮義(yi) 等具有限製君權的功能,反映的是君主憲政的理論;三是從(cong) 思想源流的角度指出,“晚周法家民主論派必由儒者首創”,因為(wei) “儒學本有民主思想,其變儒而為(wei) 法亦甚易”,而且其中強調法籍、禮義(yi) 並重,不是純粹以“法”為(wei) 主。如謂“法者發於(yu) 人間,而反以自正”,包含推己及人的恕道,實得真儒學的骨髓(88)。可見,“法家民主派,儒家氣味深”(89)。
其四,以平等問題論農(nong) 家與(yu) 《詩經》《春秋》的關(guan) 係。熊十力梳理平等思想的淵源時說,上古三代的政治體(ti) 製注重等級,由天子、諸侯、大夫構成了三層統治階級,至孔子作《春秋》,彰揚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的正義(yi) ,再刪定《詩經》而保存當時民眾(zhong) 呻吟窮困的生活情態,故融會(hui) 於(yu) 諸經的一貫之道中,包括宣揚人格、機會(hui) 、權利皆同等的平等觀。熊十力說:“農(nong) 家之學,當出於(yu) 《詩經》。”(90)農(nong) 家未必源自一種職業(ye) ,可能是學者同情《詩經》所描述的窮苦民眾(zhong) ,乃因農(nong) 事而號召君民並耕,據此推論立說,自成一家言。熊氏根據《孟子·滕文公上》記載陳相的言論,將農(nong) 家思想概括為(wei) :一者,君臣與(yu) 天下民眾(zhong) 並耕而食,不許有統治階級存在;二者,廢止君統,破除上下等級製度,旨在使人類皆平等互助,而建立共同生活的製度,熊十力特別稱道此“是真能實踐《春秋》之道者”(91),可作為(wei) 太平世界的最高準則;三者,不分勞心者與(yu) 勞力者,天下民眾(zhong) 既共同耕作,又共同直接地處理政事,不需選舉(ju) 行使權力的人民代表,這近似無政府主義(yi) 的絕對平等觀。這樣的農(nong) 家思想既與(yu) 儒家天下為(wei) 公的大同之道相合,又與(yu) 當時主流的社會(hui) 主義(yi) 理論和製度相契,熊氏給予高度的評價(jia) 。
諸子學源自儒家,然諸子畢竟不像儒者那般宗經申義(yi) ,往往是在采納中批評儒學,由此推論演繹而成一家之言。用熊十力的話說,諸子百家雖源出於(yu) 儒,然各持異論,各自開宗,而與(yu) 儒家相抗衡,乃至爭(zheng) 立為(wei) 正統。熊氏尊儒學為(wei) 宗脈,從(cong) 他的立場來看,諸子與(yu) 儒學相異者,表明其既未探儒家內(nei) 聖學的真髓,亦未悟儒家外王學的新義(yi) ,故諸子百家思想分歧的現象,反而阻礙了孔子新學說的發展,其中尤以道家、墨家、法家為(wei) 甚。當然,熊十力的上述論證是否客觀可信,這是可以商榷的。熊氏曾慨歎,墨子、惠施的科學專(zhuan) 著皆已散佚不傳(chuan) ,法家民主論派的典籍和農(nong) 家書(shu) 也一字無存,然諸家是否如其所言,撰寫(xie) 了相關(guan) 專(zhuan) 著,唯有期待新文獻出土,方能令人信服。由於(yu) 文獻不足征,熊氏對諸家的科學、民主、平等之思想的闡發,基本上是根據第二手材料,有些文字是否真實地出自所論對象,仍是存疑而值得討論的問題。如熊氏引《淮南子·主術》的話語,稱其代表了法家民主論派的學說,這其實很難確證。同時,在心物問題上,如果依照思想發展線索由略而詳、由粗而精的現象看,把道家置於(yu) 儒學之前,也許更為(wei) 切近情理。當然,“宗經申義(yi) ”是熊十力《原儒》的主旨,他以心物、科學、民主、平等諸問題論證六經(儒家)與(yu) 道、墨、名、法、農(nong) 的淵源關(guan) 係,至少提示我們(men) ,經子關(guan) 係命題源起於(yu) 先秦,因六經與(yu) 諸子都是哲學大典,故對此命題的探究,也就是納繹先秦哲學思想史的發展源流,探尋中國哲學的特質及其內(nei) 在更新機製。而且,熊十力放棄陰陽、天地、五行、法製、刑名等傳(chuan) 統術語,采用科學、民主、平等等現代概念,通過這樣的方式來探討經子關(guan) 係命題,借此促成中國傳(chuan) 統哲學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
《原儒》作為(wei) 熊十力的晚年定論,體(ti) 現了他對“中國文化向何處去”“中國向何處去”等時代問題的省思。探尋儒學的起源是本書(shu) 的主脈,圍繞此中心議題而展開的,一是以西方傳(chuan) 來的“哲學”概念界定儒學的性質,說明儒學開啟了中國軸心時代的“哲學的突破”序幕;二是通過探究儒學與(yu) 諸子學的關(guan) 係,確認儒學為(wei) 中國學術思想的本源,梳理先秦哲學思想史的源流變化;三是從(cong) 現代學術視野和學術話語論證儒學和諸子學中包含科學、民主、平等的思想,回應時人對中國哲學與(yu) 文化的批判;四是超越今古文之聚訟、漢宋學之囂爭(zheng) ,回歸周秦儒學和諸子學,以儒學為(wei) 正統,融會(hui) 諸子學與(yu) 西方哲學,重建中國學術思想的傳(chuan) 衍譜係,強調“學統”既含攝德性之學,又包括知性之學,由此可以開出現代性的內(nei) 聖外王之道。道體(ti) 或學統的闡揚與(yu) 賡續,需要經典的承載,所以《原儒》以“回歸原典”的方式,重建了“四經”係統,據此建構了新的經學思想體(ti) 係。
注釋:
①胡適:《說儒》,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4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頁。
②胡適:《一九三四年的回憶》,《胡適全集》第32卷,第407頁。
③杜維明將熊十力視作“後五四時代”的一員,認為(wei) 熊氏思想是對“後五四時代”思想危機的自覺反應。參見杜維明:《探究真實的存在:略論熊十力》,許紀霖編選:《現代中國思想史論》(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816頁。
④關(guan) 於(yu) “即道原儒”的方法及康有為(wei) 的“原儒”,參見黃燕強:《康有為(wei) “原儒”及其經子關(guan) 係論》,《暨南學報(哲學社會(hui) 科學版)》2020年第7期,第23-39頁。
⑤熊十力:《原儒》,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7頁。
⑥郭齊勇:《熊十力哲學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6頁。
⑦需要說明的是,章太炎曾提出“子學即哲學”的命題,作為(wei) 諸子學的儒家,自然也是哲學。但熊十力所謂的“儒學”,不僅(jin) 指作為(wei) 諸子學的儒家,還包括經學。熊氏認為(wei) ,經學也是哲學,這與(yu) 章氏的“經學即史學”說相異。
⑧熊十力:《乾坤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59頁。
⑨熊十力曾說:“儒之名,亦不始於(yu) 孔。”(熊十力:《答馬格裏尼》,《十力語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57頁)這大概是認同章太炎、胡適應用語言學方法考究“儒”之名,但熊氏沒有說明“儒”之名始於(yu) 何時,也沒有分析“儒”的本原義(yi) 究竟為(wei) 何,在這些問題上,他是否接受章太炎或胡適的說法,因其並未述及,我們(men) 很難確證。但可以肯定的是,熊十力曾留意章、胡的相關(guan) 論著,他在《與(yu) 友人論六經》中采納了胡適以《易·需卦》為(wei) “儒卦”的觀點,這是又一例證。
⑩熊十力:《六經是孔子晚年定論》,熊十力:《原儒》,第342頁。
(11)熊十力:《原儒》,第25頁。
(12)熊十力:《讀經示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201頁。
(13)章太炎:《駁建立孔教義(yi) 》,《章太炎全集》(八),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03頁。
(14)魯迅說,章太炎晚年“粹然成為(wei) 儒宗”(魯迅:《關(guan) 於(yu) 太炎先生二三事》,《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567頁),他由早年的詆毀孔子,轉向尊崇孔子和六經。章氏稱孔子為(wei) 良史,因其認史學為(wei) 中國文化之正宗。那麽(me) ,孔子就是中國文化的宗主。賀麟說,在《說儒》之後,胡適“似又退回到尊孔態度”(賀麟:《五十年來的中國哲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33頁)。馮(feng) 友蘭(lan) 也認為(wei) ,胡適“在‘說儒’裏,他又把孔子恢複到‘至聖先師’底地位。……一切光榮歸於(yu) 孔子。……把孔子的地位抬高,把老子的地位降低,把孔子恢複到哲學史中的正統底地位”(馮(feng) 友蘭(lan) :《哲學史與(yu) 政治——論胡適哲學史工作和他底反動的政治路線底聯係》,《哲學研究》1955年第1期,第79、81頁)。如時人所言,章、胡“原儒”表現出“尊孔”的意思,以及複興(xing) 民族文化的意願。
(15)參見顧士敏:《儒學的“還原”——評熊十力的〈原儒〉》,《孔學研究》1995年第1期,第331頁。
(16)參見蔡家和:《熊十力對陽明心學的承繼與(yu) 創發》,《孔學堂》2019年第1期,第20-35頁。
(17)熊十力:《原儒》,第93頁。
(18)熊十力:“如《原儒》之書(shu) ,若不從(cong) 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與(yu) 三世等大義(yi) 發揮,而學漢宋諸儒,尊尚孟氏之宗法思想,則孔子適足為(wei) 後人所唾耳。”(熊十力:《複鍾泰》[1978年6月20日],《熊十力論學書(shu) 劄[增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230頁)
(19)熊十力:《原儒》,第12頁。
(20)熊十力:《乾坤衍》,第55頁。
(21)熊十力:《乾坤衍》,第69頁。
(22)熊十力:《原儒·序》,第1-2頁。
(23)熊十力:《乾坤衍》,第59頁。
(24)熊十力:《乾坤衍》,第57頁。
(25)熊十力:《乾坤衍》,第65頁。
(26)熊十力:《乾坤衍》,第91頁。
(27)熊十力:《原儒》,第52-53頁。
(28)熊十力:《原儒·序》,第1頁。
(29)熊十力:《原儒·序》,第1頁。
(30)熊十力:《原儒》,第140頁。
(31)熊十力:《原儒》,第209頁。
(32)熊十力:《乾坤衍》,第104頁。
(33)熊十力:《原儒》,第101頁。
(34)熊十力:《原儒·序》,第2頁。
(35)熊十力:《原儒》,第15頁。
(36)馮(feng) 友蘭(lan) :《中國哲學史(上)》,北京:中華書(shu) 局,2014年,第21-22頁。
(37)熊十力:《原儒》,第15-16頁。
(38)熊十力:《六經是孔子晚年定論》,《原儒》,第346頁。
(39)熊十力:《新唯識論(語體(ti) 文刪定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25頁。
(40)熊十力:《原儒》,第225頁。
(41)熊十力:《原儒》,第233頁。
(42)熊十力:《原儒》,第80頁。
(43)熊十力:《原儒》,第233頁。
(44)熊十力:《原儒》,第233頁。
(45)郭齊勇:《熊十力哲學研究》,第26頁。
(46)熊十力:《原儒》,第38頁。
(47)熊十力:《原儒》,第243頁。
(48)熊十力:《新唯識論(語體(ti) 文刪定本)》,第288頁。
(49)熊十力:《原儒》,第234頁。
(50)熊十力:《原儒》,第235頁。
(51)參見黃燕強:《“中國哲學史”創作中的“科玄之辯”》,《社會(hui) 科學》2021年第7期,第134-144頁。
(52)熊十力:《讀經示要》,第209頁。
(53)此語出自熊十力門人所記,而經熊氏審定。參見《印行十力叢(cong) 書(shu) 記》,蕭萐父主編:《熊十力全集》第四卷,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5頁。
(54)熊十力:《讀經示要》,第209頁。
(55)熊十力:《體(ti) 用論(外一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217頁。
(56)熊十力:《原儒》,第112頁。類似話語,常見於(yu) 熊十力《乾坤衍》,如:“《易大傳(chuan) 》倡導科學之論,實以科學技術為(wei) 社會(hui) 生產(chan) 建設之基本。孔子倡導社會(hui) 革命思想……純以科學實事求是之精神與(yu) 方法,擬定實行計劃。”(熊十力:《乾坤衍》,第269頁)
(57)熊十力:《原儒》,第120頁。
(58)熊十力:《原儒》,第234頁。
(59)熊十力:《原儒》,第222-223頁。
(60)熊十力:《原儒》,第117頁。
(61)熊十力:《原儒》,第117頁。
(62)需要說明的是,“儒學”概念的意涵,如熊十力所謂宗經申義(yi) 、上酬先聖的學問,他實際上是把“儒學”等同於(yu) “經學”。
(63)熊十力:《原儒》,第226頁。
(64)熊十力:《原儒》,第48頁。
(65)熊十力:《致劉靜窗》(1958年2月2日),《熊十力論學書(shu) 劄(增訂本)》,第239頁。
(66)熊十力:《原儒》,第28頁。
(67) 熊十力:《原儒》,第28頁。寫(xie) 作於(yu) 《原儒》之前的《讀經示要》就說:“諸子之學,其根底皆在經也。”(熊十力:《讀經示要》,第9頁)類似言論,常見於(yu) 熊十力的各種著述。
(68)章學誠《文史通義(yi) ·詩教上》雲(yun) :“《老子》說本陰陽,《莊》《列》寓言假象,《易》教也。鄒衍侈言天地,關(guan) 尹推衍五行,《書(shu) 》教也。管、商法製,義(yi) 存政典,《禮》教也。申、韓刑名,旨歸賞罰,《春秋》教也。其他楊、墨、尹文之言,蘇、張、孫、吳之術,辨其源委,挹其旨趣,九流之所分部,《七錄》之所敘論,皆於(yu) 物曲人官,得其一致,而不自知為(wei) 六典之遺也。”(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yi) 》卷一《詩教上》,北京:中華書(shu) 局,1985年,第60頁)
(69)熊十力:《原儒》,第4頁。
(70)熊十力:《原儒》,第29頁。
(71)熊十力:《原儒》,第37頁。
(72)熊十力:《原儒》,第41頁。
(73)熊十力:《原儒》,第91頁。
(74)熊十力:《原儒》,第45頁。
(75)熊十力指出,墨子及其後學別墨皆是名家大師,名家源於(yu) 《易》《春秋》,墨家隻說出自《春秋》,因熊氏認為(wei) :“墨子好格物之學,猶秉儒術,而其非攻則與(yu) 《大易》昌言革命之旨相違反。”(熊十力:《原儒》,第55頁)
(76)關(guan) 於(yu) 諸子與(yu) 六經的關(guan) 係,熊十力在多種著作中均有論述。《讀經示要》言之頗詳:“諸子之學,皆原本六經。名家者流,自《易》《春秋》出。名家,發明思維術,示人以如何去觀察與(yu) 判斷事物,而能得其理,無有迷謬。《易》《春秋》二經,皆深於(yu) 名理,為(wei) 後來名家導其源,此無可疑者。墨家者流,自《春秋》《尚書(shu) 》出。墨子尚賢、尚同、兼愛、兼利等思想,皆本《春秋》太平世義(yi) ,而推演之。其《天誌》等篇,則本《尚書(shu) 》。……法家者流,自《禮》與(yu) 《春秋》出。……法家之學,蓋通《春秋》升平,與(yu) 《周官》之旨,將使人類離據亂(luan) 之陋,而相習(xi) 於(yu) 法治。……道家者流,自《大易》出,老子言一生二,二生三,即本《易》之每卦三畫,而疏釋之也。……農(nong) 家者流,自《詩》出,三百篇諷刺社會(hui) 與(yu) 亂(luan) 政之詩甚多,此農(nong) 家革命思想所由興(xing) 。……凡此數大學派,皆出於(yu) 六經。諸家思想脈絡,的然可尋。”(熊十力:《讀經示要》,第154-155頁)
(77)熊十力:《六經是孔子晚年定論》,《原儒》,第346頁。
(78)熊十力:《原儒》,第4頁。
(79)熊十力:《原儒》,第48頁。
(80)朱謙之:《老子校釋》,北京:中華書(shu) 局,1984年,第175頁。
(81)熊十力:《原儒》,第222頁。
(82)熊十力:《原儒》,第112頁。
(83)熊十力:《原儒》,第119頁。
(84)熊十力:《原儒》,第4頁。
(85)熊十力:《原儒》,第4頁。
(86)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第四冊(ce) ,北京:中華書(shu) 局,1961年,第1112頁。
(87)劉文典撰,馮(feng) 逸、喬(qiao) 華點校:《淮南鴻烈集解》上冊(ce) ,北京:中華書(shu) 局,1989年,第295-296頁。
(88)此段論法家民主派的觀點和引文,參見熊十力:《原儒》,第47-48頁。
(89)熊十力:《原儒》,第243頁。
(90)熊十力:《原儒》,第45頁。
(91)熊十力:《原儒》,第17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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