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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根友作者簡介:吳根友,男,西元1963年生,安徽樅陽人。現為(wei) 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教授、院長。著有《中國現代價(jia) 值觀的初生曆程——從(cong) 李贄到戴震》《明清哲學與(yu) 中國現代哲學諸問題》《在道義(yi) 論與(yu) 正義(yi) 論之間——比較政治哲學初探》《比較哲學視野裏的中國哲學》《求道·求真·求通》《戴震、乾嘉學術與(yu) 中國文化》等。 |
吳根友:想在具體(ti) 哲學問題上有突破,不能沒有比較的視野
受訪者:吳根友
采訪者:臧繼賢
來源:澎湃新聞
時間:西曆2023年10月9日
“相對於(yu) 當代中國哲學與(yu) 文化的創新和發展的主題而言,比較哲學與(yu) 比較文化的研究隻是一種學術助緣與(yu) 手段。但在全球化的過程中,比較哲學與(yu) 比較文化研究將是一個(ge) 需要有眾(zhong) 多學人長期耕耘的廣闊的學術領域”,在“比較哲學翻譯與(yu) 研究”叢(cong) 書(shu) 總序中,叢(cong) 書(shu) 主編如是指出了比較哲學與(yu) 比較文化研究在學術史中的地位變化。
作為(wei) “比較哲學翻譯與(yu) 研究”叢(cong) 書(shu) 主編之一,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吳根友近年來將比較哲學作為(wei) 自己最主要的研究領域,他的著作《判教與(yu) 比較:比較哲學探論》也被收入“比較哲學翻譯與(yu) 研究”叢(cong) 書(shu) 中。他在書(shu) 中是這樣闡述他對比較哲學的看法的:“比較哲學與(yu) 比較文化研究,主要目標不在於(yu) 站在自己民族的文化立場上對其他民族的思想與(yu) 文化做一種‘判教’式的分別,而是本著一種擴大思想視野與(yu) 知識視野的態度,以尋求人類更好的生活方式與(yu) 豐(feng) 富的思想形態。”
“比較哲學翻譯與(yu) 研究”叢(cong) 書(shu) 自2018年策劃伊始,目前第一輯已出版的著作還包括《哲學的價(jia) 值:一種多元文化的對話》(萬(wan) 百安著)、《無為(wei) :早期中國的概念隱喻與(yu) 精神理想》(森舸瀾著)、《中西哲學對話:不同而相通》(張世英著)、《為(wei) 什麽(me) 要有道德:二程道德哲學的當代啟示》(黃勇著)、《家庭美德:儒家與(yu) 西方關(guan) 於(yu) 兒(er) 童成長的觀念》(柯愛蓮著)、《孟子與(yu) 早期中國思想》(信廣來著)。另有四種即將要出版:分別為(wei) 《自然道德:為(wei) 多元相對論的辯護》(黃百銳著)、《道德地理:道德的多元可能性》(弗拉納甘著)、《善一分殊:儒家論形而上學、道德、禮、製度與(yu) 性別》(南樂(le) 山著)、《從(cong) 慷慨外推到文明對話》(沈清鬆著)。
近日,澎湃新聞就何為(wei) 比較哲學、比較哲學研究的曆史與(yu) 未來等問題,專(zhuan) 訪了吳根友教授,以下為(wei) 采訪內(nei) 容。
吳根友教授
澎湃新聞:首先想請您談談,何謂比較哲學?何謂文明對話?
吳根友:比較哲學其實很難定義(yi) 。大體(ti) 上說,有廣義(yi) 的與(yu) 狹義(yi) 的兩(liang) 種類型的定義(yi) 方式。狹義(yi) 的比較哲學僅(jin) 指在不同的文明體(ti) 之間,對不同哲學家的思想進行比較,比如說,孔子與(yu) 蘇格拉底的哲學比較,黑格爾與(yu) 朱熹、王夫之哲學的比較等。廣義(yi) 的比較哲學可以在任何兩(liang) 種不同的哲學家思想之間進行比較,如柏拉圖與(yu) 亞(ya) 裏士多德的哲學比較,朱子與(yu) 王陽明的哲學比較等,都可以看作是比較哲學研究。當然,極個(ge) 別的學者甚至認為(wei) ,將比較的思維方式作為(wei) 一種哲學的思考對象而展開研究,則形成關(guan) 於(yu) “比較”的哲學思考也稱之為(wei) “比較哲學”。但我們(men) 一般情況不取這一意義(yi) 上的比較哲學。目前,比較哲學研究大體(ti) 上主要是指狹義(yi) 的比較哲學,即在不同的文明體(ti) 之間的哲學家思想的異同比較。
狹義(yi) 的比較哲學,其基本的學術目標是求同存異。其研究的過程往往是通過析異中之同,同中之異,而尋求不同文明體(ti) 的哲學思想之同,存不同思想之異。而對於(yu) 異同的比較研究,不是一種思想的“判教”,將自己民族的哲學看作是標準,而對其他民族的哲學思想進行高低的評判,而是要相對客觀的呈現思想的異同,以達到擴展人的思想視野與(yu) 知識視野的目的,進而對於(yu) 理想人格的塑造提供更加廣闊的思想與(yu) 知識的視野,提供多元選擇的可能性與(yu) 內(nei) 涵的豐(feng) 富性。
文明對話是一個(ge) 擬人的說法,即主張不同的文明體(ti) 之間展開交流、互鑒,以達到相互學習(xi) 、共同提高的理想目標。由於(yu) 文明是一個(ge) 大詞,凝聚著人類精神勞動成果的所有存在物都可以視之為(wei) 文明。簡潔地說,大體(ti) 上可以從(cong) 三個(ge) 層次來討論文明,即精神性的文明、製度性的文明和器物化的文明。而文明對話其實就是在此三個(ge) 層次展開交流與(yu) 互鑒的活動。
“文明對話”的當代語境是相對於(yu) “文明衝(chong) 突”而言的,那就是主張以和平的方式展開不同文明體(ti) 之間的交流、互鑒活動,而不是采取戰爭(zheng) 的方式來處不理不同文明體(ti) 之間的現實利益分配和發展機會(hui) 的訴求。
澎湃新聞:比較哲學在當前國內(nei) 外哲學界的位置是怎樣的?
吳根友:比較哲學實際展開的曆史過程很長,但將“比較哲學”作為(wei) 一種哲學研究現象來加以反思,並自覺地以比較哲學的方式展開研究的曆史則很短。如果將中國哲學思想與(yu) 歐洲哲學思想進行比較的實際哲學活動看作是比較哲學的非自覺的狀態,從(cong) 十六世紀末耶穌會(hui) 傳(chuan) 教士到中國來傳(chuan) 教的時間算起,大約也有四百多年的曆史了。利瑪竇應該是從(cong) 事比較哲學研究的最傑出的代表之一,其所著的《天主實義(yi) 》一書(shu) ,既是用漢語的形式向中國人宣傳(chuan) 基督教思想,也可以看作是用漢語寫(xie) 作的一部基督教與(yu) 儒家思想比較的著作。利瑪竇及一批傳(chuan) 教士向歐洲傳(chuan) 回的中國思想深刻地影響了萊布尼茲(zi) 、伏爾泰、沃爾夫(康德的老師)、孟德斯鳩、魁奈等思想家。而這些人都有豐(feng) 富的中西比較哲學思想,但他們(men) 都不以比較哲學家的名義(yi) 而出名。後來的黑格爾、馬克斯·韋伯、斯賓格勒、伯特蘭(lan) ·羅素、約翰·杜威等人的思想中,都有大量的中西比較哲學的思想內(nei) 容,但他們(men) 也不以從(cong) 事比較哲學而聞名。而在漢語哲學界不是很有名的西方哲學家譜係之中,美國耶魯大學哲學教授菲爾莫·諾斯羅普(F.S.C.Northrop,1893-1992),1939年在東(dong) 西方哲學家會(hui) 議上,則發表了東(dong) 西哲學比較的論文——《東(dong) 方直覺的哲學和西方的哲學互相補充的重點》(The Complenentary Emphases of EasternIntuition Philosophy and Western Scientific Philosophy)一文,1946年,又發表了《東(dong) 西方之相遇:對理解世界的探究》(The Meeting of East and West:An Inquiry Concerning World Understanding),可以看作是現代美國哲學界對於(yu) 比較哲學展開研究的一本劃時代著作。
20世紀的中國哲學,基本上是通過比較的方式展開自己的研究曆程。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基本上是按照美國的實用主義(yi) 思想原則寫(xie) 作的,馮(feng) 友蘭(lan) 的兩(liang) 卷本《中國哲學史》一書(shu) ,也是按照西方哲學的框架來書(shu) 寫(xie) 在中國的西方哲學史,其背後的理論是新實在論。但真正寫(xie) 出比較哲學著作的,是梁漱溟的《東(dong) 西方文化及其哲學》(1921)一書(shu) 。20世紀中國哲學家的著作,大多都是在比較哲學的視野下展開自己的哲學論述,而現代新儒家中的方東(dong) 美、唐君毅、牟宗三等人,都有很多比較哲學的思想內(nei) 容,方東(dong) 美有關(guan) 詩化哲學的論述,唐君毅早年有《中西哲學思想之比較論集》,牟宗三的《智的直覺與(yu) 中國哲學》《圓善論》《政道與(yu) 治道》等著作,都可以看作是比較哲學的著作。
以上所言,都是在描述比較哲學在東(dong) 西方哲學思想的實際曆程中的地位與(yu) 表現情況,但“比較哲學”之名則不如比較哲學之實那樣,獲得很多人的認可。換句話說,比較哲學的實際存在感比其所獲得的學術之名的認可度來說,要高得多。基於(yu) 此,我們(men) 公開打出“比較哲學”的旗幟,提倡並鼓勵一些人去明確地從(cong) 事比較哲學研究,目的是讓比較哲學作為(wei) 一種哲學研究的方式,以顯在的方式受到人們(men) 重視,並自覺地探索比較哲學,以促進人類文化、文明在高深的思想領域展開對話。
澎湃新聞:此前有聽說,現在國內(nei) 學術期刊對於(yu) 比較哲學的文章非常感興(xing) 趣,您怎樣看待這樣的趨勢?是不是說明我們(men) 的哲學研究已經到了某種階段?感覺這個(ge) 現象還是能說明一些問題的。
吳根友:在十年甚至二十年前,大家對比較哲學基本上是持一種不屑一顧的態度。現在為(wei) 什麽(me) 突然對比較哲學感興(xing) 趣,是因為(wei) 中國要走向世界,世界也要了解中國。所以我們(men) 的學術期刊也想通過比較哲學這樣一個(ge) 特殊的學術窗口,在精神上了解外麵的世界,也讓外麵的世界來了解我們(men) (學術期刊文章大多數都有英文摘要)。隻有哲學才能把精神層麵的東(dong) 西講得更清楚,所以我覺得今天我們(men) 的期刊突然對比較哲學感興(xing) 趣,是因為(wei) 比較哲學能夠提供一個(ge) 更廣闊的精神世界。
這也同曆史的發展進程高度吻合。以往我們(men) 不斷學習(xi) 別人,現在我們(men) 要有自己的話語。在比較之間,看看我們(men) 自身的文化能夠體(ti) 現哪些新的特點。所以在這樣的曆史發展進程中間,比較哲學能夠打開新的認知世界和新的精神視野,因此,期刊喜歡比較哲學的文章是很正常的,他們(men) 也要發表關(guan) 於(yu) 新世界的新認識。在這點上,我認為(wei) 他們(men) 敏銳地關(guan) 注比較哲學,同現在這個(ge) 曆史發展階段的精神要求是比較契合的。
澎湃新聞:那就是說目前我們(men) 的心態是有變化的?
吳根友:對,以往更多的是學習(xi) ,強調我們(men) 跟世界接軌。學習(xi) 了很長時間之後,就不知道軌在哪裏,突然發現沒軌可接了。現在不是要接軌,而是要創造機會(hui) 相互融合了,所以現在就有比較的需要了——西方說的不一定都是很好的,我們(men) 說的也不一定很差。在哲學問題上,中西之間有對話的可能性了。就好像一個(ge) 純粹的學生遲早要畢業(ye) ,要當老師的,現在我們(men) 還沒有當老師,但我認為(wei) ,我們(men) 算是畢業(ye) 了(當然,畢業(ye) 不意味著不要學習(xi) ,而是要用新的方式,在更高的層麵去學習(xi) )。
澎湃新聞:比較哲學目前是一種問題意識,今後有無可能像比較文學一樣發展成二級學科?
吳根友:目前是這樣的,比較哲學不是二級學科。在我預見的未來,至少十年到二十年之內(nei) 都不會(hui) 有比較哲學的二級學科。但比較哲學在將來會(hui) 有更大的發展,因為(wei) 很多中國大學哲學係做西方哲學的學者自覺地回到中國哲學,他們(men) 願意做比較哲學,同十年或二十年那種傲慢的心態是非常不一樣的。那時候做西哲的很傲慢,覺得哲學就是西方哲學,中國哲學根本不是哲學。而今天做西哲的很多學者——尤其做現象學的,做分析哲學的也有,他們(men) 的態度也在慢慢轉變,覺得不回到中國哲學,他們(men) 已經沒話講了。因為(wei) 做現象學,跟著德國的路子,也做不贏他們(men) ,做分析哲學的也做不贏西方哲學,所以他們(men) 必須要回到中國傳(chuan) 統,用中國的思想資源重新來講現象學和分析哲學。據說,現在全世界現象學最重要的中心不在德國、不在歐洲,而是在中國。因為(wei) 中國人把現象學接過來,來講中國自己的東(dong) 西,恰恰是發展了現象學。一批做西方哲學的學者把中國哲學跟現象學結合在一起,就會(hui) 產(chan) 生比較哲學。除此之外,中國哲學的一批年輕學者,他們(men) 在1980年代後出生,外語都比較好,他們(men) 自覺的有兩(liang) 種語言係統或兩(liang) 種哲學係統,他們(men) 也有做比較哲學的想法。
因此,未來的發展趨勢是:肯定做比較哲學的學會(hui) 越來越多。但未必會(hui) 有一個(ge) 比較哲學的二級學科出現,我認為(wei) ,這並不影響比較哲學的蓬勃發展。也許三十年或四十年以後,當覺得有必要培養(yang) 這方麵人才時,才可能會(hui) 設立比較哲學的二級學科。
“比較哲學與(yu) 跨文明之間的深度對話”研討會(hui) 與(yu) 會(hui) 者合影
澎湃新聞:國外的比較文學專(zhuan) 業(ye) 要求非常高,那麽(me) 相應地,比較哲學對研究者有哪些基本的要求?
吳根友:你提的這個(ge) 問題其實涉及的是比較哲學的門檻問題。首先,要想把比較哲學做好,需要有跨語言的能力。做比較哲學一般在語言的能力要求上,比做純粹的一種哲學要高。比如說作為(wei) 中國哲學的研究者,至少要懂一門外語,才有資格去做比較哲學。第二個(ge) 是需要讀的書(shu) 比做一種哲學要廣。做中國哲學的要讀西方哲學,比如說要比較孔子和蘇格拉底,相關(guan) 的書(shu) 都要讀,閱讀的量大大增加,這就對研究者提出了挑戰。第三個(ge) 是誌趣——比較是為(wei) 了什麽(me) 。比較是不是就講張三長李四短?不是。比較最終要有哲學的野心,做比較哲學不是為(wei) 了今天比較蘇格拉底與(yu) 孔子、明天比較亞(ya) 裏士多德與(yu) 荀子,這是沒有什麽(me) 意義(yi) 的。比較無非是要在不同民族的哲學思維裏,在更廣闊的視野上建造或者建構,至少要有建構一種新的哲學話語方式或者新的哲學體(ti) 係的野心。在當今的中國,想要在某一個(ge) 哲學問題上有突破,甚至於(yu) 要建立一些係統的哲學論述,沒有比較的視野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們(men) 目前在這樣一個(ge) 全球化時代,需要建構一種讓其他民族也能夠聽懂的話語,這是比較哲學要做的事情。所以我覺得比較哲學的相對要求和門檻比做純粹的某一個(ge) 方麵或一個(ge) 民族國家的哲學要高很多,既有技術方麵的高要求,也有心智方麵的高要求。
澎湃新聞:那麽(me) 剛剛畢業(ye) 的博士或者是剛剛入職的哲學老師,適不適合就一開始把比較哲學作為(wei) 自己的一個(ge) 研究方向?
吳根友:是這樣的,剛才講到比較哲學有技術和心智兩(liang) 方麵的高要求。但即使有外語能力,也有可能不願意做比較哲學。做比較哲學本身也是一個(ge) 成長的過程,如果現在一個(ge) 博士生有誌向做比較哲學,首先要提高外語能力,平時的閱讀量也要比別人要廣。做比較哲學並不限於(yu) 年齡,不是說博士生和青年教師就不能做比較哲學。因為(wei) 雖然說比較哲學的要求比較高,但不是說誰一開始就是一個(ge) 成熟的比較哲學工作者,這是兩(liang) 碼事。當你願意朝這條路上走的時候,你的準備就比別人要多一點,就要準備付出更大的努力。不僅(jin) 需要知識準備和語言工具的準備,還需要足夠的精神準備。比較哲學研究雖然門檻很高,但同時也是一個(ge) 漫長的成長過程,並不意味著年輕人不能做,因為(wei) 成為(wei) 一個(ge) 成熟的比較哲學研究者總歸還是需要誌向和起點。
“比較哲學翻譯與(yu) 研究”叢(cong) 書(shu)
澎湃新聞:您的書(shu) 裏提到“比較”不是“判教”。如果“比較”不是“判教”,那麽(me) 我們(men) 在選擇哪個(ge) 文明的哲學來和中國哲學比較時,是不是已經進行了類似的預判?如果我們(men) 多和歐美哲學比較的話,是不是並不是巧合,而是因為(wei) 文明衝(chong) 突或者經濟差距帶來的震動?
吳根友:也有關(guan) 係,當然這主要是由曆史原因決(jue) 定的。把哲學作為(wei) 一個(ge) 係統的學科建立起來的做法還是來自歐美大學。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中國人留學主要也是在歐美、日本。而日本的哲學也是歐洲的。所以我們(men) 對哲學的認知本身無意識地含有判教的意味,也就是認為(wei) 哲學就是歐美的,就是源自古希臘的。中國人不知不覺地接受了西方人關(guan) 於(yu) 哲學的這種認知。但現在我們(men) 經曆過全球化的過程後,發現印度、拉丁美洲、非洲也有哲學,所以我們(men) 現在做比較哲學就希望要打破這樣一個(ge) 不自覺接受以歐美哲學為(wei) 標準的哲學觀念——要把哲學觀念的內(nei) 涵豐(feng) 富化,對哲學的認知要多維化。因此在這一點上,我們(men) 本身是要通過比較哲學打破判教性的思維,我就提出比較哲學不是判教,這是其一。第二,在比較哲學研究的過程中,我們(men) 也不是在做判教工作,不是說這個(ge) 問題上說蘇格拉底比孔子高明,在那個(ge) 問題上說亞(ya) 裏士多德比荀子高明。我們(men) 僅(jin) 僅(jin) 停留在這個(ge) 層麵上是不夠的,甚至更糟糕的講隻有像蘇格拉底、柏拉圖或者亞(ya) 裏士多德這種哲學才叫哲學,其他都不是的,這才是一種更糟糕的判教。
我們(men) 要在比較哲學的視野裏來考察哲學應該是什麽(me) 樣子,重新依托固有的古希臘以來的哲學傳(chuan) 統,再加上其他民族的哲學思想,來重新定義(yi) 什麽(me) 是哲學。所以比較哲學在這點上要超越判教,走向哲學的全新認知。至少我們(men) 要超出歐美對哲學的狹隘認知,尤其要超越20世紀以來分析哲學把哲學定義(yi) 成語言分析工具等等一種僅(jin) 僅(jin) 追求知識和確定性的哲學,要讓哲學真正回到古老的“愛智慧”這樣一種關(guan) 於(yu) 哲學的認知。
澎湃新聞:那如果這樣的話是不是就更難了?因為(wei) 國內(nei) 好像對除了歐美哲學、中國哲學以外的哲學關(guan) 注就更少了。
吳根友:非常少。但也有人在研究印度哲學和拉美哲學。據我了解的,中國人民大學的謝地坤老師在做拉丁美洲的哲學研究,浙江大學哲學院王俊教授最近也發了幾篇關(guan) 於(yu) 非洲哲學的文章。所以目前也有人在做其他地域的哲學,這也得力於(yu) 中國的多元、開放,所以我們(men) 的哲學研究就不再僅(jin) 僅(jin) 是局限於(yu) 歐美這樣的“老牌哲學”。即使是做現代新儒家的,目前對日本、韓國、越南儒家也有新的認知。開放的中國,我們(men) 對哲學的認知也處在開放的過程之中。
澎湃新聞:您在書(shu) 裏還講到,有些學者對您認為(wei) 比較哲學應該“剔除判教”的這種態度還是有保留意見的。然後我就想到之前讀梁啟超的文章,他覺得思想肯定還是有高下的,佛學是超過中國哲學的,中國哲學在境界上還是超過歐美哲學的。感覺這和您說的“剔除判教”是有矛盾的,似乎很難做到剔除。
吳根友:判教作為(wei) 一個(ge) 思想家的認知,他是可以擁有的。包括佛教裏麵一些深刻的判教,恰恰能夠促進我們(men) 對問題的思考,這就是我們(men) 在哲學上通常講的“片麵的深刻性”。有判教其實就是有自己的想法。但當我們(men) 做哲學研究的時候,特別是將哲學研究轉化成一種哲學教育的時候,我們(men) 要剔除這樣的判教心態——講某一種哲學一定更高明,其他哲學都很low。但是作為(wei) 一個(ge) 哲學家的具體(ti) 研究,在某一個(ge) 問題上說哪個(ge) 哲學家講得更深刻、更深入、更係統,哪個(ge) 哲學家講得更粗線條,這是可以的。
“判教”是指我們(men) 在價(jia) 值上有一個(ge) 嚴(yan) 厲的標準,而且這個(ge) 標準是很狹隘的——認為(wei) 哪個(ge) 是有價(jia) 值的,哪個(ge) 是價(jia) 值比較低的,哪個(ge) 甚至沒有價(jia) 值。這樣的判教方法和心態是我們(men) 在哲學研究的過程中要加以剔除的。但在具體(ti) 的學術問題上,我們(men) 對某個(ge) 問題要進行判斷——高下優(you) 劣是非,這不是“判教”,這叫“判斷”,所以我們(men) 要把“判教”和“判斷”區分開來,這是第二點。第三點,在具體(ti) 研究的過程中,個(ge) 別思想家有判教的活動是允許的。因為(wei) 不做這樣判教,他們(men) 就沒辦法展開自己的研究,所以有些深刻的“判教”有助於(yu) 我們(men) 去把某些問題推向更深入,這就是“片麵的深刻性”,比平庸的、什麽(me) 都對的可能更好。但這局限在個(ge) 別研究者可以用這些“判教”的方法,而對於(yu) 整體(ti) 的哲學認知和哲學教育麵而言,我們(men) 要剔除或者至少要避免這種判教的心態和判教的思維方式,才能夠讓更多民族的哲學智慧進入我們(men) 到這個(ge) 世界豐(feng) 富的精神大家庭之中,讓他們(men) 的價(jia) 值得到比較公允的評價(jia) 。
澎湃新聞:但是在不同的哲學體(ti) 係和概念之間做比較還是挺難的,所以想問問您如何解決(jue) 比較哲學遇到的此類困境?
吳根友:早期做比較哲學,我們(men) 會(hui) 更多受到你提到的語言、概念的限製,以及哲學家體(ti) 係的差異造成的無法比較的現象。這是我們(men) 所有人開始做比較哲學時都會(hui) 遇到的問題。事實上,我們(men) 隻要深入到哲學內(nei) 部,即從(cong) 問題意識出發,這些問題都會(hui) 迎刃而解。比如說,雖然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ya) 裏士多德的哲學話語方式、側(ce) 重點都不一樣,但大家都在關(guan) 注哲學的基本問題,例如世界存在是什麽(me) 。西方人有水或者四元素等說法,中國有陰陽學說、氣論、道論,針對這些問題,我們(men) 就可以對話。所以不要局限於(yu) 某一個(ge) 思想體(ti) 係、語言概念,而要從(cong) 哲學問題出發。再比如,講到德性的時候,蘇格拉底講“知識即美德”,這個(ge) 命題在中國上古哲學裏幾乎找不到,即使有類似的說法,也是非主流的。但中國哲學與(yu) 西方哲學都會(hui) 討論“什麽(me) 是理想的德性”這一問題,隻不過西方哲學可能從(cong) 蘇格拉底以來都強調認知對於(yu) 德性成長的重要性。中國哲學卻主要強調一種態度,比如從(cong) 先秦哲學開始就講一個(ge) 人對某一件事很敬的態度可能對德來說更重要。因此,中西哲學都討論人的成德問題,且大家都認為(wei) ,人應當要有美德,隻是對“美德”的具體(ti) 內(nei) 容的界定是不一樣。再比如,所有的哲學都會(hui) 關(guan) 注生死問題,古希臘哲學在講,中國哲學也在講。當我們(men) 把不同哲學家講生死的那些語言、概念等表象放在一邊,主要從(cong) 思想家本身如何對待生和死的問題出發進行比較時,這些講法、概念的不同就可以得到化解。
所以如果僅(jin) 僅(jin) 停留在哲學家的思想體(ti) 係和概念上,我們(men) 是沒辦法進行比較的。可我們(men) 一旦把這些哲學家講的概念體(ti) 係換成哲學要考慮人生在世的基本問題時,突然發現這些困難都迎刃而解了。隻不過思想家們(men) 是從(cong) 不同的民族傳(chuan) 統、自身的語言體(ti) 係來論述同樣的問題——世界和生死的本質以及結構等等,隻不過是大家的體(ti) 係和語言概念不一樣而已。我舉(ju) 一個(ge) 簡單的例子:我有時批評搞分析哲學的,比如他們(men) 所說的觀念實在論,往往喜歡舉(ju) 的例子就是“金山”這個(ge) 概念。顯然不存在一個(ge) 真正的金山,這是語言構造的實在。在中文的語境下講這個(ge) 概念是沒有錯的,但會(hui) 讓人覺得有點陌生。但如果要講“雞三足”,就一下子跟我們(men) 自己的民族傳(chuan) 統結合在一起了。“雞三足”是什麽(me) 意思?古人講雞本身隻有兩(liang) 個(ge) 腳,加上“足”這個(ge) 概念不就三隻腳了嗎?那第三隻腳不就是和“金山”是一樣的意思嗎。這都是在討論哲學的觀念實在論問題,中西方哲學都討論這個(ge) 問題,隻不過各自的表達方式不一樣而已。所以在這個(ge) 問題上,當我們(men) 把具體(ti) 哲學家的哲學體(ti) 係和名言概念的不同,轉化成一些人類所要關(guan) 心的基本哲學問題時,我們(men) 在比較哲學方麵恰恰就能夠看出各個(ge) 民族不同的智慧。比如我們(men) 學到了佛教對待死亡的態度,那也可以學到古希臘對待死亡的態度。在這裏,哲學的比較其實是很容易超越體(ti) 係和名詞概念束縛的。而進入一個(ge) 問題域的時候,我們(men) 就會(hui) 突然發現不同的民族文化傳(chuan) 統,對於(yu) 人類麵臨(lin) 的共同問題,會(hui) 提供不同的解決(jue) 方案,而這恰恰是拓展思想視野,思維空間的最便捷的方法。
澎湃新聞:那目前國內(nei) 比較哲學領域,哪位哲學家是處理得比較好的,想請您具體(ti) 舉(ju) 例講講。
吳根友:應該說至少有幾個(ge) 人做的比較好。比如去年去世的張祥龍先生,他的《海德格爾思想與(yu) 中國天道》這本書(shu) 寫(xie) 得非常好。老一輩學者裏有2020年去世的張世英先生,雖然他開始沒有做比較哲學,但他最後是從(cong) 黑格爾和康德哲學研究回到中國哲學的。包括葉秀山先生,他們(men) 都是做西方哲學的,但比較哲學做得都非常好。在中國哲學領域,比如馮(feng) 契先生,他沒有專(zhuan) 門做比較哲學,但是他的視野裏有比較哲學,當然也超越了比較哲學。馮(feng) 契先生的著作將馬克思主義(yi) 哲學、自由主義(yi) 、中國傳(chuan) 統思想三者融為(wei) 一體(ti) ,做得非常好。比如《人的自由和真善美》這本書(shu) ,講認識世界和認識你自己,將西方哲學和中國古典哲學高度地結合在一起。其他學者像陳來,他的著作《仁學本體(ti) 論》就是在一定程度上借鑒了西方的本體(ti) 論思維來講中國傳(chuan) 統儒家的仁學,要把“仁”上升到本體(ti) 的概念,這也是他在超越自己。他早年是做朱子哲學思想研究的,很少有比較。寫(xie) 作《有無之境》一書(shu) 中,已經有大量的比較哲學意味了,但現在陳老師也在做比較哲學。還有就是楊國榮老師,比較哲學做得非常好,上海的學者俞宣孟先生,做了很多年的比較哲學,都是做得比較好的比較哲學專(zhuan) 家。
澎湃新聞:除了比較哲學,我看您的研究方向裏麵還有明清哲學、先秦的道家哲學以及中國的政治哲學,您目前會(hui) 把哪個(ge) 研究方向看得比較重要?
吳根友:是這樣的,明清哲學是我的學術根基,比較哲學現在是我的最主要研究領域,道家哲學是我的個(ge) 人興(xing) 趣領域,寫(xie) 的文章主要是明清哲學和比較哲學,跨文明對話我在比較哲學的基礎上衍生出來的新的研究領域。這是第一點。第二點就是我的比較哲學與(yu) 剛才提到的張祥龍先生、張世英先生、葉秀山先生不一樣的地方在於(yu) ,我是從(cong) 中國哲學出發的。中國從(cong) 明清時代開始,剛剛跟耶穌會(hui) 傳(chuan) 教士有交往,所以我做比較哲學也是同明清哲學這個(ge) 特殊的時間段有關(guan) 係。做明清哲學必須讀西方的東(dong) 西,因為(wei) 這時候西方文化已經傳(chuan) 入中國了。所以明清哲學是我的學術根基和出發點。比較哲學是我從(cong) 明清哲學自然引申出來的學術結果。再到清代以後,西方哲學不斷在融入中國,所以我必須要不斷直麵西方,才能把後半段的中國哲學講清楚。
澎湃新聞:比較哲學與(yu) 文明對話的關(guan) 係如何?
吳根友:“文明對話”的層次很多,器物層麵的文明交流與(yu) 對話比較容易展開,大量的電子產(chan) 品,服飾,還有家用電器,大宗商品等,都體(ti) 現了全球化時代裏的文明對話。今天的中國社會(hui) 中,蘋果手機、電腦,三星的手機,德國、韓國的汽車,都充斥著我們(men) 的生活之中,這就是一場文明的對話。製度層麵的對話,主要體(ti) 現在公司的管理、股票等中層次的企業(ye) 、經濟領域,而政治製度的對話則相對的難以展開。思想層麵的對話相對比較活躍。中國每年有大量的外譯著作、外來的影視文化產(chan) 品在中國發行與(yu) 放映。不同國家的學者以不同形式的會(hui) 議來展開學術層麵的思想對話。
相對於(yu) 器物、製度兩(liang) 個(ge) 層麵的文明對話而言,比較哲學的最主要貢獻在於(yu) 促進不同文明體(ti) 之間的高深的精神對話。如果兩(liang) 個(ge) 文明之間在高深的精神層麵沒有構成對話的空間,兩(liang) 個(ge) 文明體(ti) 之間的交流也是沒有前途的,要麽(me) 會(hui) 因為(wei) 各種偶然的事件而中斷,要麽(me) 在涉及重大的戰略合作或戰略分歧麵前會(hui) 出現背道而馳的現象。而所謂的文明之間的衝(chong) 突現象,就表現在根本的觀念上不能相互交流,不能最終達成融合。因此,比較哲學要承擔的一項曆史使命,就在於(yu) 如何在少數終極性的哲學觀念方麵達成一種和解與(yu) 溝通。
澎湃新聞:為(wei) 什麽(me) 說比較哲學有助於(yu) 跨文明之間的深度對話?有哪些具體(ti) 的理由?
吳根友:比較哲學最終要在一些極少數的基本觀念方麵,達成溝通與(yu) 和解,這是一件特別困難的事情。中國傳(chuan) 統哲學相信天地自生,天地生人,天人合一的觀念。而猶太——基督教,伊斯蘭(lan) 教都堅持上帝創世說。印度教則相信大梵天創世,人又最終可與(yu) 大梵天合一。因此,當今的中國在傳(chuan) 統哲學的基礎上又接受馬克思主義(yi) 的唯物論世界觀,基本上是以無神論或非神創論的世界觀為(wei) 主流的世界觀,這樣根本性的世界觀要與(yu) 創世論的文化、文明展開對話,困難重重,但並不因此而一定要發生文明的衝(chong) 突。哲學層麵的文明對話主要還是以理服人,現代西方科學的長足發展,大多數科學家也將上帝創世說置於(yu) 一種不加評論的“閑置”狀態,因為(wei) 自然科學的宇宙學不斷地擠壓上帝創世的理論,對於(yu) 這個(ge) 當前人類的認識能力根本無法給予全麵認識的宇宙,雖然不能最終否認上帝創世說,但在可以認識的宇宙部分,能夠證明上帝是一個(ge) 多餘(yu) 的假設。根據奧卡姆剃刀的原理,在哲學基本問題的討論方麵,凡多餘(yu) 則必將被排除。
當然,比較哲學雖然能夠在思想上澄清某些觀念問題,但不能一下消滅某些因為(wei) 觀念而帶來的人類交往不暢的問題,因為(wei) 與(yu) 某些觀念結合在一起的還有現實的利益,和因為(wei) 利益而形成某種客觀的社會(hui) 勢力。比較哲學所能承擔的任務是如何得“理”,但人類生活往往是“理勢”相乘或和相成,一方麵“得理自然成勢”,另一方麵也需要“在勢之必然處”探索出某種“理”。因此,比較哲學的研究工作,其主要任務在於(yu) 尋找人類文明交往的深奧之“理”,並努力在“理”的層麵尋找到文明對話的契機。至於(yu) 得“理”後如何能夠契機而成勢,那可能是社會(hui) 活動家、政治家們(men) 所要做的工作。
澎湃新聞:目前這套叢(cong) 書(shu) 將如何向前推進?
吳根友:如實地說,目前這套叢(cong) 書(shu) 整體(ti) 的思路還沒有想好。因為(wei) 這是一件新事物,需要在繼續的探索中慢慢形成規模。初步的想法有三條線索,一是繼續在英、德、法等語言中尋找比較好的比較哲學的著作來從(cong) 事翻譯。二是將20世紀80年代以來成名的哲學家有關(guan) 比較哲學的論述集中起來,以“某某比較哲學論集”的方式出版。三是與(yu) 中東(dong) 伊朗、阿拉伯世界的哲學研究工作者取得聯係,組織翻譯幾本中伊、中阿的比較哲學與(yu) 文化的著作。這是我對未來五年工作的初步設想。而這一切當然還取決(jue) 於(yu) 是否有足夠的科研出版經費予以支撐。
責任編輯:近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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