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小剛】渾沌、逍遙與天下之重建於中國

欄目:散思隨劄
發布時間:2024-06-10 14:5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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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小剛

作者簡介:柯小剛,男,西曆一九七三年生,湖北大冶人,字如之,號無竟寓,北京大學哲學博士。現任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創建道裏書(shu) 院、同濟複興(xing) 古典書(shu) 院,著有《海德格爾與(yu) 黑格爾時間思想比較研究》《在茲(zi) :錯位中的天命發生》《思想的起興(xing) 》《道學導論(外篇)》《古典文教的現代新命》《心術與(yu) 筆法:虞世南筆髓論注及書(shu) 畫講稿》《生命的默化:當代社會(hui) 的古典教育》等,編有《儒學與(yu) 古典學評論(第一輯)》《詩經、詩教與(yu) 中西古典詩學》等,譯有《黑格爾:之前與(yu) 之後》《尼各馬可倫(lun) 理學義(yi) 疏》等。

渾沌、逍遙與(yu) 天下之重建於(yu) 中國

作者:柯小剛

來源:“寓諸無竟”微信公眾(zhong) 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四月廿八日己亥

          耶穌2024年6月3日

 

南海之帝為(wei) 儵,北海之帝為(wei) 忽,中央之帝為(wei) 渾沌。儵與(yu) 忽時相與(yu) 遇於(yu) 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yu) 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嚐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莊子·應帝王》)

 

渾沌即前文壺子寓言之壺象。列子入壺,而中央渾沌之帝出壺。列子辭師歸家,而儵忽欲為(wei) 渾沌之師。鑿竅即給渾沌打開出口,而儵忽鑿竅行動的本質其實就是欲為(wei) 渾沌之師。本來,渾沌隻是宗,無意為(wei) 師,此時,物皆渾然相應,如魚之相忘於(yu) 江湖。此時,“儵與(yu) 忽時相與(yu) 遇於(yu) 渾沌之地”,無心之遇而已,“渾沌待之甚善”,無意之善而已。等到儵忽欲為(wei) 渾沌之師,為(wei) 之鑿竅,教之聰明,然後師出而宗死矣。“大宗師”所謂宗與(yu) 師之張力,至此見矣;“大宗師”之何所大,“應帝王”之何以應,亦至此見矣。“儵與(yu) 忽謀報渾沌之德”,謀也,非遇也;“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視聽也,非心感也。心自有竅,渾沌自能應。渾沌“待之甚善”,非不能待客也,非不能應物也,而儵忽不知其竅,不感其應,乃欲為(wei) 之鑿竅,於(yu) 是“七日而渾沌死”矣。

 

儵忽一如渾沌,亦為(wei) 連綿詞,本不可分拆,而寓言敘述之始就已經是分開的:“南海之帝為(wei) 儵,北海之帝為(wei) 忽”。實際上,渾沌和儵忽很可能並非二物,隻不過儵忽是渾沌之二,而渾沌則是儵忽之一。兩(liang) 者很可能自始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guan) 係,猶如“易有太極,是生兩(liang) 儀(yi) ”之“是生”,既是太極生兩(liang) 儀(yi) ,也是太極本身即兩(liang) 儀(yi) 。太極之外並無兩(liang) 儀(yi) ,兩(liang) 儀(yi) 之外亦無太極。太極與(yu) 兩(liang) 儀(yi) 並非二物,也並非兩(liang) 個(ge) 階段,但又畢竟有分。這就像《逍遙遊》開篇的鯤鵬寓言,其第一次講述中有魚鳥之化,而第三次講述中卻隻有並列的“有魚焉”、“有鳥焉”。鯤鵬是一還是二?很可能既是一也是二。又如《齊物論》結尾的莊周夢蝶,一方麵是“周與(yu) 胡蝶則必有分矣”,同時卻也正是“此之謂物化”。《應帝王》之渾沌、儵忽,亦猶是矣。

 

儵忽是渾沌之分而為(wei) 二,渾沌是儵忽之合而為(wei) 一,兩(liang) 者本無先後,但自先天觀之,渾沌之合一自然先於(yu) 儵忽之二分;而自後天觀之,則所聞所見已是區分的世界,故渾沌之合一須自儵忽之二分返回乃得。所謂先天後天,並不是時間內(nei) 部的先後,而是時間之內(nei) 的先後皆為(wei) 後天、時間之先的無所謂先後乃為(wei) 先天。當然,“時間之先”或時間開始之前的時間這類表述隻是權說,因為(wei) 人類的語言隻是時間發生之後的語言,一旦想追溯時間之前就必然導致“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式的無窮吊詭(《齊物論》)。

 

儵忽本身就是時間性,或者說就是事物之所以發生的自我差異化運動。儵忽之間,時間有間了,事情就發生了。正如易卦所示,時間有間了,即時間自過去而現在而未來了,則空間也就隨之而有間了,即自初而中而上了,於(yu) 是就有了爻與(yu) 爻之間的時位之差,包括時間之間和空間之間。儵忽就是之間,而渾沌則是之間的原初統一性。儵忽之間,初爻就到了二爻三爻……以至於(yu) 上爻;儵忽之間,上爻就回到了初爻,隻不過成了另一個(ge) 卦。從(cong) 一卦到另一卦,也是儵忽之間的發生。

 

為(wei) 什麽(me) 《逍遙遊》開篇的南冥北冥之分,亦如《應帝王》結尾寓言的南海之帝、北海之帝的區別,都是已然陳列於(yu) 斯的分裂?因為(wei) 世界之發生,已然如此;人之所見,已然如此。莊子寓言的寫(xie) 作,首先麵臨(lin) 的就是這個(ge) 已然如此的世界。隻不過,莊子寓言的寫(xie) 作不是為(wei) 了確證這個(ge) 已然,而是為(wei) 了追溯其所以然,因為(wei) 已然這般的世界充滿了問題,而所以然的追溯則蘊含著索解問題的可能性。

 

所以,當我們(men) 把《應帝王》最後的渾沌之死和《逍遙遊》開篇的鯤鵬寓言放到一起,立刻就會(hui) 發現,內(nei) 七篇那個(ge) 聲勢浩大的開頭並不是出於(yu) 戲劇性效果的營造,而是來自內(nei) 七篇結尾的沉重而巨大的問題意識。渾沌之死有多麽(me) 沉重,鯤鵬之化就有多麽(me) 磅礴。渾沌之死有多麽(me) 絕望,鯤鵬之化就有多麽(me) 生氣勃勃。鯤是昆侖(lun) 的一半,亦即渾沌整全的缺失狀態,因為(wei) 昆侖(lun) 即混沌、渾淪、渾沌、囫圇,不過是同一連綿詞的不同寫(xie) 法。鯤化為(wei) 鵬,即缺失朝向整全而複歸渾淪的努力,因為(wei) 鵬有雙翼,象朋比而兩(liang) 全之意。至於(yu) 鵬之飛舉(ju) 圖南,則是重新連接南北、重生渾沌的努力。此意亦可見諸“天池”所在之方的吊詭。通常人們(men) 隻以天池為(wei) 南冥,但實際上,天池之位並不固在南方。“南冥者,天池也”隻是在鯤鵬寓言的第一重講述之結尾,但在鯤鵬寓言的第三重講述開頭卻說:“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可見鵬飛之所向,並非南北之一方,或者說圖南並非為(wei) 了一方之南,而是為(wei) 了天池之遠、天池之圓。

 

天池如渾沌,實涵南北,正如儵忽相遇於(yu) 中央,而渾沌“待之甚善”。渾沌之善,合南北之善也;鵬飛之南,渾天之南也。鯤鵬寓言的三次重述,皆未言及鵬之飛抵,仿佛大鵬永遠浮遊於(yu) 天地之際、南北之間,未曾止息。唯一一次談及鵬飛中途之所見,隻在第二次講述的中間,也就是全部三次講述的中間位置談及:“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這也許正是中央渾沌之帝的顯象,即南北之間的大地生息,亦即天下之為(wei) 天下的顯象——無論就其字麵含義(yi) 的高天之下還是就其政教含義(yi) 的王道天下,莫不生動顯象於(yu) 斯矣。[更多相關(guan) 分析,請參拙文“中國作為(wei) 工夫論的政治哲學概念——從(cong) 《莊子·逍遙遊》出發的思考”,見刊《江海學刊》2018年第4期。]

 

因此,當內(nei) 七篇以渾沌之死結束的時候,猛然回首,方才發覺開頭的鯤鵬寓言正是結尾的後續。渾沌死後怎麽(me) 辦?這是《應帝王》結尾的遺留問題,也是《逍遙遊》開頭的前設問題。儵忽的分裂及其對中央渾沌之帝的傷(shang) 害,如何在鯤鵬之變和鵬鳥的南飛中修複和重生,構成了《逍遙遊》的潛在問題意識,也是整部《莊子》的根本問題意識。實際上可謂全書(shu) 序言的最後一篇《天下》所麵對的“道術將為(wei) 天下裂”亦在此問題意識之中。內(nei) 七篇開頭和結尾的三個(ge) 連綿詞“逍遙”“渾沌”和“儵忽”,加上全書(shu) 最後篇名的“天下”,構成了全書(shu) 基本思路的關(guan) 鍵詞。“天下”雖不是連綿詞那樣的恍惚之象,但也不是象有號之國、有姓之家、有名之人那樣的確指名詞。“天下”並沒有命名什麽(me) ,因為(wei) 它並不確指什麽(me) 。“天下”隻是摹狀天空之下的氣化生息、萬(wan) 類繁衍。所以,國曰治,而天下曰平。治的前提是物之對象化,而“平天下”之“平”則如“齊物論”之“齊”,是以不齊齊之、是“吹萬(wan) 不同而使其自己也”(《齊物論》)。“天下”是一切對象化事物的反麵,所以,“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莊子·在宥》)。

 

渾沌死後怎麽(me) 辦?《天地》篇的黃帝遺珠寓言可視為(wei) 對此問題的回答,因此亦可視為(wei) 《應帝王》渾沌寓言的續篇:

 

黃帝遊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侖(lun) 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離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詬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黃帝曰:“異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玄珠即渾沌,因為(wei) 珠有整全渾淪之象,而玄則意謂不可把捉的非對象性、非知識性。所以,“遺其玄珠”的寓意正相當於(yu) 渾沌之死。昆侖(lun) 亦渾沌,昆侖(lun) 之丘則相當於(yu) 渾沌死後的物化遺跡。登乎昆侖(lun) 之丘而思渾沌,正如《詩經·黍離》之過舊都廢墟而思宗周。黃帝亦如昆侖(lun) ,也是渾沌死後的遺留之象,隻不過昆侖(lun) 是物化之遺,黃帝則是人化之象。五行之義(yi) ,黃色居中,故黃帝亦如渾沌,也是中央之帝,隻不過渾沌是先天中央之帝,黃帝是後天中央之帝。黃帝在《莊子》書(shu) 中的出現,其基本寓意可能就在回應渾沌死後怎麽(me) 辦的問題。黃帝如果能在人間找回其原屬中央渾沌之帝的本義(yi) ,天下就能找到其賴以“建極”的昆侖(lun) 。

 

於(yu) 是回到《應帝王》開篇的王倪之“四問而四不知”。就在黃帝遺珠寓言之後,《天地》篇緊接著就談到堯師四子的許由、齧缺、王倪、被衣。這四子也許就是《齊物論》中堯見四子於(yu) 藐姑射之山的四子,以及《應帝王》開篇的齧缺、王倪、蒲衣子。

 

黃帝尋珠也是先後找了四個(ge) 人:知、離朱、喫詬、象罔,前三者之“索”都失敗了,唯象罔“得”之。“索”是索求,是以對象化的搜索監察來實施驅迫性的搜捕索求。“得”則從(cong) “彳”,本義(yi) “行有所得也”(《說文解字》),故莊子言道曰得,如“勘壞得之,以襲昆侖(lun) ;馮(feng) 夷得之,以遊大川”之類[見《大宗師》。“勘壞得之,以襲昆侖(lun) ”,亦渾沌死後,如何勘壞以補裂,以找回昆侖(lun) 之謂也。襲者入也,“襲昆侖(lun) ”即重新進入渾沌],或如孟子所謂“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智亦大矣”(《離婁下》),是得道之大智,非穿鑿之小智也。索珠之知正是穿鑿小智,如孟子雲(yun) “所惡於(yu) 智者,為(wei) 其鑿也”(《離婁下》);離朱是眼竅之明視,喫詬是口竅之雄辯,也都是鑿竅之知。而玄珠幽玄而渾淪,知識之則鑿竅而亡,眼視之則鑿竅而亡,口辯之則鑿竅而亡,益增其亡矣,何足以得之乎?

 

至於(yu) 象罔,“象則非無,罔則非有,非有非無,不皦不昧,此玄珠之所以得也。”[呂惠卿注]玄珠如道,恍兮惚兮,渾渾沌沌,本在有無之間,故尋珠行動亦須睨而視之、倪而求之,把尋找行動本身做成有無之間的玄珠之象,才有可能與(yu) 玄珠相應,感而來之,不期而遇之。如以知識、監察、雄辯強之,則索之愈急而失之愈遠矣。索之者必執之,然而玄珠何執乎?執有則喪(sang) 其無,得珠而已,不得其玄,則凡珠而已;執無則喪(sang) 其有,玄則玄矣,其於(yu) 珠乎何有?故玄珠之求,須如壺子之“萌乎不震不正”,或如孟子養(yang) 氣之“必有事焉而勿正”(《公孫醜(chou) 上》),然後可與(yu) 玄珠頡頏,相感相應,“與(yu) 之虛而委蛇”而無不得之矣。得者,相得也,如魚之相忘於(yu) 江湖也。《詩》雲(yun) :“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維其有之,是以似之”(《小雅·裳裳者華》)。似之而非是之,有之而不執之,亦象罔得珠之謂也。

 

故玄珠者,帝王之應也,王道之倪也。黃帝遺其玄珠即渾沌之死也;而黃帝使象罔乃得之,則中央渾沌之帝再生於(yu) 後天之黃帝也,亦道術既裂之後的天下重新生成於(yu) 昆侖(lun) 建極之中國也。由是觀之,則《應帝王》之義(yi) ,亦將有補於(yu) 今日中國之應世界而重建天下也。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