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為(wei) 己之學”的三層意蘊

作者：趙娟（雲(yun) 南省社會(hui) 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來源：中國社會(hui) 科學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五月十二日壬子

          耶穌2024年6月17日

《論語·憲問》雲(yun) ：“古之學者為(wei) 己，今之學者為(wei) 人。”對此，朱熹引用程子的解釋說：“為(wei) 己，欲得之於(yu) 己也；為(wei) 人，欲見知於(yu) 人也。”古代的讀書(shu) 人，希望自己學有所得，因此不斷提升自我修養(yang) ；今天的讀書(shu) 人，希望自己見知於(yu) 人，因此努力尋求外在認可。程子又說：“古之學者為(wei) 己，其終至於(yu) 成物。今之學者為(wei) 人，其終至於(yu) 喪(sang) 己。”古之學者為(wei) 己，不斷完善道德品格，最終的結果往往是功名富貴也自然而來，這就是“修其天爵，而人爵從(cong) 之”；今之學者為(wei) 人，刻意追求社會(hui) 認可，最終的結果往往是執著於(yu) 外在之物，以至於(yu) 迷失了自己，“既得人爵，而棄其天爵”。

那麽(me) ，究竟什麽(me) 是“為(wei) 己之學”？在筆者看來，儒家“為(wei) 己之學”主要包括以下三層意蘊。

“為(wei) 己之學”首先意味著向內(nei) 探索。在中國古代，真正的“學者”是指那些有誌於(yu) 探索真理、體(ti) 悟大道的讀書(shu) 人，也就是孔子所說的“誌於(yu) 道”之人。他們(men) 並不僅(jin) 僅(jin) 滿足於(yu) “工文藝、煉才識、謀身世”，為(wei) 自己“求得此生之安”，而是要“勤修道德，鍛煉性情，尋究天人，以殷殷焉求得乎所性之理”。可以說，凡夫俗子往往沉迷於(yu) 謀劃“一世之計”，而君子和聖賢不懈追求的乃是“萬(wan) 世之計”。正因如此，“君子憂道不憂貧”，君子擔憂的是自己尚未了悟大道，外在世界的成敗得失、窮通壽夭，都不足以讓他內(nei) 心泛起漣漪。一旦明心見性、了悟大道，則死而無憾。故而孔子曾感慨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向內(nei) 探索的主要途徑是反求諸己。孔子說“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孟子也說“行有不得，反求諸己”，都是強調向內(nei) 探求。在儒家看來，“為(wei) 己”的途徑主要是“求諸己”，“為(wei) 人”的途徑隻能是“求諸人”。換言之，“為(wei) 己之學”求諸己，那麽(me) 就獲得了精神的自由，“為(wei) 人之學”求諸人，則必然會(hui) 受到外在的束縛。所謂“為(wei) 己之學”，就是“求其放心”。孟子說，“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在他看來，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不僅(jin) “人皆有之”，同時也是“我固有之”，是每一個(ge) 人本來就有的，隻是後來逐漸放逸、迷失了。讀書(shu) 問道的最終目的，就是把那個(ge) 迷失的本心本性找回來，這才是真正的學問。陸世忱在《就正錄》中說：“吾人此身在天地間，原至微末。若小體(ti) 是從(cong) ，營營一生，何異犬馬。若非有此著學問，豈不辜負一生。”也就是說，向外求取，從(cong) 其小體(ti) ，汲汲於(yu) 名利，就是小人；向內(nei) 探索，從(cong) 其大體(ti) ，致力於(yu) 求道，就是大人。

“為(wei) 己之學”還意味著仁者自愛。儒家主張“仁者愛人”，認為(wei) 仁德的根本就是“愛人”二字，它是一種品質、一種能力，而“愛人”的前提乃是“自愛”，也就是關(guan) 愛自己、提升自我。1973年甘肅省金塔縣肩水金關(guan) 遺址出土的漢簡《論語》中有這樣的語句：“子曰：自愛，仁之至也；自敬，知之至也。”可見，孔子不僅(jin) 將“自愛”視為(wei) 仁的內(nei) 涵，而且認為(wei) 它是“仁之至”，亦即最高的仁。《荀子·子道》中也記載了顏淵“知者自知，仁者自愛”之語，強調仁者要以“自愛”為(wei) 起點。這充分表明，“愛人”首先要“愛己”。一個(ge) 不懂得愛自己的人，怎麽(me) 可能愛其他人？在《傳(chuan) 習(xi) 錄》當中，王陽明強調，“須先有根，然後有枝葉。不是先尋了枝葉，然後去種根”。在他看來，“須是有個(ge) 深愛做根”，一個(ge) 人要懂得以“深愛”作為(wei) 自己人生的根基。如此，人生之樹才能夠茁壯成長。“愛己”也意味著與(yu) 自己和諧相處。當一個(ge) 人有能力與(yu) 自己和諧相處，才能自然而然跟他人融洽共處，因為(wei) 我們(men) 和這個(ge) 世界的關(guan) 係乃是自己內(nei) 心的投射。所有的人、事、物都是我們(men) 內(nei) 在的投射，就像鏡子一樣反映我們(men) 的內(nei) 在。若一個(ge) 人有能力獨處而始終保持“慎獨”，那麽(me) 就不會(hui) 依賴和受製於(yu) 各種外在的境況，從(cong) 而安住於(yu) 此時此地，麵對各種人生處境而“不改其樂(le) ”。

“為(wei) 己之學”還意味著修己安人。一個(ge) 人讀書(shu) 為(wei) 學、探索真理，首先要有益於(yu) 自身，才有可能使他人受益。試想，如果自己都不曾受益，怎麽(me) 可能幫助其他人呢？所以，首先要提升自己，然後自然而然地影響和幫助身邊的人。關(guan) 於(yu) “為(wei) 己”與(yu) “為(wei) 他”的關(guan) 係，《論語·憲問》記載子路問孔子何為(wei) 君子，孔子答道：“修己以敬。”子路問：“如斯而已乎？”孔子接著說：“修己以安人。”子路進一步追問：“如斯而已乎？”孔子答道：“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修己就是完善自己的道德人格，安人就是幫助自己身邊的人。在孔子看來，修己方能安人，修己就是安人。換言之，自利方能利他，自利就是利他。一個(ge) 人通過學習(xi) 和踐行古聖先賢的教誨，解決(jue) 自己的無知和煩惱，本身就是對這個(ge) 世界最大的幫助。如同一株鮮花，它自然而然地盛開，凡是靠近它的人都能夠感覺到它的美麗(li) 和芬芳。真正的儒者戴仁而行、抱義(yi) 而處，他的君子風範和人格魅力會(hui) 自然而然地感染到身邊的人。現代社會(hui) 盲目強調努力，盲目追求成功，而忽略了心靈的滋養(yang) 、智慧的提升。問題在於(yu) ，一個(ge) 人如果缺乏智慧，他越是積極有為(wei) ，給他人和社會(hui) 帶來的往往是更多的麻煩與(yu) 困擾。所以，儒家的“為(wei) 己之學”就是強調要通過自利來利他，修己以安人。

總而言之，“古之學者為(wei) 己，今之學者為(wei) 人”是兩(liang) 種不同的學習(xi) 動機。在儒家看來，“為(wei) 己之學”就是“君子務本”，最終立己而立人；“為(wei) 人之學”就是“舍本逐末”，最終鮮有不敗者。時至今日，“為(wei) 己之學”逐漸失落，“為(wei) 人之學”盛行於(yu) 世，讀書(shu) 為(wei) 學常常淪為(wei) 求取名利的一塊敲門磚。在當今社會(hui) ，一些人表麵上學識淵博甚至著述甚豐(feng) ，但是實際上精神空虛、內(nei) 心迷茫，他們(men) 的所有努力，不過是追求外在世界的認可。故而，重溫儒家的“為(wei) 己之學”，對於(yu) 現代讀書(shu) 人而言仍然有著重要的啟示意義(y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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