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風浸潤下的《漢書(shu) 》撰述與(yu) 史學精神

作者：靳寶（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曆史理論研究所副研究員）

來源：中國社會(hui) 科學網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四月初六日丁醜(chou)

          耶穌2024年5月13日

《漢書(shu) 》是中國第一部大一統的皇朝史，首創紀傳(chuan) 體(ti) 斷代史，成為(wei) 中國傳(chuan) 統史學的範本。了解編撰者班固及其家族的曆史變遷，從(cong) 中探尋家族文化蘊含的獨特品質與(yu) 風格，是我們(men) 研讀《漢書(shu) 》的一個(ge) 重要窗口。論世，也要知人，知人論世是統一的方法論體(ti) 係。

家有賜書(shu) 內(nei) 足於(yu) 財

據《漢書(shu) ·敘傳(chuan) 》記載，班氏為(wei) 楚令尹子文之後，似乎說明班氏與(yu) 楚文化有某種關(guan) 聯，又隱含著班氏先人既有神性又有德行，這樣的書(shu) 寫(xie) 是在尋求一種文化傳(chuan) 承之源和文化自信之流。秦滅楚之後，令尹子文之後裔遷到晉、代之間，以班為(wei) 氏，預示著這一區域既是班氏發家致富的地方，也是班氏文化品格和學術風格孕育的地方。由此來看，班氏家族的演變與(yu) 發展受到楚文化與(yu) 晉文化的滋養(yang) 和影響，這是我們(men) 認識班固及《漢書(shu) 》的重要文化基礎。

秦始皇末年，班壹為(wei) 避亂(luan) 遷徙到樓煩（今山西寧武縣），開始了畜牧經營。漢初“以財雄邊”，成為(wei) 北邊牧主，且有示範意義(yi) ，“北方多以‘壹’為(wei) 字者”。這是班氏家族發展的第一個(ge) 高峰。《漢書(shu) ·地理誌下》“代郡”屬縣有“班氏”，也顯示出班氏家族在北方邊地的文化影響。

從(cong) 班壹之孫班長這一代開始，班氏進入仕途的發展階段。雖所任官職並不高，但相對以往北邊牧主而言，這是一個(ge) 重要轉變。特別是班長之孫班況，不僅(jin) 做過上河農(nong) 都尉、左曹越騎校尉，而且送女兒(er) 入宮，為(wei) 婕妤，史稱班婕妤。這使得班氏家族與(yu) 皇權產(chan) 生關(guan) 聯，成為(wei) 皇親(qin) 國戚。隨後，班氏在長安落戶，為(wei) 扶風安陵（今陝西扶風縣）人，政治地位有了極大提升。

班況有三子，班伯、班斿與(yu) 班穉。班伯有很深的經學造詣，在漢成帝時備受寵幸，“與(yu) 兩(liang) 師並侍中，皆秩中二千石。每朝東(dong) 宮，常從(cong) ；及有大政，俱使諭指於(yu) 公卿”。班斿博學有俊才，不僅(jin) 進入政治領域，任高官，地位尊崇，而且有幸參與(yu) 劉向主持的國家典籍整理，特別是漢成帝賞賜的皇家藏書(shu) 的副本，這對於(yu) 班氏家族而言，是何等的政治榮耀。這也為(wei) 班氏家族學術發展和史學事業(ye) 奠定了文獻基礎。當時，皇家藏書(shu) 不允許查閱和傳(chuan) 播，除了特許或史臣外，即使皇帝叔父東(dong) 平思王劉宇請求閱讀《太史公書(shu) 》及諸子書(shu) ，大將軍(jun) 王鳳上奏不許。這樣的對比書(shu) 寫(xie) ，是班固有意凸顯班氏家族受到皇帝的恩寵。

班氏家族還有自覺的史鑒意識。班婕妤有“觀古圖畫，賢聖之君皆有名臣在側(ce) ，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輦，得無近似之乎？”的勸誡，所寫(xie) 賦中有“陳女圖以鏡監兮，顧女史而問詩”的表達，對此元後發出了“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的讚歎。班伯以商紂王“沉湎於(yu) 酒”而亡國的曆史故事告誡漢成帝遠離張放等佞臣，用心治理國家。這些都是班氏家族自覺史鑒意識的體(ti) 現，對班彪、班固父子的著史立言是有影響的。

在立身處世上，受地域文化影響，班氏家族擁有“誌節慷慨”“方直自守”的品質與(yu) 風格，這對班彪、班固父子的學術追求和史學精神也起了積澱作用。

拒逐鹿之瞽說 揚漢家之天命

班彪乃班穉之子。班穉端方正直，不媚上、不隨俗，持身有法。他不願為(wei) 了奉承帝王大臣而輕易表態太子的選任，盡管他們(men) 兄弟與(yu) 王莽關(guan) 係甚好，但拒絕為(wei) 其撰文偽(wei) 造、粉飾太平。這樣的品質影響到班彪，正如班固概括的，“仕不為(wei) 祿，所如不合；學不為(wei) 人，博而不俗；言不為(wei) 華，述而不作”。《漢書(shu) 》的這段記載是對班彪一生節行的最好概括，反映了班彪的思想品質與(yu) 學術風格，即做官不為(wei) 俸祿，治學不為(wei) 取悅他人，文章不求語言華美。

班彪年少時在“家有賜書(shu) ，內(nei) 足於(yu) 財”的生活中度過。班彪“唯聖人之道然後盡心焉”，崇尚的是儒家學說。班固的這句敘事，是以比較的方式有意點出其父班彪的思想傾(qing) 向，成為(wei) 班彪之後“複漢”心路的思想引領。

盡管班氏沉浸在對皇恩的感激與(yu) 享受的政治情結中，但漢朝早已搖搖欲墜。王莽建立新朝，漢朝“中絕”。王莽敗亡後，更始政權建立，一時出現了劉姓漢家的複興(xing) ，給世人帶來希望。更始政權一度得到響應和支持，且實行輕法、無為(wei) 、因循的休養(yang) 生息政策。但更始政權的“亂(luan) 政”，使得這一燃起的希望變成了失望。

班氏家族的政治經曆，奠定了其維護漢朝為(wei) 正統的立場基礎。在對劉姓漢家的認同意識與(yu) 信仰意識的強烈指引下，班彪開啟了艱難的“複漢”之路。班彪北征西行，來到天水郡，成為(wei) 隗囂的賓客。之所以選擇西行，根本原因是隗囂豎起了“複漢”大旗，立高廟、祭祀漢高祖，建年號“漢複”等一係列行為(wei) ，給人“複漢”的希望。但隗囂並沒有堅定的雄心壯誌，在他看來，天下會(hui) 出現戰國縱橫之勢，割據一方似乎是一種曆史的選擇。而在班彪看來，這種縱橫之勢不會(hui) 出現，劉姓漢家複興(xing) 是必然之勢。這顯示出班彪對西漢一代曆史盛衰有精深的把握和深邃的曆史認識。班彪的這段答疑，是站在周漢這一大曆史、長時段中進行分析的，可謂一篇短小精悍的曆史理論文章。

當麵對“秦失其鹿，劉季逐而掎之，時民複知漢乎”的反駁時，班彪意識到要想真正實現“複漢”，必須從(cong) 理論上回答西漢皇朝建立是基於(yu) 逐鹿還是天命這一根本問題。於(yu) 是，班彪著《王命論》“以救時難”。在這篇宏文中，他表達的核心觀點是劉姓漢家“神器有命”，主要目的是“距逐鹿之瞽說，審神器之有授”，從(cong) 天命和人事兩(liang) 個(ge) 方麵再次申明漢室複興(xing) 不僅(jin) 是可行的，也是曆史的選擇。班彪將西漢中後期以來的“漢家堯後”說進一步改造成證明劉氏受命於(yu) 天的首要根據，由亡漢的根據轉變成為(wei) 興(xing) 漢的根據，這是他的理論創造，不僅(jin) 對班固及《漢書(shu) 》撰寫(xie) 有很大影響，而且為(wei) 東(dong) 漢政權的正統性構建、大一統中央集權國家體(ti) 製的維護與(yu) 鞏固提供了理論支撐。

專(zhuan) 心史籍 斷漢為(wei) 書(shu)

班彪“知隗囂終不寤，乃避地於(yu) 河西”，投奔割據河西地區的竇融集團。不久，他又跟隨竇融歸順了光武政權，一定程度上實現了“複漢”的理想追求。入東(dong) 漢後，他並沒有熱衷於(yu) 政治追求，而是專(zhuan) 心於(yu) 史學事業(ye) 。正如範曄所言，“彪既才高而好述作，遂專(zhuan) 心史籍之間”。

班彪在史學方麵有兩(liang) 大貢獻，一是對以往史學發展作了簡要概括，寫(xie) 了一篇“略論”。這是目前見到的較早的中國史學簡史，也是較早的一篇史學評論。範曄《後漢書(shu) ·班彪列傳(chuan) 》全錄其文。在這篇七百餘(yu) 字的文章中，班彪對史學的產(chan) 生、發展及演變作了簡略而又清晰的梳理，指出每一部史書(shu) 的出現或每一階段史學的形成與(yu) 發展，都與(yu) 所處時代變革密切關(guan) 聯。他重點對司馬遷著《史記》及其利弊得失、司馬遷的史學思想特點等作了詳盡闡述，進而引出他所要編撰的“續太史公書(shu) ”。他在以往補續《太史公書(shu) 》的基礎上，重新改編《太史公書(shu) 》體(ti) 例，突出《春秋》之義(yi) ，編撰了一部漢史即《續太史公書(shu) 》（也稱《史記後傳(chuan) 》）。朱維錚先生指出：“班彪的目光，專(zhuan) 注於(yu) 從(cong) 劉邦開國到王莽代漢的前漢興(xing) 亡過程。”因而，“不論班彪有心或無意，他對《史記》漢史部分的修補續作，都開創了‘斷漢為(wei) 書(shu) ’的雛形”。這是班彪在史學方麵的第二大貢獻。

班彪死後，班固接續其父的史學事業(ye) ，撰寫(xie) 漢史。然而，突如其來的一場國史之獄，讓他的思想及人生發生了轉變。雖然班固在經曆多年的修史考驗後，可以繼續撰寫(xie) 漢史，但卻具有了官方修史的性質，皇權的滲透是較為(wei) 突出的特點。不過，作為(wei) “不為(wei) 章句”之學的通儒，班固深受其家族文化的影響，特別是其父班彪的影響，“方直自守”的品質與(yu) 風格深深刻印在《漢書(shu) 》中，實錄精神是班固在《漢書(shu) 》中必然體(ti) 現的史學精神，關(guan) 乎國家大體(ti) 的現實主義(yi) 書(shu) 寫(xie) 原則，成為(wei) 《漢書(shu) 》這一經典著作備受曆代關(guan) 注和傳(chuan) 播的重要推動力。因此，認識班固及《漢書(shu) 》，不得不了解班氏家族的方方麵麵，知人才能更好地論世。

（本文係國家社科基金中國曆史研究院重大曆史問題研究專(zhuan) 項“中國之治”的曆史根源及思想理念研究（22VLS006）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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